第三章 都不容易 从山东回来后,方路再也没见到张东和蓝薇,据说张东忙着拍电视广告了,而蓝薇 刚到北京就和张东吵翻了。方路当时不在场,但他估计可能是电视剧的事,没准儿篮薇 明戏了?很有可能,其实愚蠢与聪明往往是事先与事后的区别,篮薇这个傻妞要是一直 想不明白,没准儿倒幸福了。 有一件事最让方路沮丧,那女人再不到小卖部买擦手巾了,连奥托车都很少见了。 为此方路琢磨了好几天,难道这女人对自己真有点意思?咳!管什么用,人家有男朋友, 有情人,哪个都比自己优秀。 有一次狼骚儿急匆匆地来到小卖部,神色紧张地问方路:“你说今年香港能顺利回 归吗?” “板上钉钉的事,你操什么心呢?”方路觉得奇怪,从来没见面狼骚儿关心过国家 大事呀。 “国外的报纸不是天天吵吵吗?说香港一回归就玩儿完,香港人都准备闹事了。” 狼骚儿心急火燎地说。 “您精通哪国外语呀,还能看国外报纸哪?没看出来呀?”方路笑着挖苦道。他对 狼骚儿是太了解了,慢说香港人闹事,就是发廊的小姐们打起来,他也会站在旁边挑事 看热闹的。何况香港人不可能闹事,而发廊的小姐们倒是经常起内讧。 狼骚儿知道方路在损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摸了把脸道:“我是听别人说的,你 说万一香港要是收不回来怎么办?” “您呀,少操点儿心吧。那是签定了国际条约的,英国人心里不舒服顶多也就嘴上 说说,没戏。”方路道。 “大英帝国那还了得!人家比苏联大多啦。”狼骚儿忧心冲冲地说。 方路仰天笑了一声:“我的哥哥,这话千万别说出去,跟我说也就算了,说出去让 人笑话。英国也就山东那么大,人还没山东多呢。” “真的?”狼骚儿有点儿不相信。 “那您自己回家查地图去吧。”方路的口气十分厌烦。 “你有学问,我哪敢不信?”狼骚儿赶紧换了副笑脸。“我是说这英国人万一说了 不算呢?” “没戏,没戏,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 “那就好,那就好。”狼骚儿喃喃自语着转身要走。 方路急忙叫住他,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于是问道:“好么大 样的,你怎么想问这事来啦?在香港有亲戚?” 狼骚儿似乎正等方路问这个问题,赶紧报以得意的微笑。他饶有深意地望了发廊一 眼:“跟你说,我真认为香港回归是件大好事,咱是打骨子里赞成。前几天我和节子商 量好了,等香港回归了,我们俩就办个护照,去香港玩儿一趟,顺便带个香港儿子回来。” “什么意思?”方路的喉头差点跳出来,他被狼骚儿弄晕了。“俩孩子你还不够? 您还想在香港领养一个是怎么着?” 狼骚儿胸脯一挺,神色傲然地说:“知道不知道,这孩子在哪儿落生就入哪的国籍, 我和节子的主意是到香港生去,到时候我儿子就是香港籍了。” 方路抓了抓头皮,他从不知道香港有这样的规定。“真有这事?” 狼骚儿胸有成竹地说:“唉呦!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甭说在人家地盘上,就是在 人家飞机上生的,都是人家的人。” 方路似乎听说过这种事,可香港有没有这个规定就不知道了。他皱着眉说:“要真 那样不都到外国生孩子去啦,人家能干吗?” “好几个大导演都跑外国生孩子去啦,这事不新鲜。”狼骚儿忽然觉得这样说有损 颜面,赶紧纠正道:“我告诉你,这事也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得靠算计呀,得有脑子, 更得有门路,你说是不是?我就算计好了,到时候你就擎好吧。我儿子保证认你当干爹, 怎么样?你就是香港人的干爹啦!牛逼!”说完狼骚儿从锅台上方路的烟盒抽出支烟, 然后一步三晃地走了。 方路茫然地看着狼骚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脑子里竟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洋二说狼 骚儿这小子从小就爱占便宜,如今他竟开始哄骗政府了,而诈骗的工具竟是自己的孩子。 不过方路总觉得这事不靠谱,狼骚儿的梦做得也太美了吧?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就 算狼骚儿的计划能得逞,可香港回归后,香港人不也是中国人吗?狼骚儿的儿子是不是 香港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年头,人们的想法都是如此怪异,没准儿过两年有人把纽约 炸喽也不希奇。 春天本是花枝招展的季节,万物复苏,天蓝地阔。可惜这些感觉大多是记忆中事了, 如今的春天简直是个老巫婆,埽把一挥,飞沙走石,闭日遮天,阴风鬼魅一样成夜成夜 地叫唤,沙砾子把窗户抽得啪啪做响。现在的春天,其最大好处是能锻炼人的胆量,在 北京过上几个春天,您就什么怪声都不怕了,地震又怎么样?您就当它是苍蝇撞在大楼 上。 好几年前报纸上就嚷嚷着:水资源枯竭,风沙逼近北京城。据方路所知离北京最近 的一块沙漠就在河北怀来,只有八十公里,而且成长茁壮。可那又怎么样?老百姓不会 管这一套,人们依旧无动于衷,日子照样得舒舒坦坦地过,钱照样排名在亲爹上面。反 正北京城真给沙子埋了的那天,咱们这拨人也早该死绝了。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大风沙,还有高兴得俩手拍不到一块儿的。不用问这事 肯定是半拉人干的,只有他与沙石料最亲。 其实东街附近发工地早就开工了,现在施工的机械化水平高,进度很快,水泥地基 已经浇注得差不多了。而半拉人也不知不觉中在工地落脚了两个多月,东街是他的根据 地,这家伙独特的形象和洋二、八爷相映成趣,为这趟街凭添了不少观光素材。两个月 来他一直承包工地的土方活儿干,每天都土猴似的拿着个手机,在街上抓偷懒的民工。 昨天,他指着漫天黄沙对方路说:“刮吧,就这样再刮三天,俺们就不用出城拉沙子了, 那得省多少钱!”方路气得差点儿抓把沙子塞他嘴里。后来他从这件事里悟出个道理, 就算再来八回世界大战,也照样会有人从中得利的,除非地球爆炸。 今天上午稀稀拉拉的下了点儿雨,雨点子是黄色的,落到脸上粘稠得像黄屎。下午 风沙把天都刮黑了,回家路上方路一个劲地擤鼻涕,要不鼻子眼儿非给沙子堵上不可。 刚进小卖部,他就发现货架子上多了二十几条红塔山、万宝路之类的高档烟,火气立刻 如冲天的黄沙,顿时将老妈裹在了里头。 “大风天的,您就不会在小铺里好好待着?万一碰上明抢的呢?”方路瞪着货架子 上的烟,脸色异常难看。小卖部平时上货,大多是蹬三轮的货郎定期来送。可烟酒这类 东西假货太多,进货时得加一千个小心。每逢烟酒告急,一般都是方路蹬着三轮车亲自 去批发市场批发。不糊弄老主顾是坐商的规矩,时间长了,批发点的老板都认识他,方 路也就成了批发市场的熟人。那几年北京的批发市场并不太平,门口常有小偷肆机作乱, 有时生意不好了干脆就成群结伙地明抢,所以去批发市场必须得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如果进货太多,方路还要叫上蛐蛐儿。其实经验都是总结出来的,刚开张时老妈在门口 进过几回三轮车上的货,都是假的。假货有时候比假钱更坑人,自己没法用,卖的时候 还得长眼儿,必须得卖给不会找回来的外地人,万一让北京人看出来就得废一箩筐好话。 “不是我进的。”老妈说。 “人家送来的您也不能要,咱这地方一天能卖几盒好烟?”方路粗粗数了数,二十 六条!“这得多少钱,能卖三个月啦!” “没要钱!”老妈脸上竟充满得意的笑容。 方路“嗯”了一声,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便宜事。于是边查看货色边问道:“谁会 这么烧包?有病啊?” “许处长放在咱家代买的,说好了卖完再给钱。”老妈随便拿出一条来,交给方路 检查。“你看看,全是真烟,人家给处长送礼能送假的吗?” 方路深情地看了老妈一眼,老妈算是磨练出来了,都学会用别人的钱生利了。“这 还差不多。” “你妈不傻。”老妈使劲拍了拍货架子,豪情万丈地说:“我计算过,如果用咱们 自己的钱进这些货最少得花两千五百四十四,卖出去值也得三千一百多呢,咱便宜点儿 卖,用许处长的钱挤兑大眼儿。” 方路站在老妈身后,充满感情对着几十条烟鞠躬致敬,这些方方正正的纸包不仅能 变成钱,而且是一支支射向大眼儿鸽子窝的利箭,箭箭穿心! “老许哪儿来的好心眼儿,他吃什么药了?”方路还是有点不放心,居然会有人出 钱给小卖部压货底儿?居然还是那个招人讨厌的老许! “嗨!别提多逗了。”老妈嘻嘻嘻地笑起来。“中午老许就跟做贼似的来啦,提着 个大包,说是老部下求他办事送的,自己又不抽烟,让咱家代卖。还说你们是东街的老 字号,大眼儿的鸽子窝和你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我老许是国家干部,不能跟他打交 道。” 方路无可奈何地摇头,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明明是在抖落家底儿,还得硬称门面, 干部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其实想来也不奇怪,社会变革总会淘汰一部分曾经高高在上 的人,八旗子弟不也是当年的干部吗? 此时方路看见半拉人和洋二勾肩搭背地从马路对面的修车铺走过来。可能因为都是 残疾人士的缘故,最近半拉人与洋二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洋二为打官司的 事弄得焦头烂额,半拉人没少给他出主意。有天晚上他们喝俩多了,一块儿在街上撒了 阵儿酒疯,硬拦了辆出租车说要去国务院告状。司机本来就被这两个怪胎吓得够戗,一 听说去国务院差点儿当场尿了裤子,最后他冲到小卖部打110 报警,半拉人和洋二才神 鬼不知地跑了。“八爷和狼骚儿的算盘是打错了,包工头都混到我们老板的粥棚里去了。” 蛐蛐儿的幸灾乐祸最说明问题了。 “兄弟!兄弟!”半拉人歪歪扭扭地走过来,看样子又没少喝。“请你好几回就是 请不动,架子大是不是?”他在小铺门口突然停下来打了个饱嗝,后背上的鼓包还顶了 洋二下巴一下。 方路赶紧把凳子搬到凉棚里,半推半拽地把他按在凳子上:“您先坐会儿,这儿通 风。” 半拉人他们喝酒的时候的确叫过方路好几回,可他总觉得自己是多少受过教育的人, 与这两个歪瓜裂枣混在一处,实在是有失教化。这时洋二也挤了进来,他手扶下巴偷偷 向方路摇头,示意半拉人已经喝多了。 半拉人坐在凳子上,太阳穴通红,直着眼望着窗外喘气。“得,爱去不去!俺知道 你们北京人瞧不起俺,爱怎么着怎么着!” “我的哥哥,谁瞧不起你了?谁瞧不起你我跟他急。”方路向老妈使眼色,叫她回 家,老妈临走时特地把钱匣子也装走了。 “都他妈瞧不起俺,俺们乡下人怎么了?”半拉人双腿绷直,头顶在铁皮墙上,似 乎在自言自语。“告诉你们说,你们北京人全不是东西,实在不是东西。这叫什么事啊?” 他突然恶狠狠盯着方路,嘴上的两撮小胡子居然翘起来了。 洋二吐吐舌头,赶紧与方路拉开了距离。 方路咧着嘴笑起来:“对!我们北京人就不是东西,到底哪个北京兔崽子把您气成 这样了?” “全不是东西……,俺们怎么了……全不是东西……”说着说着,半拉人靠在墙上 睡着了。 方路和洋二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半拉人死猪般地哼哼着,不久便鼾声如雷了。 “你到底灌了他多少?”方路双手揪住洋二的胸脯,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他妈 的喝多了不在你那儿睡,跑我这儿裹什么乱?我们家小卖部也不是大车店。” “揪着我管用吗?人家认准了你是好人,点着名的要来找你,我有什么招儿?”洋 二两手下垂,幸灾乐祸地笑着。 “本来就比你好,把人家灌多了还挺美。”方路口中强硬,心里却万分沮丧,天知 道这个包工头会睡多久,天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吐一地。做好人?做好人有什么用?还不 如把这家伙抬到护城河边上晾着去呢。此时半拉人的呼噜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声高一声 低,高如闷雷,低似鸟鸣,抑扬顿挫,真想不到如此残败的躯体竟能发出这么复杂多变 的声音。 “谁灌他了?孙子丫就跟八辈子没喝过酒似的,自己抢着喝,谁拦跟谁急。”洋二 最近一个劲和工地的头头们套近乎,他是盼着工地的车全坏了才好呢。虽然那三十多万 房款暂时拿不回来,可日子总得过吧? “你舍得吗?喝的都是银子。” 洋二得意地笑起来,他望着床上半拉人道:“烙饼裹手指头,自个儿吃自个儿。肉、 酒全是这小子买的。” “呵,看来咱们这位爷还有心事?媳妇跟人家跑啦?”方路回头看了看死猪似的的 半拉人,他半张着嘴,小胡子顺着刀削般的脸弯弯地垂下来,几滴浑浊的水珠挂在胡子 尖上,颤颤悠悠的好久也落不下去。听说这个人也有四个孩子,我们国家的优生优育政 策似乎就对城里人管用。 “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就是干活儿拿不回钱来呗。”洋二说来满不在乎。 方路也觉得这不叫什么事,但又不想让洋二马上离开,万一半拉人要是吐了呢。于 是道:“这种事还新鲜?就我们那个破单位还跟钢铁公司来回欠帐玩儿呢,三角债到处 都是。半拉人看着挺灵的,其实也是个废物,他不会赊别人的帐啊?”方路有意向洋二 扬了扬帐本,上面还有修车铺不少钱呢。 洋二假装没看见,继续若无其事地说:“谁不赊帐?这年头不赊帐过得下去吗?可 再赊帐也架不住没进项啊,人家手下不是还有好几十号人哪,人吃马喂,搁谁身上谁都 得着急。” 方路突然想起了郭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无亲无故的,谁愿意操那个闲心。 “现在建筑公司日子都不好过。” “中国人良心都坏了,瞧人家美国企业该给多少钱给多少,哪儿听说过赖帐的事… …”洋二又要念叨美国经了。 其实洋二嘴里的美国经大多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什么新鲜的,可这回方路还真想 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的确没听说什么美国公司有坏帐的事,三角债这个词似乎是中国 人发明的。 几天后,郭叔来小卖部闲坐,无意中方路谈起了半拉人的事。 “他是一个公司领导的远房亲戚。”郭叔下意识地看了工棚方向一眼,表情竟有些 不自然了。 “那您怎么还不把钱批给他?”方路非常不理解。郭叔是个挺随和的人,难道还敢 抗上做乱吗? 郭叔饶有深意地看了方路一眼:“他是不是求你了?看样子再过几天他就得把门路 托到我媳妇那儿去了。” “没有没有,没有。”方路吓了一跳,他可不想跟半拉人有牵连。“真没有,那小 子有天喝多了,在这儿骂街来着。” “是不是骂我不是东西来着?”郭叔苦笑一声:“他要是老老实实干活儿,我干嘛 不给人家批钱?咱何苦跟一个残疾人较真儿啊?可我亲眼看着他们只干了一百个土方, 可人家的进度表楞写着一百五十方,施工员看都不看就敢签字!挖的土坑在那儿明摆着, 这帮人合着伙瞪着眼说瞎话!我在这行里干三十年了,什么不明白?心眼儿多的咱见过, 可得往正地方使,对不对?想蒙我?我能批给他钱吗?我是不想让他们犯错误。” 方路点点头,没看出来,半拉人不长个儿,全长了心眼儿了。 “没事就想请我去八爷那儿吃饭,我要是去了。”郭叔指了下自己的嘴。“这玩意 儿就残废了。” “小郭,你吧整个是老八板儿,现在谁不吃点儿这个。”老妈的手指头点票子似的, 一个劲儿在眼前捻。自从干上小卖部后,她就把方路第二次进监狱的原因忘了。前几天 她叫方路去请小周吃饭,目的是想在小卖部旁边再立一个铁棚子,吃点儿租金。方路认 为没戏,老妈当时也摆出了这个姿势。 “大姐,你可不知道现在的人性,都不是坏,是损!方路,以后有了本事也千万别 当官儿,连个小屁官儿都不能当。你说我管这么个破工地能有多大权利,就这样还有七 百二十双眼睛盯着呢,写揭发信的有,到领导那儿告状的有,开不出工资还有想把我们 家锅砸了的,难那!真难!”郭叔忽然哈哈笑起来,他指着眼角的一块疤瘌道:“看见 没有。” 方路凑过去瞧了瞧,那疤瘌明显是新落的,皮肤也是新鲜的粉红色。“您这是怎么 弄的?” “咳,有十来天了,我跟儿子闹着玩儿,书包带儿上的铁环磕的。你猜怎么着,这 事都成话把啦,揭发信上说我贪赃枉法,天天跟包工头一块儿泡歌厅,这块伤是为了争 一个小姐让别人揍的。屎盆子扣你没商量,幸亏我老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我还说 不清了。” “是吗?”方路和老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还有更可恨的呢,寄到我们领导那儿的是五封揭发信,每封信上都说我跟单位的 某个女同事关系不明。一共五封,那不就是五个情人吗?信上还说我一天到晚的脸色铁 青是纵欲过度闹的。我们总经理开会的时候问我身体怎么样,我当时还不明戏呢。后来 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咳!我都五十岁了,半大老头喽!五个情人!真是看得起我。这不 是都看着我手里那点权利眼红吗!大姐,您说我敢贪小便宜吗?没错,现在是乌鸦满天 飞,可林子里总得有几只好鸟,您说是不是?”说完,郭叔竟打开了瓶啤酒,闷头喝了 起来。 在小卖部住最不方便的是没有地方上厕所,最近的厕所也有三百米。那地方在排子 房的最边缘处,如今没人淘了,于是肥水四溢,屎尿成山,连脚都下不去。白天方路和 老妈倒着班回家去解手,万一小卖部没人便请蛐蛐儿帮忙看店,实在找不到人只好不喝 水了。晚上反正是方路守夜,一般找个清净地方把问题解决了,而且春天的夜晚也不是 太冷。 有天夜里方路又跑出来起夜,他特地找了个离小铺挺远的墙角。刚要开始却忽然听 见墙那边有人小声说话,已经一点多钟了,这几句话突然扎进耳朵,居然把方路的排泄 物给吓了回去。仔细听听,方路认定其中有个声音肯定是阿图的,似乎已经聊了一段时 间了。方路平时总以为自己是东街最有学问的人,比一般人素质高得多,可碰上这种听 墙角的事,他依然是兴趣昂然。 阿图的声音里充满不屑,只听他蛮横地说:“不行,保证不行。” 方路不禁异常奇怪,阿图这人虽然讨厌却绝不张扬,几个月来从未见阿图这么牛过, 到底什么不行呢? 此时只听见一个北京人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说道。“大哥,我今天就这点儿钱了, 你先给我一炮成不成?就一炮。” “不行不行,凑够了钱再来。”阿图很不耐烦。 “怎么着,不给面儿是不是?告诉你我爸是外交部的,我们家有的是钱,谁还能赖 你的?”听来北京人要急眼。 阿图呵呵笑了两声,他阴森森地说,“来买这个的,还有人说自己是美国国务卿他 爹呢,怎么着?一样得交钱。” 方路越听越奇怪,阿图这家伙在卖什么? “他妈的,你丫活腻歪了是怎么着?”风声强烈,北京人好象站了起来。“您怎么 说都是外地来的,弄死你扔沟里都没人知道你是谁。” “干嘛呀?你把家伙收起来。”阿图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没用,干我们这行的 赊命不赊帐。你这回把我杀了,下回你再想抽就没人敢卖给你了,不信你就给我一刀试 试。” 方路的腿肚子不自觉地哆嗦一下,怪不得阿图饭馆生意极差,可平时花钱却大手大 脚呢,原来他们是会耍死狗的毒贩子! 只听北京人叹了口气,然后就是一阵儿悉悉梭梭的声音。“这个成不成?” “看不清。”阿图说。 接着就是打火机“嚓嚓”的声音,方路下意识地挫了挫身子,其实他与阿图隔了一 道墙,别人不可能看见他。 “操,你见过吗?这是我的结婚戒指,十年了,纯金的。”北京人说话时多少有些 痛心。“你得多给我几包。” “是真的就好办……”阿图的口气又牛又冷。“前几天我还收过一颗钻石呢,信不 信?有这么大。” 方路使劲拧了下自己的大腿,不是撒夜症吧?此时他脑子中突然出现电影里,许多 普通人无意中介入毒品交易,最后弄得人鬼不是的情景。方路真怕引鬼上身,尿是不敢 撒了,却又不敢马上就跑,于是只好站在当地等。好在阿图的交易很快就完成了。听到 他们走远,方路赶紧蹑手蹑脚地溜回小卖部。那一夜他睡得特别塌实,第二天早上才想 起该撒尿了。 两三天来方路总为这件事感到心神不宁,小市民的头上又戴了顶懦夫的帽子,这滋 味真不好受。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好象也是毒品交易的参与者,一时间惶惶不能终日。 东街上的人没有因为方路无意中发现毒品贩子,而发生丝毫变化。发廊生意依旧兴隆, 阿图的长途电话照打不误,可方路却再也不敢和他侃山了,连阿图的目光他都尽量躲着。 有时人这东西的确是了不起,阿图在玩儿要命的买卖却跟没事人似的。八爷的日子 过得最舒心,却从来都是急急忙忙的。 其实自从上次八爷和方路谈过想投资邮市后,便一直特别忙。有个饭馆伙计买烟时 对方路说:“我们老板把自己当成金融家了,人家天天捧着报纸看。照他的意思,自己 进邮市跺跺脚就能把价钱抬起来。” “这事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方路一直搞不明白,八爷怎么突然动起邮市的脑筋来 了? “不知道他哪儿认识的一帮小子,一天到晚围着八爷算小帐。什么从四毛长到四毛 二啦,谁谁谁一分钱就挣海了。整个一群卖破烂儿的。”这伙计的话太多,八爷要知道 他这个德行,估计早把他开除了。 “这是在算邮票的帐啊?”方路没进过邮市,也搞不清一分和二分的关系。 “就是什么这个升啦那个要降啦,这品题材好,那品题材的庄家跑了。咳!也说不 清,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啊?”伙计翻了个白眼儿,很不满地说:“这帮小子天天白 吃八爷的,还他妈这个发了呢?我怎么没看出谁发了?一群侃爷!” 方路点点头,他知道饭馆儿的厨子是拿炒菜提成的,八爷白请朋友,厨子自然也好 似白干。不过看样子八爷可能真要进邮市,这老家伙越活越年轻啦。 果然没几天八爷便意气风发地来到小卖部,他站在窗口,脸上是搂不住的兴奋。 “弄瓶啤酒,咱们庆贺庆贺。” 方路开瓶酒递给他,嘴里也没闲着:“您倒好,放着舒舒服服的饭馆儿不呆,专门 就着柜台喝啤酒,您也不怕冻着。” “在这儿喝酒痛快。”八爷高抬单臂,瓶底冲天,转眼工夫,半瓶啤酒便下肚了。 他放下瓶子:“你不知道,明天我就正式入市了。炒锅里往出掂钱太累,咱也要凭脑子 挣钱了。” “真进邮市?” “对呀!邮市里这点玩意儿,我全弄明白啦。几个人合伙炒一个题材,最后保证能 把外人装进去。”八爷高兴地拍了下大腿。“我准备了这个数。”说着他向方路伸出了 四个手指头。 “四十万!那可真不少,您得小心点儿。”自从上次和八爷聊过家庭话题后,方路 对这老泡儿的印象有所改观,真有些替他担心了。“您看咱这条街上的人不是都挺塌实 的吗?何必冒风险呢?” “咱街上的这群货,就洋二他们?他也就是守着个狗窝的能耐,萤火虫的屁股就那 么点儿亮,狼骚儿就更甭提。咱一年进多少钱?咱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咱跟他们不是一 个档次的。您放心,没问题!邮市里全是朋友。”八爷哈哈笑了起来。他手提啤酒,摇 头晃脑、覥胸叠肚,气派确实大得很。 自从无意中弄明白阿图的底细后,方路晚上再也不敢起夜了,他准备了个尿盆,为 了不至于水漫金山,吃过晚饭后只得尽量不喝水。可徐光这人非常讨厌,吃完饭就跑来 聊天,按他的说法是“咱只是个专挣薪水的白领,没别的本事和应酬,晚上不聊天干什 么去?”可说多了话,自然口渴。起夜是免不了的,于是方路像做贼似的,尿盆满了, 只得到新疆饭馆儿的另一方向找地方。 那天,徐光又来闲聊,没说几句就看见半拉人穿着件肥肥大大的西服,从一辆出租 车上跳下来。 “嘿,今儿他够精神的?”徐光很奇怪瞅着半拉人。 方路还没来得及说话,半拉人便老远地冲小卖部“嘿”了一声,他扎着手,夸张地 掏出张五十的票子甩给司机:“别找啦。” 方路使劲擦了擦眼镜,几天没见,半拉人难道出息成冤大头了? 他晃着肩膀来到小卖部门口,单手一仰,叫声响彻云霄:“兄弟,给俺拿条三五。” 说完,半拉人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盒红塔山来,一把拽出好几支来。 “来,来,来一根,尝尝。告诉你,这可是真的,是烟草总公司的哥们儿给俺买的。” 他把烟直接扔给方路和徐光,然后四下瞧瞧,似乎想看看还有没有别人。 “呵!”方路手里掂着烟,这支红塔山似乎有半斤多重。“怎么着?在建筑公司要 着钱啦?”方路问。 “万把块的土方钱,他们爱给不给。今儿,俺是来跟你们道个别,明儿哥哥先到东 南亚玩儿一趟,找几个外国大蜜开开荤。”半拉人拿烟的姿势都变了,烟头翘得比脑袋 抬得都高。 “老太太摸电门,您抖起来啦!”徐光也认识他,谁让半拉人形象出众呢。 “哈哈……”半拉人一仰头,后脑勺差点儿撞在门框上。“人要是走运,你不知道 哪块云彩有雨!”他高兴地一甩手,多半截红塔山丢出去好几米远。他赶紧跑过去,捡 起来猛嘬了几口。 方路和徐光对视一笑,看来这小子是来抖机灵的。徐光忍不住想挖苦他几句:“马 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听说最近可抽奖券哪,八万大奖。怎么着拿家去了?” “嘁!八万!?”半拉人居然一脸不屑,他鸟一样呼扇着宽大的西服。“那叫蒙事! 咱可是凭本事挣钱。” “看来真是发了。”方路琢磨着郭叔不会转变得这么快吧?前几天他还义正词严呢。 “小哥儿几个,是人都能发财,关键得看这个。”他用中指点了点比平常人小了好 几号的脑袋,面露得意。 “您圣明!那也开导开导我们吧?指条道儿吧!”徐光成心逗他玩儿。 “拉倒吧!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再把人教坏了,俺这不是缺德吗?”说着,他站 起来奔八爷的饭馆儿去了,临走高声说道:“等哥哥我从东南亚回来再请你们哥儿俩喝 酒。” 方路拿着他的烟钱,却发现三五烟依然在柜台上,赶紧叫了他几声。 半拉人一走,徐光就忍不住了:“这不是穷人乍富吗?” “人家就是穷人乍富,我要是哪天摔个跟头能拣几百万,非乐疯了不可。”说着方 路突然想起了张东,这小子可千万别挣大钱,弄不好他会把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全杀了。 第二天,半拉人真的走了。满街的人都知道他发财了,却没人能说清楚那万贯家财 的来历。 后来郭叔不胜唏嘘地告诉方路:“半拉人下辈子连残废都托生不了,这小子太缺德 了。” 原来上级单位给郭叔所在的建筑公司下了六百人的献血指标,公司规定凡是献血的 员工每人发六百块钱补助,可衣食无缺的北京大爷们硬是没人想要那六百块钱。就在公 司领导们为这事抓耳挠腮的时候,半拉人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他把六百人的指标给承 包了。这东西实在是缺德,他从河北山区成车成车地往北京拉老农,每人给五十块,还 挺大方地管了人家一顿早餐,于是农民兄弟们就挨个被抽了二百毫升鲜血。更可恨的是 老农们竟把他当成了恩人,千恩万谢后,欢天喜地的回家了,而半拉人转眼间便成了先 富起来的一分子。不过临去东南亚时,他不仅没给手下的民工开支,还把他们支到了郭 叔的办公室里胡闹,最后民工的工资还是建筑公司出的。 “能人!”徐光知道这件事后沉思许久,才说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