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总是有一座擂台在等着他们两个。 当罗悦的右脚踢来时,祭始禧随即后退,右腿半屈立,偏转身体,左拳做横 手格,挡开攻击。他俩从来没有谁占上风,一直是旗鼓相当。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不少相似处,从小生长在神秘的体系下—— 祭家那一座盘踞海面、形似卧龙的高原海岛,午后的太阳永远那么金灿,油 绿的大草原比一面镜子更能反射日光,天地间笼罩着一层绿色薄膜。一个世代前, 他们的母亲比邻坐在高原上的龙鳞湖畔,各自为腹中胎儿织着鞋袜,脸上带着相 同的笑容。一名三岁男孩,在湖里游泳。暖风一阵阵吹袭,湖景磅码开阔,牵引 某种气势的震动——这仙境般的地方,难得暑热,气温违反了高原气候的平均常 态 湖里的男孩游累了,上岸。“曾爷爷说,白老师肚里的孩子,将是我的护卫。” 小小年纪,男孩讲话字正腔圆,毫不含糊 两个孕妇相视—笑,默契十足地抚抚肚子。 “冠礼不需要护卫,我可以保护自己,护卫给妈妈肚里的宝宝!”小男孩很 有主见地做了决定,喊一声好热,又跑回湖里。 母亲们重新拿起棒针,继续编织。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炙烈得如薄刃,片开 悠悠白云,罗家的母亲首先感到异状,湖水淹湿了衣裳,带出一丝朱红,朝湖中 漂去。棒针从手中脱落,毛线球滚入湖,罗家的母亲要生了,肚里的孩子正在破 开水膜。她听到两个心跳声,很明显,孩子需要比母亲子宫更大的空间,罗家的 孩子都是在龙鳞湖出生的,这是第一胎,她扶着肚子,艰难地往前走,直至身躯 浸在湖水里。 那个特别热的午后,太阳似乎不只有一个,在蓝空中分裂成三,驱散湖上雾 气,周遭的景色忽而模糊又现清晰,时间慢得像静止了。小男孩冲上岸,不朝湖 边别墅,敏捷的腿儿往林荫小径奔。祭家母亲也被湖水包围,一只手握着罗家母 亲。天地浑沌,生命本自水里来,波潮荡漾着命运的神秘。 小男孩带着大人回到湖边那刻,两个母亲已产下三名健康男娃儿。小小的身 子在清澈的湖水里抡拳捂腿,他们被抱起时,其中两名的小拳头抓在一起,谁也 不想松手。大人将他们的小手扳开,两个小掌心原来握着同一块长形石子——那 是罗家双胞眙的弟弟和祭家的儿子在抢夺。 “给少爷吧,小家伙——”罗家奶奶笑着这么说,将双生子抱开。 宏亮的哭声响彻高原。 罗家弟弟比哥哥晚两分钟脱离母体,却和祭家小少爷同时出生,一起发出哭 声,选中同一颗石子。 除了长相,他们有太多共同点,听相同的音乐、吃相同的食物……喜欢相同 的美丽事物——共同搭了一座竞争的擂台。 祭始禧使出刺挈。“我想知道她?” 罗悦以拳背招架。“三十秒美人儿。”套用他的说法答他。 “她叫什么名字?”祭始禧转腰,力量集中,使出一记上玄月踢。 罗悦躲开,移动步伐,绑紧裤带,眼神认真起来,不再说话。 得不到他的回应,祭始禧停下对练,黑眸凝着他的脸,挽挽衣袖。“这次, 你不会放手嗯?” 他们年龄相同,真正的相同,没有分秒的差距,连品味也一样,甚至曾经爱 上同一个女人。 “关于她——”罗悦开口,静静地站着,嗓音跟他的姿势一样。“我无权回 答任何问题。” 祭始禧不做任何表情,—会儿,沉声大笑。“果然是你的作风——”他们之 间的小小不同,罗悦比他更尊重女性,没有任何允许,不会说这说那。“算了, 我有机会向女士问。”他束起凌乱的长发,整整衣物,坐到长椅上穿鞋。 “不练了吗?”罗悦转转臂膀,声调很厚重。 “你认真了?”祭始禧站起。 “我从来都是打真的。”罗悦直视他的限。“你生疏不少。” 祭始禧哼声嗤笑。“是吗?”迈开长腿走往门口。他停在门前,大掌握着门 把。“你也看中了她?” 罗悦没讲话,捡起原木地板上的T 恤穿上,棉质布料带着淡淡的一缕香味儿, 揪着他的思绪回溯着——清晨初醒的美人儿“她拥有令人‘一见钟情’的魅力” 祭始禧强调自己的心思,打开门,离开罗悦的健身房。 罗悦笑着,转身朝卧室走了两步,顿住,仰天躺下,昂臧的身躯在地板上呈 大字形。 天空在旋转,白云从无穷的蓝色里卷滚出来,有的像鹤、有的像龙,在上头 混乱一场。 呼吼声从体育馆方向传来,很少有班级一大清早,上体育课的,除非是调课。 贾志矜循声往体育馆走,绕过阳光下的绿草坪,一堵水蓝色系长墙,瓷砖贴 拼出翻海滚浪的抽象人鱼图。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游泳池畔,穿着一式黑色泳装的女学生, 戴泳帽,蛙镜覆额,甩着手腕转着脚踝,正在数数儿做暖身操。 年轻的躯体发育得相当好,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那种青涩又带点儿危险的魅力, 一一耀入池中,摆动腰臀,长腿儿如鱼尾鳍拍打水面,划弧的手臂拉起水做的蝶 翼。水花波波涌涌,往前叠开,模糊了分道绳,破浪的声响低回又攀高。 “那个第六水道的第三个!”粗犷的男中音喊着。“腰打直、手臂伸展开来! 女孩子蝶泳不要游得像‘溺水的垂死蝴蝶’!” 一张张写着倔强的脸庞在水中若隐若现,朝终线奋勇前进,看得出不服输的 精神。 “很好、很好!”坐在裁判高椅的男子拍打着手掌。“继续往前!注意换气! 加快速度!老师喊停,才能休息!” “这么操练呀——”贾志矜站在游泳馆门口,柔声低笑。脱下高跟鞋,拎着 踝里,白皙玲珑的趾尖轻触冰凉地板,静静走入。 宽阔的蓝池子,水滴飞溅、翻白、飘溢着。学生游毕一趟,手扳端壁,潜入 水底,曲腿转身,蹬墙折返。 “不要慢下来!太难看了、太难看了——”男子继续喊着,拿起加油棒猛敲 椅子扶手。“动作大一点!保持力与美!” 贾志矜无声无息地站到裁判高椅旁,一双美眸遥望着泳池里的学生。“武老 师今天不打算下水指导吗?”她悦耳的嗓音比任何声响更有存在感。 男子吓了一跳,“贾、贾老师!”急忙从裁判高椅往下跳。高大的身躯一时 难以站稳,长腿跟舱、高抬,笨拙地往后倾,就要滑倒。 “小心!”贾志矜叫道。 男子连跳了几步,伸长手臂,勾住高椅铁柱。“没事、没事……”他抱住椅 架,刚毅木讷的脸孔挂在搁脚杆,尴尬不已。这么惊险的状况,他倒像在耍猴戏, 弄得大半好笑小半令人紧张! 贾志矜素手贴着胸口,格格地笑了起来。 男子站直身子,搔搔头,傻笑。馍啁——为什么他在她面前,老是摆脱不了 笨手笨脚的形象咧?! “幸亏武老师灵敏,否则后脑可要撞出大包了。”贾志矜收住笑声,表情娴 雅地啾他。“抱歉,我差点害你摔跤。” “没的事!”男子频频摇手。“游泳课嘛,地板本来就湿滑,我自己大意了 ……”傻里傻气的解释,像是个犯错的愣小子。 贾志矜偏着美颜。“你刚刚对学生发号施令的样子很威严喔!‘邦嫌’老师 ——”调侃这个老好人时,她总喜欢强调他那与国际当红模特儿姓氏译音相同的 名字 武邦嫌黝黑的脸庞,暗暗染红。“那个……”开了口,却不知道说啥,一只 大掌下意识地拍着腹部六块肌。 贾志矜笑着,耐心等他想好要说什么。 “那个……其实……现在的学生,不激不行,一大早就懒懒散散地……我只 是想点法子让她们集中精神……” 泳池里的学生正进入“加速期”,还没睡醒的细胞全醒了,全力来回在幽蓝 的水流下。 “难怪体育课不排在第一节——”贾志矜点点头,唇畔唯美地挑着,意味深 长。 武邦嫌无意间对上她的眼,触了电般局促地转开脸,嗓音干哑不顾地说: “嗯,对呀,那个……贾老师不是和我调课了,怎么这时来呢?” 贾志矜一笑,沿着池边走了几步,徐缓地坐在出发台上。“我想说——看看 能不能赶得上,”她放下手上的高跟鞋,看着已成为水池内容物的少女们。“显 然——今早很适合上游泳课嗯。” “是啊!”武邦嫌附和地点着头、 “不过——”贾志矜马上又说:“学生体力耗尽了,还能上课么?下一堂课 的老师很辛苦呢!” “啊!这个……”武邦嫌打打后颈。“算我抱歉了……”他是个认真的教师, 不管是一天之始的第一节,或是接近放学时间的最后一节,都严厉要求学生全心 投入课堂,从无松懈教学。 “邦嫌老师今天不下水指导,还算上游泳课么?”贾志矜突然一问,目光移 向他身上那件夏威夷椰林图样的海滩裤,美眸闪着顽皮的光华。 武邦嫌果然被美人儿捉弄了,老老实实地招了。“早上一接到贾老师说要调 课,我怕耽搁到,急急忙忙出了门,漏掉泳具。” 只要是事关贾志矜,他一刻也不会迟疑,是个专为她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 英雄! 在这所具传统的教会学校里,贾志矜一直是个问题老师。姑且不论她美艳的 外表、时髦的穿着,不符合社会期望下的教师形象,她曾经要学生翻译色情读物 的那次事件,更差点让作风保守的“老教师”气得中风。 她带的班级的英文老师——一个头发花白、从来只穿藏青色标准旗袍的妇女, 她其实并不老,但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的头发比同龄女性白上好几倍,脸上堆积 了怨气般,见不到一丝笑容。 某日,下课时,英文老师拉着一名女学生,气冲冲地走进理科教师办公室, 将一本时下青少女都会看的小说,丢在贾志矜眼前。女学生杵在两个老师中间, 低垂的头几乎贴到胸口,心虚地不敢看任何一个老师一眼。她才十六岁,竟在课 堂上看内容露骨的不良读物。英文老师气坏了,把她揪到导师面前,要求贾志矜 导正班上学生的不良嗜好。 办公室的老师都在看戏,窃窃私语。有什么样的导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一件没啥大不了的事被搞得如此罪恶!贾志矜不喜欢学生给她找麻烦,再怎 么独善其身,她还是希望与人好好共事。她答应英文老师,一定让英文老师看到 学生接受惩罚的结果,保证一逼十六岁女孩真心告白悔过;英文老师才扭头,忿 忿地离去。 几天后,那本英文老师口中“内容露骨的不良读物”,出现在英文老师的办 公桌,翻开内页,中文的字里行间穿插了密密麻麻英文字,一句一句,文法正确, 标准中英对照;还附上一本书籍——《你没有性欲吗?》。学生的悔过书写着 “老师,我十六岁,贺尔蒙分泌正常,有性欲。对不起!我不该看内容露骨的不 良读物” 那个早晨,“贾、志、矜”三个字如火箭般,瞬间穿透钢筋水泥,在校园天 空爆开。听说英文老师血压骤升,昏倒了。 唉唉——英文老师其实不老,只是差点成了同龄教师中第一个中风的人。 唉—— 贾老师不喜欢学生找麻烦,也没那闲工夫干涉、监视学生的阅读嗜好。十六 岁了,早该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她的学生如果会因为一本小说,产生行为偏差, 就太逊、太脆弱了、更可能是生病。这当然是个人问题,谁也不须透过任何名义 去背这包袱!她是个理性主义者;以检查机制操控个体的意志,实在是种反理性 的做法。英文老师要她“导正”学生,着实话她很困扰,也有“那么点”不高兴。 因为这使她必须逾越一个生物教师的本分,连续几日牺牲下班时间,化身“英文 家教”,督导学生彻底接受惩罚,还为此奉上一本她原本要用来当教材的全美健 康牛活类畅销书,可惜是中文版,否则会更适合英文老师呵!这就是贾老师的作 风那个早晨,她的名字被叫得响亮,余韵缭绕在校长室屋项、尖尖的十字架上时, 她正因连日“惩罚”学生,用脑过度,累得睡过头,和邦嫌老师调课中 “只有邦嫌老师肯和我调课——”贾志矜凝视武邦嫌,“我人缘不好。一定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嗯?”要一个课堂排在最后节的人,一大早来学校,她真的很 歉疚。 “怎么会呢?”武邦嫌皱皱眉。“跟贾老师调课,我没什么麻烦啦!”当然 他也不认为她人缘不好。在他武邦嫌眼里,她卓然出众、特立独行,是有那么点 距离感,但这绝非人缘不好,而是她出产的气质,让人不敢亵渎,她其实像女神 一样美丽、崇高! “总之,我还是得谢谢邦嫌老师下——”贾志矜侧着身子,不笑时,容颜沉 定着神秘,一种引入深思的美。 武邦嫌看得走神,好一会儿,仿佛有水球在他鼻端破掉,溅湿他的脸。他拉 回思绪,看见贾志矜倾身掏着水。 “邦嫌老师,想让泳池变成一个‘蝶冢’呀!”她笑着,嗓音清亮,似乎很 开心,纤白柔竟是最完美的容器,不断盛水泼他 武邦嫌抚抚脸。 “学生体力透支喽!”她道,目光怜悯地瞥了瞥泳池。 水花不再喷白,青春的活力消耗殆尽,学生的四肢疲软,个个像“溺水的垂 死蝴蝶”。 武邦嫌看了,一顿。“休息——”这才吹哨喊停。 学生停下费力激烈的泳式,或水中漫步,或团身漂浮,靠向岸边。 “累死了!游得快抽筋了啦!邦邦老师——”学生不满地抱怨。 “邦邦老师见色忘学生……顾着和导师聊天,不敬业!好色之徒——” “小女孩那么多话!多游个几趟,身体才会好!”武邦嫌在学生面前,十足 是个魔鬼教师。“休息十分钟后,我要测五十公尺自由式。”他宣布。 “什么!”学生大叫。“太狠了啦——邦邦老……” “话那么多!”武邦嫌打断学生嗓音,道:“体力还充足?要不要干脆测一 百?” “噢唔——”哀声连连。 真严格!贾志矜红唇勾弧。“别太操练她们了,下午还要上我的课呢,‘邦 邦’老师——”她使用学生给他起的可爱绰号,再叫一次:“‘邦邦’老师——” “是谁开始这样叫我的!”武邦嫌抓着两鬓,对学生嘶吼:“下次教师节, 不准再去收集尿布包装印花换‘小象帮帮’送我!” 呵…… 贾志矜拍手笑个不停。天哪,她从来不知道学生们这么幽默、有创意! 她这么一笑,武邦嫌愈加使恼了。学生们想笑不敢笑,个个将头埋入水下, 咕咕吐气间笑,这样比较不会刺激得邦邦老师火大,多加百公尺蛙泳什么的。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偷笑了,”贾志矜站起身,纤指轻轻在鬈翘的睫毛 下掠了掠,端出导师架子,交代。“认真上‘邦邦’老师的课嗯。” 武邦嫌又唉吼了一声。贾志矜提着鞋,往门口走。 “老师今天为什么迟到?”一个学生的声音爆出。 “你的衣服跟昨天同一套EmanueIUngaro ,鞋子也是。”另一个眼尖的孩子 对国际时尚很敏锐。 贾志矜回眸,也许是哪根筋脱轨了,嘴里竟这样说:“昨晚在男朋友那儿过 夜,没衣服换,下午就不一样了——”她一转身,那甜美的笑容太绝艳,娥歼身 姿无比娇娆。 她的心情很好呢——一点也没被早上出现在罗悦房里的美女影响!往外走的 步伐特别轻快,周身开满无形的清晨红玫瑰。 背后传来邦嫌老师喊“下水”的声音,大过鸣枪,可却闷闷重重地,不响亮, 好怪—— 他倒是有心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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