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庄园 阎欣宁 尚政和走进方主任的办公室,分明感受到明显的敌意。方主任仿佛只用一根手 指头拈过他毕恭毕敬递上去的介绍信和名片,随便包一眼,就扔在桌上了。他抬手 一指沙发,喉咙里“咕哝”一声,不知告诉尚政和坐沙发,还是告诉沙发当心来了 人……尚政和心里叫苦不迭。 看来果真名不虚传,这位“城管办”主任正如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圆(袁) 主任的卵,方主任的脸,一手硬来一手软。大意是:本城顶要紧的两个要害部门, 一个是袁主任的“计生办”,另一个则是方主任的“城管办”。“卵”,当然表示 生育指标,很不雅的,倒也形象:“脸”则是城市面孔,勿庸赘述。“一手硬来一 手软”,乃一褒一贬,指袁主任抓“卵”很过硬的,而这位“城管办”的方主任抓 “脸”,却不尽人意。据说,市里领导对他很不满意。一个突出的事例就是,在城 市郊区,近日出现了一个被人们戏称为“柳老大庄园”的违章建筑群,报纸、电视 等新闻媒体连篇累续地进行了报道,又是社会扫瞄、又是热点追踪,不亦乐乎。可 是“城管办”却面对平地生出的毒蕈式的“庄园”无能为力,这已引起社会各界广 泛反映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几次组织视察,纷纷要求尽快解决“柳老大庄园” 的问题。 尚政和正是为了“柳老大庄园”,才来找“城管办”的。他已经预感到此行不 会顺利了,但又不能不硬着头皮说:“方主任,我是省社会科学院的,为了完成一 篇论文,特地来请求你们的帮助。” “社科院?”方主任一怔,重新瞟了眼介绍信和名片,才歉意一笑:“哦,对 不起,我以为又是那些讨厌的记者呢。” 方主任竟一扫冷漠的态度,他甚至笑了笑。 尚政和借机打量一下方主任。 他四十多岁,发胖的身体大抵和年纪还吻合,一脸黑森森的络腮胡子,穿着极 普通,一件洗得发皱、薄如蝉翼的旧衬衣,大概原本仅为御寒之用,穿在外套里面 的,天气骤热,冷不防守不住外套了,就露出了“破绽”。尚政和是研究社会学的, 偏偏爱好文学,常写些小说和当前被称作纪实文学的“热稿”,大多是些“社会写 真”类的东西。这使得他有了双重便利:既研究社会,又琢磨人。其中原本也并无 多少矛盾之处,社会是人的组合,二者断难分割,但这些年,作学问者探讨社会和 人时,大都喜欢避开人文这一主题了。尚政和对方主任的第一印象颇为复杂:一个 把衬衣穿到破才肯当抹布使的中年人,大多受过苦难的熬煎;而一个与记者交恶的 官府中人,恐怕又是不请世事的耿耿汉子——哦,换句文学语言:不尿这一壶的硬 家伙!当然,“城管办”主任还算不得“官房长官”,和市府、市委的官员有所区 别,可如今就是街道居委会主任,也不会拒绝和记者交朋友的。 “说说你的论文选题吧,”方主任不再一脸冰冷,友善多了,他甚至起身为尚 政和倒了杯茶。尚政和听他提到“选题”二字,暗自有些诧异,心想恐怕是有记者 得罪或妨碍了他,否则他应该和所有文字工作者都成为朋友才对。 “是这样的,我想重点写一篇有关当前农民走出土地、涌入城市的论文,着重 从社会结构的角度剖析一下这一社会现象,题目就叫《悬起的吊桥与洞开的城门》, 还有个副标题叫……” “我对文章标题不感兴趣,”方主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尚政和的话,“说说我 能为你帮些什么忙吧。要看材料吗?”他用下盍朝文件柜扬了扬,“文件差不多全 被那些瘟记者翻烂了,再多插进一双手,也碍不着什么。” 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城管办”不是官府衙门,不过一职。能部门而已,在 这儿当主任,打不得哈哈,全是实打实干活的差事,人必须历练,有能力,有魄力, 还得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城市面孔傻了,是主管领导的功绩;城市面孔丑了,是你 “城管办”职能部门的责任。看来他算得上个油盐不进的角色。 尚政和说:“我不看材料,免得我也被你骂成发瘟。我只想请方主任协助一下, 我要找‘柳老大庄园’的柳老大采访。” “你要找柳老大——采访?”方主任惊愕地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社科院的这 个年轻人。按照季节来说,尚政和略显早了些地换上了色彩明艳的T 恤,上面还印 着一只曲线优美的凶猛鳄鱼;水洗布的浅色裤子,白得显眼的旅游鞋。他说:“小 伙子,你知道柳老大是什么人吗?他一身的穿着扒光了,也赶不上你这一根鞋带值 钱,还有他身上那味道,你恐怕得先戴好双层口罩。” 尚政和笑笑:“你形容得太过分了,方主任,他不就是个拾荒的吗?” 方主任听到“拾荒的”,不再惊奇,他知道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拾荒”是新 近出现的新名词,与那些“股民”、“大款”什么的一样,如果动辄按“一族”归 类的话,拾荒的也算做“拾荒一族”,不过是终日捡垃圾的罢了。 “你真的要去?那好,我来安排。”方主任点点头。“凭这点,你比那些瘟记 者强!对了,你那《悬起的吊桥和洞开的城门》底下真应该有个副标题……” 尚政和真的来到“柳老大庄园”,才明白主任愕然的神色决非佯装出来的。 “庄园”在一片开阔的荒地上。这块荒地被一位台商征用,图而占之,却并不 确立投资项目,更谈不上兴土木,建厂房了。荒地上原来蒿草没人,中间还有条几 近于死水的臭水沟,或许正是这条水沟,才吸弓;了那些闯进城内来抬荒的外乡人, 他们最初择地而居的念头一是要有自由的空间,二是要有水。尚政和惊讶地想到, 这种简单的观念和游牧民族以致所有民族的迁徙的铁律别无二致!但这些外乡人的 迁徙却要艰难得多,空间的自由是虚假的,水是无法饮用的。然而,他们却像游牧 民族发现了肥美的草原一样,毫不迟疑地选中了这块空旷的荒地,应该说可笑呢, 还是可悲?不管怎么说,他们真的在这个根本没法生存的空地上生存了下来,而且 建起了被城里人戏称为“庄园”的一个部落,难怪他们令城里人不舒服了。“庄园” 犹如一摊鲜牛粪,落在镌雕精美的花岗岩石板上,欲除其臭,必先铲之。而其臭气 熏天的气味,怕是双层口罩也无济于事的。进入4 月,天气热起来了,那种比垃圾 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冲天臭气弥漫在空中,令尚政和险些呕吐。他曾在省城报纸上 看到过有关“庄园”的报道,也在全省电视新闻联播中看到过现场报道。但亲临其 境,目睹这样一片令人难以涉足的垃圾场,才真的使他确信,在这样一个南方美丽 的海滨城市里,居然真有这样一个环境恶劣的“庄园”,蜗居着和他一样的同胞。 据说这些以拾荒为生的外乡人,最早来的是个老头,人称“柳老大”,他实际 上成了这个“庄园”的精神领袖。尽管栖居在这个“庄园”里的,有来自江西、安 徽、湖南、浙江、河南等省份的人,但后来者莫不以柳老大马首是瞻,不得到他的 首肯,断不敢在此安营扎寨,故尔亦称“柳老大庄园”。后来,连“城管办”和公 安局的人,有什么事要惊动“庄园”里的人,都先找柳老大打招呼,他竟然像自然 村落的行政首长或部落酋长一样,挺身而出,抛头露面,与有关部门打交道。 尚政和最初在省社科院听到这一传说,就异常兴奋。这种“庄园”里的人际关 系,无论对他的论文选题还是他的纪实文学,无疑都是绝妙的一笔!在九十年代的 现代都市中,竟然出现了差不多等同于原始氏族部落的“返祖现象”,对于研究人 文主义的他来说,真是天大的福音了!他当即决定亲临这座海滨城市,采访一下遐 尔闻名的“柳老大庄园”,并一定要会会柳老大本人,掌握第一手材料,争取写出 独有见地的论文,再弄篇惊世骇俗的纪实文学,作为社会焦点什么的投出去,那些 小破文学刊物还不打破头地抢他的稿子? 临来之前,方主任说:“照理我该陪你去的,那种地方,真不忍心看你一个人 钻进垃圾箱里去。可我要去了,你就算白闻那臭味了,我敢说柳老大什么也不会对 你说的。” 尚政和点头称是,心里暗想,方主任是个极明白的人,况且总是喜欢把他明白 的事情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希望别人比他更明白。现在别说“官房长官”们了, 就连知识分子们,前些年推崇郑文老先生的“难得糊涂”,糊涂不糊涂的,都弄幅 手书拓片挂墙上,此一举便精得像只猴子。这几年又改信了“大智若愚”,心里揣 着的一只鬼都快成精了,硬装出一副二百五相,以为这个世纪流行傻子之风呢。像 方主任这样的“职能”官儿,凤毛鳞角啊。 方主任虽然没来,但他事先派人告知柳老大:省里有领导同志某日某时要来见 他,让他一定在“家”候着,哪儿也不准去。方主任还告诉尚政和,尽管“庄园” 很大,但柳老大处极好找的,那是一辆丢弃的卡车带篷车厢,位于“庄园”中央位 置,离着老远,就能看到两边各写着“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字样,人们对 此还有个戏滤的叫法:柳公馆。 果然,隔着老远,尚政和就瞧见了湮没在蒿草中的“柳公馆”,它那灰色的脊 背蜷伏其中,犹如一只硕鼠。看上去它比那些低矮的棚高出半截,很有些贫民窟中 的广厦楼阁的意味,难怪要叫“柳公馆”了。看来贫穷仍能产生等级,人和人之间 最不应该划分等级,而偏偏最易于产生等级。尚政和想,也难怪西方人会惜上帝之 口,宣扬人之平等,而美国《独立宣言》于脆打起这面理想的旗帜,自由、平等、 博爱,三者层次分明,实际是个递进关系,等到了“爱”,那是要有很高境界的, 没有平等的思想基础,何爱之有?鲁迅先生早说过: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不会爱捡煤 渣的焦大,首先是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平等。 尚政和强忍着奇奥,试探着穿行在“庄园”之中。路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能 绕开那些凌乱的、毫无布局结构可言的棚前行。那些棚大多低矮简陋,用的材料也 是五花八门,有破板皮子、油毛毡、石棉瓦,也有些破家具拆出的木料,有一间棚 子的侧墙就是一张大衣柜的残门,连镜子都还在,阳光照在上面烟烟反光,倒像一 片锚泊的舰船在使用灯光信号与谁联络呢。令尚政和忍俊不禁的是,有些棚子的简 易门上,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落着锁,而那个家徒四壁的棚子其实可以从任何一个角 落随意端出个洞来……可见这些拾荒的外乡人进城谋生的时候,挂把锁并非为了防 谁,而大体相当于一纸家告示罢了。锁这东西,真是谦谦君子的良心契约。 可要再留神一下那些棚的“高档建筑材料”,如钢筋和三角钢等,尚政和就不 得不怀疑这些东西的来路了,城市并非富裕到可以把这些昂贵的钢材当废品丢掉的 程度,列宁所说的“用黄金盖厕所”,还是一个相当遥远的梦。 更多的棚里都有人,大多是些女人和一窝窝的孩子,他们看到尚政和,都吓得 蜷缩在棚子里,从缝隙中露出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窥视着他。尚政和忽然想到传说 的那句顺口溜,看来计生办袁主任的“抓卵”也未必就“一手硬”,至少在这里就 有个大死角!他又想起那些新闻报道里一句高度概括的话: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 题。 尚政和终于穿越过奇臭难当的部落群,来到“柳公馆”门前。那间废弃的卡车 车厢,倒是闹中取静,周围的棚都退出数米开外,没有谁敢搭紧它的膀腰,距离才 是最高贵身份的象征呢。 有个老头,守在“柳公馆”门前,狐疑地张望着闯入的不速之客。那老头又矮 又瘦,一身黑衣黑裤,五黄六月天了,还趿着一双南方罕见的黑胶皮棉鞋;他有着 一撮山羊式的胡子,杂乱地翘着,很有些性格似的;而那双小而阴冷的眼睛,却贼 贼地放着亮光,工于心计的样子。尚政和立刻认定: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柳老大庄 园”的庄园主柳老大了!看样子,这小老儿也的确非等闲之辈,很可能是乡间能人。 农村里,四邻八乡,总有几个睿智过人的大能人,他们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 晓人间事理并足谋善断而受人敬仰,正如维吾尔族塑造的那个阿凡提。研读任何高 深精辟的关于领袖与权威的理论,都不如剖析一两个乡间能人来得快,人们需要精 神领袖,正如土地需要天空一样,尚政和是深信这一点的。 “你是……柳……”尚政和一时真不知怎样称呼才好,无论如何,“柳大爷” 是叫不出口的,不值得。 “柳老大。”黑衣老头倒爽快,点点头,自我介绍道。“同志你是……省城来 的?走,屋里坐……”柳老大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倒具几分侠气。 尚政和受这古朴之风熏染,看了眼那黑洞洞的门窟,一低头钻了进去。 “屋”里黑咕隆咯的,尚政和有一会儿工夫根本不敢举步。柳老大从身后闪出, 抢先点起一盏油灯,尚政和才看清破车厢里的摆设。有张桌子,甚至还有张沙发, 桌子的一条腿是用绳子绑上去的,而沙发则是早年间时兴自做沙发时的产物,麻袋 已经被弹簧戳破,生了铁锈的弹簧心怀叵测地等待着,因而柳老大再三殷勤地让坐, 尚政和还是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找下搁放屁股的一个圆周。他知道,若是他 连坐下来的勇气都没有,那还不如不来呢。床是没有的,一卷铺盖卷撂在角落里, 外面卷了层破草席,还有其他一些零星的生活物什,有的是连家具都算不上的。墙 壁上甚至还挂了本彩色挂历,翻起的那页,正是4 月的那三十天。所有这些东西, 尚政和肯定都出自于都市那硕大无朋的垃圾箱。他想起有部电视剧,说的是一个闯 荡纽约的中国人,兴冲冲地从纽约街头捡回了电视机、捡回了沙发,从而布置起自 己的小巢穴。可见任何一座城市都有东西可捡,还应该说:任何东西都有人去捡。 “这些,都是你捡来的吧?”尚政和“砰砰”地拍着沙发,问道。 柳老大全神贯注地把煤油灯灯捻拧得极小,才满不在乎地说:“这屋里,除了 俺和这盏洋油灯是外来的,其他全是当地捡的。妈的,城里这地方,除了良心捡不 到,什么都捡得到!……你同志贵姓啊?” “我姓尚,和尚的尚,省社会科学院的……” 尚政和两次听到柳老大叫“同志”了,犹如在敌占区呆久了,乍一返回解放区 般新鲜,他赶忙自我介绍。 “哦,科学院的,科学家……”柳老大挺明白地点点头,伸着乌黑的手指头, 夹着一根劣质烟卷,朝“科学家”谦让。尚政和忙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吸烟,他也 懒得再解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或许“科学家”倒不大令人戒备。 “方主任来人交代过,说省城来的领导有什么吩咐,让俺尽管照着做。”柳老 大点上烟,吞吞吐吐。尚政和这才想起来:他这间破车厢里,并不像外面的“庄园” 里那般臭气熏天,反倒有股淡淡的草香之气。再看柳老大,穿着虽破烂。倒也并不 像方主任说的那样,要戴双层口罩。 “你这屋里,才打扫过吧?”他终于有所察觉。 柳老大“嘿嘿”笑道:“省城的科学家要来,能不打扫?俺还用艾草熏过呢, 要不能坐得住?狗日的南方蚊子,跟小飞机似的,天还没热熟就出来了……” 尚政和沉吟了。现在,经短暂接触,他觉得这个“庄园主”柳老大,远比他来 之前想像的复杂得多。他并非带着自己和一盏“洋油灯”只身闯荡南方,他差不多 把所有居家度日的规矩和礼仪都带来了,你能说他活得不认真吗?他这乡间能人的 智慧,并非仅仅表现在分分寸寸的小聪明上,也许更多的是种理智,这种理智不是 从私塾或课本上简单学来的,而是经过上千年的沉淀,结石一般在头脑中形成,可 谓根深蒂固了。回过头来,想那方主任,虽算不得高爵位的“官房长官”,毕竟是 堂堂朝廷命官,何以迂尊降贵,竟派人事先跟柳老大打声招呼呢?尚政和隐隐约约 感觉到了,难怪市里对方主任颇有微词,嫌他办事不力,抓城市脸面这一手过软呢, 想必这也是原因之一,他真的把柳老大当成“酋长”或“庄园主”看待了。 那么,按“道理”,在方主任的眼里,柳老大应该是个什么呢? 尚政和正想着,破车厢忽地一暗,原来门口那点日光被一颗蓬头垢面的脑袋堵 住了。那是个女人,四十来岁,一头杂发像暴雨洗劫后的鸟窝似的,糟乱一团。她 冲着柳老大嘻嘻一笑,说:“他大爷,省里的同志晌午在这吃饭?” 柳老大就把定目光,看着尚政和。 尚政和吓得赶紧摆手:“不不,我不在这吃饭,我还有事情,要回去……” 柳老大摆摆手,那女人的脑袋就消失了。 尚政和忽然想到,柳老大就一个人过么?那个女人显然不是他老婆。他向柳老 大提出这个问题。柳老大说:“俺老伴死了,她不死,俺还不会来这鬼地方呢…… 一言难尽!一会半会,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东西,就不说的好。” 尚政和心中一坠:这柳老大果然不俗。听听,他语言就极富有智慧,也有文学 特色。“说不清的东西,就不说的好”,甚至还有几分政治和哲理的气息呢。他想 了一下,饭当然是不能在这吃的(想到此处的环境他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着),但 委实也急不得,这个“柳老大庄园”还真值得他好生研究的。这或许是个微缩社会? 真说不准呢,你看柳老大对女人摆的那两下手呢。在这个庄园里,尊卑高下、穷富 强弱,都有着人类共同的秩序,这种秩序在动物群里都不难发现的,况乎人类?尚 政和再一次转动目光,打量了一下破车厢内部的各个角落,他敢断言:这个废弃的 破卡车车厢,是庄园最“豪华奢侈”的一幢“建筑物”了。它的意义不亚于各国大 都市中都少不了的那些百万富翁的富丽堂皇的住宅,而柳老大,无疑在庄园里,也 是一个精神上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了。说到底,这世界上到哪都得有穷富之分,没有 穷人就如少了大地,没有富人则像缺了天空,人,还往哪站呢?研究消除贫富之差 异,实现人类大同那个最美妙的政治理想,是政治家最热衷于的事业,而经济学家 们次之;正视现有差异,深入研究富者和穷者的原因,是社会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 而经济学家们又次之。分野是那样明晰,其中尽管有微妙的区别和羞于启齿的原因, 但事实的确如此。 尚政和不由叹口气,他想人类至今只知蜂蜜极甜,却没人能破译蜂巢何以呈最 为理想的几何结构的秘密,是蜜蜂过于聪明,还是人类本身大蠢笨呢? 柳老大见省里的“科学家”无端叹气,惴惴不安,不知烦恼缘于何处。 正惶惑间,尚政和却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看看别家的住处,我要看条件 最差的……哦,就是最穷最破烂的。” 柳老大释然道:“那容易,找比俺这强的难,找比俺这孬的,那不有的是?” 采访、整理材料过程中,尚政和抽空跑了一趟市政府,经秘书安排,见到了分 管市政建设的吴副市长。吴副市长和方主任明显不同,听说他是省社科院的,便有 些心不在焉。尚政和猜,他只是碍着省城来的客人面子上,不好不见。如果他是一 家省报或省电视台记者,吴副市长或许会热情得多。他原来并没打算多占用吴副市 长的时间,商贾们的时间就是金钱,而“官房长官”们的时间则是赤裸裸的生命。 如果拿金钱和生命作一比较,相信聪明人还是偏爱后者的。偏偏他看到吴副市长谈 了不上十句话,竟然看了三次手表,只差开口轰他了。这一来尚政和有些着恼,索 性横下屁股坐稳了,一口口呷着招待茶,单刀赴会似的,张口提出一个很难回答的 问题。 “吴副市长,本市市郊‘柳老大庄园’的存在,作为城市建设一个令人头痛的 问题,长期难以解决,原因究竟何在呢?是否请您谈谈您的见解?” 尚政和有意使用了一种模拟新闻记者的语言,希望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并集中 精力与自己谈话,至少在形式上显得对自己尊重些。他想起在“庄园”时,柳老大 跟在屁股后头趋之若骛的样子,与吴副市长的心不在焉截然相反。当然,他们二者 的身份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人格上,在人所有的尊严上,人和人是不 应有所差别的。尚政和也清楚自己过于理想化了,似不切实际,但他坚持认为:非 如此便不足以做学问,没有一条共同的规则,如何进行游戏?不从人的本质属性出 发,怎么研究社会人呢? 果然,他的话颇具效果,吴副市长诧异地怔了片刻,大概他原以为仅仅是礼节 性会见,无须深谈呢,没想到社科院的学子所提问题,也如记者般辛辣。他知道不 好打马虎眼了,社科院没报纸,却有份政论性杂志,在省内政界颇具影响,倘若信 口开河,被捅出去,也是塌天的大事。为宫脚下,处处荆棘道道坎啊! “这个问题嘛,比较复杂,”吴副市长推推眼镜,习惯地开口说道,这样的开 头永远不会出错的。“城市综合治理是门崭新的课题,民工潮和外来人口涌入城市, 是近年来新出现的社会现象,可以说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产物吧。在沿海经济发 达地区,这个问题显得尤为突出……” 尚政和怎么听怎么像在念报纸,便不大礼貌地打断他道:“吴副市长,能否请 您简明扼要地谈谈,咱们市在解决‘柳老大庄园’这个老大难问题中,遇到的突出 矛盾是什么?为什么堂堂一级政府,对付不了一群外来的、毫无组织的游兵散勇, 即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呢?” 吴副市长有些不大高兴了。摘下眼镜擦了擦,隐忍着不快,说:“这个问题长 期得不到解决,既有领导者的责任,又有职能部门办事不力的原因……” 这话差不多等于没说。尚政和不肯轻易放过,步步紧逼道:“能先说说领导者 的责任吗?” 吴副市长这才知道他真的碰上难缠的主儿了。看来开始寒暄的时候,他小看了 这个穿着鲜艳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学者有时比记者更难对付,他们仿佛是另一种蛋 壳里孵化出来的,完全不谙世故。 他没好气道:“领导的责任嘛,决心下得不狠,瞻前顾后,怕引发矛盾激化, 时紧时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能持之以恒,下大决心、大力气常抓到底。另外, 作为职能部门的原因,也是不可忽视的。比如城管办吧,这是一个具体负责的行政 机构,如何采取有效的措施,从根本上解决‘柳老大庄园’的问题——哦,‘柳老 大庄园’是沿用民众们的习惯叫法,你好像也是这么称呼的,对吧?我个人倒更喜 欢称它为‘难民村’,从性质和特征上看,它倒更像一个村庄的胚胎。” “能请您谈谈作为职能部门城管办,在对待‘柳老大庄园’上的责任吗?”尚 政和毫不放松。 “这主要是方主任个人的问题了,这个同志别的工作都很好,做事情雷厉风行, 惟独在对待‘难民村’的处理上,优柔寡断,左右仿惶,实话说,市里领导对此很 不满意的……哦,你是省里来的,在这说说就算了,出去不必扩散。” 尚政和点点头,表示对繁复的人际关系能理解,并无意纠葛于其中。他接着说 :“据我所知,方主任他们曾经采取大规模行动,几次摧毁过‘柳老大庄园’的。” “您说对了一半,是他们,而不仅是方主任。”吴副市长纠正道,“那几次大 规模的联合行动,是由市里挑头组织,有公安武警和新闻单位等共同参加的,城管 办怎么能不动呢?但作为方主任个人,恐怕还是有抵触情绪的,至少态度是消极的。” “这有些难以理喻,方主任没有理由对‘柳老大庄园’里的人心慈手软嘛—— 嗅,请原谅我的措词,可实际意思无大错,这种事情,不下点狠心恐怕难以解决。” “正是这样,几次行动我们出动了警车、宣传车,还开去了铲车,先广播了市 政府的通告,又疏散了——或者说叫驱赶吧——‘难民村’里的住户,最后让铲车 开进去,把那些简易棚子全部推倒、碾碎,夷为一片平地。” 尚政和点点头,他完全能想像到当时拾荒的乡民们在警戒线以外,老婆哭、孩 子叫,一片凄惶迷乱的悲伤景象,对他们栖身之地的荡然无存,在乡民们对城市的 恐惧心理里,留下了最为深刻的烙印。但他们毫无办法,城市不属于他们,正像警 车、广播车和铲车不属于他们。那些像小鸟衔枝筑起的巢穴,那些简陋棚的每一块 木板皮、每一根木头或钢筋,可能都有着辛酸的来历,这一切在城里人的白眼中构 成,又在城里人的白眼中化为废墟!他们惋惜带之不去、弃之难舍,只得眼睁睁地 看着灾难性的毁灭。他还能想像得到,围观看热闹的城里人,在隆隆的铲车声中, 额手相庆,感谢政府为民做了一件实事好事,“柳老大庄园”的存在,令城里所有 人不舒服,而并非仅郊区一带的住户。 吴副市长使用的“难民”一词,最形象不过了。那些无业游民大多老的老,小 的小,和那些同样成千上万涌人南方城市的打工仔、打工妹不同,后者焕发着可贵 的青春气息,作为廉价的劳动力,他们已成为南方城市建设不可或缺的一支生力军, 不客气地说,这是因为他们付出的远高于所得的缘故。但无业游民则不同,城市对 他们来说,只是单纯意义上的攫取对象,他们对城市来说,更像是苍蝇叮在食品盘 子上一样,令人厌恶,带来无穷无尽的诸如卫生、市容和社会治安等问题,而几乎 每一个城市人都相信:如若把他们赶走,上述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尚政和很理解这 点,因为他也是城里生、城里长的,但他又和其他单纯意义上的城里人不同,他毕 竟是研究社会学和文学(大师们说过的,文学即人学)的学者,眼界便不能过于狭 隘,他应该透视过这些毁灭,看到更多的东西。 “既然几次毁掉了‘柳老大庄园’,为什么至今它还存在呢?这岂不是政府在 同他们打拉锯战么?为什么不能一次性永久解决呢?”尚政和提出新问题。 吴副市长笑了:“问得好!这就是堕人了所谓的怪圈吧,你这边刚毁,他那边 重建,双方像在斗耐心耐力似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城市街区里规定不许摆摊设 点,可进城贩卖水果、蔬菜的农民,偏偏就要在街道旁叫卖,还有那些摆地摊的, 统称‘扁担游击队’的那些人,明明有菜市场和小商品市场,他们就是不肯去,一 是图方便,二是逃避上税,三是多年积习难改。城管大队管没管呢?管了,巡逻的 汽车成天在街上转,可你街这头刚一露头,就跟放倒了消息树似的,街中、街尾的 小贩全都哄地躲进了小巷,等你汽车过去,他们又钻出来,该卖照卖。就算你真捉 住了,又能怎么样?罚款?他们身上根本没几个钱。没收那些扁担和箩筐吧,更不 值钱,带回去还没处堆放……根本解决的办法是什么?不让农民进城吗?显然,谁 也办不到这点……这种你来我往的反复,将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啊。” 尚政和远远地看到“柳老大庄园”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他本来是想 记住抵达的时间,不料却忽然看到这是个周末的下午,一瞬间他的心一沉,出错扑 空的遗憾油然而生。后来他才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去什么行政机关、事业单位, 而不过是去乡民们的“庄园”罢了。一旦在意识上调整过来,他竟大为轻松了,并 自信地微微一笑。 第二次来到“庄园”,尚政和想从这些拾荒的乡民们嘴里,了解一下,当时市 政部门几次强行拆除了他们的栖居地,他们是怎样把“庄园”恢复起来的,在这里 头,城管办的方主任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想若是把这些弄清楚了,整个论文 的主体框架就算搭成了。市政当局在对待“柳老大庄园”的态度上,尽管取坚决抵 制的态度,但正如吴副市长说,终究是无可奈何啊。 可以理解这样一座尴尬的城市:它的确既洞开了城门,却又把吊桥高高悬起, 令你垂涎着进城之易,真正昂扬着朝城门走来的时候,却不得不隔着护城河,感慨 人门之难!尚政和凭借社会学和文学的双重触角,敏锐地感受到,就在那场摧毁与 重建的拉锯战中,决不是像吴副市长举的瓜果小贩的例子那般简单。“扁担游击队” 的向题不过是种肤皮潦草的社会现象,占道经营、有碍市容,比之成千上万男女老 少涌入城市的农民来说,大不可同日而语。上溯几千年,哪怕是唐朝、宋朝那会儿, 怕是就有农民挑担子进城贩卖果蔬农产品,那时的街道更窄,那时的扁担更多,只 是那会不叫“扁担游击队”,也没有那么多“大盖帽”罢了。也许,这里头有着更 强烈的生存意识。 ——生存啊! 还有什么比生存更为艰难?同样,还有什么比生存更为容易? 不必上溯到唐朝了,仅仅是十多年前吧,有谁能设想,祖祖辈辈赖以土地为生 的农民,离开了土地还能生存呢?更不敢想像的是,他们成群结伙地举家南迁,自 动地离开土地,浩浩荡荡人城来,这才是社会结构遽变的前奏,这里头的意义,或 许正是社会学所积极给予深入研究的。而作为离开土地,胆颤心惊地看着城里人眼 色过日子的乡民们,他们的甜酸苦辣,又是文学所应给予关注的。至少为了文学挖 掘题材的新鲜,也应该把目光暂留此处,哪怕多闻一闻那冲天的垃圾臭气呢。 尚政和沿着上次来时走过的路线,轻车熟路,走进了“柳老大庄园”。路两旁 垃圾箱般的棚仍然杂乱无章,奇臭无比,他想自己明明难以忍受这种恶臭,但仍选 择了这条路线,这正是人类(其实也包括动物)最奇特的行为语言,人们总是不自 觉地、习惯地走他们走惯了的路线,执拗地不肯轻易改变。若从这个角度观照涌人 城里的乡民们,他们该是多么的不容易!至少他们在11亿农民中,率先走出了黄土 地,如果不是勇气充足的话,就是出于生计所迫尤为强烈了。 尚政和这次来之前,事先并未通知城管办告知柳老大,他相信柳老大会在家的, 作为“庄园主”,他多半时间会守在那个废弃的破卡车厢里。 尚政和忽然发现:这个下午“庄园”里的乡民们格外多,很多人并没出外谋生, 反而都缩在破烂不堪的棚里,其中竟有不少男人的面孔。难道他们“庄园”的作息 也按照国务院规定,周末下午不必“上班”么?尚政和觉得自己的书呆子气又犯了, 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自古以来农民和“公”字不沾边,有了个叫做“公社”的政体 还已经解体了,参加工作的叫“公家人”,“公家人”教育农民时口口声声讲的是 “公有制”,就连源于西方教会的“公历”,似乎也与他们从不搭界,他们祖祖辈 辈记住个24节气和农历就足够使了。即便是农历,在口语上也被叫做“阴历”,而 城里人使用的“公历”却被称作“阳历”——不用说,在中国民间旧有观念上, “阳”在“阴”之上,“阴”的地位要远低于“阳”的。 “尚同志,尚同志……” 尚政和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柳老大。 柳老大正蹲在一个破棚子旁边,那里还围了不少人,柳老大一叫他,都扭过头 朝这边张望着。尚政和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便朝那边走去。那些围着的人看尚 政和走过去,远远地就散开了,但又不肯走远,只是若即若离的,以能听到柳老大 和“尚同志”的对话为界。 人的屏障一旦撤除,尚政和便看到柳老大蹲在地下守着的,是一个躺着的女人。 那女人尚政和觉得面熟。仔细看看,想起来了,正是上次身前身后围着柳老大转, 还问柳老大“省里的同志要不要在这吃晌午饭”的那个。记得柳老大管她叫“翠她 娘”,而她管柳老大叫“他大爷”。这里头究竟有几层亲眷关系的转换,尚政和即 便是用电子计算机也分析不出来,肯定十分复杂的,甚至猜着还有几分暧昧。 此时,“翠她娘”躺在地下,一脸苦相,毗牙咧嘴的,不时还“哼哼”几声, 额上挂满了汗珠。 尚政和一惊,说:“她怎么了?病了……不赶快送医院呀。”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当然跳跃过钱的问题。病和医院,总是像小河与桥 一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当然,从省城来的社会学家 尚政和比那些乡民更清楚:医院和我,同样像船和小河一样紧密联系在一起,光看 到桥是过不了河的,只有脚踩着船儿,才能踏踏实实地过河。 “没甚大事,上什么医院?”柳老大满不在乎地说完,拍拍手站起来。“她头 午出去,没当心被狗咬了一口,不是啥病,歇两天就好了……” “被狗咬了?”尚政和大惊。“那还不是大事?快,我看看,咬得厉害么?” 柳老大一愣,没想到省城来的尚同志,对一个外乡进城的老娘们儿被狗咬了一 口,还大惊小怪的。他就有些感动,歪着脑袋,嘴里“啧”了一声,这是个地地道 道的北方式的动作,其意思极其复杂,有感慨,有赞叹,然后重新蹲下去,伸手撩 开“翠她娘”那条肮脏不堪的破裤腿。 尚政和看到女人的小腿肚上,留着上下两排整齐的犬齿印痕,咬痕挺深,猜着 那畜牲准是红了眼,仇恨十足的。伤口周围的血迹匆匆抹过,大概就是在地上捋了 把草什么的,此外便没做任何处理了。尚政和看得心尖一阵阵打颤,仿佛自己被恶 狗咬了一口似的。他想还好柳老大没把黄土敷上去呢,他听说乡下人常用此法止血 的,若是农村的黄上倒也洁净些,而“庄园”里的这些土,已无异于垃圾,什么细 菌没有?即使没用土止血,可那把草也够呛! 想到这里,他焦急地说:“这样不行,还是要送医院去,至少要打一针,防止 破伤风感染,再说还有狂犬病呢?恐怕还得注射防狂犬病的疫苗吧?” 周围的人已经渐渐靠拢过来,听了他的话,“哄”地一声笑了。 尚政和的脸红了。他想到,防狂犬病的疫苗必须要持续打若干针才行,像“翠 她娘”和“他大爷”这样的人,如何拿得起那笔钱? ——哦,又是钱! 当然是钱!在城市这地方,处处要使钱。大淖水乡似的,纵横交错的,已经不 再是“河”了,出门你就上“船”吧。 柳老大也笑了,说:“尚同志取笑俺们庄户人哩,狗咬一口就得打好几种针? 那不苍蝇蹬一脚、蚊子叮一口都得赶紧上医院打针了?金子人呢,这般贵重?” 他的话引得围着的人再次笑起来。 尚政和连连摇头,说:“你们不知道狂犬病的厉害,有时能潜伏二十年才发作 呢,一旦发病,就没救了。” 柳老大刚想说什么,躺在地上的“翠她娘”忽然睁开眼睛,说:“二十年?现 在还管着二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有没有个二十年还说不准哩……谁要去医院扎针谁 去,反正我不去……” 柳老大朝地下一瞪眼,训斥道:“有话不好好说?人家省里来的尚同志还不是 为你好?”他扭头朝尚政和陪个笑,道:“尚同志,别和她老娘们儿一般见识,她 不懂事。你也用不着担心,没事,在俺们农村,挨狗咬一口,还不跟招跳蚤、臭虫 咬一口差不离?常有的事,歇几天就好……走,咱屋里说话去,我就算着你还会来 ……” 尚政和不挪步,柳老大见状,也不好走。 尚政和说:“咦,市政府早有通告,一直禁止养狗嘛,怎么还会有狗伤人?” 柳老大笑了,说:“政府这告那告多了,还能都管事?当不得真的,要都当真, 这城里别说有狗了,连俺们这些乡巴伦也没了。话说回来,要是光有狗,没有俺们 乡下人,城里的狗咬谁去?” 柳老大说完,狡黯地朝周围的人眨眨眼,他的子民们会意,再次会心地笑起来。 尚政和想,这柳老大果然不俗,真是乡间能人,说出话来夹枪带棒的,倒像是 我纵狗咬了他的人似的。唉,说来说去,人是有属性的,我是属于城市,这一点到 死也无法改变。 柳老大得意起来,即兴发挥道:“啼,俺也直纳闷,这狗不都是俺们乡下才有? 从它老祖宗狼那辈起就生活在农村嘛,它什么时候进城来的?也不过比俺们早进了 几辈呗,还翻脸不认人啦?专朝着脸上黑的、穿的破的乡下人下嘴……俺操它个姥 姥的,畜牲也长眼哩……” 尚政和厌恶地皱皱眉头,他没想到柳老大前恭后倨,倏然变得如此野蛮,看来 正是因为自己客客气气所致,换个戴“大盖帽”的“同志”来,他决不敢这样放肆。 想到这,他冷冷地说:“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从头说清楚!” 柳老大一怔,没想到省城来的“科学家”一下变了脸,不得不收敛些,陪个笑 脸道:“哦,有一家厂子,听说是台湾人来办的,院子里养着两条大狼狗,是老板 从台湾带来的……娘的,台湾的狗杂种!那狼狗真凶,看到背着袋子的就呲牙朝上 扑,专咬俺们这样的,就跟训过了似的……” 尚政和已经注意到了“庄园”里的住户人不分老幼,几乎每人一条编织袋或麻 袋,正像军人人手一杆枪、城里小姐们人人肩头吊一小坤包一样。柳老大所说的 “袋子”,正是指那些编织袋和麻袋。 “不过,”他疑惑地说,“那狼狗怎么会咬你们呢?你们到人家院子里去了吧? 大概,还……拿了人家厂里的东西?” “尚同志你不知道,”柳老大毫无赧颜之色,振振有词。“那个厂子大着哩, 足有上百来亩地,光那片废料堆,改种地一年能打上万斤好粮!那里钢头铁尾的小 零碎啥没有?” “你们就背着袋子,到那金属堆里刨食吃?” “哟哟,还‘金属’哪?废料堆!全是厂子里不要的下脚料,放那刮风下雨长 锈烂掉,可惜了不是?俺们帮他搬腾着处理一点,不是对国家、集体、个人都有好 处?” 尚政和哭笑不得,只得说:“厂子里不是有围墙吗?你们怎么能进去?” 柳老大不以为然,说:“再高的墙,总得有洞吧?狗能走的地方,俺们就能走, 狗走不了的地方,俺们也能走。就是跑起来没那畜牲利索,他娘的,两条腿的就是 跑不过四条腿的……” 至此,尚政和发现,他和柳老大的对话进入了一个误区,再谈下去不会有任何 收益。更深层次的问题,不是厂商弃之不用的废金属,该不该经由柳老大他们之手 造福人类,而应是道德和法律范畴的问题了,即越墙盗窃的行为固然是犯罪,可恣 意纵狗咬伤人又是不是犯罪呢? 想到狼狗,尚政和灵机一动,问道:“那个厂子里有警卫吧?是他们放的狗?” 柳老大嘻嘻笑道:“有,有,也叫个什么警察,穿着一身蓝,也戴大盖帽,他 娘的,城市里什么都好认,一是茅厕不好认,再就是大盖帽不好认了……” “那都是些什么人?”尚政和问。 “清一色的小后生,也都是些农村进城来的,他们运气好,找这工作又神气, 又安稳,有事连面都不用照,把拴着的狼狗放出来就中……” 尚政和很奇怪:柳老大毫无愤懣之意,反倒对那些年轻力壮的乡下小后生羡慕 不已。他想:若是柳老大年轻些而被招进台商企业戴上大盖帽,他也会纵狗去咬别 的背袋子的人的。 关于“柳老大庄园”几次被毁的情况,尚政和已经大体了解清楚了。 市政部门协调“城管办”在公安局配合下,前后共采取过三次强有力措施,予 以摧毁这个令城市面孔黯然无光的赘疣。第一次派出去的,是两辆从企业租用来的 铲车,但效果很不理想,这头铲车“轰隆隆”地刚举起铲刀,铲倒了边缘上的几间 棚,纵深处的拾荒者如临大敌,男呼女叫,不知是谁带的头,下手开始扒自家的棚 子,将那些“贵重”的木条和门板之类的抢先卸下来,拖着就跑,很快就不知藏匿 到何处去了。结果“庄园”一片荒芜,满目凄凉。可执法人员前脚刚走,那些赖以 存身的棚又如一场雨水浇发的蘑菇,遍地皆是,死灰复燃。 第二次有了经验,公安局抽调了两个中队的武警,先将“柳老大庄园”团团围 住,这次租用的是四辆铲车,从四面八方向心并进,力争不使那些仍然能重复使用 的“建筑材料”流失到包围圈之外。结果警戒线上的警察和武警战士,与那些扛着 木板、铁棍突围的乡民们发生了冲突,双方撕撕掳掳,老婆哭、孩子叫的,影响很 不好。此外,那些警察大多是当地城市人,表现尚好,而那些武警的小兵,许多都 来自农村,对他们来说,这些背编织袋拾荒的乡民并不陌生,争执起来,尤其女人 们一啼号,难免大动恻隐之心,地方干部不在眼下的时候,放人一马,也是有的, 形成若干漏洞。据说吴副市长为此事批评过公安局长,说他不善用兵。凡是对付当 地地痞、恶棍,可多用武警的兵,反正他们服完兵役走人,不怕结怨。可是对付拾 荒的乡民,就不能用他们。他还举了个例子,并再三说明这例子并不妥当,仅是那 么个意思。说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深感国内兵员空虚,便在台湾和朝鲜等地强 行征兵,充作炮灰。但日本人从不把台湾兵派往中国战场对华作战,而是悉数派往 太平洋诸岛,对英、美盟国作战,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第三次,市政部门联合各部门周密部署,志在必得,务必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令 人头疼的“柳老大庄园”的问题,这次派出了抽调来的警察和民兵(当然要付出可 观的勤务“补贴”),将“庄园”再次团团围住,像张网捕鱼一样,由外至里,由 大到小,网越缩越小,乡民们人可以出去,他们的编织袋也尽可带走,但惟独不能 带走一根木头、一根铁钉!最后,卡下来的木板、油毛毡什么的,以及被铲车推倒 并拢成一堆的破烂材料积成一座小山,从部队借调来的喷火兵手执火焰喷射器,倏 地吐出一股烈焰,那座山不消半日,便化作一片灰烬! 电视和报纸作过现场报道,市里居民欢欣鼓舞,以为老大难“柳老大庄园”的 问题就此解决了,从今以后将进入一个清白世界。殊料,未及几日,那些拾荒的乡 民再次聚啸而起,又在那片荒芜的空地上搭起了数不清的棚子。 为此,吴副市长亲自带着公安局长、方主任等有关人员,到“柳老大庄园”实 地调查研究,现场办公。吴副市长看了不少棚,确信那些“建筑材料”全是取之于 城,用之于城,即大多来自本市一些建筑工地。他不由连连摇头并叹息,不知是感 慨拾荒乡民冥顽执著的恋城癖,还是苦于无计可施。公安局长出了个下策,说不行 就把柳老大抓起来,强行遣返原籍!而方主任出了个中策,建议找到购地开发的那 个台商,让他将这块地用围墙围起来,杜绝拾荒者进入。吴副市长说:气话,这不 都是气话吗?怎么好随便抓人呢?柳老大毕竟没有组织非法社团,又没有触犯法律, 岂能动用警车?修围墙的主意倒是不错,可那个台商签了合同,竖起个“开发区” 的空牌子,早就跑得没影了,这种情况在全国都数不胜数,经济过热,开发过滥的 恶果显示出来了。如果有新的法律法令为依据,市里可考虑你不在规定的期限内开 发,我就要收回土地的使用权了。可在此之前呢?要修围墙,经费谁出?即便找到 那位台商,想让他出资修围墙,恐怕也不大可能。再说,你把这块地圈住了,难民 们(吴副市长始终坚持使用这一字眼)就不会在别的地方再弄个“杨老大庄园”什 么的?治标不治本,都不是根本的办法啊…… 尚政和想:一个管市政的副市长,如何治得了“难民”这个“本”呢?拾荒者, 乡民也,他们不过是席卷南方诸省“民工潮”的一个小小部分,绝非一省一市的行 政力量可解决。作为社会科学院,应尽快拿出研究的成果,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理 论依据,这是作为社会学的尚政和考虑的。而另一个文学的尚政和,却不能不佩服 那些柳老大们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的血管里毕竟流淌着几千年不曾枯干的血液。而 他们对那种血液是那样充满自信,难怪他对“翠她娘”被狗咬了一口而大惊失色, 竟引发他们的哄堂大笑……他们如果守着黄土地,那就几千年而不肯拔脚离田,可 如果他们一旦在一夜之间走过吊桥、走人城门,那就任谁也休想轰走他们,体说你 开着铲车,就是出动坦克也无济于事的! 中国的现状,毕竟是城市越来越大,而农村越来越小。这尚在其次,更致命的 问题是:就相对意义上来说,城市越来越富,而农村越来越穷。尽管城里人最不愿 谈及这一点,他们宁肯津津乐道那些“专业户”和“万元户”什么的,再有就是田 园美丽的风光和无污染的空气了。其实,“专业户”和“万元户”的概念早已星转 斗移、日新月异了。就说人民币“元”的概念吧,和前些年还能比吗?这样想着, 尚政和忽然也觉察出:城里人良心大大的坏了! 不过,城里也有好人,比如城管办的方主任。尚政和不止一次听柳老大说过, 说方主任是个大好人!怎么个好法是另一个问题,首先应当有副好心肠,不必太恶 道。尚政和想,这一点方主任无疑已经做到了。 他的论文材料准备过半的时候,他想他应该找方主任好好长谈一次了。失之东 隅,收之桑榆,尽管方主任把他“介绍”给“柳老大庄园”后,就一直不想介人他 的调查,但他若能从方主任个人的角度着手,对他的论文和纪实文学,肯定都会大 有神益的。 方主任再度见到尚政和,还是很热情,就因为他是省社科院的,而非新闻记者。 他问尚政和,在“柳老大庄园”可有收获?论文完成得差不多了吧?尚政和说, 进展顺利,差不多完成一半了吧。方主任就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么多天才完成一 半?你可真是做大文章了。尚政和解释说,他想先从农民离开土地,像是失根之草, 移栽在城市这一主题谈起,着重分析一下城乡之政治、经济、文化等差异,造成的 相互排斥、抵触现象,一句话,不回避任何矛盾,而要迎着矛盾大胆提出问题,然 后才剖析它。 方主任听了之后,半晌没言语。最后说:“小尚,我不知道你们论文的最终用 处是什么,或许能发表于社科院那个政治刊物?还是某份学报呢?你刚才所说的, 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你的论文恐怕要胎死腹中,任何一个主编个人都未必敢发你的 这些观点,谁让你这么犀利呢?你在为别人出难题的时候,也在为自己出难题啊! ……不过,我想提醒你,这不等于你的努力自费劲了,更不等于你的论文无价值, 最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反倒最难被人接受,倒是一些平庸的货色最好推销出去。你有 这个自信吗?你有迎接表面失败的思想准备吗?” 尚政和一笑,道:“这些,我早在动笔之前就全考虑到了。” 方主任说:“哦,那么说,倒是我多虑了。还有什么比明知道可能失败,偏要 迎头而上更为惨烈悲壮的呢?倘若有可能,你的论文完稿之后,可否借我一阅?” 尚政和笑道:“这个自然,到时一定请方主任多指教。不过,我想请您帮助提 供一些补充材料。” 方主任说:“‘柳老大庄园’你已经去过两次了,我这里现有的文字材料你又 不肯看,我还能提供什么补充材料呢?” 尚政和说:“我想请您谈谈您自己。” 方主任诧异地扬眉道:“谈我自己?我又不是进城拾荒的农民,谈我干什么?” “关于您的传说我听到了一些,”尚政和不理会,使用了一种“毋须讳言”式 的语气。“我可以作个大胆的猜测么?那就是,您身为城管办主任,但在处理‘柳 老大庄园’的问题上,态度不够积极,当然,说消极也未尝不可。由此再大胆作个 猜测的话,那就是:您至少在感情上,对柳老大那些拾荒的乡民抱有一种同情,— —是的,是同情!我想这样说大抵不会错的。我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尚政和一口气说完,他以为方主任会恼的,不料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够,才说 :“小尚啊小尚,看来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看错……你毕竟和那些狗屁记者们不 一样,他们只会口诛笔伐,再就是装腔作势唬人,根本不会深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做 艰苦的探寻……尽管在记者们使用的辞藻里,‘心灵’这个词的使用频率相当之高。 既然你把我个人情况和工作情况,作为与‘柳老大庄园’有关联的问题提出来了, 那我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方主任示意尚政和喝水,他自己也端起杯子呷了几口,平静了一下,才慢慢说 :“小尚,你年轻,不过你听说过‘文革’中的‘上山下乡’吧?” 尚政和倏然明白症结所在了。他点点头。 “就目前为止,‘上山下乡’在史学家的目光中,还一直当做一场极‘左’路 线的‘政治运动’看待,即把它看做一种政治的,从属于上层建筑的东西,还很少 有人从经济的角度去剖析它,我对此颇有看法。就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看,毛泽东同 志提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恐怕是基于政治原因的考虑,但它实际上 客观地起到了减缓城市压力的作用,诸如青年就业、粮食供应、副食品供应、社会 治安等众多问题,不都因为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疏散到农村,而使得城市大大松了 口气么?注意,那时候的城市和如今的城市大不可同日而语,现在重提这个话题, 你们年轻人都难以置信。比如说各类票证吧,粮票、肉票、鱼票、烟票、肥皂票、 煤油票……有一阵连买双胶鞋都要票,多啦,数不胜数啊。物资的贫乏造成了城市 的饥饿,只是在政治口号的掩盖之下,没有敢提及这点。实不相瞒,当年我听说能 下乡的时候,有一阵很高兴的,心想去了至少可以给家里省一份票证,自己也可以 吃饱肚子。那时候的票证有的是按人头计算的,也有的是按户口本算的,一家一份, 家里人口多就活该倒媚”方主任,请允许我提个问题,这很重要,您下乡的时候, 是平生第一次到农村吗?“尚政和问。 “不,不是第一次,我去过好几次农村,可以这么说,我人生最重要的几年, 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我家里兄弟多,几张嘴一个赛着一个能吃,家里的粮食定量月 月亏空,尤其是六①年那场大饥荒——哦,上了四十岁的人,我想谁也不会忘了那 一年的——城市里的定量一下削减得厉害,还净是配给的地瓜干,我家里更是感到 紧张,就把我送回老家读书,实际上打发走一张嘴而已。我老家那地方还行,在农 村算是好的,虽然粮食也紧张,但基本上没饿死人。我在那住了半年,熬到第二年 春天新粮下来,城市供应好转才回的城。那半年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头一次从感性 上认识了农村。城市再缺粮,政府还能保证基本配给量,不行还能从外地调拨或动 用国库存粮,可是农民呢?有的县里硬是调不出一粒粮食,眼睁睁看着饿死人…… 一九六零年那场大饥荒,饿死多少城里人?还不净是农村的农民。他们可是种粮人 啊!这些说来可笑的悖论,不是正好说明中国农民的坚忍和伟大吗?你看美国、法 国和日本等国的农民,政府稍一损害到他们的利益,成群结队开着拖拉机闯进城去, 又是烧轮胎又是设路障的,能闹腾吧?可是中国农民呢?不被逼到死路上,万般屈 辱也都忍了,今年给他打‘白条’,第二年他照样种粮,照样往国库里交粮,照样 攥着一把‘白条’回家。就算你把他逼急眼了,他怎么闹?他烧什么?卖棉花卖不 出去,他烧掉自己的那车棉花!这就是他们的宣泄方式,那棉花可是他们一年辛勤 劳动的果实啊,他们受了委屈,除了敢打自己之外,还敢打谁呢?” “方主任,您刚才要讲上山下乡呢!”尚政和提醒道。 “对,就讲上山下乡。我们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忽拉一下撒向农村,说是去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实际上对城市来说,是一次很重要的分流,这一点,我在前 边说过了。我们坐着火车、汽车,贴着标语、打着红旗、喊着最激动人心的口号, 就那么去了,有中央文件这柄政治尚方宝剑,农民怎么敢不欢迎呢?他们腾出村里 的房子,还得划出自留地给我们种菜,我们那些戴着眼镜都分不清稻子还是稗子的 学生娃,拄把锄头往地里一站,就有工分的,况且还有文件保着驾,队里不敢把工 分定得太低。对于干百年来汗珠换米粒的农民来说,‘分儿分儿,社员的命根儿’, 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农民们是把他们的工分僻下来,强分给我们啊!当然,我们真 诚地出过力,流过汗,可是农村真的像口号里说的那样,需要我们知识青年吗?几 千年来,没有知识青年下农村,人家农民照样活得好好的,缩小城乡差别,决不是 城里人下乡、乡下人进城就能解决了的。这一点,农民出身的毛泽东,恐怕比任何 人都清楚。” “您的意思是,当年农民们宽容地……收留了你们?我用‘收留’这个词,行 吗?”尚政和问。 “完全正确,”方主任点点头。“是收留,是一种虚怀若谷的收留,如果说出 于某种政治形势的需要,那是一级乡村组织的事,可正是农民,不是对城里来的知 识青年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给我们送米送柴,到自己菜地里挑最好的菜送来, 他们并不是把我们看作背上刻着红字、到农村去赎罪的准囚犯,而是一群远离爹娘 的孩子,凭这一点,他们就断定这群孤苦伶什的孩子值得可怜,值得他们施以爱心。 这种爱,如果不曾经历过,光从新闻或文学作品中,是根本体会不出真情的。我跟 你说这么档子事吧,有年冬天,我们一帮子男知青馋极了,又听说冬天吃狗肉好, 就把村里王老头养的一条大黄狗套住,摁水缸里沁死,扒了皮,连夜炖了一锅肉, 吃了个痛快。我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王老头根本不知道,实际上他也的确像是浑 然不觉。等到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小哥儿几个商定: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回家与 家人团聚了,就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道过。后来我才想起来,村里人听说我们不回 城里过春节,那副吃惊的样子,其实是种大失所望!他们巴不得我们回去,根本不 想让我们留在那里过春节。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到年三十的晚上,每家每户都给我 们知青送来一个菜,原来是队长规定的,说各家各户少嫌一筷子,学生娃的年饭就 出来了。结果王老头给我们送去的什么?整整一盆红烧狗肉!他说虽然老话说,‘ 狗肉上不得宴席’,可他知道学生娃爱吃……他那条狗是母狗,又下过几窝小狗了, 不好吃,这条狗是条小公狗,吃了才好呢……你说,小尚,你能理解农民吗?” 方主任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但却看不出激动,激动的岁月和激动的年龄显 然早已过去,惟其不肯忘记,便是最长久的祭奠。 “1979年,知青大返城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席卷城乡,上山下乡运动积郁的 毛病体现出来了。城市在那一年,不得不吞下当年自己吐出去的那个恶果,城市骤 然间感到人满为患,失业人数——哦,当时叫‘待业’的,一个意思吧——剧增, 住房紧张,除了家人之外,城里人全部用冷漠的眼光瞥着我们,似乎我们是多余的 人,根本不应该属于城市。一句话:最好我们那拨人永远在农村扎根,不要返城才 好……那种近似于骨肉相残的目光,你能想像吗?我们回城后有一段时间东游西逛, 找不到活干,找不到从前的城市感觉,甚至找不到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正像现 在柳老大他们抬荒的乡民一样,只要能挣出口饭吃,不看家人的白眼,什么活都肯 干的……” 尚政和呆住了。他没想到官至正处级的、即相当于“七品红帽子”的县团级的 方主任,竟也有这样一段坎坷而沉沦的经历。他想若是他早就了解到这一点,所有 疑点早迎刃而解了。 “在我们返城后无所事事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反复地想啊想的,怎么也想不出 来上山下乡的意义何在,就像从哪出发又回到哪里,白白兜了一个大圈子。可是你 说‘白白’吧,似乎又不尽然,不管怎么说,你兜了一个圈子,沿途不是看到了风 景吗?了解了几千年来的农民怎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尤其是看到他们在组织起 来的‘人民公社’这块牌子下生活,痛苦和欢乐,压抑和昂扬,这毕竟是几千年来 的头一次改变,前无仅有的,况且现在想看都看不到了。所以,可以这样说:我们 这个年龄的这一拨人,尤其是当年上山下乡过的知青,是当今大都市里最后一批理 解农民的人。上一辈子,有很多解放后因为参加工作进的城,一来因为时间太久了, 二来因为有很多人官越当越大了,他们对农民的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定论,报纸 上说农村‘万元户’像土坷垃那么多,他们就相信农民一个个肥得流油,说农民比 他们那些处长、科长都富,不是傻得没边没沿,就是坏得灵魂出窍了!叫你拿着城 市户口和处长、科长官衔去和农民对调工作,你干不干?当官,是忘掉土地和农民 最快的一条道儿,你别笑哇,小尚,你给柳老大一个处长当着试试,用不了几天他 就得忘了几月份下稻种,几月份烤田……” 尚政和笑道:“这我绝对相信,柳老大当得了‘庄园主’、‘酋长’,肯定当 不了处长,同样,你让一些厅局长去‘柳老大庄园’里住着,他照样无所适从,用 不了几天,他也照样忘了上班泡杯茶、坐着皮转椅批文件的滋味。” “这正说明人的一种属性。有的人属于农村,我不说这种属性是天生命定的, 它也许和后天有些关系,但一旦形成,你想人为地掺兑或人为地剔除,都同样困难。” “方主任,请您理解‘人为掺兑’和‘人为剔除’是指什么?” “上山下乡就是种‘人为掺兑’,而当前想堵住民工潮的一些做法,包括驱赶 走柳老大这些措荒的人吧,就算是:”人为剔除‘。“ 尚政和惊讶道:“那么,您认为彻底将柳老大他们动员——我们尽可能不用驱 赶这类字眼吧——回农村,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说‘困难’,”方主任纠正道。“难道还不困难吗?一块荒地,几次 出动大批警力,说句难听的,连日本鬼子大扫荡都没这么稠密的兵力,可是周而复 始,不是全瞎折腾了?就算将来整座城区全盖上了楼房,再也没有‘柳老大庄园’ 那样的空地,谁能保证城市里再没有拾荒的柳老大们呢?他们或许会把栖身的窝棚 盖在电线杆底下,盖在商店的屋檐下……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只要城市里还有‘荒 ’可拾,而这些‘荒’的价值,远大于地少人多的农村所付出同样劳动的所得,就 肯定有柳老大们涌人城里拾荒。我们举个例子:城市里的铝制易拉罐不是俯抬皆是? 拾一个至少卖到八分钱,若是运气好,能捡到一个啤酒瓶,可以卖到五毛,就算不 抢不偷,一天捡几块钱轻而易举。这几块钱在城里人眼中不算个钱,可是农民要卖 多少粮食,多少棉花才行?一季粮棉又要长多少时间?流多少汗水?弄不好还换张 ‘白条’呢。那些扒垃圾箱的拾荒的乡民,从城里人丢弃的东西里,究竟每天能回 收多少价值,恐怕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城里人好好算一算的,城里人光顾着冷眼蔑 视肮脏不堪的拾荒者了。” 尚政和想了想,说:“确实,恐怕真没人核算过这个问题。” “吴副市长常说治标治本的问题,在收入日益悬殊的城乡差别中,怎么治得了 ‘本’呢?如果哪一天城市里粮食再度紧张了,城里人还会想方设法投亲奔友的, 把吃饭的嘴尽可能送到农村去,如果断粮了,更会成群结队扑向农村,说到底,城 市里并不长粮食……一样,当农村难以找到挣钱的路子,农民成群结队扑向城市挣 钱,也就不奇怪了。所以,真的要治‘本’,就要真正缩小城乡差别,既然此处与 被处相差无几,何必疲于奔命呢?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缩小城乡差别’ 喊了几十年,现在城乡差别不是更小了,而是更大了。看看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统计 数字,就不会怀疑我在瞎说了。” “那么,方主任,能否这样理解您的观点:您认为在当前历史条件下,由于城 乡巨大差别的存在,类似于‘柳老大庄园’这样的现象,将不可避免地在城市的角 落存在?” 方主任迟疑了一下,笑道:“你这口气过于像那些记者们了,令人毛骨惊然, 我无论回答是与否,都会坠入一个圈套。我只能回答你:在现实和感情之间,我们 应该选择什么呢?我们又能选择什么呢?比如说吧,当年王老头那条大黄狗被我们 吃掉了,在此之前,我们连几毛钱一斤的肥肉膘子都买不起,馋肉啊,真馋!谁会 在乎大黄狗是公狗还是母狗呢?可王老头端来一碗怦得稀烂的狗肉,在精神上把我 们小哥儿几个全打趴下了!打败我们的当然不是一碗好吃的公狗肉,而是王老头的 感情!黄狗不能死而复生,谁还能赔出他一条狗呢?越是在物欲横流的时候,越是 见得感情的弥足珍贵。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语文课本上有篇鲁迅先生的《一件小 事》,至今我还无法忘记那位拉黄包车的车夫,说它是鲁迅先生文学上的成功,莫 如说是先生在感情上的成功。多好的一篇文章啊!前些天我问儿子,学过这篇课文 没有?他说语文书根本没有这一课了……城市有城市的情感,农村有农村的情感, 什么时候二者之间交流并融洽了,什么时候城乡差别就会缩小,你看看历代王朝那 些有作为的君主采取的养农政策,就说明了这点。” 尚政和有些为难地说:“谈到感情,简单的事情似乎就变得复杂了。” 方主任首肯道:“是这样的,感情这东西是世上最复杂的,我刚才说过,我们 这代人,是现代都市里与乡村保持最多情感纽带的一代人,尽管这情感支离破碎, 并不完整了,但却是目前最多的。因此,让我当‘城管办’主任,也许是个错误, 可惜组织部门并未意识到这点,否则他们可能调我去农委工作了。” 尚政和笑了笑,他有个感觉:方主任这个“城管办”的主任可能真的当不长了, 但他没说出来,因为这不属于他研究的社会学或文学的范畴。 “五一”劳动节要到了,尚政和原想结束调查,回省城放假休息几天的。可是 他得知一个消息:“五一”前夕市政部门准备再次对“柳老大庄园”采取一次大规 模行动。尚政和几乎立刻相信了。他已经研究过前面三次行动,发现有个规律:一 次是赶在一位外国总统即将来访之前,一次是本省一个大型贸易洽谈会开幕之前, 另一次是国庆节前。既然如此,他想再多留下几天,最好能目睹一次行动的全过程, 以增加感性认识。 他突发奇想:应当在“柳老大庄园”再次消失之前,再去一趟。谁知道这次消 失之后,“庄园”多久才会重建起来?是不是还有机会重建起来呢?这毕竟不仅取 决于柳老大他们的生存的欲望,还取决于市政部门的决心啊。 尚政和到了“庄园”,看到柳老大,心里一直矛盾着,要不要把上述消息透露 给他呢?但毕竟是组织观念战胜了其他,他没敢说出市政部门即将再次采取行动的 消息。 柳老大说:“尚同志,你来了?刚好,市里电视台来了几个人,正在那边拍电 视呢,你们倒是全凑一块儿了。” “拍电视?”尚政和忽然感觉到什么,说:“你带我去看看。” 果真有几个男男女女,扛着摄像机,正穿行于“庄园”之内,忙着拍摄那些破 烂的棚,捕捉那些衣不蔽体的小孩的镜头。估计又是电视台“社会热点”、“焦点 追踪”这一类栏目在进行现场报道。 “他们弄不好明天就来了……”柳老大哺哺自语道。 “谁,谁明天就来?”尚政和问。“那些戴大盖帽的呗,”柳老大嘴角撤出一 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只要电视台一来拍电视,第二天他们准来扒这些屋,灵验着 哩!再说,春天到了,城里有个卫生爱国运动,还有个‘五一劳动节’在前头等着 ……俺早就琢磨着,这次扒屋该着快了……” 尚政和暗暗惊讶柳老大的心计,真不愧是乡间能人,他竟然能把所有的蛛丝马 迹联系起来,作综合分析,从而得出部落酋长们的杰出之见,一个动物种群的首领 是否出类拔革,关系到这个种群的安危,仅凭这点,把他称为“庄园主”,便当之 无愧了!可惜,光凭这点小聪明,他能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和强大的城市相抗衡 吗?他斗得过“大盖帽”吗?他挡得住隆隆推进的铲车吗?还有,尽管他把“卫生” 和“爱国”的主语错误地置换了,还口口声声将“庄园”里那些肮脏破烂的栖身棚 叫作“屋”,但他无疑也明白二者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他“屋”的说法似乎在 表明:他们抬荒者已无可非议地属于城市,至少表明了他们决不返乡的决心。 “你既然知道他们明天要来,今天你们能做些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等呗,看他们这回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尚政和兴趣陡增。 “真的恐怕就得挪个地方了,假的话最好办,随便猫哪躲两天,再回来。” 尚政和叹口气,说:“看来,哪年的春节晚会上,该有个小品”拾荒游击队 “了。你们这是何苦呢?成天提心吊胆的,干脆回家去不得了?在家日日好,出门 时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说的不都是这个道理?” 柳老大笑了,笑得挺凄凉,道:“尚同志真是科学家,给我念书本哩,念书本 倒是比大盖帽念文件中听些。可惜,你不了解农村……你们城里人,真的了解农村 的有几个?家?那个家还叫个家吗?房子倒有,还是瓦房呢?可是地呢?全村的人 口翻着跟头往上涨,就是地再也长不出一寸,加上这些年国家征用的地,哪还有地 种粮食?农民没了地,总不能使根麻绳扎住脖子吧?喝西北风也得等着老天爷刮呀! 你看俺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也是没办法,才来拾荒的,好歹从家里扛出去一张 嘴呗,两条腿支着一张嘴,就没有饿死人的道理。要是俺再年轻三十岁,我也能去 打工,我现在这副老棺材瓤子,打工谁要?我不抬荒怎么办?” “可是,你们拾荒的给城市的社会管理带来很多问题……” “俺懂!这俺还能不懂?城里人讨厌俺们拾荒的,拿俺们当贼偷防着,丢了啥 东西,派出所的警察先来这里寻一气,才到别处办案子。他们把城市看成是他们自 己的,乡下人进来了,就不高兴。城里人就不想想,一到打仗、闹饥荒的时候,他 们还不是结着伙朝农村跑?其实呢,尚同志,你是省城来的科学家,你说说看,俺 们到底碍着城里人什么了?就是穿得破点,脏点,也没用得着他们养活吧?一条编 织袋就养活了一张嘴,又都是拾抬捡捡,扒垃圾箱,那些东西没人去抬也白瞎了, 要不城里人丢的东西都比俺乡下人买的好?抬回来了,对国家不也有好处?要不, 国家设废品收购站干什么?去粮店买米,城里人给多少钱,俺们给多少钱,一分没 少。现在不使粮票了,那是全国人民的造化,又不单单是俺们乡下人的造化。真说 起来,俺们每月不就是吃点米吗?粮店路上少洒点、粮库里少养几只耗子就全有了。 俺们还占下城里什么了?” 柳老大越说越激动,唾液四溅。尚政和赶紧退出几步。 尚政和也有些恼了,本来想说:你们吭吭吱吱地大街上吐了多少痰?你们一身 脏兮兮的,在街上串来串去,这本身就是现代大都市难以忍受的!什么叫有碍观瞻 懂不懂?这就叫有碍观瞻。 可是,他跟柳老大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可不就是不懂么!比如说临街的门口 不许乱摆放东西,不许晒衣晒被,你跟柳老大他们说,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这是真 的,准以为你故意蒙他们乡下人呢。尚政和意识到自己也是城市人,一旦纠葛到感 情这问题上,事情就变复杂了。他曾经这样告诉方主任,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摆 脱不了原有的属性。他属于城市,这几乎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情,再说,他也不想 改变它。 还是赶紧弄完论文所需要的材料,回省城吧。只有在社科院他的斗室小书斋里, 尚政和才能摆脱一切世俗的烦恼,进入到他的理论之中。 现在,他理解了步人中年的方主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忧虑。 不出柳老大所料,当天下班后,“城管办”的方主任往尚政和住处打了个电话, 通知他第二天将有联合行动,问他是否想去看看?尚政和说:“如果方便,当然想 去看看,我等的不就是行动嘛。”于是,方主任同他约定,第二天早饭后,他派车 拐过来接他。方主任迟疑了一下,才叮嘱道:“小尚,注意些,不要走漏了风声啊, 这一次,可是有位公安局副局长亲自坐镇指挥。” 尚政和缄口不提柳老大早有察觉,他想那种对抗和争斗与他无关,他只负责就 社会现象作深入研究,就像研究社会综合治理的人未必上街去擒拿扒手一样。 尚政和临睡前,上街买了一对五号电池,他携带了一个“傻瓜相机”,已经在 “柳老大庄园”拍了不少照片。如果明天还有铲车和警察封锁线,那将太理想了, 他要争取多拍一些照片,会有用处的。 准备就绪后,他早早睡下了。 大约凌晨两点,睡梦中的尚政和被电话铃声惊醒。来电话的又是“城管办”的 方主任,他急促地告诉尚政和:刚刚接到报告,说“柳老大庄园”发生了火灾,消 防队已经赶去,电视台等新闻单位也去了,他即刻也要赶往现场,问尚政和想不想 去现场看看?尚政和说当然要去。方主任说那好,你马上准备好,到门口等我,十 分钟后我的车到那…… 车子一路疾驶,还没到市郊,远远地已能看到“柳老大庄园”上空一片猩红色 的火光,想是火势不小。尚政和想起在“庄园”中看到的情况,那些拾荒的乡民就 把砖坯锅灶垒在棚前,生火煮饭,他们用的燃料都是拾来的木柴,一旦有火星子蹦 入棚,十分危险的。而那杂芜的一片“庄园”,如果失了火,后果真不堪设想。可 是几次拆除“柳老大庄园”,市政部门仅仅从不允许它的存在考虑,而几乎从无过 问它的防火问题。试想,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庄园”,有谁会考虑它的其他问题 呢?消防部门连市区的防火工作都深感力量不足,整天疲于奔命,更顾不上非法存 在的“柳老大庄园”了。 现在,终于酿成了一场灾祸。 溪跷的是,偏偏在第二天市政部门将要采取联合行动的头天夜里,“柳老大庄 园”发生了火灾,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车子停下来后,尽管尚政和早有思想准备,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那片空旷的荒地上烈焰腾空,一片火海。几辆消防车最大限度地靠近,却 无法越过那道近于死水的臭水沟,水枪不得不仰起45度角,尽可能喷得远些,白练 般的水柱结实地从水枪里喷涌而出,却松散地落在烈焰中,显得无能为力。看得出 来,在现场担任指挥的吴副市长,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对“柳老大庄园”中幸存者的 抢救上,无疑这是对的。而那些消防水龙,与其说在灭火,不如说在给冒着火焰突 围的人开路更恰当。已经脱险的男男女女被拦在一片空地上,啼号着,不知是哭他 们失去的栖身处,还是家中仍有困在火中的亲属。那些年轻的消防队员,冒死一趟 趟地钻入火海之中,趔趔趄趄地背着人出来。每当一条黑影笨重地从火中跌出来, 就会引起一阵忙乱,可是没有黑影的出现,人们则更紧张。谁也无从知道,火海中 究竟还有多少人困在里头没出来。 就在这时候,尚政和身边的方主任忽然怒喝道:“你!过来!……就是你哪, 不叫你还叫谁?”他回过头,看到柳老大和“翠她娘”相搀相扶,抖抖索索地朝这 边走来。方主任显然认得柳老大,他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鼻子,说:“你这个老王八 蛋,自己倒跑出来了?你说!”里头柳老大只穿了件裤衩,瘦瘦的胸脯上像一扇廉 价排骨,他可伶巴巴的,再没了往日的精明,说:“是,俺是老王八蛋……俺也不 知道,就看着……起了火,就逃出来了。” “翠她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完了,这回全完了,什么都光了……” 方主任恨恨道:“这回看你们还回不回去?” “回,有了这场火,说啥也得回去了……”柳老大鸡啄米似地直点头。 尚政和朝火海中看看,根本看不到“柳公馆”,想必那卡车车厢早已成灰了。 黎明前,大火终于被扑灭。 晨曦微露的时候,浓浓的余烟把焚毁了的“柳老大庄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抢救人员在废墟中翻来翻去,寻找着失踪的人,不时有一具具死尸抬出去,立刻围 上成堆的拾荒乡民,他们竭力辨认着那些烧焦的、如同一节节枯木似的尸体,一旦 认出身份,立即引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号陶大哭。 尚政和本不想继续目睹这场惨状,想回去的。他没走的原因,是想最后了解到 准确的伤亡数字。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蹒跚独行在一片灰烬之 中——是柳老大! 柳老大胳肢窝里夹着两根没烧透的木条子,还在东张西望,寻找着仍然能用的 东西。尚政和喊了一声,他惊恐地抬起头,见是尚政和,才松弛下来,说:“是尚 同志啊,吓死俺了,俺以为是警察哩……” 尚政和诧异地问:“你不是要回家了?还捡这些于么?” 柳老大“嘿嘿”笑道:“哦,说走还真走啊?野火烧不尽,风吹着还要生哩!” 说罢,柳老大勾下腰,像只九条命的猫,一路嗅着,钻到灰烬中去了。 目瞪口呆的尚政和,自信对社会学和文学颇有研究,却头一次不明白了:如此 冥顽的生命力,究竟缘自何处呢?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想像得到,另一座“柳老大庄园”,恐怕已经初具雏形了。 但它自脱形而成的那天起,似乎就在等待着下一场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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