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志愿军女文工队员,她的故事并没有随她消逝 那是2001年早春的一天上午,我去参加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 记得那天是晴天,却觉得天空不那么晴朗,似乎空中笼罩着若有似无的浮尘。 我从公主坟乘一线地铁赶到八宝山。走进公墓大门之际,觉得一切都很熟悉:一辆 接一辆的汽车;熙来攘往的人们;沿灰色围墙置放着的一些纸扎的花圈。首都北京 的特点之一,就是任何公共场所都不缺少往来的人群——八宝山公墓也不例外。 为了向亲朋好友的遗体告别而来八宝山,已记不清多少次了。 只知道每一次来这里送别远行人之后,归途中内心总不免抑郁。一想到各色人 等,从南北东西、五湖四海,跨越人生的漫长或短暂的路途,汇聚到北京,最后却 统统从八宝山公墓这一站集结,化为一缕青烟,永不归来。想到这里,每每摇头叹 息,情绪总要受些压抑。尤其是有一年送别我的一位年轻战友——一位军队颇有影 响的作曲家,因患肺癌,年仅38岁便撒手人寰……望着围着黑框的大幅遗像,一如 生前在向你微笑,总觉得他的离去,也带走了你自己的一部分……这次从八宝山送 别战友归来,令我难受几天。 所以此后我一般不愿上八宝山。曾有几次相熟的同事故去了,我因这样或那样 的原因没能参加遗体告别,过后虽然遗憾,但又想:同事的音容笑貌长留我心底, 我一生都不会与之告别;或许比参加了遗体告别,脑海中永远印下死者那经人化妆 后的僵滞的脸,更令生者好过些。 但是这一次的遗体告别我却必须去。因为我有承诺,有对死者的郑重承诺。 遗体告别仪式在一间小而普通的告别室举行。我从公墓西侧大门进去,很容易 就找到了那里。 应该说,这个遗体告别仪式显得有些冷清。稀稀落落聚到告别室前的,也不过 二十多人。告别室前的水泥台阶上,用黑纱围绕死者的遗像,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 台。葬礼像目前北京普通人去世时例行的一样,非常简单。主持人宣读了一个几页 纸的悼词,然后是向死者遗像三鞠躬,再接着便是在哀乐声中,依次走进告别室, 由右侧门进去,向安放室内的遗体行鞠躬礼,然后围绕遗体一圈向死者告别,再与 死者的遗属握手致哀,最后由左侧门鱼贯而出。 但我还是感觉到这个葬礼不同寻常。 首先,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虽然不多,却几乎是清一色的六七十岁的老年人。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死者年轻时的志愿军战友。 这些人年逾花甲,青春不再。虽然来向死者永别,却又有意无意地把这仪式当 作老战友聚会的机会。因此,男女老战友间,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不免冲淡了仪 式的哀伤。 还有,令我心头升起莫名激情的,是告别室前悬挂着的死者遗像。 或许是死者临终的嘱托,遗像使用的是死者二十岁以前的一张照片:一顶帽沿 微微上翘的军帽下,两只扎着辫绳的油黑的发辫间,盛开着一张年轻女性的灿烂笑 脸。一缕阳光投射到照片上,那确实美丽动人的志愿军女战士的遗像,好似一阵春 风掠过我的心头。我也注意到,参加遗体告别的老战士们望着死者50多年前的照片, 不免沉人各自的回忆。 谁不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即令是最残酷的最饱受磨难的青春岁月,在回忆中 依然是美丽的,令人怀想的! 我久久凝视着她的遗像。我并不认识年轻美丽的她,或者说,我没见过她年轻 的容貌。但是,第一眼瞥过,我就认出了遗照的主人。很显然,我记忆中的六十多 岁的老大姐,和眼前的美丽玉照之间,有着不为岁月流逝所消磨的特征;不过,更 令我与这英姿焕发的遗像瞬间产生相熟甚至亲情之感的,是我知道了在这年轻女性 的灿烂笑容与不久前辞世的老妇人之间的人生秘密。由此,我更加确认,每一个辞 世而去的人,都会带走一部人生故事。 所幸的是,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志愿军女文工队员,她的故事并没有随她而消 逝…… 差不多是两年多以前,在1999年的4 月里,我开始采访一些志愿军老战士。在 此十年之前,从纪念朝鲜战争爆发40周年前夕开始,我陆续出版了有关中国人民志 愿军出兵朝鲜的系列作品。这些作品受读者欢迎的程度是我写作之初没有预料到的。 这套系列作品并没有全部完成——一半是因为有其它事情的耽搁,一半是因为遭遇 到某些学术以外的种种干扰……十年一晃,有心的出版社编辑提醒我:就要到朝鲜 战争爆发50周年纪念日了,你的出兵朝鲜系列要不要继续? 当然应该继续。有出兵朝鲜的开始、进程,就应该有其结束。 写了国际风云和高层军事将领,也应该写到基层指战员。于是,我计划写反映 朝鲜停战前夕的金城反击战的“最后一战”。 采访的过程辛苦,而且不顺利。不少当年参战的高级将领已不在人世。尤其是, 众多的指战员在对近半个年世纪前的最后一仗的追述中,显出了革命英雄主义事迹 描述的雷同。在对众多资料和采访的思考中,我苦于理不出一个头绪,或者说找不 到一个艺术构思的出击点。 当时,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项写作计划或许真的难产。但是有一天,我在北 京西直门附近一幢公寓楼中的某个单元前去采访一位前志愿军某部的侦察科长时, 我的艺术触觉受到了某种触动。 当时那位侦察科长讲述了他亲身参加赴朝作战的经历后,向我介绍一直坐在他 一侧沙发上的夫人说: “她也参加过金城反击战,她当时是文工团员……” 于是很自然地我便同这位原志愿军文艺战士聊了起来。不经意间,她忽然说道: “那时候,在朝鲜,我们文工团员都挺年轻的,有的女孩子才十三四岁。过封 锁线,跑不动,老同志让这些小鬼们跟着驮炮的骡子跑,一人拽一根骡子尾巴,跑 得尘土飞扬,炮弹一炸……唉,牺牲的、负伤的,文工团员也有不少人都留在了朝 鲜……” 侦察科长夫人的这段平静的叙述,却像一块石头扔下,激溅起我心田的波涛。 我仿佛穿越半个世纪的时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样一幅摄人心魄的图画: 朝鲜战场的封锁线上,弹坑遍布,硝烟四起,炸弹不时爆炸。 负重的指战员和一些背着乐器的男女文工团员飞奔着穿越炮火拦阻线。一些骡 马驮着迫击炮或是炮弹箱被驭手牵着奔跑,骡马的尾巴拖拽着一个个年轻的小文工 团员。这些“战士孩子”一脸稚气,双目惊恐,军服显得肥大不合身……在冲天而 起的爆炸气浪中,他(她)们弱小的身躯似要被吞没掉…… 我禁不住想:这些十三四岁的小文工团员,在还应向父母撒娇的年龄,在应该 无忧无虑嬉笑玩耍的年龄,在应该坐在明亮教室里读书的年龄,却自愿来到死神时 时伴随的朝鲜战场,一旦被炮火击中,青春的美丽篇章还未展开便倏然中止……想 想看,这些孩子为这场战争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我忽然明白:战争的故事,因为这些孩子,因为这些花季的少女战士,因为那 些青春貌美的女文工团员,而更显得凄婉、美丽,因而也更加残酷与生动感人。 那么,我试想,去深人地采访众多依然健在的前志愿军文工团员,或许可以为 我的战争题材写作另辟蹊径? 于是,在那一年盛夏已至的时日里,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继续进行的采访 中,注意增添了一群特殊的采访对象。 冒着酷暑,我重新披挂上阵。带着惯用的采访本,揣着袖珍录音机,我北上辽 沈,南下金陵,东至山东半岛,西至古城西安,更多地是在北京九城间穿梭……几 个月过去,收获不能说少,写一本纪实类作品的素材也够用了,但是我写作的欲望 却好似一点一点被减弱——也许是被我内心越来越膨胀的不满足感所左右,面对生 动的、大量雷同的英雄事迹,真好似面对一盘散沙。 我几乎要放弃了。人类就要迈人一个新的世纪了。在信息爆炸、快餐文化盛行 的今天,传统的战争故事怎样才能拥有众多的读者?对于缺乏想像力,而靠写实卖 文的我,面对采访本上记下的一堆志愿军英雄事迹,觉得束手无策。我处于一种欲 罢不能,进退维谷的境地。 而这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时间已是那年的初秋。一天,我按预约好的时间前往北京平安里附近采访一位 原志愿军文工队员——现已退休在家的老同志。 令我吃惊的是,这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同志依然住在筒子楼里。 楼道不算窄,但被两侧摆放的煤气罐、案板等挤得只剩下容一人走过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混合气味儿。我向一位在水池边洗碗的中年妇人打听 我的采访对象。她把头一转,朝走廊里大喊: “老郭!有人找你——” “哎,来了来了!”走廊里不远处的一扇纱门被推开,一位穿白衬衣、蓝裤子 的老汉迎了出来。 没等我自我介绍,他便殷勤地把我让进室内。 一进门,我以为走错了地方,靠墙一侧竖着两个货架,上面摆着烟、酒、卫生 纸等杂货。墙角有一个灰白色的大冰柜。自然,屋里也少不了床、沙发以及衣柜、 台式电脑等家用品。朝阳的大窗子下边的一扇玻璃被改成推拉式的,此刻正敞开着。 我在沙发上刚刚落坐,就见玻璃窗外露出一个男孩子的头,喊道: “郭爷爷,我要一根双棒儿!” 在我与他的谈话中间,不时有顾客光顾:有的买两袋鲜奶,有的买一盒香烟… …见我时时停下记录,等待他从售货窗口返回,终于抱歉地解释: “退休了,开个小杂货店,又为群众解决困难,又为自己添点零用钱……” 之后,我从他的介绍中才知道,他是八十年代中期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 先是在附近一处街道办事处工作,后来就离休了。由于街道办事处没有住宅房分配 给他,他就一直住在部队营区的筒子楼内。 “谁管呀,说起来是离休老同志,可街道上没房,部队嘛,你转业了还撵你, 这筒子楼也不是合法住的……凑合着住呗……” 显然,对于他的生活状况虽不满意,他也恬淡处之,并不愿多谈。话锋很快转 到我要采访的正题上。 时值八月末,燠热尚存。我们啜着他预备好的凉茶,听他讲述赴朝的经历。也 许我对这次例行采访没抱什么指望,故而由他自己述说,很少插话提问。就在快到 中午,即将结束访问告辞前,我随意问了一句: “您在朝鲜写战地日记吗?” 果然如我所料,他摇起了头。因我为此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我对亲历者的 战地日记抱有希望:只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或许不似后来学雷锋而写滥了的革命日 记之类,能保留下一些独特真实的人生体验。 我起身准备告辞。 “有人写了战争日记……”他随口一句。 “谁?”我两眼一亮,急忙追问。 “苦夏!她到朝鲜以后,记了很完整的日记,不过,从没给人看过。” “苦夏”,这个名字在以前的采访中,我记得被别人提起过,说她一到夏季就 身形消瘦、苦不堪言,因而被称为苦夏。不过,似乎没人愿意更多谈她的事,也没 人主动提供她的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她在哪儿?可以找到她吗?”我当时的急切表情一定像找矿的勘探者发现了 矿脉。 “她就在北京……说实话,苦夏是我们文工队最漂亮的一个女队员……不过, 采访她可能没多大用……”他的口气令我惊诧。 “但是她有日记呀!”我几乎要恳求了。 “她还牵着两条人命哩!” “为啥?” “为啥?为了她漂亮呗!”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头激动地敲起了鼓。肯定是我的表情的急切让他起了怀疑, 也许被他看作是那种猎取艳闻轶事的沽名钓誉之徒,故而,他对我的请求联系采访 苦夏一事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试试吧,试试吧。”他送我出来时说,“我先帮你联系一下,看看她的态度 吧……” 三天以后,我主动给他打去电话,询问他联系苦夏的结果。 “她不愿接受采访,”电话那一端传来他冷淡的回答,“我早知道她不会接受 的,我看算了吧,多采访几个其他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开玩笑!怎么会是一样的?!”我差点把这句话冲口而出。我告诫 自己,不要着急,要耐心。 我想搬出他的老首长说服他。 “我前天见了李司令,他说,有什么事让我找您……”我殷勤之极地对他说。 “我不是帮你联系了吗?是她不愿见,也不能强求哇!”对方似有些不高兴。 “我只求您一件事:把她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告诉我,这对我太重要了……” “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同志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干脆告诉你吧,她的真名叫 辜夏……” 也许是他想赶快摆脱我的纠缠,也许是他屋里的售货窗口又来了买双棒儿的男 孩,他忽然很痛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不过,他没忘了叮嘱一句: “你去碰运气吧,可别说是我让你找她去采访的……你就跟她提李司令吧,提 老首长也许好说话些。好啦,祝你成功吧!” 告别室右侧的门开启了,吊唁的人们开始排队依次进入。与此同时,哀悼的乐 曲也响起了。这与一般哀乐迥异的声音悠然升起,令我心头一颤,就听见前后有人 小声脱口叫道: “哟,是‘道拉吉’①!” -------- ①朝鲜民歌《桔梗谣》。 “喂,道拉吉,道拉吉……” 这抒情而又轻盈的朝鲜民间曲调,对于去过朝鲜的文工队员是再熟悉不过的。 我猜想,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选这首乐曲做哀乐,一定是苦夏临终前的亲自安排。 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道拉吉, 只要挖到两三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优美的旋律似天籁般萦绕在告别室内,牵引着人们沉重的脚步。 我缓缓走向她的遗体。 在向鲜花丛中的逝者三鞠躬后,我轻轻地环绕她走过,注目她安详的遗容。 我看见,她一头染过的乌发油亮而鬈曲,环绕着她端庄、清秀的脸庞,被精心 化妆过的脸上,双目微启,似要最后向人们诉说。 棱角分明的嘴唇被施了淡淡的口红——颜色一定是她生前常爱用的一种。 我一刹时竟想到,这样一位美貌女性,花甲之年风韵犹存,生前一定喜爱化妆。 而从她成年起,被动地由别人为自己化妆,恐怕这是仅有的一次吧! 向死者遗体告别后,我来到灵前右侧的遗属前,向死者遗属握手致哀。 死者的遗属只来了两位:一子一女,来向母亲告别。儿子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 人,身材笔挺;女儿三十多岁,亭亭玉立,面容与母亲十分相似。她的名字叫玉薇, 我曾见过她。 在和玉薇握手时,她认出了我,含泪点头。 “谢谢您来为妈妈送行……” “葬仪安排得很得体,”我宽慰她,“使用青春遗像和朝鲜民间乐曲代替哀乐, 恰如其分,妈妈可以放心远行了……” “谢谢您。这都是按照妈妈生前的喜爱来安排的……”女儿解释道,“遗像是 用妈妈最喜欢的一张放大的,‘道拉吉’乐曲也是妈妈临终前常听的……她爱回忆 年轻时代……” 玉薇最后的一句像是不经意说起,但却是对我的一个提醒。我握手向她告别, 说: “放心吧,我正在抓紧整理你妈妈的回忆……这不仅仅是对战争的回忆,更是 青春回忆,人性回忆……” 离开玉薇后,我在想:玉薇作为女儿,未必知道她的母亲对我开启回忆闸门的 不易,更不一定知悉,母亲那道回忆闸门之内的秘密。 当我获得苦夏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后,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也踌躇不决: 究竟是先给她打电话呢,还是冒昧直接上门求见?显而易见的是,两者都会有遭遇 拒绝的危险。 我寄希望于这些文工队员的老首长,由首长引荐好似获取了通行证。遗憾的是, 当我给李司令家拨通电话后,得知这位离休的老将军去了江西,好像是为了一个有 关红军历史方面的纪念活动。并且,何时返回北京没人能说得准。 最后我决定:先电话联系,不论是否遭到拒绝,都得上门拜访。 我挑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估计对方在子女返家心情愉快时打去电话—— 铃声响过几遍后,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喂,你好,请问找谁呀?”后来我知道接电话的是苦夏的女儿玉薇。 “请问这是辜夏同志家吗?”我说出了苦夏的实名。 “您是哪一位?找我妈妈什么事?”看来,女儿对陌生口音来扰有些奇怪。 也许是害怕直接遭到苦夏的拒绝,我竟一口气把我的姓名职业和采访她母亲的 请求,用诚恳的语气快速讲了一遍。 “请等一下——”我听见她放下话筒的声音,接着就听见话筒里传出电视机里 的歌声和母女二人的交谈声。 过了一会儿,女儿又来回话了: “我妈妈说,她前些天听郭伯伯介绍过您。她很希望您能多写写志愿军,不过 ……” “那可以采访她吗?”我急着问。 “不过,妈妈说她自己没什么好谈的,她最近身体不好,不愿回忆过去的事… …” “请转告你妈妈,只要见一面,简单回忆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努力 想挽回局面。 “实在抱歉,妈妈不同意。” 在我迟疑间,对方已放下了电话。 再次遭拒绝,令我非常失望。不过,我对苦夏的态度可以理解。并且我更加坚 信,往往越是难于采访到的东西,价值也越大。 谁愿意轻而易举地将秘密示之于人呢? 一星期后,我抖擞精神,再次披挂上阵。 我决定单刀直人,径直登门拜访。尽管这样做有些不太礼貌,但也只有如此了。 动身去她家的那天,是我特意选的星期日上午她容易在家的时候。早晨离家前, 发现外边下开了雨。不大不小的雨很快浇湿了路面。这让我更加高兴:冒雨拜访不 是更显出虔诚么? 她的家位于甘家口路东一片住宅楼中。我撑着伞,在楼群中按照楼号打听了两 次才找到。 是多层住宅楼,没有电梯。楼外有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间散置着几处石凳, 还有一处花坛。大概是雨中,楼外还算宁静。 我按照地址上了三层,在右手门口站下,镇静了一下心情,便伸手按响了门铃。 总算没有扑空——片刻,室内响起问话声: “是哪一位?” 听声音又是她的女儿。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住了。我知道她正在门内从猫眼向 外探视。 我很从容地从塑料提袋中取出我出版的一套书,举在面前,向门板上的猫眼说: “我就是上个星期打过电话的作者,我今天特意来为你妈妈送书,只想送一套 我的书……” 大概是看到我一手拿着滴水的雨伞,一手举着书,并且一脸诚恳,门里她的女 儿决定开门迎客了。她喊了声: “妈妈,有客人来啦,找你的——” 门开后,就听见室内飘荡着“道拉吉”的歌声——是卡带录音机播放的。进门 过道前边就是一间客厅,一侧组合柜上的录音机正开着。屋外下雨,窗口透进的光 线有些暗。 年轻的女儿迎向我,接过我手中的伞。她朝我微笑着,面庞十分美丽。 右侧拐角处的沙发上站起一个妇人,由于过道的遮挡,使我没有立刻见到她。 但是,她的女儿马上介绍说: “这就是我妈妈……” 妇人微笑地凝视着我——之所以称她为妇人,是她确实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她 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庞清丽而白皙——只有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诉说着她曾历经 的沧桑。 她神态从容地请我在沙发上坐。女儿很快沏上茶水。 我一边为自己冒昧登门道歉,一边将我的书恭恭敬敬地置于她面前的茶几上: “只是送您一套我的书,写的是有关朝鲜战争的,想请您多多指教……”我对 她解释道。接下来,我简短地把自己的经历做了介绍。 “谢谢您冒雨送来书,我一定拜读。”她说,“但是我怕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 ……” “我听您的老战友介绍,说您在朝鲜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 看见她眼里闪出警惕的神色,于是立刻打住话头,递上自己的名片,起身告辞: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电话,请多关照吧!” “再坐坐吧,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还下着雨呢……”她一边起身送我,一 边挽留,脸上确有歉意。 “有机会的话,以后再拜访您,今天突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这次送书后两个多月,时近初冬,我才又给苦夏打去电话,结果令我彻底 失望。 是她女儿玉薇接的电话,告诉我,她妈妈早已去了美国! “是您上次送书后半个多月走的,对,是看我哥哥,他在美国东海岸的巴尔的 摩……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国,总要很久吧……”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已停止了工作采访。苦夏——我把她作为我最后一个也可 能是最重要的一个采访对象。现在,这个打算要泡汤了,令我觉得沮丧。这种情绪 影响到我的写作欲望,令我很难打起精神,去撰写一部类似材料汇编的纪实作品。 加之年关将近,又有诸多事情打扰,遂将写作计划搁置下来。 接下来,全世界共同迎接新世纪的欢庆将我也带进2000年。 喜悦之后才发现,新的世纪普通人依然不缺少从前的烦恼与疲于奔命。渐渐地, 我便将采访苦夏一事遗忘了。 整整一年过后的又一个初秋,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玉薇打来的。她 告诉我,已经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都没人接;她说,她妈妈想见我。 “我明天去可以吗?”我连忙问。 “可以,请您直接到医院去,妈妈得了肺癌,住在肿瘤医院……” ——就这样,在北京肿瘤医院东院一间特护病房里,我断断续续倾听了苦夏的 回忆。 那时,我曾问她,为什么不早些接受采访?她说,原本不想说,但是,读了我 送她的书,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作者;加之,去年到美国不久,就发现患了肺 癌,已是晚期;在美国做了手术,疗养几个月后突然很想回国,吵着让儿子把自己 送回北京。 “其实是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我想抓紧时间,对你讲述一切,以免把我 的故事带人另一个世界……” 当然,我也读了她的赴朝日记。但是,她的讲述比日记更生动,完整。她每日 的讲述有两到三个小时,都是根据日记所载勾起的回忆来说给我听。经她的同意, 我在笔录的同时,也做了录音——这既是为了保证材料不被遗漏同时也是为了保存 下她的声音。想起在肿瘤医院,面对仰在床上的她,望着她因肺癌而显得潮红的脸, 因回忆而显得激动的双眸,听着她那娓娓道来的柔和的女性声音,真令我奇怪,一 个六十多岁的病体沉疴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年轻而温柔动人的嗓音。 我在肿瘤医院病房的采访用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其间,我也没忘记同她的女儿 玉薇就我与苦夏的合作一事拟定了一份详细的有关版权方面的合同。按照合同我将 在书中隐去所有当事者的真实姓名。 采访结束的那天下午最令我难忘:她结束讲述后,长吁一口气,将头微微后仰。 那时,夕照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映在她床头盛开的一束康乃馨花瓣上。她的脸朝向 鲜花凝视许久,轻吐一句: “完了……总算讲完了……” 在我辞别将要离去时,她伸出白皙的右手,但无力抬起,手掌心朝上,微微抖 动着。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柔软的手指正在颤栗。她与我凝视,轻轻说: “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你,对我知道得最多……我对孩子也没讲过……” 我握着她的手,一时无言对答。 “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吧?”她喃喃道。 “一定。”我直视她双目,郑重承诺。 ……握别玉薇后,我再次回头注视苦夏的遗容,再次鞠躬,尔后步出告别室。 那时,“道拉吉”的乐曲还在我耳畔飘荡。 我脚步匆匆穿越吊唁的人们,疾步走出八宝山公墓大门。地铁站旁,人们出出 进进。卖报的小伙子在高声叫卖。一旁的烤炉上,小贩翻捡着烤熟的地瓜……生活 在照旧进行,人们并不在意附近的墓园此刻又送走了什么人。然而回首看去,八宝 山墓园上空,一缕淡淡的青烟向空中袅袅飘升,那或许是苦夏的灵魂飞离了人间? 我知道,阳光灿烂的天空中,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当天晚上,在书房里,我再一次打开录音机。磁带无声转动,扩音器里响起了 苦夏生前娓娓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