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红大姐枕畔的发香阵阵袭来,渐渐抵消着我被头上的异味儿 我跟着蔺营长离开宣化后,坐了大半天火车,到北京平绥车站——就是现在的 西直门火车站下了火车。 第二天我们又从前门火车站倒另一趟火车。又坐了大半天时间到了唐山。 第三天下午我们到了离唐山十几里地的一个镇子——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路上,乘车、住宿,蔺营长都对我很照顾。看起来,他是在努力把我当作他 家乡的妹妹,起劲地呵护。而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部队的领导,自己则 是一个有待被接收入伍的新兵。 印象较深的有几件事: 一是蔺营长的年龄不像我最初见到他误以为有四十多岁那么大,交谈中得知他 当时才二十七八岁,是抗战初期参加八路军的。 并且他负过六次伤。 二是他在火车上,看见我的笨重的包袱,笑说:“又不是串亲戚,弄个包袱干 啥!”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帆布箱里找出一条背包带,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包袱三 横两竖,变戏法儿似的打成了一个小背包。使我一路上下火车,背起来感觉很好。 三是头天到北京后,到前门附近的一个军人接待站住宿时,接待员——一个唠 唠叨叨的秃头老人拿着一大串钥匙只给我俩开了一间房。蔺营长说,还要再开一间。 老人问:“不是两口子呀?”闹得蔺营长一个大红脸。为了证明我的身份,蔺营长 特意用接待站的军用电话给部队打了个电话,声音喊得很响: “喂,告诉你王统之,我按你们的要求带来一个女兵……对,十六七岁吧,什 么?会什么不知道。唱歌没问题!长得俊,没问题!文化更没问题!你要是不收下, 那可就是问题啦!” 看着蔺营长一手叉腰,一手握话筒打电话的神情,真有一股豪气。但是,他的 一口一个“没问题”,倒让我暗自担心起来。因为那时我已从他的口中知道,部队 的文工队要招一些有文艺特长的青年补充队伍,最好是要专业文艺团体的。可我只 是一个普通的女中学生,人家会收留我吗? 由于这些想法,在那天快到部队驻地时,我跟着蔺营长一路奔向那个镇子,心 中还是忐忑不安。 那个村镇坐北朝南,面向一道河湾。我们踩着一块块青石过了小河。冬日的阳 光照在结冰的河面上,有些刺眼。 过河后,我们走上一条由东向西的通往村镇的大车道。道路上,零星见到部队 人员骑马经过。有的还与蔺营长打招呼。 快进村前,蔺营长说,咱歇一会儿。就在路边几株枣树下的青石上坐下,一边 放下帆布行李箱,打开翻检着。 我也坐下,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望着不远处的村镇入口,看见有穿军装的三 三两两的人,听见了鸡鸣狗吠,以及断断续续吆喝牲口的喊声。村口一面墙上涂了 两个黑字:离庄。 这时,蔺营长开口了: “小夏,到了文工队,可不能娇气,要能吃苦,听领导的安排……” 我点头答应着。 “你帮我办点儿事——” 蔺营长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是一个粗白布小口袋, 用麻线扎着口儿,还沉甸甸的。 “这里啥呀?”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包酥豆,”蔺营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交给文工 队一个叫李春红的,李春红……” “行。”我点头答应着,忽然又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咋不亲手交给她呀?” “我得赶紧回营里,怕营里有什么任务。”蔺营长支吾道。 “蔺哥,”经过几天相处,我已称呼他为蔺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称谓挺喜 欢。“别不好意思,蔺哥,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别胡说,”蔺哥摇头道,“还八字没一撇呢!” 说着,蔺营长又拿出一个挺厚的本子给我。我接过一看,见是个浅蓝色丝缎面 印花硬壳笔记本。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本子。那个年代纸张挺贵重的, 翻着笔记本里白亮发光的纸页,觉得这本子用来写字真有些可惜。 “送你吧。”蔺营长望着我,“这还是那一年,打太原,立了功,发的奖品哩。” “谢谢蔺哥!”我很高兴。那时,我把本子珍重地收好。心想,也许可以用这 个本子坚持记日记,把我从军的经历记录下来。 我跟着蔺营长走到村镇大路口,见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下,一口水井,井台上, 一个穿军装,身材瘦小的战士在摇着辘辘把儿,一会儿,绞上一桶水,倒进挑担的 木桶里。 蔺营长看见了,放慢脚步,喊: “喂,王林!你个小和尚!” “噢,是蔺营长?”被称为小和尚的战士抬起头,一脸羞赧。 “你们王队长哩?” “在。” “在哪儿?” “队部。” “你看她——”蔺营长指指我。 王林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一红:“我不认得。”又低下头。 “你脸红啥?怕啥?又不是给你相媳妇!”蔺营长逗趣,发现我也不好意思扭 转过脸去,便正色道,“我知道你不认识她!这是我给你们文工队接来的新同志— —” “嗯。”王林老实地点头。 我发现王林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头上擀了毡,像是戴了一顶黑毡帽, 哪儿有一点儿小和尚的影子? 蔺营长继续吩咐王林: “王林,你领上她——” “嗯。”王林答。 “把她交给王队长。” “嗯。” “就说是我给他找来的当家花旦!” “嗯。” 蔺营长又对我说:“跟上王林去吧……” “那……”我迟疑着。心想,倒了两趟火车,跑了三天,就把我交给这么一个 只会“嗯”的小和尚? “放心吧。”蔺营长看出了我的担心,“我电话里跟王队长讲好了……我得到 大车连借匹快马,天黑前赶回营里去……” 我又看了看蔺营长,一时真舍不得离开。我明白,我的蔺哥,是惟一把我从这 陌生环境与我的故乡和亲人联系起来的纽带。我有些担心,这一分手,联系的纽带 会不会断掉?想到这点,我的双眼有些潮湿起来。 “别怕!记住,以后你就是革命军人啦!”蔺营长鼓励我,“再说,咱们还是 在一个师里,以后总有见面机会。” “再见,蔺哥……”我强忍着泪水,挥手告别蔺营长。我跟着挑着一担水的王 林向村里走去,还不住回头张望。 “蔺营长——是你哥?”王林挑着水问。 “我管他叫哥,但不是亲哥。”我答。 “你俩长相还真有点像哩,”王林说,“说是亲哥,我也信。” “你当过和尚?”我想起蔺营长和他逗趣。 “嗯。”王林答。 “为啥?” “家里吃不上……” “咋又当兵啦?” “嗯。”王林又开始“嗯”了。 “你在文工队干啥?” “打镲。” “唱呢?跳呢?” “也唱,也跳。” “你挺能的吆!” “瞎耍巴哩。” “文工队缺人不?”我还是不放心。 “到了。”王林没有回答,而是引我走向街右侧一座宅院的门楼。 这是富裕人家的宅子,和我父亲土改前住的大宅有些相似:青砖门楼,黑漆大 门,门两边有门墩、石鼓,进门有一座砖雕大福字影壁。 我跟着王林上石阶进院门。 “你等等。”王林让我等着,他挑着水进了院里的西厢房。听见西厢房叮叮哨 哨掀缸盖和哗哗的倒水声。又响起女人的声音: “快歇歇吧,看累着!” 我猜想那一定是房东女主人。一边打量着青砖漫地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 正房右侧的一棵大柿树下也见不到一星枯枝败叶。 同时,我听到正房里传出一阵小提琴声。 王林从西厢房倒了水出来,把扁担和木桶放在墙根一块木板上,然后又对我说 :“再等等。”便奔上正房台阶,敲门。 “报告!”王林喊道。 里面有人让他进去,王林才推开门走进正房。片刻,房门又开了,一个穿军装 戴军帽扎腰带的女兵走出门,站在台阶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提琴,拤在脖子和 下巴间,右手挥着琴弓。看了我一眼,她圆胖脸上的一双杏核眼儿就瞪圆了,她惊 呼道: “快看哟队长,串亲戚的妮子来啦!还挎着包袱呢!哈哈哈……” 她那一串清脆的笑声,刺得我脸发烧了。我真后悔为什么把本来背着的像背包 的包袱从双肩卸下,而挎在了臂弯儿里。这不,招来人家的笑话了。 好在这时屋里响起喊声: “快进来进来!我看看蔺大个子带来个什么仙女?” 王林也从屋里闪出,向我招手。 我迈步上台阶。王林殷勤地接过我的包袱和布兜。拿小提琴的女兵侧身让开。 我走进去。 进了堂屋,见正面一只硬木雕花八仙桌,一边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后一副条案, 墙上一幅中堂,画的是刘备三顾茅庐。条案上没有置香炉帽筒之类,倒是摆了些铜 钹、号角之类。靠隔扇地上还放着两只大黑漆箱,一只箱子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我看看我看看——”从右侧隔扇门处,里屋闪出一位军人,正双手扣着皮腰 带,好像是为了接待我才刚刚系上的。他一副国字脸,点着几颗浅麻子。脸紧绷着, 不苟言笑。 “这是王队长。”王林介绍。 我面向王队长弯腰鞠躬,之后不知所措。 王队长两手拇指插在皮带里,围着我绕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我。 “我早就知道那个蔺大个子是个山药蛋,他懂什么算是漂亮演员?这不是又带 来个孩子!把我当成儿童团团长啦!” 我站在那里,搓着两手,窘得可以。 “够俊的嘛……”王林插了一嘴,似有些为我打抱不平。 “要是下巴没那么尖……”拿小提琴的女战士也在一旁研究着。 “你个小和尚也知道啥叫俊?”王队长奚落王林,“就她这标准,我到唐山一 招手就呼啦来一个连,你信不信?” “不信。”王林梗着脖子。 “准跟蔺大个子沾亲带故的,八成是个表妹,看那高鼻梁,跟蔺大个子一个人 似的!你说说吧,叫什么名字?” “辜夏。”我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水回答。 “苦夏?”王队长笑道,“这还没到夏天,人也不胖嘛,挑食吧?” “我姓辜,古辛辜。我出生在立夏那天,我爸就给我起了个辜夏。” “看,还是苦夏。” 一旁拉提琴的女子笑了起来。 “多大岁数?”王队长又问。 “十七。”我报了虚岁。 “准是虚岁。”王队长说。又问,“哪儿的人呀?” “宣化。” “宣化?你们听听,宣化?谁不知道蔺大个子是宣化人,一辈子吃不饱,饿、 饿的①,一张嘴就吐山药蛋?你还真不是宣化人!”王队长这一说,我倒真佩服他 了,口音把得真准。 -------- ①宣化方言,把我说成“饿”音。 “我父母亲都是北京人,我的口音……”我解释道。 “我说对了吧?”王队得意地笑了笑。“你要真是一口山药蛋,我让蔺大个子 把你领到他营里喂马去,我文工队一水儿的标准国语!” 说实话,王队长的普通话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县人,说 得一口深县普通话。 “不用问啦不用问啦,问什么我这是!”王队长又绕着我转了一圈,“家庭成 份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成啦,冲你这个出身,我们收下你啦!我们就是要改造地 主资本家的少爷小姐的。蔺大个子算是欠下我一顿酒饭啦!” “谢谢队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秋月,”王队长吩咐拿小提琴的女子,“去叫你们分队长来这儿领人!” “队长,你还没问问她会啥呢?”秋月提醒队长。 “先放你们队吧,啥也不会我也得收,要不蔺大个子那头驴又该嚎啦!去吧!” 拉提琴的女子放下琴,出屋,还回头问了一句: “琴还没练完呢?” “再找时间教你吧!”王队长挥了挥手。 接着,王队长瞪着眼睛骂开了: “我说你个小和尚又念啥王八经哩?入定了?跟个磨盘似的!还不快给新来的 苦夏同志倒杯水?让人家坐下?” 王林似被一根弹簧弹起来,赶紧找来一个竹皮儿暖瓶给我倒水,一边说: “快坐,坐,苦夏大姐。” 我一边在椅子上轻轻坐下,一边想:这“苦夏”的名儿算是给叫定了。管它呢, 苦夏就苦夏,反正这称呼倒也符合事实。确实,从小时候,我母亲就常唠叨说:小 夏这孩子苦夏,年年都苦夏。 只听王队长又吩咐王林: “你去告诉邱干事,让他抽空儿给苦夏上了花名册。” “嗯。”王林垂手而立。 “让他上报军务科,好给苦夏从军需科领被装,把她那长袍换下去!” “嗯。” “还有,你得先给苦夏借套被褥——被装发下来之前先将就着用……去找那个 女房东吧,只要你小子去,那女房东连她闺女都肯借给你!” 望着王林离去,跟逃走似的,王队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起来。 王队长潇洒地掏出香烟,点火抽烟。 现在,堂屋里只剩我一个新兵了。我在等待王队长即将开始的训话。 “我是队长,你知道了,我叫王统之,统之知道吗?笼而统之的统之——文工 队我就可以笼而统之,你也要被统之。你刚来,要学的东西很多,什么都不会?不 要紧!只要记住一条:听领导的话,你什么都能会!军人就讲个服从命令。服从是 啥?就是听话。只要听话,很多知识、本事我慢慢地教你……刚才走的那个秋月, 就是在跟我学小提琴。以后你也可以学,要吹拉弹唱,样样学会,一专多能……” 我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挺直腰听着。心想:遇到好人了。 果然是蔺营长托付的人,真是不错呀! 就在王队长热情地讲着,讲到嘴角快要积起白沫儿的时候,王林抱着一卷铺盖 回来了。 王林刚把铺盖放下,院里响起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的吵嚷声: “王队长,我们分队长廖沙不在。秋月说来了个叫苦夏的,我来领人吧……” 脚步噔噔响着,进来的却是一位身材颀长面目清秀的女子。二十多岁,一身刷 洗得黄里发白的棉军衣,干干净净,精精神神。领口处露出窄窄一条衬领雪白的边 儿,衬得长脖子、瓜子脸更显得白净。挺胸昂首的,透着一股子英气。 一见来人,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歌舞分队副队长李春红同志。”王队长将来人向我介绍。 “李春红?”我心想,这么快就见到了蔺营长的心上人啦!果然,蔺哥有眼力。 李春红笑着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手。又伸手爱怜地摸摸我的脸: “瞧瞧这么个小美人儿,我一听秋月说是个小人精儿就觉得是个美人儿,真猜 对啦!王队长咋这么开恩,把她分到我们分队?还不留乐队当你的嫡系?” “我从来不分什么嫡系不嫡系。一概都是革命同志……好啦好啦,李春红同志, 把苦夏领走吧……” “您就是李春红同志?”不知为啥,我忽然决定把蔺营长托付的事情现在办妥, 于是从布兜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众人莫名奇妙。 “这是蔺营长让我交给您的——”我把东西交到李春红手上。 “啥东西?”王队长上前一把夺过,打开口一看,撇撇嘴说,“酥豆,你说蔺 大个子多不是个好材地,送啥不行,弄点烂豆子!” 王队长把袋子还给春红,说: “你收着吧,我说咋蔺大个子到了咱这家门口都不进来坐坐,怕见咱们春红呢 ……” “怕我啥?我又不吃人!”李春红说着,把袋子向八仙桌上一倒,哗——倒了 半桌子酥豆,“吃吧,都尝尝!” 王队长赶紧上前拦: “别倒这儿,别倒这儿,这是人家给你的心意,你回去一颗颗扔自己嘴里闷着 吃吧……我说春红同志,别理那个蔺有亮,我那个老班长是头驴,倔驴,他哪点儿 比我强?你看我这一口标准的国语……” “去你的吧!”李春红瞪了他一眼,转身拉着我就走。“王林,把铺盖和她的 包袱送到我们那儿去!” 王林挟着借来的铺盖,提着我的包袱在前边走,我拎着兜子跟着李春红走在后 边。 我们出了队部,向街里走,又向右拐到另一条街,过了一座庙,街边有一台石 辗,石辗旁的一户人家就是。 路上,春红大姐告诉我,部队在农村号房子暂住,是因为城里营房正在整修, 以后会搬回去。还告诫我:新兵到部队,要尊重老同志;部队很讲究资历。另外, 到了部队,跟在家不一样,你在家不管是独儿子独闺女,金疙瘩银疙瘩,到了这儿 都得跟大伙儿一样,要不怕苦不怕累,不然别人瞧不起你。 “那我不会唱不会跳咋办?”我问春红大姐。那时,我更担心业务上拿不下来, 恐怕这比娇气怕苦更让人瞧不起。 “谁天生就会?学呗!”春红大姐说,“咱们师文工队不算什么专业文艺团体, 只要肯下功夫学习,能跟上去,我看你挺聪明的。” 春红大姐把我安排和她住在一起。是一座农家小院的东厢房。 大炕,炕头有火灶。同屋除了秋月,还有三个,都是早我一年多参军的,只有 秋月和我是新兵。不过,秋月也比我早来一个多月,对于我,秋月也可自称老兵了。 我们进到屋里时,秋月等同屋女兵都等在屋里了。事后才知道,那天,是秋月 把她们从别处找来的——她们本来跟其他队员一起排节目,听说来了新同志,便赶 来欢迎。而且,明知道我不是专业文艺团体的,还要我表演节目,也是秋月的主意。 她的本意是想给我个难堪。 那天,王林挟着铺盖卷和我的包袱,进屋后,他问:“这铺盖放哪儿?” 屋里儿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应。 我看见,那一盘火炕上,整整齐齐列着五个铺位:都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黄军被。 再加一个铺盖就显挤了,况且我这一床老乡的被盖,看去不那么干净。 王林问李春红: “咋办?” 李春红立刻决定道: “照顾新同志吧,秋月,你把炕头让出来,让苦夏住炕头靠墙。俗话说:靠墙 头,不发愁。” 我发现秋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赶紧说: “我睡哪儿都成,没啥关系……” “戏剧队两个屋子都有空儿,干啥硬在咱这儿挤?”秋月嘟囔着。 “把你赶到戏剧队去住,你愿意?”春红反问她。 “我是说王队长,戏剧队缺人,却把新同志分咱们歌舞分队……”秋月解释道。 “那你找王队长建议去!”李春红斥道,“算了,你不用动了,让苦夏睡我这 头儿吧!” “我没说不愿呵?我给她腾地方……” 没等秋月上炕,春红姐把我的铺盖就放在了另一边炕头,把她自己炕头的被子 移开些。这一来,几个人都上炕挪动被子,各自把褥子都叠压了半尺,算给我安顿 下来。我一再对春红说,要她还住炕头,但春红大姐执意要我住炕头,她紧挨着我。 可是这么一来,秋月显得非常尴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而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因为我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不愉快,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为了尽力做一些弥补,在铺盖放好后,我便解开自己的布兜,把从家里来时带 的一包糖果拿出来,请大家吃。春红姐也把剩下的半袋酥豆放在炕头,让大家共享。 有了糖果和酥豆,大家吃着聊着,把刚才的不愉快扔到了一边。 这时,秋月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苦夏,刚才几个老同志还说,想请你唱个歌儿,或者出个什么节目的!” 经秋月一提,几个人都鼓起掌来。 我迟疑着,脸有些红。 “我不会什么……”我支吾着。 “不会唱,王队长哪里会分你到歌舞分队呀?”秋月故意夸张地说,“你别拿 架子啦!” “你会唱啥就唱一个,唱得好不好没关系。”春红大姐大概也想看看我的嗓音 条件如何。 这时,我倒真有点感谢王队长了。在队部我紧张了半天,结果王队长什么测试 都没做,就收留下了我。而现在,面试开始了。 唱吧!我下了决心。在这几个人跟前若是不敢放开嗓子,以后怎么登台参加演 出呢?可是,唱什么呢?我忽然想起,在宣化女中时,解放后,有驻军代表进校, 曾教我们唱过一首歌,名字叫《国民党一团糟》。显然这是好歌,于是我从炕上站 到地下,给大家唱这支歌儿。 国民党啊,那个一团糟啊!一团糟啊一团糟!地痞流氓狗强盗呀!贪官污吏到 处有啊!特务警察赛牛毛……打击他!前方有咱子弟兵!打击他!后方有咱老百姓 …… 一定是我毫不吝惜音量的放声高歌让满屋的人吃惊不小,人们愣了一阵子,忽 然都哄笑起来!那位等着看笑话的秋月更是笑得响亮,前仰后合,一副幸灾乐祸的 表情,甚至还一个劲儿地鼓掌呢! 春红大姐微笑着听我唱完,鼓励地点着头。又问我,会不会什么民歌,唱一首 试试。 我横下一条心: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了,唱就唱呗!要我唱民歌?啥是民歌? 老百姓唱的就是民歌!我毫不费力想起小时蔺妈为了哄我睡觉时唱的小调儿,有不 少我从小记得很熟。也怪了,一想到蔺妈,那些歌词的曲调就跟泉水似的,一股劲 从我嗓子眼儿往外冒。我先唱了一个《两头忙》: 高高山上两间房, 一家姓李一家张。 张家有个大公子, 李家有个好姑娘。 张李两家把亲订, 急急忙忙办嫁妆。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下小儿郎。 四月里小儿学会走, 五月里学会喊爹娘。 六月里南堂把书念, 七月里学会作文章。 八月里上京去赶考, 九月里中了状元郎。 十月里回乡来祭祖, 十一月得病倒在床。 腊月里来病加重, 大年三十见了阎王。 诸君要问这是啥调? 这就叫一年四季两头忙。 一唱完,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我明白,这回大家是真心叫好。 我也高兴了,在大伙儿的鼓励下,我又一连唱了几个小调儿,什么《绣荷包》、 《十对花》,《小寡妇上坟》等等。直到要开晚饭了,才算罢休。 那天晚饭是蒸窝窝头熬白菜豆腐。各个宿舍的人用盆到伙房打回饭菜,各自到 宿舍分餐。我自然没忘记春红大姐的嘱咐,不能各方面显得娇气而与众不同。加上 唱歌的表现又获得认可,心情也好。况且,窝头熬白菜也是在家里隔三岔五的桌上 餐。所以,我一口气吞咽了两个大窝头和满满一碗白菜豆腐!吃得很香甜,很“工 农化”! 夜里,我扯开王林帮我借来的铺盖,脱衣睡觉。说实话,油腻腻的被头有一股 庄稼人的汗酸味儿和脚臭味儿,但我一声不吭。我努力回想着跟随蔺哥离家后一路 奔波而来的经历,想着北京街头叮噹作响的有轨电车,想着前门军人接待站的老汉, 想着路经天津车站时买的热乎乎的小笼包子……我努力把注意力从被子散发出来的 异味儿中引开,使自己尽快入睡。黑暗中,我觉得被窝外边有只手伸进来——那是 春红大姐的手。 “想家了吧?”春红大姐把头凑过来说。 “不想……”我轻声回答。 “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我刚到部队时也是想家……”春红大姐富有磁性的嗓音 低沉而委婉。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拇指在我手心按了一下,听见她安慰 我,“睡吧,以后会好的,有大姐护着你……” 我回应着大姐的握手,将五指与春红姐的手指绞缠在一起。春红大姐枕畔的发 香阵阵袭来,渐渐抵消着我被头的异味儿。 那时,两行热泪突然溢出,从我眼角滚滚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