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肥壮的黄骡马不紧不慢地跑过庙台,驮着一个挥动皮鞭的老团长 人的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真是很强。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我便从一个小地方的中 学女生,适应了部队文工队的集体生活。就像一条鱼被从鱼缸中捞出,放到河里, 摇头摆尾不过三两下,很快便游弋自如了。 那些至今让我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新鲜活泼的短短时日里,我开始熟悉了文工队 里不少战友,并且已经弄懂了起床号、开饭号和集合号、熄灯号之间的区别。我也 学会提着饭盆到伙房,跟炊事员老万开一两句得体的玩笑,让他在打菜时给我们的 盆里多添一勺。我还掌握了到村口井台边用辘辘把摇水的技术,并且努力把两桶水 挑得只剩多半桶。早晨,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跟大家一起到村头场院上出操跑步, 练习队列;上午,我们排成队列去到村西头的夫子庙,听中共党史教育和抗美援朝 的战况报告;下午,在分队长和老同志的带领下,我努力练习发声,练习舞蹈的基 本形体动作。甚至还被男同志带着学会跳交际舞。据说,从延安时代起,大概是受 苏联的影响,党政军领导就喜欢开舞会,以至这种习惯也被带到了作战部队的军师 一级机关里。不用说,文工队员自然都是受各级首长欢迎的女舞伴。 仅仅过了四天,我的被装就发下来了。崭新的黄军被子,散发着一股新棉花香 味儿。棉军装稍嫌肥一点儿,但扎上腰带也很精神。穿上军装站在整齐的队列里, 我比其他人并不逊色。那时我真觉得很了不起。我甚至异想天开:要是有可能的话, 我能像蔺哥一样腰里挎着盒子枪到宣化探亲,那时,不但父母会高兴得两眼发光, 蔺妈会乐得直唱,我也会大摇大摆去宣化女中校园里走上一圈,让昔日那些小瞧我 的人看看: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解放军女战士,就是辜夏! 帮助我尽快熟悉情况融人集体生活的,李春红大姐之外,还有分队长廖沙。也 许是漂亮出众些的女性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何况我还那么年轻,对世事一无所知。 我想肯定是这些原因,我受到了分队长廖沙的呵护。 廖沙那时二十三四岁,一头打卷儿的黄毛。眼珠子跟波斯猫眼似的,长相很似 俄罗斯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俄汉两族的混血儿。 文工队一些老点儿的同志都爱叫他阿廖沙。背地里,也有人戏称他是“二毛子”。 我来到离庄的第二天,赶上下了一场雪。早晨起来,村道上、房顶上、树杈上 已是处处积雪。那天是星期天,不出早操,起床稍晚些。 我去村口井台边挑水的时候,就看见几个男同志在那里打水洗脸。其中最惹眼 的就是廖沙,因为他光着膀子,用白毛巾蘸了水擦身子,他前胸也有黑黄的胸毛, 皮肤又白又亮,好像刚褪了毛的白条猪。看见我和另一个女同志来井边打水,他擦 洗得更欢了,干脆扔了毛巾,在地上抓了雪往胸脯上擦,身上冒着腾腾热气。 一个女同志惊叫: “阿廖沙,快住手吧!多冷的天呀!”“没关系!我为抗美援朝做准备!”廖 沙高叫着,头上热气蒸腾,肥而粗的手指抓了雪向白条肉身上拍打,嘭嘭震响着。 “朝鲜比这儿还冷得多,不提前适应可不行!” “那我们女的可不行!” “你最好也脱了练练,用这白雪擦擦身子,美得很呐!”廖沙不怀好意地眨着 眼。 “哗——”一盆水向廖沙泼过来! “我让你又犯坏!”女兵笑骂着,又去桶里倒了半盆儿。 廖沙躲闪着,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到雪地上,把雪地压出一个人形坑。 又有几个队员聚过来,还有一些老乡围观。人们哄笑着。 廖沙站起来,浑身沾着雪,双手叉腰跳开了俄罗斯水兵舞,一边跳,一边挤眉 弄眼向那个女兵挑衅。女兵端着水盆用手擓水泼他,他用跳舞动作或下蹲或后仰左 右躲闪,动作轻盈娴熟,博得一阵阵喝彩声。 我记得我当时出于对廖沙舞蹈技艺的钦佩而起劲地鼓掌叫好。 廖沙边跳边移向我跟前。 “你就是刚来的苦夏吧?”廖沙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是分队长廖沙。”廖沙停下舞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掌。 众人注视着我。我低头羞红了脸。 “来,握握手,认识一下吧!”廖沙笑道。 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转身逃也似地离开。身后响起他的喊声: “喂,早饭后我找你有事!” 我挑起水桶迈步,满满两桶水很沉,我吃力地走着,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 桶里的水已溅出不少。我刚要停下歇歇,却觉得扁担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原来是廖 沙匆匆穿上军衣赶来,双手举起了我的担子。 后边传来哄笑声、叫闹声: “阿廖沙,快帮帮你的娜塔沙!” “阿廖沙队长,你关心新队员哟!” “阿廖沙,明天你也帮我挑水呵!” 我跟在廖沙队长后边走,感到很狼狈。而廖沙却满不在乎,挑着一担水大步疾 走。我必须快走才跟得上。 廖沙一口气把水挑到石辗那里,快进我们院门了,才把担子放下: “给你吧,最后的工作还是由你完成!” “谢谢队长!”我感激地连忙接过担子。 廖沙转身跑了,边跑边说: “我的脸盆毛巾还在井台放着哩!” 我想起刚才他说早饭后找我有事,便问: “廖沙队长,早饭后我去找你吗?” “我来找你吧!”廖沙跑向村口。 我挑起水来走向院门,但是一眼看见秋月站在了院门口,正朝我微笑。她披着 军棉衣,露出里边好看的红毛衣,一手端着漱口缸,一手拿着牙刷。我想,她一定 是等着用水,才出来看看我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抱歉地笑笑说: “我回来晚了……” “大伙儿等着水刷牙洗脸呢!”秋月嗔怪一句,转身进去了。 我把水挑进院里,隔着门窗就听见秋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描述: “真会使唤人哪!廖沙队长挑着两桶水像个挑夫,她甩手后边跟着……让她别 去她非要去,做好事倒是来真的呀……” 听到这闲话,我羞愤难当,但是强忍住了,没有发作。我记得离家前,母亲叮 嘱我的话:“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记住,咱家划的成份不好, 别跟人家争高低……” 我把水挑进外屋,招呼大家: “水来喽——” 春红大姐一边往脸盆里舀水,一边问我:“怎么挑一担水这么长时间?” “廖沙队长在雪地里表演舞蹈,围了好多人看,跳得真好!”我说。 “那个阿廖沙,人来疯!”春红嗔怪地说。 “廖沙队长怎么生得像个外国人?”我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问春红大姐。 “他爹是汉族,他妈是俄国人……”春红大姐擦着脸说,“听说是他爹到苏联 远东当劳工娶的苏联女人,带回东北。后来,他爹当抗联牺牲了,他妈又跟了个白 俄从东北跑到上海。廖沙不愿跟白俄继父,就从家里跑了,四处流浪,从哈尔滨到 长春、沈阳,后来又到了关内……” “哎呀!”我惊叫道,“那廖沙队长起小就受了不少苦呀!” “他卖过报、擦过皮鞋,还跟过耍杂技的草台班子……日本人占了东北后,他 跑到了关内,后来投了八路军……” “看不出来,廖沙队长是个老八路哩!”我赞叹道。 星期天部队习惯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半开。我记得廖沙队长说早饭后找我有 事,所以我吃饭很快,一碗小米饭不大一会儿吞进肚里。 但是过了好久,廖沙队长才来,他的脚步咚咚响着,像砸夯,在院里喊: “苦夏同志!苦夏!” 我朝春红大姐看了一眼,春红大姐说: “去吧,分队长要跟你谈谈。” 我答应着从屋里出去。廖沙队长站在当院雪地上,见我出来,他示意我跟他出 去,便转身出了院门。 “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廖沙挺胸昂头,傲然迈着阔步,甚至背起了一双手! 我疑惑地看看他,表示不解。 “你当然不知道。”廖沙肯定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幸运……” 我跟着廖沙队长仪仗队式的步伐,听他唾液横飞的教导: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有幸运的你——苦夏同志,昨天迈进了我们的 队伍。听清楚:昨天。以后还会有幸运青年来到这里,但是数量不会很多,因为我 们的编制是有限的。你参加的队伍,是全世界最英勇的光荣军队。我们著名的零七 师曾经横扫大西北,一个师抵得上蒋介石一个兵团!我们的文工队,是全军最优秀 的……零七师的赫赫战功里,有我们文工队的功劳,我们嘹亮的军乐,伴随着零七 师南征北战的铁骑……看看我们的军乐铜管儿吧,你该为之骄傲!” 廖沙队长慷慨激昂地演说,好像在说给一个团人听!我那时估计,廖沙队长一 定有作诗的激情和天赋。 廖沙队长把我引出村东南头,来到小河边的一片树林。那时,树林上空,鸟雀 惊回,号声嘹亮。林间空地上,十几个人吹奏着各式各样的军号,乐曲雄壮有力。 “听听吧,这是俄罗斯骑兵曲。”廖沙介绍说,“瞧这些号,金光四射!摸一 把心里能舒服一个礼拜!这是零七师包围北平时,我们化装成商人进了北平,经内 线人介绍,找教堂买的。教堂有乐队,吹奏的是上帝之歌。我们包围了北平,上帝 之歌哑巴啦!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上帝之歌吹成人民解放的军乐!你说,来到这样 的文工队,成为她的骄傲的一员,你还不是幸运么?” 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廖沙又带我往回走。谈话继续着。 “我们不仅有军乐队,还有戏剧分队、歌舞分队、曲艺分队和音乐组、创作组。 战士们太喜欢看文艺演出啦!我们的演出是什么?是部队的战斗力!多么值得付出 劳动的岗位,多么幸运呐!苦夏同志。你,一个中学生,梳小辫子的女学生,连枪 都没放过,到了这里,一上来就是个班长级待遇!在作战连队里,一个新兵不打上 几仗能提拔成班长?小组长也别想哇!半年后,就提成副排级,拿十五万①津贴费, 乖乖!女的还多拿一万元卫生费呢!管吃管穿,还管零用钱,这兵当得多好?能对 不起这待遇吗?能不好好干吗?能不把吹拉弹唱,样样拿起来吗?还能怕苦怕脏怕 累怕流血牺牲吗?” -------- ①指旧币,一万约合新币一元。 廖沙的这番谈话给我印象极深。多少年后,我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谈话的效果, 我依然佩服,廖沙是一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那时,我听着廖沙的教导,虔诚地频频点头。我为我的幸运真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一定好好干。”我向他保证。 “怎么好好干?”廖沙停住脚步反问。 “认真学本事,不怕苦,不怕……” “这些都对,但不是最主要的。”他打断我的话。 “什么是最主要的?”我问。 “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 “哪一条?” “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我点头。 “回答是要立正!”廖沙面对我“咔”——双脚一并,挺胸抬头,做了个立正 姿式。 “是!”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那时,我已下了决心,服从命令听指挥,当 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以后我还熟悉了部队中流行的一句格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换句话说, 军人天生就是服从命令的。那么,革命军人呢?更不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 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难怪文工队王统之队长和分队长廖沙都对我强调这一 点呢。 最初的日子里,服从命令的新兵生活是轻松的。这种轻松主要是什么都不用操 心,心理上负担极少。惟有把精力放在业务学习上,其它事一概不用考虑。 那些轻松的日子里,我努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兵。让我打饭就打饭,让我 挑水就挑水,让我到炊事班帮厨我就帮厨,让开班务会汇报思想我就汇报思想,让 我学大鼓我就学大鼓,让我学跳舞我就学跳舞,让我学弹弦子我就学弹弦子……日 子在音乐、快板和歌声中一天天度过,轻松欢快得像一条奔流的小河。 不知不觉,时间的小河已流过了1950年。一眨眼过了阳历年,再一眨眼就到了 虎年年底了。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没 有一天我们不集体读报,品尝朝鲜前线传来的志愿军胜利消息。虎年快过完了,美 帝纸老虎也现原形了。奇怪的是,兔年将至,武松打虎的年画却抢手。连我们文工 队也买了十几张,一家房东赠送一张。都说,中朝人民好比武松,美帝李承晚是老 虎。抗美援朝就是武松打虎。但武松打是真老虎呀? 美帝不是纸老虎吗?管它是啥老虎,它侵略朝鲜咱就不答应!它把朝鲜当跳板 想跳到中国来吃人咱就不答应!人们捐款、写慰问信、签名请战。孩子们捡废铁上 交,据说可以回炉炼钢造武器。农村妇女们做军鞋、做鞋垫,城市居民们架大锅炒 米、炒面,为志愿军做干粮。而我们在国内的部队则盼着早一天开赴朝鲜前线,争 取在战场上立功。 到1951年2 月里,有关上前线的消息越传越多。先是听说三兵团和十九兵团已 经开拔了,后来又听说我们部队也要抽调骨干组成一个团上去配属作战,再后来说 抽调赴朝的骨干已经在唐山集中了,文工队员们急得都写请战书,要求跟部队上朝 鲜。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不少人还写了血书,希望能上前线,亲手把美国侵略军 赶出朝鲜半岛。 那时,即将迈人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我,也与文工队其他战友一样,在时代潮 流的挟裹下,整个陷于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我的轻松欢快的岁月小河很快变成一道 激流,浪花迭起,滚滚而下。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条激流又那么快地跌落进 一处深谷,陷入一道道漩涡,令我困惑而惆怅…… 一切仿佛纯属偶然,又似乎命中注定。至今我仍不解: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可 以绝然不同。是不是上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在肆意拨弄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之舟? 事情开始于我认识了一位团长——他姓翟,叫翟玉祥。 那一天下午,是冬末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暖和的阳光笼罩在离庄上空,村庄的 屋宇、庙台和树木都浴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我们歌舞队一些人在村中庙台前的空场 上练习舞蹈动作。村里一些老人妇女儿童们一旁围观。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我们看见一人骑马经过庙台。马儿跑得不紧不慢, 是一匹肥壮的黄骠马,驮着一个军人。 是王林先喊起来的——那时,王林正在要求从文工队队部调到我们歌舞队,王 统之队长已经答应了,所以他便开始参加我们的训练。 “翟团长——”王林喊了一声,透着几分熟稔和亲热。 骑马的人听到喊声,向庙台这边张望,接着掉转马头走过来。 翟团长骑马到庙台前,面对我们并不下马。 “老团长……”王林笑嘻嘻地迎上前,一手扯住马缰绳,仰头笑望着翟团长。 骑在马上的翟团长一张瓦刀脸,下巴又大又光,好像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儿,活 像绱鞋甩的半个又光又扁的鞋楦头。 我注意到王林喊他老团长的熟稔劲儿,而翟团长望着王林的表情也似父亲看着 儿子。 老团长的确显老,两道细而深的皱纹居然从两眼角弯弯地直贯到嘴唇两侧,好 像两个大大的括号把他的五官括进了窄窄的空间,只把鞋楦头般的下巴遗漏在外。 翟团长用慈父般的笑容看着马头一侧的王林,抬手用一根皮鞭朝王林的头轻抽 一下。 “你个小和尚,在我那里当警卫员多好,非吵着到文工队来,你说在这女人堆 里能混出个啥出息?能混上个好媳妇,是不是?” 王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翟团长,你又耍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封建思想!”李春红向翟团长 发出抗议。 “哟嗬!是春红同志吗。”翟团长望着春红笑道,“大男人不好?这么说小男 人好嘛?我说你为啥不赶紧跟蔺有亮同志拜了天地,原来……怎么着,咱换个小男 人?哈哈……” 春红大概是跟翟团长很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抢上前两步,去夺翟团长 手中的马鞭,一边恨恨地骂: “看我饶不了你,让你嘴坏!” 翟团长拨转马头,马儿咴咴叫着,前蹄腾起,又原地兜了一圈。翟团长熟练地 拽着缰绳,口中吆喝着,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小心,别让牲口踢了你!”翟团长喝了一声,待牲口安静下来后,对春红说 :“告诉你个好消息,蔺营长提副团长啦!昨天命令下达啦!妈的,老子当连长的 时候,他还扛歪把子机枪呢,这才几年呀,快跟我平起平坐啦!我说春红呀,抓紧 吧,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再不把蔺大个子拽到你炕上,可就让别人抢去啦!下手吧, 那可是咱们师最年轻的副团长呵!” “你可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李春红啐了一口,“管你自个儿吧!” “这位姑娘是……”翟团长忽然发现人堆儿里的我,盯着我问,“新来的吧? 嗬,你看看,这可真是,比春红还标致嘛!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红了,一时不好意思回答。 “她叫苦夏。”王林代我回答。 “苦夏姑娘,好好干吧!”翟团长掉转了头要离去,还回头嚷着,“小和尚, 你代表我多照顾这位新同志!哈哈,春红,苦夏姑娘一来,你可就不算咱们师的花 魁啦!你再不快嫁出去,我把你……我把苦夏介绍给蔺大个子……看不旱死你个大 闺女的……” 李春红就地拾起一块石头,朝翟团长的马屁股扔下去。翟团长一提缰绳,双脚 一磕马肚,扬手朝马屁股上就是一鞭。 马儿带着他的叫喊声和笑声跑走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腾地红了脸。谁都知道,是蔺营长——现在的蔺副团长 把我带到部队来的,而且,李春红大姐与蔺副团长又是人所共知的特殊关系,翟团 长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也真够让我狼狈的了。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看春红大姐,眼神中甚至带有些歉意。 春红大姐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上前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 “翟团长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话说回来,咱们苦夏以后真得好好找 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只怕蔺有亮那样的还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春红姐,”我打断她,“蔺大哥是我的引路人,没有他,哪里 有穿军装的我呢?我只等着早一天叫春红姐一声嫂子,那我才可心可意哩!” 说实话,翟团长的出现,使我得到了久盼的蔺哥的消息,而且蔺哥又官升一级, 这真让我高兴。我从心底里羡慕春红姐,能找到像蔺哥这么好的人作终身伴侣,多 幸福的事呵……我想起来之前,妈妈叮嘱我的话,到了部队上,遇到合适的军官, 就找上一个…… 可是,我能再遇到像蔺哥那样的人吗?不过,蔺哥这么好的人,春红姐和他为 什么不办喜事呢?春红姐也二十多了,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或许是怕有了孩子影 响工作? 在那个年代,女子二十岁以上结婚就算晚婚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出嫁的很多, 何况二十一岁的春红大姐呢? “结婚有啥好的!一辈子这么一回,急个啥!”春红大姐总是这么回答我的关 心。“再说,朝鲜战扬打得正热闹,说不定哪一天,一声令下,咱们师也上朝鲜了 ……” 也许春红姐是对的。抗美援朝轰轰烈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的事情还 不该往后放一放吗? 还真让春红姐说着了。不几天,就从上边传来消息,说是我们军和师都被列为 下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因为党中央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做出了中国人民 志愿军轮番出国作战的决定。这样,解放军各部队都将轮流上朝鲜参战。 春节前,文工队还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布置,搞了一次抗美援朝形势报告会。 而且,王统之队长又别出心裁,根据文工队新同志较多的特点,把形势报告和传统 教育相结合,请老红军团长翟玉祥同志为我们做传统教育报告。 这样,我就第二次见到了翟团长。 那天上午,我们集合进入村西夫子庙大殿前院,各自找小板凳、马扎之类坐好。 先唱了几支歌:《志愿军战歌》、《解放军进行曲》等。后来,王队长陪着师宣传 科长和翟团长来了,坐在队列前的一张旧木桌后边。报告会正式开始。 王队长说,欢迎武科长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瘦长个子戴眼镜的武科长咳嗽 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估计是讲话提纲,开始给我们作报告。他从一次战役 讲起,讲到二次、三次战役,讲到朝鲜战场的东线、西线,讲到志愿军除夕夜的大 反攻,突破“三八”线,打到“三七”线……听得我们激动万分,看到武科长挥动 的手臂,听到他读出的歼敌数字,我们都不怀疑:美国侵略军即将被赶出朝鲜半岛! 在热烈的掌声中,武科长结束了报告。他微笑地向大家点头,又用手指推推鼻 梁上的眼镜,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坐下来。然后他向一旁的翟团长瞥了一眼。那时, 我也一边鼓掌,一边望着翟团长,心想,翟团长的报告一定更精彩!和蔺哥在一起 的人,又是蔺哥的直接领导,据说又是全师资历最老的红军团长,还是战斗英雄, 立过十几次战功的人,差得了吗?可是,就在我向翟团长看过去的一瞬间,我不由 得一怔:翟团长也正在看着我,目光发痴发呆!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我觉出那目 光里含着对女性的欣赏。我惶然低头。 这时,王统之队长开口了—— “感谢武科长为我们文工队作的专场报告——非常地具体!非常地生动!非常 地发人深思!我们为什么能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帝?靠的是什么?笼而统之地说, 是因为有毛主席的领导和指挥!有神圣的国际主义精神!有革命军队代代相传的光 荣优良的传统!下面,大家鼓掌欢迎,欢迎翟玉祥团长,我们全师最富有威望的、 最有军事才干的团长,给我们上革命传统教育课!” 大家又跟着王队长起劲儿鼓掌。 翟团长从桌后站起身来,向大家敬了个礼,笑着来了段开场白—— “你们别上王队长的当,他就爱给我戴高帽子,把我抬得高高的,等会儿一听 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你们就该骂我了:电线杆上挂暖壶——多高的水平(瓶)?! 敢给我们作报告?你们文工队有不少新同志,对我知道得不多。我,翟玉祥,原名 翟二小——就是歌唱二小放牛郎那个二小;二小二小,头上长草那个二小。剔口革 命前,我还就是个拿鞭杆子的放牛娃。我是陕北榆林人。七岁上爹死了,八岁上娘 跟人走了。我跟老奶奶住个破窑洞,给财主家放牛。 财主家不给吃饱饭,五月里拔麦也不给干的吃,饿得我受不了,投了刘志丹的 红军。在队伍上,老连长问我叫个啥?我说叫个二小。 连长说,当了红军了,要有个官名,你自己起个名字吧!我说,连长给我起个 吧,我没文化。连长说,你们一排副李玉祥刚牺牲,那是个硬汉子,你顶了他的名 字吧!我就顶了那个烈士的名字,叫个翟玉祥……说不定是这个烈士的魂灵保佑着 我哩,从红军到八路军到解放军,打了多少仗,负了多少次伤,身上快成马蜂窝了, 可人就是不死,活到现在,还闹个一团之长……告诉你们,我在部队还学了文化— —现在的文化水平,少说也攀个初中,至少超过前清的秀才!秀才知道联共(布) 党史吗?知道唯物辩证法吗?知道游击战和运动战的区别吗?知道……“说到这里, 翟团长停顿了一下,他发现王统之咳嗽了几声,向他使眼色,才刹住话头,转入正 题——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稿纸,是事先准备的讲稿,清了清喉咙,开始念稿子。 他声音洪亮,可是却念得嗑嗑巴巴: “……美帝国主义妄图以朝鲜当跳板,侵略我国领土,威胁新生的祖国……它 的战争挑半(衅)赤棵棵(裸裸)地暴露了狼子野心……中朝人民并肩战斗,无比 英勇的事迹可歌可拉(泣)……鲜血疑(凝)成的友谊牢不可破……四亿五千万人 民坚决声援朝鲜兄弟,伟大的抗美援朝运动如火如茶(荼)……” 你也许对我提到的翟团长这段轶事以为是故意夸张的编排,我告诉你,事实确 实如此。当时我刚听到时也不敢相信,我以为是不是翟团长在有意开玩笑?但严肃 的场合让我即刻打消了这种猜想。 随着会场上掠过的一阵阵不敢放肆却又怎么也憋不住的笑声,我不得不相信这 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我对部队中不断流传的有关军队首长讲话中错读字词的笑话 再不以为然:那些从小扛活的受苦人,到了军队上,一边作战一边学文化,马背上 识得几个字,能看地图看电报已经是幸运了,还能要求他们对每个词汇都能读准发 音吗? 当时,一定是翟团长意识到了会场不时响起的一阵阵笑声,与他的念稿子有关 系,或者是对照本宣科忽然产生厌烦,于是把稿纸甩在了桌上,抬头向会场扫视了 一遍,同时长长吁了一口气,好似一头犁地的老牛被松了套。 翟团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白说: “这讲话稿子是别人写的,党委秘书写的,爱用个生词儿,什么如火如茶—— 你说这抗美援朝和茶有什么关系?咱不念它了,不念了。大伙儿都同意不——” “同意!同意!”大家笑着高喊,甚至有人鼓起了掌。 掌声渐停后,翟团长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烟卷。 我以为他要抽烟,却见他两手把这支烟一分为二,掐断成两截儿:一截长一些, 一截短一些。他先把其中一截烟举起,问大家: “这截烟长还是短?” 没人吭声。 接着他把另一截烟又举起: “这截烟长呢,还是短?” 还是没人吭声。 “看看,没人说话,你不知道它是长还是短。”翟团长得意地一笑,开始发挥, “可是哩,我要是把这两截烟放在一起并排着,你就看出它们哪截长哪截短了,是 不是呵?” 翟团长把两截烟用两只手捏着,并列举过头顶,举给大家看—— “看吧,只要你眼睛没病,你就会看出来,这一截长些,这一截短些。这是个 甚哩?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唯物辩证法问题……你们不要奇怪,我在军政治部的 党员培训班学过……你们记住,这叫:有比较才有鉴别,有斗争才有发展。有同志 说啦,这和抗美援朝有甚关系?有关系……有句俗话说,是骡子是马你牵出来遛一 遛。把美帝李承晚跟中朝军队放在一起比上一比,打上一打,就知道谁长谁短,谁 是骏马,谁是草驴……” 讲到这里,翟团长神气地向会场巡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我这里,他点了点头, 骄傲地说: “懂了吧?这就是辩证法!根据抗美援朝较量的情况看,美国军队不甚经打。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哩!我们零七师还没上哩!我们师一上去,看不把它敲个 屁滚尿流,让它从朝鲜滚蛋!我们也要上去比较一下子,我们也要来个辩证哲学… …我们零七师从红军时期打过来,一路比较下来,跟日本鬼子比,跟国民党正规军 比,我们都不是孬种,我们跟着毛主席的指挥令打下了新中国,坐了天下,革命成 了功!所以我们要支援金日成、支援朝鲜,帮助他们也革命成功……” 接下来,翟团长又讲了在红军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些作战经历,强调了我 军必胜的道理,并且不失时机渲染一下他指挥作战屡建成功的传奇故事。最后,在 大家发自内心的热烈鼓掌声中,结束了他的发言。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翟团长的情况。那时,我万万想不到这位年纪与我母亲相似 的部队首长,将会对我的一生发生重要影响。如今看来,即便当时有所察觉又能怎 样呢?一个时代有它自己的潮流和方向,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裹挟着你,使你身 不由己。在时代的脉搏律动中,个人的声音显得极其弱小与无助。 很快,我与翟团长又第三次见面了。 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农历大年二十九。那一天,我与秋月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 在此之前,我与她双方的龃龉有过几次,但公然争吵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那天我们文工队有演出任务——为赴朝参战途经唐山的友军部队做慰问演出。 我们上午乘汽车去,下午演出结束后乘车赶回离庄驻地,天已擦黑,晚饭前却又接 到通知,要文工队的女同志晚上参加师部举行的迎春舞会。 我们匆匆吃过晚饭,忙着打水洗脸收拾,准备去参加舞会。那时候也不兴什么 化妆抹口红的,无非是梳梳头、剪剪指甲之类。春红大姐别出心裁:她把火柴擦着 后再吹灭,然后用燃过的火柴头儿描眉,也能起到眉笔的作用。我也凑过去,用同 样的方法试着描眉。第一次参加舞会,而且,又是陪全师的科以上干部和师团首长 跳舞,可不能显得腌臢. “这是谁呀?抹什么啦这么大味儿,熏死人呀!”秋月梳着头,皱着眉头叫着。 我的心顿时一紧,知道这又是对我来的。这是因为我洗脸梳头后,抹了些从家 里带来的雪花膏。以前曾有过几次,我用雪花膏时,秋月都鄙夷地说过我,说我小 资味儿改不掉,搞得香喷喷的。 我都没搭理她。后来,干脆我把一盒香脂收起不用了,但是并没舍得扔掉。今 天说是用一回吧,却又落得她一顿数落。 不过我还是忍着没有马上发作。我琢磨秋月那天演出出了纰漏,可能是从心里 窝火没处撒。因为那天的慰问演出,我的西河大鼓和二重唱受了欢迎,各返场两次, 而秋月参加的表演唱《并肩生产》,却受了批评——她的两条辫子太长,盘起来没 扎紧,戴上表演用的白毛巾,一扭一跳的,忽然从毛巾里出溜下一条辫子,在屁股 上一荡一荡的,活如她后背上吊着一条蛇!台下观众哄然而笑,秋月却并不知情, 依然起劲地边扭边唱。我们在后台急得向她打手势,她也没发现。最不妙的是待她 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下到后台时,一眼看见我在台口抿着嘴笑,而我想掩饰却没有忍 住。看见她涨得紫红的脸,我情知不妙。一定是她以为我幸灾乐祸。而得罪了她, 她总是寻机报复的。 果然,秋月开始找碴儿挑衅了。 “成天臭美什么?幸灾乐祸的没好人!”秋月摔摔打打地说,“以后抹了味儿 大的东西,最好到野地里吹吹,别让我们闻得恶心!” 听着秋月的恶言恶语,我也心头顿起无名火。心想,我怎么得罪你了?我生得 好看一点儿,春红大姐和廖沙队长都挺喜欢我,关照我,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儿呀? 犯得着引起秋月的嫉妒吗?而且,我凡事一忍再忍,她却以为我软弱可欺。就算我 的出身不好,可她呢?据说她父亲是伪警察局长,她母亲是局长的三姨太。她父亲 解放前跑台湾了,扔下她母女二人也怪可怜的。可是怎么就不知道同情别人呢? 我决定给她一点颜色,省得以后总拿我当出气筒。 “对不起秋月,”我面无表情地说,同时拿起我那盒雪花膏,走到她跟前,举 起雪花膏给她看,“我不知道你闻不得香味儿,对不起,我也不想臭美,我把它扔 了——” 说着,我随手一甩,把雪花膏扔到了炕下的灶坑里,又补了一句: “省得你以后再找碴儿!” “谁找你碴儿啦?”秋月没料到我会反击,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看看, 女兵们谁抹雪花膏?你听不进意见,老虎屁股摸不得?” “你听得进意见?”我反唇相讥,“那我也给你提个意见,把你那两条辫子剪 短点儿,省得吊在屁股上招摇。还影响工作……” “分队长!”秋月一步蹿到春红跟前,“你给评评理,我辫子长怎么啦?她倒 是想呢,看那一头软黄毛吧,还嫉妒别人!” “算啦算啦!都别吵啦!”春红大姐不耐烦地,“头也梳了,雪花膏也扔了, 辫子也扎好了,咱们该跳舞去啦……” 去往参加舞会的路上,春红大姐安慰我说,扔了那雪花膏也好,就抹点凡士林 油膏挺好。她认为,在这野战军里,风里雨里,泥里土里,炮火硝烟熏着你,是一 个男人施展的天地。在这里,一个女军人,女性特征掩藏得越深越好。特别是一个 未婚女孩子,更要注意保护自己。 “在部队这男人圈里,你,一个漂亮女孩子,就是不抹香脂、不使香皂,男人 们都能老远闻出你身上的女人味儿!你要是再抹个雪花膏,那就更招惹人啦……” 春红大姐好心提醒我,“像去参加舞会吧,让咱们文工队女同志去,不让他们男的 去,为啥?因为舞会不缺男的。都是团级以上的干部。咱们去跳舞是工作,是陪首 长们休息、放松……首长们放松了,咱们可得紧绷着点儿,有些人跳舞不规矩,跟 你贴得很紧,恨不得搂怀里抱着,你就得注意把身子僵直些,拉开距离。” 春红大姐当时真是一片好意提醒我,可是我毕竟年轻幼稚,对她的提醒没怎么 在意。不就是跳跳舞吗?说不定还能在舞场上见到蔺有亮副团长,我的蔺哥,跟他 聊上一气呢!我这时已渐渐从刚与秋月争吵的愤恨情绪中平复下来,带着希望见到 蔺哥的企盼。跟着春红大姐和文工队女队员们走进了舞场。 舞场设在离庄过去村公所的一所青砖厅堂里。俱乐部的同志们已吊起两盏汽灯, 放好了留声机。舞会晚七时开始,我们文工队的人提前到了一会儿等候,后来师团 和司政后机关的首长陆续进入舞场,师长政委也都来了。侯师长一进舞场就吵着找 李春红,把披着的大衣抖落给警卫员接着,就喊,李春红哇,你这个跳舞老师不称 职呀,我怎么一直毕不了业哩!说着就跟李春红跳了起来。 我的第一个舞伴是宣传科武科长——他瘦高的身材面对矮小的我,不得不驼下 背来就着我,舞步潇洒不起来。何况我还一直心不在焉,我不时掉头睃巡:蔺哥怎 么不见? 在跳第二支舞曲的时候,我两眼一亮:二十几对舞伴中,我看见了蔺有亮!蔺 哥也看见了我。我们俩双目有过极短暂的交流,蔺哥旋即掉转了头。他正与春红大 姐跳着,有说有笑。我真羡慕春红大姐,同时也暗暗祝福他们。 第二支舞曲结束后,我刚走到墙角在凳子上坐下,就见蔺哥大步走过来。我起 身相迎。 “小夏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下——”蔺哥满面春风地笑着。说罢一侧身,从他 身后让出一位首长——老团长翟玉祥。 “这是我们团团长,翟团长,是我的老领导,战功赫赫,有威名!你们认识一 下吧——” 我笑着点头,与翟团长握手。 舞曲又响起了。我希望与蔺哥跳上一曲,可是他却让我陪翟团长跳。 从翟团长上来把我搂定,这一晚上舞会我再没能换任何舞伴。 一曲又一曲,跳了一次又一次,翟团长不离我左右。我左寻右找,希望蔺哥来 邀请我跳上一曲,给我解个围,可是他像再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跟任何人跳——甚 至包括秋月!可是偏偏不来找我! 翟团长一晚上对我说了些啥,我都没有印象了,大概是“你多大啦?”“你哪 里人?”“父母怎么样?”之类的问题。我只觉得他两眼死盯着我,鞋楦头股的大 下巴不时轻碰一下我的额头,我怎么避让也无济于事。他浑身散发出呛人的烟油子 味儿,随着一开一合的嘴唇,喷出酒菜和混浊气味儿,熏了我整整一晚上! 有一次,我从翟团长右臂一侧望见蔺哥,那时他正跳得距我很近。我向他投去 求助的目光,他只淡淡一笑,旋即消失。 唉,蔺哥,你怎么不想想,你把我从千里之外带到这里,几个月过去,我有多 少话要对你说?我要跟你说说家乡,说说蔺妈,说说我的父母——到部队后,我写 过两封家信,却一直没收到回信,也许蔺哥知道什么消息?我要对蔺哥说说文工队, 说说王队长,说说春红大姐,说说他送春红姐的酥豆我捎到了,说说他送我的精美 的日记本我早已开始启用了……可是,他居然再也不睬我!那时我的心情懊丧得比 与秋月争吵后还糟。原来,我自认为的最亲近的家乡人对我如此漠然。结论只能是 ——我在他的眼里无足轻重。 ……惨白的汽灯在我头顶旋转,翟团长铁似的手臂搂紧我的腰肢,混浊的酒气 烟气像浪头打着我的脸,从翟团长一晚上陕北口音的话语中我只记住了一句: “咱们就算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