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望着二人那风雨中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 大雨紧一阵松一阵,却不停歇。汤云牵着马,披着雨布,在泥水里闷头行走。 我坐在马上,也披着雨布,雨布的后摆遮盖着我的拴在马背上的背包。风雨从暴露 的腿脚及浑身各个缝隙渗入,我觉得凉湿湿的牙齿直打战。 大约是午后三四点钟,山间公路上,不同隶属的部队混杂穿插着朝前蠕动。有 驮炮的驮队,也有吆喝声不断的胶皮轱辘大车、死命按喇叭的嘎斯汽车和拉炮的拖 车……借着大雨的掩护敌机难以飞临,各部队争抢着通过。但也正是由于大雨,道 路泥泞不堪,积水的弹坑不时陷住车辆,叫骂声、吆喊声和马达的轰鸣及从天而降 的大雨混成一片喧哗嘈杂。只有路侧的背负沉重的步兵们,一身泥水淋漓,默默地 忍耐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步履极其疲惫,艰难异常。 汤云牵着马走得很快。我们穿越了一段车辆拥挤的公路,路经一个岔路口,看 到有朝鲜人民军的女兵在雨中执旗指挥交通。在这里,汤云把我乘的黄骠马牵向东 去的一条路。 这条路稍窄些,路况更差。好在车辆少了,只有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步兵在跋 涉着。显然这是被大雨泥泞和负重而拖散的队伍,早已不成建制,各个营团的人都 有,在吃力地走向今天的宿营地。 我知道,有些掉队的战士,要到半夜才能赶到宿营地;甚至有的赶到宿营地时 天已渐亮,来不及休息又得开拔。那时刻,惟盼第二天天色放晴,部队为避敌机轰 炸,只得白日在山林间隐蔽休息,昼伏夜行,那样,头天掉队的士兵才得以喘息一 日…… 雨又下得紧了。像旧棉絮般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着密密麻麻的雨滴,溅在路上激 起一阵水雾。马儿的蹄铁敲打浸透雨的沙石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橐橐声。我在 马背上颠簸着,一面时不时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小汤,你累不累?”我望着马头左前方闷头牵马的汤云湿漉漉的后背问道。 “不累。”他头也不回。 “要是累了你就骑一会儿……” “不骑,那是团长的马。” “团长的马我也不该骑呀……” “团长让你骑的。” “团长得啥病啦?” “到宿营地就知道了。” “到底咋啦?你说嘛!” “你去问团长!” “那你们团宿营地在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汤云闷头走路,跟我说话连头也不回。我知道是遇上了一头犟驴,北方人叫杠 头。我也不再搭话,身子在马鞍上放松,随着马蹄的节奏晃动着,一边眯着眼睛望 着前方雨雾朦胧的朝鲜的山野,一边琢磨着心事。 我在想,一个人的遭遇就是不可预测。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胡诌。谁能想到, 去年年底,我还是个女中学生,不到一年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朝鲜的山路上。而且, 我已为人妇,再不是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一位团长的夫人,骑着这位团长的 坐骑,由他的警卫员牵着马,奔向前方的营帐……迷迷蒙蒙的雨空似乎在说,你以 后的道路像这漫天雨雾一样无法看透,是沟是坎只有走过后才知道……但是,我毕 竟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路途虽然艰难,但队伍中有我的丈夫,虽然我不那么情愿 嫁给他,可是婚姻已似一根命定的绳索,将我与他牵系在一起,不然,我怎么骑在 他的马上,冒着风雨追赶他的队伍? 黄骠马在我的胯下迈着均匀的步子,我的双腿内侧感觉到马背的湿热和马儿肌 肉的律动。我高高地骑在马上,不时超过徒步行军的一小群战士。那时,我看到疲 乏的战士羡慕地望着骑马的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曾几次试图让汤云把马停下,以 便帮助遇到的行走极度艰难的士兵,但是汤云不答应。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帮一个两个也不顶事,反正后边还有收容队。我只得叹息一声,随他牵马而去…… 后来我忽然感到上身前倾,连忙双手抓紧马鞍。原来马儿站住了,撒了一泡尿—— 一阵风扑来,卷起一股马尿的臊气。 这时,一声乞求从风雨中传来。 “喂,同志——帮帮忙吧——” 寻声望去,路旁土坡下仰靠着两个士兵。由于他们浑身泥泞,就着没卸下的背 包仰靠在土坡上,衣服的颜色和泥土在雨幕中混为一色,让人难以分辨。两个士兵 一个合眼歇着,面呈垂死状,任由雨水淋着,一副麻木的神态。另一个微微欠起身 向我招手。我忽然认出,这个朝我招手的战士正是在闷罐车上跟我争吵的那个三连 的战士——他的拿着被尿水沾湿的粮袋子朝我咆哮的样子活生生浮现在我眼前。但 是眼前这个战士却有气无力,那条浸过尿现在又被雨水浸湿的粮袋子已空了一大半, 垂头丧气地挂在胸前。他显然也开始认出我了,讨好地笑了笑,嘴角嚅动了一下, 不知说了句什么。 汤云吆喝着牵马要走。我连忙喊: “快停一停!” “别管那么多,管不过来!”汤云依旧不理睬任何掉队者,只顾走自己的路。 “不行!停下!”我生气地叫喊。 “你认识他?”汤云拽住缰绳,勒了一下马头,疑惑地看着我。 “他们是你们团三连的,我们坐一个闷罐车来的!”我告诉汤云,又对路边泥 泞里的战士说,“你们怎么掉队啦?” “拉肚子,他拉了十一次,我拉了九次,哎,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呀……”那个 战士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央求地说,“发扬友爱吧同志,咱们有缘呀,火车上尿湿 了我的粮袋子,这到了朝鲜,你骑的马又差点尿到我头上……” “你胡说八道啥?”汤云瞪眼骂道。“你倒想喝一泡马尿哩!还不尿你呢!” 汤云扯着马头要走。我赶紧抻住了缰绳,马儿在雨水里像陀螺似地转了一圈, 汤云赶紧勒定马,扶了我一把,没让我摔下马背来。 “你们掉了队,还想咋?”汤云冲那个战士喝道。这时那个闭眼的战士也懒懒 地睁开了眼,不过似乎眼前的争吵与己无关,只平静地看着,任雨水浇淋着。我明 白,他这是疲乏到极限了,连话都无力气说,更不用说动怒了。 “搭我们一程吧……”那个战士开口央求,指着无力搭话的战士,“他实在不 行了……” “不行!这是团长的马!”汤云断然拒绝。 “那给捎上挺机枪还有背包?”那个战士瞅着我,显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 “给他们捎上吧,小汤。”我对汤云说。 “不捎!掉队就够丢人的了,还想骑团长的马!掉队的多了,管得了!”说着, 汤云拉马就要走。 “你娘的尻!”那个战士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儿,从泥水里爬起,拉了枪栓, 端枪指着汤云叫道,“团长的马又不是你的马,你是团长?老子一枪崩了你个兔崽 子!” “操!狗娘养的!”汤云松开马嚼子,迎向那个战士的枪口,指着他大骂, “你他娘行军没本事,掉了队,耍光棍玩蛮的倒有本事? 动枪?谁怕你!你是来打美帝李承晚来了,还是想打老子?朝老子胸膛打,准 立个大功,赶明天喜报就寄你们村里啦!“ 这场面把我吓傻了,我的心咚咚急跳,浑身一个劲儿哆嗦,连话也说不出。 在汤云的责骂下,那个战士的枪口耷拉朝下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刹车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扭头一看,坐在前排司机旁边 的人是侯师长!我像遇到救星似的喊着侯师长。 第八章 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身。而是 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 后来我们知道,1951年夏季的负重行军,我们遭遇了朝鲜几 十年不遇的暴雨和洪水。部队到达金城以南的集结地后,足足等了 一个星期,各单位的掉队人员才陆续到齐。还有,就在我们第二阶 段行军开始后,冒雨由元山向金城方向艰难开进之际,板门店的停 战谈判已暂时中止。原因是美军方面要求中朝方面对其拥有的炮火 和空中优势给予领土上的补偿,目的达不到,便以坦克和大炮发 言,在东线发动了夏季攻势。由于朝鲜人民军几个军团和志愿军部 队联合予以殊死抗击,使敌人自八月中旬开始的夏季攻势历时一月 后被迫中止,同时也为我们这一批轮番上阵的新人朝部队的开进和 休整赢得了时间。 在金城以南一个名叫邹义里的村庄驻扎休整待命的时候,饥饿 伴随着我们。但是记忆中,这短暂的休整日子,却不乏轻松和欢 乐。由于洪水冲毁道路桥梁,更由于敌人飞机轰炸和远程炮火的封 锁,后勤供应无法保证,我们便想办法找食物填充肚腹。我们结伴 上林间采蘑菇,挖野菜,还爬上松树摘下金黄色成熟的松果。我们 带了一些军裤,把裤腿挽个疙瘩,朝里面装松塔,直塞得鼓鼓囊 囊,扛下山来,倒在营帐外,把松籽剥出食用。那时,每人身上手 上都蹭上了不少松脂,整日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松香味儿。几个拉二 胡的乐手都趁机积攒了足够用的松香。后来后勤总算搞到了一些粮 食——是麻袋装的玉米粒儿,分给文工队几麻袋。于是我们每个人 分到几斤负责加工。我们体会了原始人石器时代的生活:我们把玉 米粒提到河滩,各自找合用的石头砸玉米粒儿:一块块平展的磨盘 似的石头上,摊开了我们的口粮,阳光照耀下,卵石砸击得碎玉米 四溅,浪花和着笑语喧哗。我们手起石落,砸碎了金黄的玉米粒也 砸落了金黄的夕阳。收集起来的玉米渣被送到炊事班。当晚我们端 着搪瓷碗喝着无法煮烂的玉米粥,直喝到肚皮鼓胀。 晴好的日子,我们在山坡间密林里开辟出排练场地,在树林的 遮蔽掩护下编排节目。忽然听到防空枪响,敌机呼啸而来,炸弹轰 然爆响。我们惊叫四散,顾头不顾脚躲藏。慌乱问,看见正蹲在一 处坑凹解手的王队长,在炸弹爆炸的气浪中提着裤子蹿起,像一条 受惊的驴,嚎叫着飞奔。敌机过后我们回想起方才这一幕,笑声四 起,笑疼了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如今那些志愿军老战士都会对入朝征战的岁月难以忘 怀。如果他们谈起战地生活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甚至津津乐道,你 可要心生警惕:你不要被他们那些动容的叙述所迷惑,认为他们是 在欣赏战争、把玩残酷、炫耀战争经历,他们是一批离开打仗就活 不下去的人。不是。你应该明白,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 身,而是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他们是在怀念战友、怀念青 春、怀念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时代。你应该看到,尽管历经半个 世纪的浪涛冲刷,青春的五彩石依然躺在河底,在阳光照耀下显得 光彩夺目。 哦,那一切是令我多么地难忘啊…… 9月中旬,我们排练一个从友军文工团学习来的小节目《一把 铁锹》,内容是讲一个朝鲜家庭,儿子上前线了,家里剩下母亲。 儿媳和小姑子三个女人,为了争着去修被美军飞机炸毁的公路,三 人把铁锹藏来藏去的故事,表现了朝鲜妇女千方百计争先支援志愿 军的精神。我在节目中扮演小姑子,演得很投入。确实,自从进入 朝鲜后,一路行军过来,到处看到朝鲜妇女和老人的白色衣裙,忙 碌着抬石背土,挥镐舞锹,填平公路上一个又一个弹坑。而且,不 论他们的棚屋如何狭小,只要志愿军部队到了,总是热情地毫无怨 言地为我们腾出睡觉的地方。我们在邹义里住的一户朝鲜人家,房 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哑巴孩子,她把大些的 房子让给我们女兵们住,自己和孩子挤在柴房,很让我们过意不 去。不过,想不到的是,我却在她家丢了一双胶鞋。 那天午后,我发现屋门外踏板上我洗净晾晒的一双黄胶鞋不见 了,问同屋的姐妹,都说没看见。春红便怀疑是房东寡妇偷了,她 说这位房东聊天时有一次指着春红脚上的胶鞋连连翘大拇指。而且 朝鲜人喜欢志愿军的胶鞋我们早已知道,以前在肃川附近宿营时, 一个男队员就丢失过一双胶鞋。春红想了个主意,让我出去喊。我 跳到当院大喊: “谁看见我的胶鞋啦!谁看见啦?” 春红和姐妹们从屋里咋咋呼呼地跑出来,围着我大声嚷嚷着: “怎么啦怎么啦?” “丢鞋啦?谁偷的?” “找一找,找一找!” 这时,我注意到房东大嫂在柴房门口探了一下头,又很快缩回 去了。 我们便有煞有介事地在屋外四处翻寻。房东终于憋不住劲儿 了,抱着哑巴孩子从柴屋中走出来,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们,嘟囔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春红走到房东跟前。指指我,又指指我脚上的胶鞋,比划着 说: “鞋子,胶鞋,不见了……” 房东茫然地摇着头,伸手在哑巴孩子流鼻涕的上唇沟抹了一 把,又在自己的布鞋帮上蹭干净,指指自己的鞋,又指指我的鞋, 嘟囔着朝鲜话,之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扁平的大脸显出一副茫 然。最终她抱歉地朝我们点头一笑,退回了柴房。 我们相对无奈地苦笑着。 但是这天晚上,房东大嫂给我们端来一盆煮熟的热气腾腾的土 豆。我们拒绝不要,她以肯定的口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朝鲜话, 指着土豆,又指指她的嘴,做出生气的样子。意思是如果我们不 吃,她会生气的。放下这盆土豆,她出去了。过了片刻,又端来一 个小碗,碗里有一些盐末。这下我们欢快地叫喊起来。对于近十天 没有油盐吃的我们,一撮盐末赛过任何美味佳肴。我们剥着土豆 皮,蘸着盐末,无比香甜地大吃起来。 “秋月,你怎么不吃?”春红问道。 这时我们几个才注意到秋月没吃土豆。她只是手里拿了一个左 看右看,又环视了我们几个人一周,把那个土豆扔回到盆里。 “我也想吃它。”秋月阴着脸说,“可是我不能吃!” “为啥嘛?这盐末又不是毒药,蘸着吃多香!”刘冬茹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吴静大口吞咽着,“煮土豆居然这么好 吃!” “吃!吃!”秋月起身走到门口,“你们没吃晚饭?高粱米蘸辣 椒面没塞饱哇?还要不要群众纪律啦?不拿朝鲜人民一针一线,是 怎么表态的?” “又不是白吃,”我开口道,“干嘛一本正经的,一双胶鞋换一 盆土豆……” “苦夏,你就敢肯定鞋是房东偷的?你有什么证据?你不要给 中朝人民的友谊抹黑!” “我看呀,是房东阿妈妮没把咱们当外人!”春红自顾吃着土 豆。 “对啦!”刘冬茹接口道,“一家人不分你我,吃的用的不分你 我……” 秋月见没人响应她,更生气了,冲着春红嚷嚷开了: “别人贪嘴就算了,连分队长也不讲原则性!怎么带领大 家……” “谁不讲原则?吃个土豆就是不讲原则?”春红对她说,“那我 告诉你,你先去队部批评王队长去!昨天我到队部去,见他吃高梁 米饭,就的是朝鲜泡菜!一大碗哩!你去问问他去。” “对,去狠批王队长一回,问问他哪儿来的泡菜!”吴静跟着帮 腔。 我们一齐笑起来。大伙儿早都明白,王队长跟秋月“好”上 了,把王队长搬出来,秋月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果然,在我们的笑闹声中,秋月穿上鞋,红着脸离开了,嘴却 还不服软: “我就去问问王队长,他要是吃了泡菜,我……” “你怎么着呀?”吴静故意问。 “那我也不吃!”秋月气昂昂地走了,把木拉门关得很响。脚步 咚咚像是发出抗议。 秋月走后,春红吩咐: “还是给她留两个土豆吧,她回来饿了就该吃了。” “秋月真去找王队长汇报吧?”刘冬茹有些担心。 “她呀,是跟王队长互相汇报,再加上互相拥抱!”吴静笑道。 “别瞎咧咧!”春红斥了吴静一句,“你看见人家拥抱了?” “我还真看见了,那天黄昏,赵玉林约我出去走走,我不想 去……” “得了得了,你们两口子牛郎织女的,一路上行军你疼我我帮 你的。”我打断吴静的话,“你别说老赵了,就说秋月吧!” “赵玉林拉我到林子里散步,”吴静说,“走着走着,赵玉林拉 了我一把,停下不走了,伸手朝前指指,我一看,哟,一棵大松树 下,秋月跟王队长贴在一起,靠着大树——”吴静停住不说了,双 手做了一个合抱的姿势。 “你真看见啦?”刘冬茹问。 “看啦!看的是志愿军报(抱)呢!” “那你跟赵玉林是什么抱呀?”春红问。 “他们是保定艺校的学生报(抱)!”我笑着打趣。 “那是没参军前,”吴静说,“现在我们是战友报(抱)。” 大家又哄笑了一阵。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手电筒写日记。日记写完了,秋月还没回 来。我用电筒照一照秋月的铺位——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们看呀,秋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汇报思想怎么没完没了 的。”吴静叹息着说。 “你是想赵玉林了吧?也出去汇报思想去呀!”刘冬茹耶揄地 说。 “赶明儿我得给王队长提提意见!”春红说,“怎么领导也不注 意一下群众影响。” “快别提了,提什么意见?领导就不允许谈恋爱啦?”我对春红 说,“领导岁数大了,才急着解决个人问题呢!” 大概是春红立刻联想到翟团长和我的婚事,不言语了。半晌, 又叹道,“也是,王队长也快三十的人了,老家的媳妇是个童养媳, 比他大九岁,一解放就回去离了,早蓄谋着从文工队找个漂亮的 呢……苦夏你要不是跟了翟团长,说不定王队长得把你解决了!” “你说什么呀!”我扑到春红身上打她,“王队长和秋月又不是 一天两天了……我到文工队第一天,就碰见王队长教秋月拉小提 琴!” “对,王队长总夸秋月的辫子。”刘冬茹眨着大眼睛说,“他一 看见秋月的大辫子在屁股上跳,就两眼发呆。有一回说,瞧瞧秋月 那两根大辫子,黑油油,多老长哩,在屁股蛋子上甩搭甩搭的就是 好看,只是打仗不合适,可她就是舍不得剪……” “喂,我说咱们得审审秋月。让她招供,省得老是一本正经的, 老是毗挞别人。”春红提议。 “她爱急,真惹恼了她怎么收场?”我有些担心。 “不怕,咱们胳肢她!”刘冬茹说。 “大伙一齐上手,不怕她不服,她跟谁急去?只要咱们不急, 她急不起来!”吴静说。 “到时候听我统一号令!”春红吩咐道。 我们吹灭小油灯,各自躺下,听着屋外秋虫的唧唧呜叫,等待 着秋月归来。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春红从旁边捅了我一下:“来 了!” 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屋门口的脱鞋声,秋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 口,轻轻推开屋门,摸着黑一点一点地走到她的被子前,但是她却 没法躺下——几个人横七竖八,大腿压着大腿。哪里有她睡觉的地 方?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春红揿亮手电,一束亮光刷地照在秋月 脸上。 “孙秋月同志!你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说, 干什么去了!” 这时大家都爬起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大伙儿都质问秋月,让 她老实交待。 秋月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解手去了。一会儿又说去散步,最后 说是出去练嗓子,背台词。 “有人可是看了‘志愿军报’(抱)了。”春红装作很严肃的样 子。 “什么志愿军报?登了啥消息?”秋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叫志愿军抱!”吴静笑着上前,一把抱住秋月,就势按倒 在炕上。 众人一哄而上,有的胳肢她,有的脱她的衣服,有的追问她, 让她从实招来。 “你说,是不是跟王队长约会?”刘冬茹胳肢秋月,一边追问。 “不招,就脱她的衣裳!脱光她!” 秋月被胳肢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衣裳也被大伙儿按着一件一件 扒掉,最后只剩下裤衩了,才两手抱着胸,无奈招供了,承认她是 跟王队长约会了。 “哼!你不承认也没用!”刘冬茹说,“早有人看了你们的志愿 军报(抱)了!” “那你们呢?还说我!”秋月反驳道,“你们哪个不比我早?春 红跟蔺副团长算什么报?吴静跟赵玉林呢!同学抱!刘冬茹你也别 嘴硬,这一路行军过来,风里雨里的廖沙背你过河,背你爬坡,哪 天你不跟廖沙粘上几回?” “那是背我呀……”刘冬茹红着脸小声说。 “背和抱是一回事!阿廖沙跟娜塔莎,你们是俄罗斯抱!还有 苦夏,你别笑,你那是老红军抱,老革命抱!” “算啦算啦!”春红说,“咱们这是文工队,都快成报社了,这 个报那个报的!” 大伙儿又笑作一团,忘记了我们早已置身于死亡临近的前线。 直到一阵敌机飞临上空的呼啸声从屋顶掠过,我们才意识到危险的 存在,连忙吹灭油灯,静静地趴在炕上,听着屋外夜空中渐渐远去 的飞机声。 夜里,大家将要睡着之际,又听到飞来一架敌机,飞得很低, 就像我们头顶屋外上空几十面低音鼓一齐敲响,震得门窗直颤。我 们提心吊胆,捂着耳朵等待炸弹的爆炸。却不料敌机超低空飞行掠 过只投了一些照明弹,把我们房间的窗子映得雪亮。远处响起一阵 狗咬。 照明弹陆续熄灭后,又恢复了夜的沉寂。 第二天我们才听说,昨夜敌机超低空飞行是有特务跳伞降落, 被警卫连搜山捉到一名。据这个俘虏供认,降落的特务还有两名。 而早晨起早烧火的炊事员发现对面山上有人,于是廖沙等人便跃跃 欲试,想去抓空降特务。 也巧,正赶上王队长要我们分队上山采野菜,说是没有蔬菜要 用野菜代替,野菜含叶绿素更多,更有营养。廖沙向王队长提出, 在进山里采野菜蘑菇时,注意发现特务的行踪,遇到敌人立即抓 捕。王队长同意廖沙的提议,让廖沙注意行动的隐蔽性,挑几个打 过仗的男同志去,不能让女同志去冒险。 出发前,王队长特意来到队前嘱咐我们,说:“男队员上山搜 捕特务,女队员在林子里摘蘑菇野菜,枪给打过仗的人扛,进山的 人一人一枪,注意不要枪走火……抓到特务更好,抓不到也别耗在 山上不回来。说到底,这不是咱们文工队的任务……” “我们女队员也要抓特务!”秋月在队列里喊了起来,“上了战 场,男女都一样!” “一样个啥?”王队长瞪了秋月一眼,“看看你吊着两根大辫子, 钻林子不挂树上才怪呢!你跟男的能一样?” 沿小道进山的时候,有人跟我搭话,我一看,原来是范进,就 是那个入朝前,因为自己是从国民党军队被俘虏过来的“解放” 兵,担心会被从入朝名单中刷下来的那一位。他人长得挺精神,能 说会唱的。由于他在连队干过,打过仗,所以廖沙让他背了一支步 枪,负责进山搜捕敌特。 “喂,苦夏同志,开个玩笑话,你都跟大团长结婚了,成了团 长太太,还吃这份苦……” “你以为是国民党的团长太太呢?”我顶了他一句。 “你还别说,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早住小楼养起来了,就是跟 队伍行动,也得让人抬着呀!哪儿像你这样,泥里雨里的滚……” “哎范进,我问你句话你可别生气呀——”我看了他一眼。 “问啥?尽管问。”他把步枪换了个肩。 “你咋一开始没当解放军,倒当了蒋匪兵?红的白的都分不清? 是个色盲吧?” “瞎,那会儿咱也没觉悟,当兵还不是为了混个肚子圆,闹好 了谋个一官半职的,没料想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又从大头兵干 起……” “那你说实话,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哪个好?” “你这话问跟没问一样。” “我是说待遇、薪饷啥的。” “我跟你说个实话吧——”范进压低声音说,“国民党那边当兵 好,共产党这边当官好。” “为啥?”我真的大惑不解。 “这里头道理可深了——在国民党那边当官,尽打败仗,不是 撤职查办就是被解放军俘虏了蹲号子;可是在咱解放军这边呢,当 官,上级指挥得好,尽是胜仗,提拔得快呀!你看解放军的师长军 长们,个个才三十来岁,都年轻有为,所以说,要讲当官,还是解 放军这边好。” “那当兵的为啥那边好呢?” “你没打过仗,闹不明白。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对士兵又打 又骂,可一打仗,当官的往后缩,那咱当兵的也不真卖命,找机会 就脚底抹油,溜了。不行就当俘虏呗!可解放军这边,宁死不当俘 虏!打起仗来,连长都挥着枪冲在前头,当兵的不冲能行?这么一 来,士兵们战死的就更多……” “我看你是个怕死鬼!”秋月听到了范进的话,愤怒地反驳, “为人民革命事业而死是光荣的!范进你的看法有问题。像刘胡兰、 董存瑞,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你当国民党兵活着也是反动派,早 晚当炮灰!” “对对,说得对,”范进讨好秋月道: “要不我怎么弃暗投明, 到了解放军里头。我刚才是给苦夏讲讲两边的不同之处……要说 呢,当然是刘胡兰好,秋月同志学刘胡兰,我学董存瑞……” “别耍嘴皮子啦!”秋月说,“等一会儿,你们搜山,抓个特务回来看看。” “对,争取抓个美国特务!” 然而,当我们女队员每人摘了一大兜子野菜蘑菇,饥肠辘辘地 等他们凯旋的时候,他们顶着正午的阳光,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从山 上下来了。他们抓的特务是一个朝鲜妇女。王林和范进用枪押着 她,回来交差。 返回文工队驻地后,王队长闻听报告兴冲冲出来审问,一见是 个朝鲜女人不禁怀疑地盯了廖沙半天。问: “这就是你们抓的特 务?” “她来历不明,不能轻易放过!”廖沙毫不含糊地说,还振振有 词,“特务头上也没写着字,是不是审审看。” 那个朝鲜妇女三十多岁,皮肤白白的,生得有些姿色。她比比 划划地向王队长解释着,朝鲜话从她嘴里流出,像是一串串没长熟 的青葡萄。据廖沙的看法,这个女人不像是这一带的朝鲜村民, “那么白净,谁知道是什么来历?” 费了半天口舌,王队长才弄懂她说的大概意思:她说自己是上 图面的人,她的阿爸吉在矿山,阿妈尼病了。再说些什么,谁也搞 不懂了。于是廖沙提出送师保卫科。 “让保卫科去审,那边有朝鲜联络员,她说什么都能弄明白。” 廖沙信心十足。 “弄明白了更给我丢人!”王队长不屑地说,“到时候师里传开 了,文工队立功心切,抓个朝鲜娘们当特务,别闹笑话啦!” “那要真有问题,放过了也不对呀?她一个人到这山里转悠 啥?”廖沙不服气。 “你们负责把她送到上图面政府去,有问题朝鲜人一查就清, 没问题也算交待了。”王队长做出了决定。 于是廖沙便带着王林把这个朝鲜女人押送到上图面。那时,朝 鲜的行政区有里、面、郡、道,里就好比中国的村,依次上推,一 级比一级高。记得朝鲜叫里的地方非常多,这个里那个里的,不过 叫里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小村庄,也可能是个大城镇。好比中国的石 家庄,那就不是一个村庄。 那天下午,廖沙带着王林,很有些无奈地把那个朝鲜女人送 走。傍晚时二人回来却一脸喜色。原来,虽然抓的不是空投的特 务,但却让他二人交了好运。他们把那个朝鲜女人送到上图面政 府,很快弄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叫朴京淑,是上图面的人,公婆 和孩子都被美国飞机炸死了。丈夫是人民军排长,打洛东江时牺牲 了,只剩她孤寡一人,守着公婆和孩子的坟。我们抓到她时,她是 抄山路到一个矿山去看她生病的阿妈尼,赶回来时遇到廖沙等人, 把她当特务抓了。 廖沙和王林完成了押送任务,要返回文工队,但朴京淑一定要 让他们到她家里看看,大概是为了进一步证明她的身份。 “家里干干净净的。就是剩一个人,怪可怜的,唉,一大家人 剩一个……”廖沙摇头叹息着。 “可怜吗?”王队长有些怀疑,“那你们俩回来咋一脸喜气?吃 人家东西了吧?” “没有没有。”廖沙否认。 “留我们吃饭,我们没吃,喝了口 水……” “喝口水乐个啥嘛?” “有好事!”廖沙故弄玄虚的样子。 “啥好事?” “上图面镇上有狗……”廖沙说。 “有狗咋啦?” “有人卖狗,还不贵,七八条狗用绳子拴腰上,想买哪一条交 钱解绳子就牵走。” “嗯,这倒不错,弄条狗来——”王队长高兴了,“过些天,咱 文工队总结评比一结束,该下连队演出了。咱们炖上一锅狗肉,吃 饱了再出发!” 后来我才知道,廖沙和王林遇到的好事并不只是发现有卖肉狗 的,而是他俩在朴京淑家受到了犒劳——他们吃了朝鲜苹果。并 且,临走时,朴京淑还给他二人一人带了两个。 那天晚上,刘冬茹被廖沙叫出去,返回来时,没等我们群起审 问,便把两样东西摆在炕上,令我们一个个惊羡不已。 “看,廖沙送我的——” 一个苹果,一个白色的小降落伞。红苹果陷在降落伞乳白色绸 布的褶皱里,好像早晨白云里露出了红彤彤的太阳! 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刘冬茹幸福地介绍道,这降落伞是廖沙 他们上山搜特务时,从树枝上摘下来的——大概是昨夜敌机放照明 弹的降落伞;苹果是他们押送那个朝鲜妇女,到人家那里,连吃带 拿。这特务抓得倒不赔…… “廖沙给了我两个苹果,让我当他的面吃了一个。”刘冬茹说, “这个你们分着吃吧。” 我们分吃着一个苹果,把白色的降落伞布传看,用手指揉搓着 乳白色的绸布,讨论着是改成一个白色围巾还是改做衬衣更好。到 过朝鲜的志愿军对美军的降落伞都不陌生。只要头天夜里敌人打了 照明弹,第二天一早准有人去捡降落伞。那又白又软的绸布让我们 女兵更为喜爱。小的可以做围巾、内衣,大的可以改成蚊帐。而在 我们文工队,最早用它当围巾的却是刘冬茹,至今我还记得她那系 着白色围巾的美丽的笑脸。 以后在朝鲜的岁月里,我们文工队的女兵差不多都得到过这种 乳白色的降落伞绸布。不只如此,在朝鲜,战士们还用打下的美军 飞机残骸打制出漂亮的汤勺、筷子,用炮弹壳制作花瓶,把缴获的 燃烧弹吊燃,照亮我们夜间的舞会……人们就是这样用灵巧的双 手,把战争器材改制成日用品和工艺品,无言地抒发对美好和平生 活的向往。 虽说在金城以南休整的日子是轻松欢乐的,但也不是没有一点 烦恼。譬如在总结评比时,不少同志都受到了嘉奖,乐队还有一个 同志带病行军而且没有掉队,为此立了三等功。而我也是没有掉队 的,但在评比时却遇到批评。尤其是秋月,说我第一阶段行军是跟 着翟团长骑马行军,“是团长夫人还是文工队员?”当时我心里确实 委屈:又不是我非要找翟团长结婚,怎么服从了组织上的安排倒影 响自己的进步?但是我冷静一想,毕竟自己是骑了几天马,跟别的 文工队员徒步行军相比是享受了优越条件,人家提出批评也没什么 可反驳的。再说,秋月批评的也不是我一个,她连廖沙都批,说廖 沙不该评嘉奖:“他帮别人背背包,是帮的谁?他还尽背刘冬茹呢! 这说明,他帮助别人,也是有选择的!”秋月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当 面锣对面鼓。刘冬茹气得快流泪了。可廖沙不急,说:“欢迎秋月 同志的批评,以后再行军,我专背秋月同志,不过,要在王队长看 不见的时候。” 廖沙的玩笑话引得我们大笑一阵,活跃了严肃过分的评比讨论 会场。在笑声中,我也把自己的小小“失意”丢在脑后,决心接受 批评,在以后执行任务中努力做出成绩。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还是有人为我不平。评比结束的那天傍 晚,我到小溪边洗涮衣物,遇到了王林。他像是预先等了好久了, 见到我后,从路边一棵大树后悄然闪出,把我吓了一跳。 “谁?”我惊问。 “苦夏姐,是我。”王林走到我跟前。 “吓死我了,你个小和尚!”我嗔怪地骂了一句,“你跑这儿劫 道呀你!” “苦夏姐,我等你半天了……” “今天你没评上嘉奖,别生气……谁都知道,第二阶段行军比 第一阶段困难得多,你是跟着文工队走的,滚成了泥人也没掉 队……” “唉,算啦,人家提得也有道理。谁让我骑了翟团长的马呢?” “苦夏姐,你真是个老实人──领导让你结婚,你都同意了, 可跟了翟团长还受欺负!要不我给翟团长透个信儿,让他把文工队 领导熊一顿,看谁敢欺负你!” “你可别跟他提!我是我,他是他,各有各的工作岗位!以后 我在下部队中好好干,争取立功!” “那个秋月,谁都敢得罪,好像是坚持原则,其实,不过是仗着王队长……” “王林,咱不提这事了,把你的脏衣服拿来,我给你一块儿洗 了。” “不,我自己能洗。” 说到这里,王林从兜里摸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举到我脸 前——是一个苹果。 “这是我给你留的,藏了几天了……” 王林把苹果送给我,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轻松地吁了 一口气,转身跑走了。 傍晚,我坐在水银般汩汩流淌的小溪边,吃了王林送给我的苹 果。这酸甜可口、浆汁饱满的苹果让我感到愉悦和满足。那时,满 天秋夜的星斗眨着银子般闪亮的笑眼,山林里带有松脂气味的微风 徐徐刮来,温柔地包围了我的全身。我在清凉的溪水中洗涤衣物, 也洗净了我烦恼的心…… 1951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两周年的国庆日。按照师政 治部的统一部署,各部队都组织人员帮助朝鲜群众收割稻子。我们 师文工队也以这种方式,庆祝了国庆节。所不同的是晚上我们文工 队还参加了金化郡政府为我们部队组织的联欢晚会,会上金化郡文 工团和我们师文工队都演出了精彩的节目。 而在这之前的9月下旬,我师各部队均已结束集结休整,接替 友军部队的防御阵地,进至金化以东和金城川以南一线阵地,且已 与试探进攻的敌人几度交火。在这种形势下,10月1日国庆节过 后几天,我们师文工队奉 命组成若干小分队,准备分头下到各团阵 地执行慰问演出和战场宣传鼓动任务。 临下部队的前一天,王队长派人找后勤军需股的助理员换了些 朝鲜币,交给了分队长廖沙。廖沙这次没有叫王林同去,独自一人 揣了朝鲜币,兴冲冲奔了上图面。经过大半天时间,廖沙神态疲惫 地牵回了一条同样疲惫的黄狗。赵玉林开玩笑地问廖沙,这回有没 有再次吃到苹果?廖沙却瞪眼吼了一嗓子:“开什么玩笑开?还不 赶紧杀狗!” 廖沙指挥着一帮队员把狗在一棵树上吊死,之后剥皮开膛,烧 开水炖狗肉。从老乡那里找了些青盐扔到锅里,没有生姜和花椒, 廖沙就找了一块砖头,用水冲一冲,扔到了滚开的狗肉锅里,说是 可以去除狗肉的臊气。 傍晚杀的狗,天黑以后狗肉下锅。我们轮流烧火添柴,把狗肉 焖了一夜。那夜里肉香飘得很远,让路过附近的机关干部们起了疑 心,他们抽动着鼻子,奇怪哪里来的肉香。聪明的武科长虽然眼睛 近视,鼻子嗅觉却无比灵敏,他径直找到文工队队部,告诉王队 长,说他还保存着一瓶老白干,是从国内带来的。王队长要他明天 上午九点半来,但是有个条件:除了带酒还得带一个人——宣传科 的摄影干事。 第二天上午开饭前,武科长带着郭干事来了——后者脖子上挂 着一台照相机。王队长让通讯员通知各分队在林间空场上集合照 相。 队伍站好后,王队长讲话: “等一会儿我们吃狗肉,改善生活!明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 我们下去,是代表师首长、师政治部,一定要处处注意影响,要不 怕苦不怕死,勇于克服困难!上了前线,免不了会有流血牺牲,因 此,今天咱们文工队就要照个相,请宣传科郭干事给咱们照个文工 队的全家福!” 王队长讲罢,全体同志列队,女前男后,把武科长和王队长拥 在中间照了个合影。 全体合影照完后,王队长又提议给文工队全体女同志照一张合 影。于是我们女队员又兴高采烈地照了一张合影。最后,郭干事 说,还有一张底片,给谁照?郭干事与李春红很熟,就笑着对她 说: “春红同志,给你们几个照了吧?” “我们几个?哪几个?” “四朵花呀!”郭干事笑道。 “什么四朵花?”春红不明白。 “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郭干事说,“师政治部机关都知道, 文工队有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和冬茹嘛!” 他这一说,我们几个同时惊叫起来——真是哎!我们自己怎么 就没注意到呢?春夏秋冬,正好到齐了!照,照! 在大家的注目下,在朝鲜秋日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四个女 队员挽着胳膊照了相——这是我们四个人惟一的一张合影。 以后,我们还打听到,文工队和师机关不光欣赏文工队的“四 朵花”,还根据我们四个人的特点,编了个“四大美”,什么“李春 红的眉毛,苦夏的嘴,孙秋月的大辫子,刘冬茹的腿”。老实说, 我怀疑这是文工队的男队员编排着玩,传到机关去的。你想,一入 朝,成天冒雨行军,就算刘冬茹挽着裤腿,也是一腿的泥巴,怎么 看出她的腿比别人的美?她的腿好看,只有成天在一起排练节目的 男队员知道。而且刘冬茹一般并不裸露胳膊腿的,刚到部队时,不 是洗脚时被廖沙看见还羞得直抹眼泪吗?嗐,不说这些了。总之, 我们几个女队员,几朵花,在部队比较惹人注目就是了。要不然怎 么相隔不久,便一个个“名花有主”了呢? 吃过狗肉,照了相,第二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了。我们按照划 分好的小分队,准备各自的乐器和背包,记住各自的出发路线。临 别前,我们给房东的水瓮打满了水,帮房东阿妈妮砍了几捆柴,还 清扫了我们住过的房间。告别时,房东阿妈妮抱着她的哑巴孩子送 我们到路口,眼泪汪汪的。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衣襟里摸出几个 煮熟的鸡蛋,一人给我们一个。我们同屋几个女兵都觉得奇怪:没 见她养鸡怎么会有鸡蛋呢?吴静狡黠地一笑,说,这回你们信了 吧?我早说她养着鸡——她的鸡肯定圈在林子深处。 不管房东的鸡在何处圈养,鸡蛋在那个时候确实异常珍贵。据 说师首长的小灶都难得见到鸡蛋,何况我们文工队? 我们感激地接受了房东阿妈妮的鸡蛋,圆滚滚沉甸甸地握在手 里,还能感觉到朝鲜阿妈妮的体温。我们留恋地和房东招手告别。 “吉文衮东木①,再见——”房东抱着她的孩子,流着泪望着 我们,用朝鲜话和中国话的混合语言与我们告别。 “阿妈妮,高马斯半达②!再见——”我们也用两国混合语言 与房东告别。 走了几十步远,春红对我说: “苦夏,你看没看到阿妈妮脚上的鞋?” “看到了。”我点头道。 “要是有多余的,我真想亲手送她一 双。” 从此我再没忘记那位房东阿妈妮的形象——她那依依惜别的眼 神,她的热气腾腾的煮土豆,她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还有, 在送别我们的时候,她的白色衣裙下露出的双脚上,穿着一双中国 军队用的半旧的黄胶鞋。 ① 志愿军同志。 ② 谢谢。 “怎么回事?吵什么?”侯师长从车上推门走下,一个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跟在 后边,忙不迭地给师长披上雨衣。 陆续有一些行军途径这里的战士驻足观看,权作片刻休息。却被参谋吆喝道: “都走都走!没什么好看的,是哪个单位的去追哪个单位,别在这磨蹭!” 面对不期而至的师长,汤云和那个与他对峙的战士毫无思想准备,不知该说什 么。 “没啥事首长……”汤云低声道。 “对,没啥事……”那个战士早已收起枪,随口附和着汤云。 “没事在这大雨地里对面戳着?还拿枪比划?我看你们还是背得太少!”侯师 长骂道,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泥人似的士兵,问,“他怎么啦?” “他拉痢疾,跑肚十几次啦!” 地上的战士强撑着爬起来。 “你们是哪个团的?”侯师长问。 那两个战士相帮持着站在一起,好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 雨水淋着二人的脸,冲刷着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的泥泞。面对师长的问话,二人 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听见没有?首长问你们哪个单位的!”一边的参谋喝道。 “报告师长,我是一团三连三班的,我叫刘富贵,他也是我们班的,叫周才。” 侯师长看了看两个掉队的战士,又看看汤云和刚从马上滚下来的我,再没问什 么。我想,凭他多年的行伍经验早已明白刚才争执的原因。 “这么办吧,你俩到我车上挤一挤,我顺路搭你们一程。我要到前边朝鲜人民 军一个军团部去……”侯师长发话道。 我如释重负一般心头轻松许多。遇到爱兵如子的首长,那两个战士是幸运的。 我真心为他俩高兴。却不料,两个战士却都连连摇手拒绝。感激和惶恐使他们的脸 像刚挨了一掌,抽搐而发僵。 “不不,我们不累!首长有重要事,首长坐车快走吧,我们能追上队伍!”刘 富贵说。 “我们不累,能追上……”周才说。 “我让你们坐就坐!”侯师长皱眉道。 “不不,怕把首长的车弄上泥。”刘富贵指指自己的一身泥水,看着脚上陷在 泥水里的黄胶鞋,就像刚从泥洼里钻出的灰鼠。 “我们坐不惯汽车,晕头哩……”周才说,一副央求的表情。 “唉,你们拉肚子掉队,怪不得你们!”侯师长安慰道,“你们是好兵,我知 道你们的辛苦!张参谋,你把我带的药多给他俩一点。” 张参谋返回车上取了药片,分别给了两个战士。刘富贵和周才当时就拧开挎着 的水壶盖,喝一口水吞服药片。 “这是黄连素,管用!”侯师长吩咐道,“你们吃了药,慢慢走,后边有你们 团的收容队,坚持吧,现在只有坚持!” 汤云默默走上前,从地上抱起一挺套着枪衣的轻机枪。刘富贵感激地阻拦。汤 云说: “我给你们扛上这挺机枪吧!夜里到了宿营地别忘了到团部去取!” 侯师长赞许地看了一眼汤云,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问: “这不是苦夏吗?你怎么在这儿?” “报告师长,翟团长有病了,他让警卫员牵马接我,我就请假离开了文工队。” “噢。那你快去看看他吧……”侯师长沉吟一下,又问,“听说昨天你们文工 队洗澡让飞机给炸了?吓坏了吧?” “报告师长,文工队没有伤亡!” “你别老是报告报告的。”侯师长笑道,“你跟翟玉祥结了婚,就是我的小弟 妹啦!怎么,听说你跟翟团长还来个‘约法三章’? 有些事呵,我看还是不用太认真吧?“ 我感到脸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啦,我得赶路啦!”侯师长与我道了再见,转身上车。汽车发动后,侯师 长朝我招手大喊,“还是翟玉祥有福,到了朝鲜还能看见老婆!我那口子在唐山看 两个孩子呐,少不得埋怨我,拖累她上不了朝鲜!” 吉普车溅起路上的雨水,颠簸着远去。雨幕很快将侯师长的坐车掩盖……事后 我才知道,这竟是我与侯师长的永诀。 那时我目送吉普车远去,怀着莫名的轻松,在汤云的帮扶下跨上马背。汤云牵 着马,肩头多了一挺裹着枪衣的机枪。我在马背上在风雨的袭扰里徐徐前行。后来 我回头眺望,看见那两个泥水淋漓的战士相互帮扶着上路,望着二人那顶着一天风 雨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 又经过两个岔路口,我和汤云追上了一团的大部队。已是傍晚时分,雨依然不 停不歇。 那是两岸峰峦间的一道河谷。由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小河涨成了湍急的大 河。一座松木搭的简易桥不知是被敌机炸掉了还是被洪水冲垮,只剩两岸残留的桥 桩。一团正在有组织地徒涉──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战士们抬着重机枪、迫击炮, 也有的牵着卸了鞍驾的马,向河对岸缓缓移动。雨雾迷蒙的河对岸,成群的涉过河 流的步兵在重新穿上他们为了过河减少阻力而脱掉的裤子。看样子,大部队业已通 过完毕,只剩下一些重武器和驮载物资的鞍驾需要人力搬运过河。 在河岸一座可以遮蔽风雨的石崖下,我们找到了翟团长。那时他正对着几个团 里的领导大声喊叫着,发着脾气。当汤云牵着马,我们走近他们时,听见他们是在 为渡河的事争执。 “今天必须过河,全团人马一个不留!按规定到达预定宿营地!”翟团长吼叫 着。 “刚才冲走了六个人,才找回来三个……体力不行啦,水又大,掉队人员更不 行了。”说话的是一位个子较矮,面色乌黑的人,此人五官挤在一起,好像没有长 开似的,因此愈显得脸颊和脑门宽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团的政委钱之茂。 “你还说什么掉队的?让你负责抓收容队,你怎么闹的?就一脚踢给团后勤啦?” 翟团长逼视着钱之茂。 “我一个团政委,还得跟在后边,一个一个收容?掉队多我有啥办法?”钱之 茂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 “你的办法就是遇河不过,就地宿营!”翟团长说,“等明天,明天还能飞过 河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任务!” “是呀,能过去也行,那么多掉队的咋办?”钱之茂说,“路都走不动了,还 过河?到时候都让水冲走了,谁负这个责?” “你们都先过河走!我留下收容掉队的,我负责,我不信今夜过不了这条河沟 子!” “团长,要不然我留下吧?”蔺有亮说,“你跟司令部过去,早点设营休息。” “休息?掉队的那么多,都放羊啦,我睡得着?再说,没人把掉队的组织好过 河,恐怕不行,我留下吧。”翟团长断然道。 “那我也留下,我……”钱之茂有些为难,不情愿地说,“我抓收容队……” “你走吧,我就见不得你这份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就是老婆偷人了吗?一脚踹 了不就结了!一个大男人为这点子事愁眉不展的!” “翟团长!你别耍老资格,我好歹也是个团政委,你训我跟训儿子似的?”钱 之茂火了,一蹦老高地叫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老婆让别人睡了,你 还乐得笑呵呵的?” 这时,汤云已扶我下了马,我们走近翟团长一行人。黄骠马大概是看见了主人, 发出欢快的“咴咴”叫声。先是蔺有亮看见了我,招呼道:“来啦?可算来啦!” 接着钱之茂直愣愣地呆看着我,似乎突然间患了面瘫。最后在大家的注视下,翟团 长才掉转头来,看见了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怔了一会儿,他吩咐汤云:“小汤, 你带她到那边等会儿。”接着转脸对蔺有亮说,“好啦,就这么定啦!蔺副团长先 过河,负责设营……把警卫连给我留下一个排,我组织后边收容队过河……” 几十米外的崖根下,一片杂木林间,拴着一匹匹没卸鞍鞯的马儿。树干之间拴 着帆布吊槽喂马,上方撑开雨布。几个战士正在拌料喂马或收拾鞍驾。汤云领我到 那边去避雨。 “段九儿,快给腾块干净地方,让团长家属歇歇!”汤云朝一个喂马的战士喊。 那个正在吊槽旁拌料的战士是翟玉祥的饲养员,名叫段九儿,憨厚、木讷,高 高的颧骨上有两团带血丝的潮红,像是把该给姑娘抹的姻脂错涂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记得在入朝前的婚礼宴会上,他敬翟团长和我一人一碗酒,我俩酒还没沾唇,他 却咕咚咕咚干了,一个劲儿说:“大喜大喜,我一准喂好团长的马……” 这时段九儿看见我,忙不迭地从一匹骡子背上扯下一块雨布,就手抖一抖,飞 起一片雨珠,然后把雨布铺在林地上,殷勤地招呼我: “快歇会儿,歇会儿。” 说着,他又接过汤云从马背上卸下的我的背包,放在雨布上,又将黄骠马牵到 吊槽跟前喂料,一边爱惜地直拍马儿的脖子。 “小汤,你说,”我一屁股坐在铺就的雨布上,抬头瞪着汤云质问,“翟团长 有什么病?明明好好的,怎么骗我有病让我来这里?!” “前晌他犯了头痛,一个劲儿地拿手枪把子敲脑壳,是蔺副团长让我去接你的,” 汤云委屈地说,又问段九儿,“哎,团长的头痛咋好的?是不是又吃了那东西?” “没办法,吞了一块烟膏子,还真管用。”段九儿回答。“团长有头痛的老毛 病,耳根子后头挨过日本人一枪,落下病根子啦,疼起来就跟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 儿……” 正说着,有人喊:“出发喽——出发喽——”就见附近有人开始向马背上搭鞍 驾,有的收拾帆布吊槽,有的从树干上解开拴马绳,牵马而行。段九儿正要收拾, 被汤云拦住,说:“咱们可能先不过河。”段九儿迟疑间,翟团长和蔺副团长已匆 匆赶过来,二人都披着雨衣,雨水落在二人肩头,在雨布上激起水花。 我吃力地从地下站起来,迎向他们。 “看你瘦多了,苦夏……”蔺有亮关切地看着我,“这强行军可走苦了你吧?” “大伙儿还不都一样。”我带搭不理扔给蔺有亮一句。自打结婚酒席上,我就 没给他一个好脸看。虽然他把我送到部队参军,是我的引路人,可是却又帮着把我 弄到翟团长的婚宴上,这到底有违我的意愿。 “这样吧,你先跟蔺副团长走,过河,到宿营地好好休息。”翟团长对我说。 “不!”我拒绝道,“小汤说你病了,我跟王队长请了假来看你,现在你的病 好了,我得回文工队去。” “翟团长真的病了,上午头疼得厉害,我跟钱政委商量,想请你来照顾照顾… …”蔺有亮解释道,“再说,翟团长也惦记你,担心你掉队,你跟我们团部行军会 好一些……” “要是图轻省,那我就不来抗美援朝了!”我依然嘴硬。其实我心里对这艰苦 备尝的冒雨行军真的是发憷了。不过,让我以照顾翟团长有病的名义来到团部,其 实是“照顾”我,对此,我还是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就像与翟团长结婚的事情一 样,总是不由分说,以种种理由强加到你的头上,使你失去自主。 “都是行军,跟我们团走也好,跟师部走也好,都得到前线不是?”蔺有亮劝 慰我。 “让她回去!”翟玉祥突然发火了,或许是刚才会议的争吵余怒未消,他挥手 冲我瞪眼,“你走吧!没人送你!走吧!” 这可令我尴尬万分:天色将晚,大雨不停,一路踩烂的泥浆,我到哪里找师文 工队?况且,单人掉队被敌特工杀死的事时有发生,而我是一个没有武器的女文工 队员…… “把我弄这儿来,让我自己回去,我怎么去?”我气得耍开小性子,一屁股坐 在雨布上,别过头去淌眼泪。 “你走吧!”翟团长吩咐蔺有亮,“抓紧渡河,到对岸林地间选好营地,看看 西边起雾了,估摸明天能有个好天气,部队可以白天好好歇一天……” “那苦夏?可别让她一人……” “不管她,你们先走!” 蔺有亮牵马离去。风雨中响起河水的浪涛声与人喊马嘶的嘈杂。 这时,翟团长从兜里摸出两块压缩干粮,走近挂在树上的黄骡马,爱抚地摸摸 它的鬃毛,将两块压缩干粮摊在大手里,让马从他手中嚼食着。翟团长说: “人累,马更累……它把你驮到这里,你再让它把你驮回去,它不觉得冤枉? 再说,也不知你文工队今夜宿营地,怎么办?要不然,你就跟我们走到休整地,再 送你回文工队……你要一定今晚归队,那只有自己走……再说,就是马能走,汤云 也不能再离开了……哎,小汤,你怎么弄挺轻机枪,谁的?” 翟团长发现了汤云提在手里的机枪,转移了话题。我明白,事已至此,再不能 人为地给别人添麻烦了,顺其自然吧。我不再吭气。 “这是三连掉队的,实在走不动了……”汤云解释着,瞅了我一眼。 “胡闹!乱弹琴!”翟玉祥斥责道,“你不懂得枪不离身吗?遇到情况,机枪 手没机枪,打个鸟仗?” “是我让小汤替别人扛的,”我替小汤解释,“那两个战士拉肚子,实在不行 了…… “你,小汤,去到河边路口等着,掉队的上来把枪还他。告诉警卫连一排长, 让他组织人收拢掉队的人,准备渡河,最后等团收容队上来,一个不落地过河!” 接着翟团长又吩咐段九儿搞点吃的,说是“弄点热乎的”,还笑着对我打趣: “咱热汤热水让人家吃饱,好让人家赶夜路回文工队,咱们这里条件差,看委屈了 人家……” “哼,人家还不如你那匹黄马重要嘛!”我噘着嘴说,破涕为笑。 其实,段九儿一听说团长要等收容队上来,知道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早已经 在几块石头搭的野灶前,蹲下去点火烧水忙活开了。原来,段九儿随时备有一小捆 干柴,用雨布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准备应急用的。现在,段九地点火烧开了水,撒 进炒面,熬成一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面糊糊。那时,我解开自带的搪瓷碗,让段九儿 给我盛了一碗。算一算,一连七天没进热食了。我的端着热面糊饭碗的手激动得发 抖,扑面而来的热香气味儿引得我从心里发慌——轻轻啜一口咽下,香气满口,热 流沁入肚腹!呵!在夜幕降临雨声不歇的洪水河畔,在遥远而陌生的朝鲜荒野,喝 上一碗热面糊,真不亚于人间任何美味……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味到幸福的滋味儿。 夜雨阵阵,打着我们头顶撑起的雨布,响起一片细碎的声音,犹如折断一捆细 柴技。马地喷着响鼻,嚼着草料。不远处河水呜咽。偶尔响起一个士兵的吆喊。四 周袭来凉气和树林浸雨后散发的酸腐气味儿。我在棚布下和翟团长对面而坐,喝着 滚热的面糊,望着被夜色包裹着他的微驼的身影,忽然心头撩起谈话的欲望,就对 着暗影憧憧的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讲到过鸭绿江搭鼓动棚,讲到行军两脚 磨出大泡又被雨水泡烂,讲到女同志解手多么不方便,讲到一连七天吃不到一口热 饭……后来,翟团长扶我躺下,给我搭上了一件雨披。他说,要我睡一会儿,啥时 候渡河再叫醒我。然后,他打着手电筒走向河边渡口…… 我被从睡梦中摇醒时已是半夜。段九儿和汤云早已收拾停当。 二人扶我上了黄骡马,来到渡口。黑黝黝的河面上,人们拽着一根绳索缓缓涉 渡。绳索由河两岸固定,河中隔几步设一人固定绳索,帮助掉队的疲弱者依次渡河。 翟团长在岸边等我。那时雨小些了,渐渐沥沥。翟团长没让我下马,他让汤云牵马, 他和段九儿两边护着我,送我渡河。那时我刚刚睡醒,淋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 我坐在马上裹紧雨衣,两脚蹬紧马澄……马地踢起水花,马蹄蹬翻了河底的石头。 我的小腿浸入了冰凉的河流。但是我并没有紧张——前边有汤云牵马,左有翟团长 右有段九儿护着,我坐在起伏摇晃的马背上过河,有如坐在船上…… ──从这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团司令部行军队伍中的一员。有时昼伏夜行,有 时冒雨日夜兼程。大多数时候,我都骑翟团长的黄骠马。也有时摸黑走险峻的山路, 山雨路滑,牲口都会失蹄落入山涧,便只有弃马步行。宿营时我便挤在团部首长用 的帐篷里胡乱睡一夜。那些日子,骑马骑得我腰酸背痛,大腿内侧被马腹磨破,屁 股也被马鞍硌得生疼。不过,再怎么着,骑马总强过徒步跋涉呀! 知足吧,我这么对自己说。想想看,有马骑,有帐篷睡,时不时还喝上碗热汤 热水的,这比连队战士白天冒雨行军、夜里时常露营的境况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因 此,在一团行军那些天,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尽量忍着,不给别人找麻烦,免得别人 说我娇气。有时大雨中走山路,前后队伍都是男人,一侧山岩,一侧山涧,绕来揭 去,无法解手,我憋不住,只好尿在裤子里,反正身上被雨快淋透了,留到宿营时 再换洗。那时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如何与翟团长平安相处。那些日子,我俩还处于新婚期。由 于对怀孕的恐惧,使我有意逃避与他独处的机会。 好在整日泥里雨里行军,宿营时众人共挤一座营帐,和衣躺下立刻会酣睡入梦, 所以许多天来我俩倒还算相安无事。 但是作为已婚女人,这一劫还是没有躲过。 在顺川以南宿营那天,阳光很好,人们在帐篷外的林间松软的草地上休息。翟 团长坐在一个树桩上,让理发员给他刮脸;蔺副团长又在摆弄他那台破半导体,沙 拉沙拉响着,他时而拍拍,时而贴耳细听。钱之茂抽着烟,和通信参谋盯着架在帐 篷外的电台。通信参谋以指节敲击电键,向师里发出宿营报告。那时我在树枝上晾 晒昨夜大雨淋湿的衣裤,看见不远处林间阳光射进的地方,汤云和段九儿正搭建一 个小棚子。 “好消息!”蔺有亮忽然大喊一声,将半导体贴在耳边,得意地向大家宣告, “李奇微同意和谈啦!听,同意咱们彭总的建议,在三八线上的开城谈判,他们的 代表开车过来,挂白旗为标记……哈哈!” “挂白旗不就是投降了吗?”钱之茂两眼发亮,“还准备打六次战役呢,这恐 怕打不成了……” “打不成?想好事吧!”翟团长已刮完了脸,抹着光光的大下巴说,“这和谈 一开,日子就短不了,想不打都不行!” “那照你说,和谈没意义嘛?”钱之茂反问翟团长。 “要是不谈,嘁里咔嚓打,把美国人推到海里算完事!这一谈嘛,就不那么简 单喽……”翟玉祥摇头道,“谈谈打打,打打谈谈,过去跟国民党就是这样,怕该 耗日子喽……” 翟团长说罢,迈动两条长腿去看汤云和段九儿搭棚子。他用视察般挑剔的目光 找出这样那样的缺点,看着汤云和段九儿尽心竭力地把小棚子搞得结实而舒服,然 后满意地朝我走来。 我晾完湿衣后,正把从背包里拿来的一小袋柴灰向几个月经带儿里填装。这些 柴灰是我前日在段九儿燃柴烧水时收集的,预备来月经时用。今天,我预感月经快 来了,如不准备好,怕行军路上遇到情况来不及应付,便提前开始准备。 “你偷偷摸摸干啥哩?”翟团长走到我跟前,狐疑地望着蹲在一株树后忙碌的 我。 “你别管!”我装好一个月经带,用别针把盛柴灰的开口处别好。 “我知道了——”翟团长看清我的“工作”内容后,狡黠地一笑,“你前天要 那些柴灰,我就知道了,你快那个了……小那会儿,我娘我大娘她们也用柴灰……” “知道了就别问了!”我给他一句。 “那就不问了。”他说,又问,“知道我要跟你说啥?” “我不住那个棚子。”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得住那棚子。”他肯定地说。 “不住。”我不想让步。 “得住。咱们要在这休整两天,你一个女的,混在大帐篷里,你不方便,别人 也不方便,男人们爱脱个衣裳抓个虱子;说个男人的笑话啥的,都不行。见了你, 心里都痒痒,脸上还得紧绷着,你住小棚子,让别人放松一下。”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你别忘了结婚前答应的条件……”我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别害我怀上 ……” “你放心吧。” 他让我放心的意思我后来才明白:夜里他强行脱掉我的衣服时,他一再说: “你别怕,你快来月经了,别怕,我打听明白了,女人,来月经前那几天,行房就 铁定怀不上……” 那时我对避孕常识一无所知。我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将他的脸抓破。对怀孕的 恐惧加上战场环境的恶劣使我不愿满足他。我认为他让我放心的解释无非是想泄欲 的说辞。 但是,如同入朝前的临战娶亲一样,最终失败的还是我。我在惊叫与呻吟之后, 忍受着下身的疼痛,轻声的啜泣中告别了我的少女时代。那时,夜暗中他满足于将 洞房花烛夜未能完成的行为终于付诸实施。如雷的鼾声宣告了入朝前那场结婚典礼 的正式结束。在我即将蒙胧入睡之际,隐约听到棚外拴在树上的马匹的踏蹄声,还 有林边哨兵的一两声喝问……1951年7 月上旬在朝鲜顺川附近山林间的一处临时搭 建的草棚,是终结我处女之身的地方…… 第二天降雨,部队放弃原休息计划,提前出发。因为白天冒雨行军比夜间行军 视线要好,而且还能借雨幕云雾躲避敌机的轰炸。 部队冒雨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进。那天,我骑的是另一匹白马,翟团长骑他的黄 骠马,与其他几位团首长一同骑马行军。那天,翟团长显得精神很好,不时打马前 后奔跑,大声催促部队。昨夜在草棚中,我的拼力挣扎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此 刻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刚刮过的脸上出现三道整齐的抓痕。他得意洋洋地策马小跑, 嘴里还嚼着牛肉干。 “翟团长,你的脸怎么啦?”钱之茂政委故作关心状问,“昨天刮脸理发,还 光光的,跟剥了皮的熟土豆蛋子似的,今天咋就跟猫抓了一样?” 翟团长一听这话,用手摸摸脸颊,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扭转头,忍着不敢笑出 来。 “嗯,昨夜那蚊子厉害!”翟团长说,“老叮我脸,痒得厉害,挠的……” “哎呀,这蚊子,太大了!”钱之茂继续调侃,“把苦夏同志叮得又喊又叫的!” 四周人们哄笑起来。 走在我右前方的蔺有亮也笑着,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与他四目相对时, 我感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小子,看着我媳妇在跟前就眼气!”翟玉祥挥着马鞭指着钱之茂,“早知 道,你也把你那家属接到咱们一团,也不至于让个后勤协理员给睡了!你咋不一枪 把那小子撂了?” 钱之茂一听,脸立马耷拉了。 “看看,一说这个你就打蔫了!”翟团长挥鞭打马,朝队伍前奔去,扔下一串 朗笑。 蔺有亮勒了一下马头,等我上前,与我并辔而行。 “辛苦哇!”蔺有亮没话找话地说。 “不辛苦,命苦。”我说。 “这话怎么讲?” “辛苦——咱为抗美援朝,没啥说的;命苦呢,这顶风冒雨上前线不说,还得 给别人当老婆,再在这异国他乡生个一男半女的……” 我边说边叹气,伸手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有点对不起你……”他低声说。 “哪有什么对不起哟,”我苦笑道,“要不是你,我能嫁个大团长?我得谢谢 你!” “唉……”他叹道,“我欠你的情分……” “谁也不欠谁的!咱们扯平啦——”我淡淡地说,“我当初想参军,你答应了 我,把我领到部队;后来你想让我嫁翟团长,我答应了你,成了团长太太……咱们 扯平啦!” 说罢,我策马上前,故意甩下蔺有亮。我想跟钱之茂聊一聊。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翟团长开玩笑提到人家老婆有外遇的事, 让人该有多难堪! “钱政委,你别生气啦,”我安慰他,“老翟那个人,嘴坏脾气暴,没坏心眼 儿……” “不生气不生气,”钱之茂说,“我比你了解翟团长。你们结婚时我没赶上, 正去探亲。偏偏就碰上那个丢人的事!让我给撞上了!你也是个女同志,我就闹不 明白,她咋就看上个协理员,还是个营职,我一个堂堂团政委,生生给戴了绿帽子!” “不是离了吗?离了就不算戴绿帽!”我鼓励他,“以后再找个更好的!” “我哪有翟团长那个福气?”他朝我看了一眼,“找不到啥好的……咱又没有 蔺副团长帮忙……” “钱政委,你们离了婚,没孩子吧?”我故意把话题岔开。 “幸亏没怀下,要不然更麻烦……” “我们老翟就是想要孩子,恨不得立马要上三个五个……人家娶老婆就是为要 孩子!”我恨恨地说。 “弄一窝孩子,咋养活嘛!还不如两口子多乐和几年,省心自在的。” “人家大团长有钱养,除了津贴费高,还有打土匪闹的银洋哩! 结婚还送我根金链子,我没戴。真是团长团长,金银万两!“我编排着翟玉祥, 有意为钱之茂泄愤,同时也想起昨夜他对我实施强迫就范的行为,依然愤愤不已。 “你说翟团长有银洋金链子?”钱之茂看着我问,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 我没再说什么,心中也意识到言语不妥。俗话说:言多必失。 还说:祸从口出。事实确实如此。以后,我为这次随口没遮拦的话语付出了代 价。 但是当时我对此并未过多考虑——很快,部队由崎岖山道向东拐到一条大路上。 沿路散落不少物资,什么米袋子、黄豆、蛋粉桶之类,一看是昨夜这里刚刚走过大 部队。 后来部队又走上盘山道。偏偏与兄弟部队的卡车、大车还有喀秋莎炮队拥挤在 一起,走走停停,前进十分困难。有的路口,大车、卡车挤在一起,堵住队伍。常 常要费很多时间和周折,才会将堵路的大车或卡车拥下山涧,使道路得以疏通。记 得在过大同江时,一辆汽车的后轮滑落下临时搭建的木桥,把很多汽车、大车和部 队堵住,江边黑压压积满部队和车辆。我们在这里被堵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那辆 汽车被一群战士费了很大力气推到江里,人流和车流才拥挤着通过木桥……当时, 防空枪此起彼伏,更使混乱场面嘈杂喧闹。所幸敌机没有飞来,使我们免遭重大伤 亡。 记得在翻越狮子峰那一带高山时,夜雨滂沱,羊肠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 一团。一侧是山涧,泥泞路滑,没人敢骑马。虽然每人臂上缠一条白毛巾作标志, 但一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只得靠号声喇叭联络。很快,部队散成零星小股,不少人 掉队。那几天我不知摔了多少跤——一次滚落山涧,幸好被一株树挡住,才又攀着 树丛爬上来。我的背包还被黄骠马驮着,你想,那些身背八九十斤重的背包和枪械 的战士该有多困难?更不用说炊事班的战士,挑着百十斤的重担,到了宿营地还不 能马上休息,还得为团首长烧水煮饭……那种艰苦程度令世人难以想象! 部队连日负重行军,掉队过半,让翟团长大为恼火。一天宿营后,他一身泥泞, 不洗脸不换衣,看着通信参谋接通电台发着宿营报告,一边就叫骂开了。 “老子从红军长征就知道行军走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没少爬山过河……没 见过到朝鲜这么走路的!我这是零七师的主力团,是战斗部队,却成了背夫!这怎 么打仗?” “战士们太苦啦!”蔺有亮叹道,“炮连有个姓潘的兵,拉痢疾,可又得扶驮 子——马驮着八二炮驮子,走山路,不朝里扶着扛着,那马一滑,就得连马带炮滚 到山涧里……他那肚子半个钟头不到就得拉一回,又不能离开炮驮子,干脆一边走 一边往裤子里拉……” “这么着可不行,还有第二阶段行军呢!我说咱们团党委给上级发电报,反映 一下部队的困难,最好把电报直接发到兵团指挥部!”翟玉祥提出了建议。 “不要太强调困难吧?”钱之茂摇头,“你说我们的战士屎拉到裤子里也要扶 驮子行军,这革命精神就是我们胜利的保证!咱们团党委可不能干扰上级指挥部的 决心,给上边留下怕困难的印象……” “我不管什么上级的印象!”翟玉祥划火柴抽烟,手指哆嗦着几次没点着烟, 终于点着后,狠吸一大口,朝着钱之茂喷出烟团,“如果你们担心印象问题,我以 个人名义发报!” 翟团长不由分说,让汤云架好一个装军用地图的弹箱,铺上几层雨布看上去像 平坦的桌面,从通信参谋那里要了一沓电报纸,又让汤云削好几只铅笔,挽起袖子 写起来。他花去半天时间,撕掉团皱的电报纸在脚下草地上斑斓一片如大朵雪白的 西番莲,汤云削铅笔削得刺刀挑破了腿,一整盒春美香牌烟卷抽得一支不剩,翟团 长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最后满意地浏览一遍,龙飞风舞地签上翟玉祥的大名,交给 了通信参谋: “以我个人名义,立即向兵团发电!” 当时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团司令部的人都看到了翟团长这封著名的电报: 第X X 兵团前线指挥部: 我团奉命向朝鲜中部金城一线开进。指挥部机关的英明参谋们在地图上用红铅 笔划一条线,我的团队就顶风冒雨走了个稀里哗啦。士兵们背负着上百斤重的粮食 和枪械,凭着革命军队的意志在坚持。那些躲在矿洞里往地图上插小旗的参谋们, 享受不到这边营连战士的乐趣: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积满雨水的大弹坑里游泳,在漆 黑的山道上洗一夜淋浴,踩着一路烂泥跳俄罗斯水兵舞……士兵们开始掉队,三五 成群放了羊。不少人累得爬行,倒在雨水泥泞的路边睡觉。甚至有个别人不堪重负 自杀而死。掉队者每日半数之多……你们哪里知道,配发给士兵们的粮食、物资被 随弃路旁,大米、肉干、黄豆、蛋粉、鞋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拣到女兵们扔 掉的花色梳子。谁要是为此说我的士兵是孬种,那他就瞎了眼!只要想想,我的士 兵闹肚子为了怕马驮的八二炮滚落山涧,手扶马驮走险路,把一泡又一泡稀屎拉在 裤裆里,那就该明白我们的处境……在大同江边,我们遇到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 他让自己的司机停下吉普车,问我们是哪个军的?说你们怎么搞的,把部队都搞成 了背夫!宋司令员说要向我们军长反映。我做为一团之长,特将实情率直向兵团指 挥部呈报。 如果我率领的先行团到了前线却无法立即投入作战,就是把我军法从事也没用。 ——这就是翟玉祥坚持要发给兵团指挥部的电报。你不能说他反映的不是事实。 但是在那个革命英雄主义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人人推崇的年代,他这种“牢骚” 式的电报注定会引起某些方面的反感。据说,后来兵团指挥部将他的电文转发回我 们军司令部,军里有的领导震怒不已,说这个翟二小变翟大炮了,一炮轰到兵团指 挥部,隔过了军师两道坎。也有的说,他应该把电报直接拍给彭总、拍给中央军委, 他眼里还容得下哪一级领导?并且,后来部队在中途休整和抵达前线后的休整时, 粮食供应接济不上,饿得大家满山采蘑菇、摘松籽充饥,那时候,军里有的领导就 讲,背那么多粮食,上去还饿肚子,要是少背点,还不饿死人?我还听说,翟玉祥 这封电报触怒了军里某些首长,因为联系到侯师长和翟团长的特殊关系,便猜测是 侯师长利用翟大炮向兵团告状,给军里捅刀子。 看,这就是人事问题,因为有了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往往变得复 杂起来。这些年人们常把“内耗”问题挂在嘴边,其实内耗并非什么新生事物。 当然,翟团长为他的“直言”付出了代价。不久后,侯师长牺牲,原来盛传由 本师资历最老的翟玉祥团长接替侯师长的职位,但是最后的任命是从其他师平调来 一位师长。而翟团长自己也不会料到,他的团座位子也已坐不久长。 就我自己来说,那时虽然也隐隐觉得翟团长的一些言行与当时的潮流不太合拍, 但是我以亲身的体验,还是非常理解他身为带兵团长的焦虑。我曾多次听到他愤怒 的叹息:“朝鲜南北三千里,咱们走一半,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几百里地,搁解放战 争的时候,还不够部队走十天!瞧瞧现在,天天在泥里雨里爬。人家美国人的飞机 呼一下说来就来,说炸就炸,你说这么搞怎么行?” 这么搞是不行,可是依当时的实际情况,不这么搞也不行。志愿军掌握不了制 空权,后勤运输极为困难,士兵的弹药给养只有靠自身携带——带少了不够用,不 断停下等待补充给养;带多了又走不动,行动迟缓。这样,部队向目的地集结的过 程必然大大延长。 被翟团长认为不够解放战争时期十天走的路程,我们在朝鲜走走停停、停停走 走,花去两个多月!从六月中旬由安东入朝,经新义洲、咸兴里、肃川,之后东折 顺川,过大同江,经成川,于七月中旬到达元山一线集结休整,补充给养(这时我 由一团返回了师文工队)。之后部队又奉命向金城一线开进,开始更为艰难的第二 阶段雨季负重行军。由八月中旬开始,经广石、谷山、支下里、文岩里、县里,最 终抵达金城前线时已是九月初了。而且,最令我们痛心的是,部队历尽艰难,刚刚 抵达前线,就传来我们的侯师长被炸身亡的消息,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相信。真应 了那句古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 侯师长牺牲那天天空晴朗。上午,在师部驻地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师党委扩 大会议正召开,各师团主要领导都在场。会议正开着,听到空中传来爆炸声,声音 很远。不一会儿,有个参谋来报告,说打下一架敌机!一路行军受尽敌机欺负的师 团长们一哄而起,到隐蔽棚外观看。侯师长跑得最快,他站到雨裂沟最高处向远处 空中眺望。原来那时几架敌机飞来轰炸我军一处物资集散地,被我方高炮部队击中 一架,冒着黑烟朝后山斜栽下去。侯师长高兴地喊:“翟团长,翟团长,敌机大概 掉你们团方向啦!通知下边派人去抓飞行员!抓那个跳伞的飞行员!”正喊着,两 架逃跑的敌机飞临头上,也许是敌机为了提高速度飞离高炮射击区域,把机载炸弹 一路卸掉,轰隆轰隆炸成一片。侯师长当即被炸翻。一块弹片从他的天灵盖划穿到 下腭,牙床也被打碎了。 那天午后,我们文工队连同师机关和直属队集结到一处林间空地,送别侯师长。 人们在一处凸起的坡上为死者掘开一个临时墓穴。侯师长的遗体被抬来,他的警卫 员为他换上了一身新军装,脚上套了刚擦干净的发亮的马靴。侯师长脸上的血迹已 被擦洗干净,鼓起的腮帮子包着被打烂的牙床和断齿。师政治委员沉痛地宣读悼词。 之后,警卫连的整齐队列朝天空伸出一排排乌黑发亮的枪管,一声令下,战士们鸣 枪向敬爱的师长告别。我们文工队奏起了雄壮的志愿军战歌代替哀乐……在令人心 碎的乐曲声中,侯师长被抬进墓穴掩埋。在向死者的坟墓培上最后一锹新土后,一 直脸色阴沉的翟团长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三响,诀别他心爱的战友和上司。那时他 声音嘶裂地吼叫道:“侯师长,我要为你报仇哇——” ──那是1951年9 月初的晴朗的一天。那一天,我们告别了可敬的师长,也告 别了入朝后的第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