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一声令人极度恐惧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久久飘荡 四月里,我们的师团开赴鹫峰,接替友军的防御阵地。那时,开城的停战谈判 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我不知道朝鲜停战谈判是不是世界军事史上历时最久的停战 谈判,但是从我们入朝不久就已经开始的这场谈判,竟然持续了近两年之久。这种 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其间波澜不断、枝节横生而艰难备至的谈判,如果不是绝无 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 就是那些从报纸和广播中看到听到的有关停战谈判时断时续的报道,陪伴我们 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战地日月。在对停战和胜利的盼望中,我和战友们一起,经历了 东线阵地防御战中的冷枪冷炮的狙击;经历了在上甘岭西侧阵地为策应友军坚守上 甘岭而发起的对敌人阵地的战术反击;也熬过了1952年底和1953年初那些大雪封堵 坑道的奇寒日子,还有斯大林逝世的噩耗传遍前线阵地的悲痛欲绝的1953年3 月… … ——直至1953年夏季战役,我们的师团又开回到金城以东的防线,面对着轿岩 山——1951年秋季防御战中我们曾失去的阵地。 仿佛不由我们亲手将它夺回来,停战谈判便不会签字似的。 而这时候,翟玉祥重返一团的消息已经传来:“三反”时,他被押回国内留守 处审查,最后只在他的箱子里翻出碗大的一砣大烟膏子。翟玉祥说,这是老家来人 捎来让给卖的,扔在箱子里好久,差不多给忘了这码事。一块烟膏子也说明不了太 大的问题,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后来翟玉祥又因肺病住了几个月医院,病愈后便又 返回朝鲜战场,重回一团任职。 对他官复原职的结果,我已经早有预感:我的离婚报告上级一直没有批准。以 前催问,答复是等翟玉祥的问题审查清楚以后再说;后来又问了两回,说是要等等 翟团长的意见;最后一次催问是夏季反击战开始前,答复是等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最好等你和翟团长再好好谈一次,看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于是我知道翟团长快回来了。让我为难的是:和他再次相见谈什么?怎么谈? 如果被批准离婚倒好办多了——两个人各不相干,再没什么个人私事可谈;但是现 在…… 后来知道,比我更感到难办的是一团政委钱之茂。据说,师里原本想让翟玉祥 到其他团任团长——因为一团团长早已由蔺有亮担任;可翟玉祥牛脾气上来,非回 一团不可。倒是钱之茂听说翟玉祥即将返回之后,自己心虚胆怯,觉得无法和翟相 处,于是主动向师里提出,请求调动岗位,师里也答应给予考虑。偏偏这个时候, 钱之茂不慎惹下大祸—— 那是军文工团下部队演出,来到我们零七师。师里考虑一团正准备对敌人实施 一次较大的反击,就安排军文工团到一团慰问演出。那次军文工团下来20多人,以 舞蹈、声乐为主。当时钱之茂已知道自己要调走,估计打完这次反击后调任命令就 会下达,心里也挺高兴。赶上军文工团下来演出,就琢磨着想“好好看一场节目”、 “好好打一次反击”,有声有色地离开一团。于是钱之茂就问军文工团的领队:你 们是想大演,还是小演?人家说,怎么演都行,听首长安排。这下钱之茂来了情绪。 布置了一场大型演出:派人帮文工团在一条山沟里搭戏台,架天幕、侧幕,为此砍 了不少树,在沟里清出一片空场。演出时,把计划当晚参加反击的二营都调上来观 看。那天下午开演,七八个节目演完后,天空飞来一架敌人的炮兵校正机,盘旋了 一下飞走了,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台上报幕的说:演出到此结束。战士们都哗哗鼓 掌,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文工团演员们商量着再上一个独唱,其他人已开 始卸装。 谁料想,独唱还没来得及唱,演员们花花绿绿的演出服装还没换下,炮弹就飞 来了! 那次敌人一共打了三发炮弹:第一发炮弹打到舞台后边的山坡上几十米远处, 弹片都炸飞过来了;紧跟着第二发炮弹砸向观众席;第三发在舞台下炸响——三发 都是大口径榴弹炮,一下子炸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一片!加上观看节目的战士都全 副出武装,炮弹爆炸又引爆了战士们携带的手雷、爆破筒,于是引起连环炸,一时 间烟雾弥漫,人们乱作一团! 这次被炸,军文工团伤亡十几人。观看演出的部队更惨:伤亡一百多名。据说, 事后山沟里残肢断臂狼藉满地;附近一条小河沟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并且,此 事的严重后果在于:当晚的反击行动被迫取消。 这次事件引起军首长的震怒,为此向全军发了通报,并禁止在前线再搞大型演 出。军政治部派人下来查处此事:由于团长蔺有亮当时正在师指挥部开会,钱之茂 便成了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受到撤职查办的处理。 这么一来,不久后翟玉祥返回一团时,师里便对一团领导作了调整:把蔺有亮 改任为一团政委,而翟玉祥便自然官复原职。 我准确得知翟玉祥已重回一团的消息是夏季反击战开始前的5 月初的一天夜晚。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夜,我们在山坡的松林间一片草地上铺了几块雨布,借着月 色赶排舞蹈《春之舞》。四周黑黝黝的松林在微风中散放着一种醉人的松脂芳香。 林地的花草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下,显出一片朦胧的银白。我们在廖沙的指挥下, 由春红领舞,一节一节地排练。在乐手用黑管轻轻吹奏的优美旋律的伴奏下,我们 翩然起舞,仿佛忘记自己置身于枪炮密伏的战场,而忘情地沉醉在舞蹈和音乐旋律 中,感觉自己正与松林和草地融为一体,又好似飘飘欲飞,升向星月闪烁的夜空… …至今,我只要一遇到月色皎好的夏夜,总会在脑海中浮现起50年前那个夜风沉醉 的晚上,而那时,心中便会滋生一种难以解说的对我的青春战友的深深怀念…… 但是那个美好夜晚的结束却令我遗憾—— 先是秋月不舒服,呕吐,以为是闹肚子,让她回去休息了。 再就是排练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再集合排练却不见了赵玉林。 喊了几声没人应,大伙儿急于,分头去找,却原来他在林地一处高坡上坐在一 块岩石上发呆——他遥望着南边月色朦胧的山峦,沉入伤心的怀想。我们立刻明白 了原因:在南方远处山峦的一处陡崖下,埋葬着他的妻子和战友吴静。刚才排练时, 领舞的李春红不小心说了一句:“要是吴静还在就好了,让她领舞更合适……”一 句不经意的话勾起了赵玉林的伤感,令李春红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向赵玉林道歉。 而我则安慰他说: “别难过了,玉林,我们也都很想念吴静……一晃一年半多了,咱们又来到这 里……不久,咱们部队就会打过去,收复失地,那时候,咱们一起去看望吴静,去 祭奠她……” 不料,这番安慰话说的倒令赵玉林泪流满面,而我也被伤感引得鼻子酸酸的, 也想哭。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把赵玉林找回来后,又开始排练。练了不一会儿,王队 长来了,喊我,说找我有事。 我披上军衣,跟王队长离开。 走到离排练场地几十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王队长站住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说: “我看,你这婚就先别离了……” “什么?”我一时没弄清怎么回事。 “政治部把你的离婚报告退回来了,我下午一忙忘了给你——” 说着,他把手里那张纸交给我。 我接过来,借着月光,模模糊糊认出,这还真是我递交上去的那份离婚报告。 算一算,都一年多了,部队几次换防,戎马倥偬,也难为政治部的干事们,居然把 我这张纸保管得这么好。 “为什么不批准?”我冷冷问一句。 “哎!你不知道?”王队长奇怪地问,“翟团长又从国内回来了,还回一团当 团长,已经到任好几天了,你不知道?” “这跟我的离婚报告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呀!翟团长不是老虎了——‘三反’没查出人家有问题……你不是因 为打他的老虎才提出跟他离婚嘛,现在人家不是老虎了,还离啥?别离了吧,呵?” “现在说他不是老虎了?”我气愤地说,“当初为啥硬要我写材料检举揭发?!” “嗐,那不是搞‘三反’嘛,有别人的检举信在前嘛……” “噢,理都让你们讲了?”我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控制不住地发泄道, “先是左说右说让我跟他结婚,是革命需要;后来又逼我揭发检举他,打他的老虎, 也说是革命需要!现在又让我收回离婚报告,还是革命需要?我还有没有一点自主 权?方主任不是说过,离婚是属于个人问题,要我自己做主吗?小二黑还讲婚姻自 由呢,我为啥只能让别人摆布?” “你是小二黑吗?”王队长不高兴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是志愿军战士嘛! 别忘了,组织上培养你入了团,还批准你立了三等功!你是组织的人,不能事事只 想个人做主,有时候就需要顾全大局……” “不行!这回我就要自己做主!”我下了决心,“这婚我是一定要离!” “这婚是能想离就离的?”王队长说,“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结就结, 说离就离?就是真要离,也是两个人的事儿,总要跟翟团长谈妥吧?也得听听人家 的意见呀!” “什么听他的意见?为什么从不重视我的意见?你们这是官官相护!” “唉,苦夏,你怎么闹开犟脾气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呀?”王队长摇头叹道, “你就是坚持要离,也等打完这一仗,停了战再说呀,以后有时间考虑,现在先不 提这事了,呵?” “反正我拿定了主意,非离不可!”我把手中的离婚报告三把两把扯碎,甩到 空中,之后掉头离去。 从兄弟部队5 月13日攻占科湖里起,1953年规模宏大的夏季反击战拉开了序幕。 东起南江以东的月飞山,西至临津江以西的梅;岘里,在数百公里的战线上,中国 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动用三个兵团和两个军团,在数十个高地上展开对敌阵地 的重点反击。当时,板门店停战谈判双方同意最后军事分界线的划定以各方实际军 事控制线为准,.所以,在停战在即的情况下,中朝一方为逼敌早日在停战协议上 签字,遂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夏季反击战。 到六月上旬,兄弟师又相继攻占轿岩山以东的座首洞南山和 6叨高地,发展为 一次反击拿下敌一个团的阵地的规模,这使敌方有些招架不住了。很快传来停战谈 判即将签字的消息。据说美方代表已有停战表示,我方也进行了停战教育的准备— —油印的停战教材已由兵团政治部统一发到师团一级,并且据说停战协定签字的日 期是6 月25日——对志愿军一方来说,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因为那一天也是中国 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三周年的纪念日。惟一有点遗憾的是,由我们师担负的夺取轿 岩山的反击作战尚未实施……岂料这一仗注定要打:停战谈判又生变数——李承晚 破坏了双方关于交换战俘的协定,单方面释放了两万多名战俘,并将其中大部分补 充到己方军队中;还组织了反对停战的游行示威,叫喊“打到最后胜利”,“用鸭 绿江水洗战刀!” 面对这种变化的情况,彭德怀司令员报请毛主席批准,决定推迟停战谈判的签 字,集中兵力在金城一线再打一仗。 此战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动5 个军和若干炮兵师团,组成中、东、西三个集团, 以中路轿岩山方向为主攻方向,在东起鱼隐山、西至上甘岭的几十公里地段向敌阵 发起攻击。由于攻击地域在金城东西两侧展开,所以这一仗名为金城反击战。 这是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的最后一战。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我一闭眼就回想起那最后一仗发起前的紧张和混乱。 如果把这一仗总攻发起后暴风骤雨般的炮火和不计伤亡的激战比作火山喷发,那么, 大战开始前的准备就好比掩盖在地壳下的岩浆的翻滚。 在六月中下旬那些紧张的日子,我们文工队所到之处,扑入眼帘的总是那些极 其独特的大战前的景象: 夏夜的大山里,一辆辆运输汽车吼叫着驶来,开进屯积物资的兵站。卸车的战 士立即跳上汽车,一箱箱搬下弹药和各类物资,分堆到各个屯放物品的堆栈;登记 员们忙着核对数目,跑前跑后。森林中,隐藏着一个个盖着防雨布的堆栈——从这 里,运输连的战士们又或背或扛,一趟一趟把弹药、物资送到前沿。 泥泞的山道上,炮兵们喊着号子,向阵地上推炮:十几个人推一门大炮,用绳 子拽,用手推,用肩膀顶……轮子陷到烂泥里,有人解开背包,把棉被铺到泥地上, 随着口号声一齐使劲,泥脚、车轮从棉被上碾过…… 封锁线上更是乱成一团:在一阵阵炮弹爆炸中,人喊马嘶,人们背着弹药艰难 通过。骡马队驮着追击炮或是装满物品的鞍驾狂奔,蹄铁敲击乱石,爆炸的气浪高 扬起马鬃……随处可见散落的弹药、鞋帽。一个刚炸出的弹坑还散放着硝烟。翻开 的湿土旁,一匹炸烂了头的黑马倒在一箱散落的手榴弹旁,马颈翻开鲜红的肉,血 还在像小溪似的流淌…… 也有被敌机偶尔发现的兵站,于是,炸弹的白光像划破夜空的闪电。凝固汽油 弹好似漫天下落的红色焰火……兵站的堆栈上,汽油弹粘稠的液体如雨落下,烈焰 顿似千万条昂首吐信的火蛇在狂舞。人们在呐喊、惊叫中奋力掀掉燃火的防雨布, 跳上粮食堆栈扑火。被炸掉的堆放炮弹的堆栈有如引燃了存放爆竹的大仓库,连环 爆炸的炮弹映红了半边夜空…… 前沿坑道的连队则相对比较安静:他们在检查手中的枪支弹药,轮流着互相剪 头、剃头;炮兵们在忙着打开炮弹箱,搬出炮弹,拔出引信,再码放整齐,以备着 总攻发起时不歇气地填放炮弹。 师政治部的摄影干事们也端着照相机,一个连一个连地跑,为每个连队的每个 战士照相,以便作战中有谁牺牲了,战后被评为功臣时,好将他的照片贴上光荣榜。 还有,各级召开的动员会、誓师会;雪片般飞到指挥部的请战书、决心书;穿 梭般往来于各个坑道营连间进行战场鼓动的政工干部…… 我们文工队也投入到紧张忙乱的战前准备中——除了抓紧进行的排练和临时演 出,我们还抽出人员帮助摄影干事们晾晒洗印出来的“战士照”:在床板上、炮弹 箱盖上以及避风雨的青石板上,晾晒着成连人的半身照──那些或呆板、或微笑、 或略带怯意的面部表情,无一例外地显出年轻。我们把晒干切好的照片写上姓名, 按单位分装成袋。虽然忙碌但一丝不苟。尽管我们清楚,这些照片的主人将有许多 人不久人世。 我们还接受政治部的任务:制作光荣花。这是为突击队的勇士们出征前戴的。 没有红纸,我们就找来几令白纸和红颜料,用毛笔蘸上颜色将白纸染红,再一张一 张晾到山坡草地上。终于,“满山红”引来几架敌机,防空枪骤响,我们奋不顾身 奔上山坡,七手八脚把红纸一张张卷起收走,斤头趔趄地跑回防空洞,留下一串笑 声迎接敌机的俯冲扫射…… 临战前,队里给每个队员配齐一副竹板。我们也各自收拾自己的乐器和背包, 鞋子、水壶、手电一一检查。后来,有人提出了建议,队员们便开始相互交换照片 ——万一下去牺牲了,这照片便留作永久的纪念…… 在此之前,除了入朝第一仗的秋季防御战,我们师文工队有过人员伤亡,以后 在一年多的休整和阵地防御对峙的冷枪冷炮中,我们师文工队居然再无伤亡;但是 这一次怕不同以往,大家似乎预感到这最后一仗的残酷,自发地开始交换照片。 果然,反击战总攻的炮声还没打响,我们的预感便有应验:在一次下部队演出 中,我们遇到意外事故,出现了伤亡—— 那是兵团指挥部为加强主攻方向的火力,将一个火箭炮团调配给我师,师首长 便让我们文工队去为火箭炮团进行专场慰问演出。 师里派车送我们去火箭炮团。演出的地点在林木茂密的一处缓坡上。演出进行 中,我忽然发现秋月有些异常:跳《春之舞》时,她有些动作不稳,甚至有一次和 我靠在一起,像是浑身无力的样子,我还暗中扶了她一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她的 脸色,发现她一脸痛苦状,强作笑颜而显呆滞,嘴角还不时抽动着。我心想,坏了。 根据我的经验,秋月一定是苦于无处小便而硬撑着! 在朝鲜前线战地演出时,文工队的女兵最感不便的就是常常无处放心地解手: 在前线演出时,地点不是山坡就是矿洞、坑道。到处是部队指战员的男性目光。前 沿又没有专门给女同志挖厕所。因此,遇到腹下紧迫的情况,时常令女队员们尴尬 万分。对此,我自己就有过痛苦的经历: 有一回大雪后到阵地慰问演出——在连队的坑道里,距敌人阵地不到一百米, 演出中憋了一泡尿没处小解,只好坚持。到坑道外边吧,危险,战士们也拦着不让 出去,怕中了敌人的冷枪冷炮——蹲着解手时被敌人炮弹拍死的情况各部队都时有 耳闻;没办法,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便咬紧牙关挺着,接着唱我的大鼓……最后忍 到极限,终于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幸亏冬天穿的棉裤,没被看演出的战士发现。 下来后赶紧找个猫耳洞,让人给守着,自己在里边换下尿湿的裤子,一边换一边哭! 眼下看到秋月的异常表情,我体会得到她那份痛苦。一下台,我抄起一件雨衣, 拉着秋月就跑。跑到林中,避开坡上观看演出的部队,停下,我把雨衣抖开,一抻, 挡住林外的视线,对秋月说: “快,秋月,快……” 却不料秋月一弯腰,手捂胸口呕吐起来。我帮她轻捶后背。她呕吐了一阵,吐 出些黄水,还是恶心难受。忽然,我意识到一种可能——联想到秋月上次在夜间排 练舞蹈时因呕吐而退场休息的情形,我有些疑心:会不会…… “谢谢你,苦夏……”秋月用感激的月光望着我。 “你……”我犹疑地问,“吃坏肚子啦?” 秋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那……会不会是——”我大胆地指了指她的肚子。 她点了点头。忽然眼里溢满泪水,一下靠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了……这些天越来越难受……怎么办呵!” “那王队长的意思呢?他怎么说?” “他有啥办法?原来想,6 月25号停了战,立马打报告结婚……可现在停战又 拖后了,马上要打仗,也只好忍着……” “那你就别演出了,别下部队了。好好休息吧!”我劝慰她。 “不行……”她无奈地苦笑道,“这丢人的事,唉……苦夏,我现在明白了, 你以前为啥一直老躲着翟团长,咱们女人,在战场上真难呀……我对不起你苦夏… …” “别这么说,没啥!”我扶着她往回走,“你放心,这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说— —你告诉了我,是相信我——我就等着这一仗打完,停了战,喝你跟王队长的喜酒 呢!” “唉,要知道这么受罪,我何苦——”秋月流泪说,“你结了婚了倒没事儿, 我这……”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反正你下边的节目不能演了,得注意身子!没关 系,我跟春红说你不舒服,我替你上个节目……” 那次后来的演出,我替秋月上场,演了河南坠坠子《三练三防》,还返了一回 场,唱了段单弦:《孤胆英雄唐玉喜》。 在火箭炮团吃过晚饭后,天将黑时,我们才乘车返回师里。 那天晚饭时,秋月没胃口,我特意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找了些油炸辣子和醋调 在面里,她才勉强吃了半碗。 不料她在返回的车上,由于车厢不住地颠簸摇晃,她又呕吐开了。车上没地方 吐,她就摘下自己的军帽,往帽子里吐。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我也不好受,就帮她捶 背,帮她喝水漱口……后来,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倚在车帮一侧的背包上休息。我 把自己背包上的雨衣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她感动地拉着我的手,悄声说: “苦夏,你心眼儿好,我对不起你……” “有啥对不起的,都是战友……” “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三反’时还给你出难题,闹得你跟翟团长遭了一劫 ……” “说这些干啥?都过去的事了……”我安慰秋月,“再说,翟团长的事儿跟你 无关,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吧……” 后来,秋月迷迷糊糊打开了盹儿。 谁料到祸事已然要降临—— 夜色中,我们的嘎斯车飞快急驶……经一天的奔波演出,大家都累了,一个个 歪靠在车厢里打瞌睡……与别人不同的是,秋月的两条大辫子在车厢的颠簸中从车 帮的缝中掉了出去,随着车厢的摇晃和汽车带起的旋风而飞舞着!偏偏遇到空袭警 报:公路两侧山头响起一连串防空枪!这时候,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齐熄灭车灯, 并且加速行驶,都想尽快开出这危险地带……我们的嘎斯车也马达轰鸣,在夜暗中 向前猛蹿,与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险些相撞,几乎擦着车帮掠过—— 这时一声令人极度恐惧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久久飘荡…… ——是秋月发出的惨叫! 她的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错车时被卷进另一辆汽车的车帮上绞住了——两 辆车相擦而过的强大冲力的作用下,她被辫子抻得从车厢里几乎弹出车外,摔落下 来后,立时疼得昏迷过去:那条辫子被对面的车绞住后,硬是生生从她头上扯下一 大块头皮! ……秋月被送到战地医院抢救,不久又被转送回国内医院治疗,总算保住了一 条性命。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次意外恶性事故造成了她的流产,还导致以后终身不 育! 秋月出事后,王统之队长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一再自责,怪自己办事不果断: “都是那辫子!早该下狠心命令她剪了,剪了就对了,怪我哩,我有责任……” 于是王队长断然下令:师文工队留长辫子的女同志一律剪掉辫子! 只有我知道,在王队长为此事的痛苦自责中,还有另一种不为人所知的深深内 疚! 七月上旬的最后几天,朝鲜前线每日都在承受着酷夏的滚滚热浪和敌机发疯似 的轰炸。 入夜,无数的沟谷山林间,蚂蚁般辛勤的士兵在向前沿运送弹药物资……一点 一点为最后的火山喷发堆积着足够的能量。 一场大规模的厮杀已迫在眉睫! 那时候,只要打开作战地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政沿“三八”线南北横 贯朝鲜半岛的实际军事控制线上,位于金城东西一带,这条控制线向北方凸进了半 圆形的一块,就像鼓起的一个罗汉肚。这个罗汉肚,正是1951年10月敌人秋季攻势 时不惜代价攻占的,到现在过去了一年半,这个罗汉肚还大模大样地腆在那里,让 志愿军的各级将领们一看到地图上这个地方就不舒服。因此,在朝鲜停战协定最后 签字以前,把敌人这个凸出来的肚子给他打回去,很容易在我军上下形成共识。 而轿岩山,正是这个罗汉肚的中间最高位置。拿下轿岩山,就好比给这个罗汉 肚的肚脐眼儿上插了一刀,气一撒,血一放,这个凸肚就得瘪回去。所以,在战役 部署中,东、西、中三个集团,把主攻方向定在位于轿岩山正面的中集团,是兵团 指挥部的明确决定。 但是在中集团的主攻方向上,是以正面攻击轿岩山为主,还是从轿岩山西侧的 官岱里方向突破为主,这在兵团和军指挥部的作战会议上都有过争论。认为应强攻 轿岩山的意见是:轿岩山是敌人防守的要点;拿下轿岩山,进可攻,退可守。认为 应从官岱里方向主要突破的意见是:轿岩山易守难攻,敌人防守兵力、火力极强, 久攻不下会被动;而官岱里一带山多,敌人防守较为分散薄弱,突破后插到轿岩山 侧后,则可前后夹击轿岩山守敌,反而易于攻占轿岩山。 对后一种颇有见地的意见,兵团最高指挥未予采纳,主要担心把火力集中在官 岱里方向,会削弱轿岩山正面攻击力量,即使官岱里方向突破了,但轿岩山正面拿 不下来,会搞成“夹生饭”;决定正面强攻轿岩山! 这样,担负攻占轿岩山任务的我零七师便成了整个战役的重点之重点。 师团首长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从谁手里丢的阵地,谁再给我夺回来!”——上级首长这么激励零七师。 “1951年我们防御,1953年我们进攻!”“1951年秋天我们丢了的阵地,现在 要统统拿下!”——零七师的领导这么激励部下。 但是在攻取轿岩山的步骤上,军师作战会议上又有激烈的争论: 在轿岩山北面延伸出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被称为轿岩山北山,敌方 有重兵和火力配置。零七师领导提出,总攻发起前,必须先打下北山,扫清障碍, 缩短与轿岩山主阵地的距离,以确保总攻发起时按规定时间拿下轿岩山。反对意见 认为:攻打北山会暴露我军下一步企图,促使敌加强防备,使总攻时我对轿岩山的 进攻失去战术上的突然性。 争执的结果,军指挥部采纳了零七师的意见。军里的考虑是:由于我方在轿岩 山正面频繁的兵力和炮火的调动,加上轿岩山对敌我双方的重要性,因此攻击发起 时的战术突然性已大大降低。况且零七师担任轿岩山主攻,同意该师先打下北山的 意见,尔后总攻时攻击轿岩山的行动如遇阻,零七师将无话可说,只能进不能退… …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轿岩山正面担任主攻的零七师,从攻击北山开始,将 面临连续的死打硬拼。假如强攻北山是做出佯攻轿岩山的姿态,而在总攻时却从官 岱里突破,插到轿岩山侧后,倒不失为一个较佳方案。但是指挥部决心已定,再不 更改。那么,零七师对轿岩山的进攻,只能是铁锤砸铁砧一般的强攻死打硬拼…… 当然,以上所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战后才陆续得知。至于当时,我们身为一个 普通的文工队员,只知道零七师要攻打轿岩山,而一团则要率先攻打北山,其它有 关上级作战部署方面的情况,我们则很少知道。 按照师政治部的安排,我们师文工队将组建若干小分队下到各团进行战场宣传 鼓动。文工队分工由我们歌舞队为主,组成一个小分队奔赴一团开展工作。 七月七日接到命令,我们到一团的小分队八日务必赶到一团,参加反击北山的 宣传鼓动。记得七号那天晚上,我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玩笑。 刘冬茹跟李春红说: “我说分队长,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春红问。 “七月七呀!” “那又怎么?” “七月七,鹊桥会呀!”刘冬茹天真地露出几颗珠贝般光洁的牙齿,笑道, “咱们下到一团,分队长又可以和蔺团长相会呀!我们就能看上‘战友报’了!” “去你的吧坏丫头!”春红骂道,“七月七,那是指阴历,现在这阳历七月七 不对,阴历七月七,大概要到阳历八月份了……” “那也快到了吧?”刘冬茹说,“咱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回来的……” “瞎,这大仗一打,到那会儿,还不知道有谁没谁呢!”李春红随口笑道。 “春红姐,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嗔怪道,“还没下去,就胡说开了!” “不怕,咱们是唯物主义嘛!”李春红满不在乎地说。 “刘冬茹,你刚才说错了——”我纠正刘冬茹,“蔺团长现在改当政委了……” 我这么一提,她俩倒都不言语了。大概是联想到翟团长重回一团,蔺团长才改 当政委一事,怕勾起我的烦恼。 是呀,大战在即,我们奔赴一团,除了参战的紧张兴奋,我比别人还多了一层 顾虑:我将不可避免地面对翟团长,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尤其是,两天前,蔺有亮特意打过一个电话找我,说欢迎我到一团来,但是尽 可能与翟团长恢复正常夫妻关系。无论如何,在一团大战来临之际,不要对翟团长 重提离婚的事。在电话中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心中也知道事情的难办:我做了 对不起翟团长的事,却提出和他离婚,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认为我不懂情理,或 是另有所图…… 八日午后,我们整装出发。成员有:李春红、廖沙、刘冬茹、赵玉林、王林和 我,一共六人。我们每人除了简单的背包物品,还一人带了一付竹板以及各自的乐 器。经过在朝鲜两年的磨炼和学习,我们都成了文艺方面的多面手。那时候,上级 要求文工队员要做到“一专、三会、八能”,具体是哪“三会、八能”我现在说不 全了,反正是吹拉弹唱,样样得拿得起来;说编能编,说写能写,说唱能唱;每个 队员下到坑道,都能一个人演上一个小时不重样的节目。 在去一团的路上,我们走得很快。这一带的山川道路我们都熟悉——入朝后第 一仗的日日夜夜,已经把这里的地形地貌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现在重归旧地,我们 好似又回到当年初次下一团参加秋季防御战时的情景,只是缺少了吴静。因此,一 路上赵玉林埋头赶路,一句话也不说,好似队里没他这么个人。望着他急匆匆赶路 的样子,我心中也不禁伤感起来:莫不是他急着要赶去,到吴静长眠之地与她相会 么?她的埋葬地如今是否已荒草萋萋? 经过一个岔路口时,看到岔路一端有些朝鲜的老人和妇女在填埋路上的弹坑, 一个个白衣白衫,抬土运石地忙碌着…… “这条岔路是通上图面去的路,”王林对廖沙肯定地说,“你忘了咱们以前走 过?押送朴京淑那一回?” 廖沙一怔,看了看岔路上的修路者,不置可否。 “哎,你看那个女的——像是朴京淑哎!”王林指着修路的人群说。 廖沙一听,霎时脸色突变,厉声说: “你别吓唬我!我神经脆弱!” 说罢,惊惶惶地加快步子、急匆匆一溜小跑,头也不回。 看到廖沙这副狼狈样子,大家都抿着嘴偷偷地乐,也自然想起那一年朴京淑找 到文工队来看廖沙,后来廖沙受了降职处分的事。 只有刘冬茹面无表情,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态。 天黑后,我们赶到了一团。在沟口,遇到来接我们的张股长。 廖沙和张股长开玩笑问: “你的腿没事儿吧?” “没事儿呀!”张股长踢了踢腿。 “噢,没把你的‘虎腿子’打断呀?”廖沙笑道,“打得不狠呀!” 张股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引我们向沟里走,说,“团长政委知道你们要来, 让我来沟口迎接你们……现在他们正为部队送行讲话,等讲完话我带你们去见他们 ……” 我们走到沟里一片开阔的空场地,四周是林木。夏夜的晚风拂过一列列戎装待 发的战士们,队列前,有一堆码放整齐的炮弹箱子。一个人正站在炮弹箱子上对部 队讲话——一听那粗哑的嗓音,我心中忽起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莫不是1951年之 秋,我们初下一团的时候?又是轿岩山,又是一团,又是翟玉祥,又是我们的小分 队! “……你们听好,军长师长都说过,从谁手里丢的阵地,谁就得给夺回来!这 话没错,自个儿拉的屎,还能让别人给擦屁股?” 翟玉祥的大嗓门在夜空中吼叫,“我们一团从来都是打硬仗、啃硬骨头的,北 山一定要按时攻下来、守住,轿岩山也要踩在咱们脚底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有 人对咱们零七师强攻轿岩山不大放心,怕拿不下来,主张从西边主攻——这个道理 放到别的部队可能有道理,放在我零七师和一团,就没道理!咱们天生就爱硬碰硬 不是?咱们有的是大炮,火箭弹,喀秋莎,喀它个稀里哗啦!成百吨的炮弹早预备 下啦……你们看我脚下这堆炮弹箱子——是空的,几尺长的火箭炮早码齐了,就等 大炮发言了!你们说,这空箱子堆这儿干啥?我也闹不明白,一问,说是预备当棺 材用。问他给谁当棺材,说是一打起来,给战死的营以上干部用!我说妈了个厌! 火箭炮弹箱子长,留给营以上的用——都死球了还他娘这个级那个级!我说,不管 是官是兵,牺牲了都是烈士,都得把遗体拉回来,尽量安葬好!过去说,大丈夫上 沙场,战死了马革裹尸,我翟玉祥先表个态,我要是战死,赶上啥是啥,白布袋一 卷埋了,我没意见!这大炮弹箱,留给战斗打响后,第一批冲上敌阵牺牲的人!… …” 翟团长的讲话令战士们情绪激奋,都伸着胳膊嗷嗷叫着喊口号。说实话,我也 被那种气氛深深地感染了。没错儿,这就是翟玉祥——一位出身农家言语粗鲁性格 执拗的红军团长!他就是受了误解、委屈、甚至冤枉,也不改对他的士兵的热爱和 对他的团队的忠心,至九死而不悔! 翟团长讲完话后,蔺有亮政委接着又讲一些向集结地开进的注意事项。这时候, 翟团长知道我们来了,派人来叫我过去。于是,片刻后我与他相隔一年多后再次相 见——夜幕笼罩中,在连队出发的背景下,他与我有过如下一次短暂的交谈: “看到了吧?部队情绪嗷嗷叫,没说的!一营已经开到攻击出发地,正做战术 准备;现在二营三营也要上去,给配了一个喀秋莎营,还有咱们团的两个炮连也都 上去了,一切都很好,没问题……”他对我说着部队情况,好似面对着的是一位指 挥官同行。 “翟团长……”我鼓了鼓勇气,终于开口,“我以前,对不起你,三反五反的 时候……” “别说这些啦!”他一挥手,像是赶走几只蚊蝇,“我都知道了,那事情不怪 你……老天爷有眼吧?恶有恶报——那个钱之茂想扳倒我翟玉祥,最后怎么样?撤 职查办!可惜我那饲养员段九儿喽!他妈我统共一匹马,非逼人家孩子说卖了一匹 马,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明白,有的人是趁机整人,有的是误会——像三连连长屈 家礼那个混球,后来后悔得掉了泪!说不是翟团长,他连三等功也评不上,还得背 个杀俘虏的处分!是我替他顶了杠……” “我听说,你被集中审查时候,屈连长去看过你……”我想起了当时听说的情 形。 “没见着!吃了他鸡肉喝了他的酒……后来,我回国以后,他给我写过一封信, 盼我回团,信里说,那块破手表的事就别提它了,为一块表差点陷害了忠良。他还 说,要是再打回轿岩山,得想办法给我整一把土耳其的军刀,或是闹一辆美国吉普 坐坐,让我那匹骑了多年的黄马歇一歇……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翟团长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听着他的讲述,心中却忐忑不安,低头无语。 后来,他突然开口问了我一句: “听说你把离婚报告撕了?撕得好!” 我吃惊地抬头看他——我不敢启口的事,他却轻而易举地一伸手捅破了窗纸。 “……撕得好!该撕!有些人真是欺人太甚,老是眼红我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让他们眼气去吧——咱把那离婚书一撕拉倒,还跟着我吧,咱还是两口子……” “我那是,气的……”我解释道,“他们一直拖着不批,又退给我,我一气撕 了……”我边说边奇怪:人的嘴真不可靠——明明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一传,成了 另一回事。 “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年轻,经不住事……”翟玉祥依旧大度地说着原 谅我的话,忽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里有另外的内容,于是愣怔了一会儿。 “翟团长,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儿是过去了。可是,过去了,却忘不掉……” 我冷静地开口讲道。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正指向我的黑洞洞 的枪口…… “我刚才听差了,你的意思是,嫌上边没批准你的离婚报告?” 翟玉祥口气变硬了。 我镇静地点了点头。 “这是啥道理嘛!打我的老虎,检举我,整错了,还要硬离婚——还把我当 ‘三反’的老虎?这是啥道理嘛!”翟玉祥愤愤不平。 “有些道理讲不清……翟团长,咱们等打完仗,停战以后,有机会再扯这个事 吧!”我想起了蔺有亮对我的叮嘱。 “讲不清?我告诉你一条,让你心里清楚——”翟玉祥笑着说,“只要我在零 七师当团长,看谁敢批准你的离婚报告!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得给我当一天老婆! 跟我离婚,丢我的人,我不答应!” 说罢,翟玉祥转身走了。我惊愕地望着夜色中他的离我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