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的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 远去 战争一天天地延续着——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一次次地重复着:你可以看到, 在一些被双方拼力争夺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后,一批南朝鲜土兵向山头 进攻……激战一阵后,双方各在堑壕和山坡上丢弃一批尸首,然后进攻一方退下, 防守一方抓紧整修工事……下一次的厮杀,又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在这种拼死 争夺中,我们的主阵地从未丢失过,只是不断有新的连队投入。部队中有句老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当时战场的实情是: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譬如像元宝山 阵地,就是轮换制防守:打光一个排换一个排;打光一个连换一个连……在那些或 是豪雨如注、泥泞不堪,或是酷日暴晒、尸臭熏蒸的日日夜夜,你会觉得忍耐已到 极限,再难坚持哪怕一个小时,但是最后你会惊叹人的承受力:居然一天又一天地 苦熬苦撑下来…… 却不料后来廖沙遭遇的厄运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使我的神经险些崩溃—— 那天整整一上午,敌人没有进攻;但是从观察敌阵的情况看,敌人显然在集结 兵力,似乎将有较大的攻击行动。午后,我们到前沿一个排的坑道里进行宣传鼓动, 激发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我们除了留下一个战士看守发电机和广播器材外,其余人 都上阵,连崔哲也参加我们的小合唱,为的是使声音更加洪亮。 那些日子,在前沿阵地,文工队确确实实受欢迎。尤其是我们女队员在前沿的 出现,更可以活跃战士们的沉闷情绪。歌声一响,战士们更受鼓舞。 那天,廖沙领我们走进屯兵的坑道时,看见战士们一个个抱着枪,在洞里倒地 休息,三三两两,横躺竖卧……待我们竹板一打、乐声奏响、歌声起来,战士们很 快爬起来,坐直身子,观看演出,渐渐两眼放光,来了情绪,直到发出笑声和掌声 …… 记得那个洞子较低矮,我们演节目时,只好半蹲半跪地将就……最后一个节目 是小合唱,为了激励战士的斗志,我们唱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歌曲:《志愿军战歌》、 《喀秋莎》等等。廖沙靠着洞壁,单腿跪着拉手风琴伴奏;我们背向洞口,面朝战 士们半蹲着合唱…… 谁也没注意从坑道口进来的三个人——一个干部两个战士,都佩戴着短枪。 三个来人走到廖沙身旁站下——廖沙还沉浸在伴奏的乐声中没有察觉,但是, 很快他愣住了,停下拉琴的手,转头望着那位一手按在他肩头的干部。 “你是廖沙吧?”那个干部问。 廖沙脸色大变,木然地点头。 “军首长指示,要我们押送你到师军法处,接受审查!” 廖沙似乎对此已有准备,什么也没问,服从地慢慢起身,准备离去。忽然想到 广播宣传站的工作,便问了一句: “这边的工作,由谁负责?” “移交给其他人。”那个干部显然没接到明确指示,只得临机处置。 于是廖沙最后一次行使队长职责,对我们几个人说: “那就暂时先由崔哲和苦夏同志负责吧。” 我们都没有应声,而是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 廖沙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他合上手风琴,有些伤感地与我们告别: “再见啦同志们!手风琴我带下去吧——它一直没离开过我……你们下阵地时 背它会觉得很沉,你们不习惯背琴……”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心中向自己发问,一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崔 哲。 崔哲也看着我,圆睁双目,摊开双手,瘦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地叫道: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的什么?” 忽然想起来时,在封锁线上,廖沙与朴京淑炮火中相逢的那一幕,我双眼被泪 水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喊叫道: “廖沙!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队长!是负责人!你不能走哇……” 我的情绪感染了连队战士,坑道里有人发出不满的叫嚷: “不能走!我们要看节目!” “廖教员是好人!” “死人堆都挺过来了。还不是好样的!” ——有人试图到坑道口阻拦。 “都让开!”那个负责押送廖沙的干部喊道,“乱叫唤个屁!这是上级首长的 命令!” “他犯了啥错嘛?”有人问。 “他犯了群众纪律,乱搞腐化!” 这一下,没人再言语了。 廖沙被押出坑道,我们默默送了出来。战士们也陆续跟着出了坑道…… “再见了!同志们——”廖沙返身向我们招手,“坚持到最后胜利!” “廖沙——”一声悲恸的呼喊。刘冬茹分开众人,泪眼婆娑地走到廖沙跟前,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你,真傻呀……”冬茹哭了。 “冬茹,我是个混蛋……我对不起你……别管我了,自己多保重吧!”廖沙说 罢,掉头离去…… “喂,教员同志,”一个战士挤到我身边,递上一个军绿布的套子给我,问道 :“这是廖教员丢下的吧?” 我接过一看,正是廖沙手风琴上用的布套——走得匆忙,忘了套上了。 “廖沙——手风琴的布套——”我喊着追上去。 我爬上堑壕,看到廖沙被几个人押着已走下山坡——阳光下,他背着的手风琴 一闪一闪,放射着金属光泽。 廖沙在远处返身向我挥了挥手——这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轰隆——”炮声震响了! “敌人炮火准备开始——赶快隐蔽——”随着喊声,大家迅速钻入坑道。 ……炮轰停止后,当天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开始了。那一天,从午后鏖战到黄昏, 我们一次次地帮着救护伤员、运送弹药……枪林弹雨中,我们一次次跌倒在泥泞里, 一次次晕眩在日晒与尸臭中。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死亡的威胁。血火硝烟里,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着廖沙的 面影。内心一遍遍为之祈祷,愿菩萨保佑他,保佑我们的分队长——这位很小就投 身抗日队伍的带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孤儿…… 一天下午,我得到了一个返回团指挥所的机会——团政治处通知,说是由军里 统一下发了几份新的对敌广播材料,要我们派人去取。崔哲要自己去。我说他负责 对敌朝语播音,一旦有什么意外,影响对敌宣传。我决定自己去。我对大家说,想 借这个机会,到团里打听一下廖沙的情况。 大家也和我一样惦记着廖沙,也都知道阵地上的所有通讯工具只能用于保障作 战联络的畅通,任何其它事情都不能随便占用,谁也不敢也不能用连队的电话向外 摇,了解廖沙的境况。 太阳落山之前,我下了阵地,顺着交通壕奔向团指挥所。 原本担心像来时那样,交通沟堆满尸首,如不想从尸体上爬过,就得冒着被炮 弹和冷枪击中的危险从沟沿上方爬行;但是现在情况有所改观:尸体绝大部分已被 清理;只是连日雨水,交通沟底到处是积水泥泞,走时鞋子总是陷进泥里。我把裤 腿高高挽起到膝盖以上,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走过去,来到团指挥所的 山洞前…… 在崖坡下,我找到了那根借以攀缘上下的粗绳子。我抓住绳子,两脚蹬上被人 们踩出的脚窝向上攀着,却在仰头上攀之际,看到日落前高空的一幅精彩画面:一 架美军高空侦察机被我方高射炮火网围追——敌机东逃西蹿,但是,无数的高射炮 在它四周射出炮弹,炸开一团团棉桃似的烟团……这情景有些像猫玩老鼠的游戏, 老鼠已被猫掌握,而猫却不急于咬死它,迫着它跑来跑去……那夕阳辉映的空中, 片片炸开的烟团,有如雨后草坪上冒出的白色蘑茹,又似万朵烟花盛开…… 这情景让我惊呆了!我奇怪为什么高炮部队如此不吝惜炮弹? 为什么呢? 最终,猫玩腻了,老鼠被一口叼住——那架惊慌逃蹿的敌机终于被击中,拖着 一道浓烟落向东边山峦…… 我吊在崖坡上,攀着绳索仰头观看着;这幅画面好似一阵凉风吹过,使我在这 闷热如蒸的盛夏,感到一丝凉意,心情轻松了许多。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好似 刚从塘中起出的两截泥水淋漓的生藕,而沾满泥的两脚就像烂泥砣。我犹豫了:就 这样跟个泥耗子似的去见蔺哥吗?虽说是在战场上,可是一个女文工队员,总该给 人一个整洁利索的印象吧? 好在这里离遗尸狼藉的最前沿稍远了些,空气中的尸臭已是若有似无,不似前 沿战壕里那般熏蒸得令人窒息。我干脆又溜下崖坡,到背弹面寻找水沟。还好,在 一处坑洼不平的石坡上,找到一个澡盆大的水坑——是半尺多深的石凹里积满了雨 水,这雨水经过沉淀,显得又清又亮。 我先趴在水边喝了几口,然后洗脸,又脱掉鞋子,站到水凹里,撩水洗掉腿上 的泥泞;又拔了些草,把鞋子浸在水里刷干净……十几分钟后,我收拾利索,穿上 干净的湿胶鞋,又回到崖坡下抓住溜索向上攀去。 夏季天长。赶到团指挥所的时候,天还没黑。但是洞里光线暗些,早已点起几 根大蜡烛。我快步走进指挥所的掩蔽洞,发现气氛有些异常:蔺有亮正在与几个团 的领导谈话——那是一种处于轻松状态中的闲聊!是一种与战争气氛绝不协调的欢 声笑语! 我有些惊诧,站在洞口愣怔了一会儿。 蔺有亮看见了我,两眼顿时发亮!众人的目光也转向我,笑意都写在脸上。 “你怎么跑来了?小夏!”蔺有亮站起来,迎向我问道。 “我来取对敌广播的稿子……”我回答,紧接着问,“你们都笑什么?为啥笑 呢?” “有好事,喜事!”蔺有亮笑道,“你猜猜吧,是啥喜事?” “击落一架敌机!”我想起刚才路上见到的高射炮打敌机的一幕。 “再猜猜!”蔺有亮像小孩似的顽皮调笑。 “阵地上击退了敌人进攻?”我问。 “再猜猜!”他的笑容似从内心发出。 “我们要换防,撤下去休整?”我想这次应该说对了——换防,离开这熏天恶 臭的前沿,对于苦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守卫部队来说,绝对是轻松的解脱。 “这回差不多了,但还不准确……”蔺有亮笑道,“告诉你吧,要停战了,不 打了!” “什么什么?”我惊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打了!今晚停战!”蔺有亮再次肯定地告诉我。 “真的?”我叫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平静下来,说,“今天上午签了字——咱们彭总为此专门到了 板门店!今晚十点全线正式停火!” “真是真的吗?”我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我的双眼一定瞪得牛眼一样大,心 中狂喜像春潮一般漫涌而来!我冲上去拉住蔺哥的手握着、摇着……忽然,觉得胸 中漫涌的春潮从双目中溢流而下!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全身刹时瘫软,好似浑 身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像弹棉花的弓弦一般铮然而断,飞扬的棉絮在我眼前纷纷 扬扬地洒落,我身体失重一样仰身向后缓缓跌倒…… 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指挥所一侧靠洞壁架的一张床铺上,而蔺有 亮正俯身呼唤着我,一脸的焦急。见我苏醒过来,他长吁一口气,说: “可把我吓着了……这喜事也能让人昏过去,这回我算亲眼见到了!” “我没事了……”睁开眼,我就挣着要起身,却被蔺有亮又按倒在床上。 “不行,你就在我床上多躺会儿吧!”他说,“这些天阵地上熬得快成人干儿 了……” 说着,他接过警卫员调好的半碗炼乳,坐在床边。用一把铜勺喂我吃。 ——倚在他的床铺上,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炼乳,而且是蔺哥用铜勺亲手在喂 我……这对于在死尸堆里滚了若干天的我来说,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永难 忘呵,那短暂的幸福时光——蔺哥关切的目光、喷香的炼乳、被朝鲜老乡唤做“苏 格拉”的长把儿大片铜勺,这些记忆的符号都与停战的喜悦融为一体,永远烙印在 我的怀念中…… 吃罢炼乳后,我默默与他对视了一阵,依然回味着炼乳的香甜。 “真的要停战了?”我再次问他。 “真的。” “这么说,咱们胜利了?” “胜利了。” “蔺哥,咱们……终于坚持到最后了……” “坚持到最后了。” 这时,掩蔽洞外不停地传来枪炮声——砰砰叭叭,轰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密。 “怎么枪炮声更紧了?”我疑惑地问道。 “上边有命令,让停战前把炮弹尽量都打出去…… “啥时候停战?” “今晚十点整。” “那我得回去,”我想起了来这里的任务,“我得把宣传稿带回去,停战前好 最后播出去。” “不用了,停战后,双方阵地间的宣传战也一并停止……” “不行,我得回去,把这喜信儿早点儿告诉队友!”说着,我从他床上撑起身 体。 他俯身,双手按下我的双肩,让我躺下;而我,就势抓着他的两臂要坐起—— 忽然觉得他粗重的喘息和身上散发的汗味儿离我如此之近,使得我心慌意乱,不能 自持。 “你别走,外边危险……”他说。 “不,我得归队……” 我与他双臂交缠,相持了片刻,之后,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而又自然!久已期待的幸福突然降临,使我在他有力 的臂弯中,微合双目而溢出滚滚热泪…… “幸福呵!你为何令人历九死一生而不可得,却在不经意间飘然而至?” “幸福呵,你是残酷的!” “蔺哥呵,我仅存的亲人!” ——我在心底悲怆地呼号着,热泪浸湿了他的肩头! 那天晚上,我还是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返回了前沿——我是趁他离开之际, 独自溜出团指挥部,返回前沿的。我想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在最前沿迎接停战的 时刻! 返回阵地的路上,枪炮的响声听来不同以往,似乎变成了催人行进的鼓点,使 我轻松地奔跑。但是,当我在战壕里一眼看到迎上来的刘冬茹时,我才猛然记起自 己忘记了什么!我忘记了打听廖沙的消息!停战的喜讯令我难以承受而晕眩过去, 使我忘记了廖沙遭遇到不幸。 但是,好在有停战的喜讯弥补—— “停战啦——要停战啦——”我兴奋而又得意地向队友们告知。 这喜讯像夜暗中的春风吹拂开来,顷刻传遍了阵地上的一条条坑道和一个个猫 耳洞…… 很快,指挥部的正式通知下达了:今晚十时整停战,所有轻重火器,到时一律 停止射击! 于是我们一遍一遍地看手表,相互告诉着表针指到了几点。而不断倾泻的大炮 似乎也像人们的心情一般激动,一阵紧似一阵地轰响。 距十点越来越近了——而双方阵地的炮声却比赛似的起劲鸣放!这真是战场上 少见的奇观:敌我双方阵地上,各式火炮竟相轰鸣——没有任何具体目标,完全是 节日礼炮般地隆隆鸣放,恨不得将所有炮弹统统倾泻一空! 那时,我们都跑到坑道外边,兴奋地眺望漫天通红的炮火,任隆隆的炮声伴着 我们激动的心跳,等待最后的时刻…… “能停战吗?” “这炮火刹得住?” “真不敢相信呀……” ——在人们不无怀疑的问询中,时间的秒针指向了那个万众期待的时刻: 1953 年7 月27日22时。 这个时刻一到,夜空中,万千轰鸣的火炮顿时烟消火灭,声音骤停。有如阵地 上敌我双方各式各样的火炮联合奏响的激烈乐曲,被一根巨大的指挥棒无形中在夜 空中一划,所有的枪炮音响戛然而止…… ——停了!真的停了!千真万确地停了! “停战喽——” “停战喽——” 人们尽情欢呼着,从坑道里跃出,相互拥抱着、拍手跳跃着,欢声笑语如春风 吹拂阵地,泪水纷纷随风而飘飞! 我们几个宣传队员也不分男女,相互忘情拥抱,尽情享受胜利停战带来的欢悦。 这一夜,我们久久不愿散去。我们聚在一起,永不疲累地向四野观察、倾听: 真静呀——除了偶尔飘过的哪里传来的欢笑声,再没有任何枪声、炮声和飞机 的轰鸣——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让我们听惯了战争机器嘶吼声的耳朵还有些不能马 上适应…… 夜空中,星月显得格外明亮,一个劲儿地眨眼微笑,似乎也在分享着我们的喜 悦。 “啪啪啪啪——”附近传来双手拍击的掌声。声音越来越近。 ——从对面敌人的阵地上,三五成群地走来许多士兵,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不停地拍着巴掌以表示他们空手而来…… “敌人来了!人数不少……” “有好几群——那边有,这边也有……” “让他们来吗?” “停战了,欢迎他们来——大家也学他们,把咱的巴掌拍起来,欢迎他们!” 月光下,双方士兵的掌声响成一片。掌声中,南朝鲜士兵纷纷走上了我们的阵 地——双方士兵语言不通,但是握手和笑容是世界通用的语言。炊事班抬出了烙好 的大饼,战士们也拿出压缩干粮和罐头送给他们。这些南朝鲜士兵显然因为后勤供 应匮乏,饿了许久,接过各种食物无不狼吞虎咽……一拨敌兵带了食物满意地离去, 不一会儿,又一阵巴掌声响起,另一拨敌兵又来我方阵地上寻食……这一夜,我一 团几个前沿连队共耗用两千斤面粉,为南朝鲜士兵赶制大饼。 不久前还在你死我活地浴血厮杀的敌我双方士兵,一声停战令下便消除敌对, 握手言欢,相互赠送纪念品,微笑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哦,原来,停战已是双方 士兵久已企盼的;现在,双方士兵都轻松地挥动从前握枪的手,为从此不再担心弃 尸于无名高地而欢欣…… 眨眼之间,历史的大书已翻过一页,炮火硝烟已成昨天。当我递给一个南朝鲜 老兵两块压缩饼干时,当我从一个眼神忧郁脸色苍白的美军顾问手中接过赠送的一 支原子笔①时,当我望着坑道里那些与我方士兵相互握手拍肩的敌军士兵之时,我 恍然如在梦中。 -------- ①原子笔,即当时对圆珠笔的称谓。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吗?我们昨天在同什么人厮杀?如果今天可以握手言笑, 昨天又为什么一定要拼死相向?我的那些弃尸沙场的战友们看到眼前这一幕了吗? 看到了吗?吴静在哪里?王林在哪里? 春红在哪里?还有翟老虎、屈家礼以及三连众多官兵们……我的那些永远不再 归来的战友,他们死于谁手?是眼前这些贪婪地吞吃大饼的敌兵吗?为什么我对他 们恨不起来?是由于停战协定的实施吗?如果最终是在大致沿三八线一带停战,那 么当初为什么从这一线开战?这些难以让我回答的问题令我为之惶惑,就好比1952 年初秋在芝劳里一带山林里采摘松蘑,我糊里糊涂走迷了路,心慌气短地在林间奔 走寻觅,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却忽然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令我迷惑而懊丧 …… 惟有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们是胜利之师!停战之前我们又向南推进了两百 多平方公里!我们流血牺牲,打出了一个停战签字!——在此后连日来庆祝胜利停 战的欢呼歌舞声中,我们被胜利的信念鼓舞着,把曾经有过的短暂迷惘置诸脑后… … 按照停战协定,三日之内,双方从各自阵地后撤两公里,形成中立无人区。我 们对敌宣传小分队向敌人阵地进行了最后一次广播,内容是督促对方到我阵地一带 收尸,我方保证不伤害他们。之后,我们小分队跟随部队后撤。撤退前,我们协助 部队抬尸、埋尸——用统一发下的雨布包裹尸首,然后用绳子在死尸的头部、脚部 和腹部捆扎三道,成批地抬走掩埋。敌方则是用塑料布尸袋收敛尸首,然后抬上卡 车运走。令我奇怪的是,南朝鲜士兵在抬尸时,常常哼着号子唱着歌儿。我猜想他 们是不是为自己幸存下来没有被别人裹尸抬走而感到高兴?我们却并不轻松:成片 的战友遗体大都腐烂,掩埋工作进行得艰难而不无草率…… 还有前沿屯积的大批物资:罐头、饼干、香烟、茅台酒、慰问品……成箱成捆, 用车拉走了一些,剩下许多带不走的,就喊来朝鲜老乡,由他们或背或扛,各取所 需了。 还有成吨的没有来得及在停战前放射出去的炮弹,需要从炮阵地上运下来。由 于那些炮弹都拔出了引信,一落地就爆炸,使得搬运炮弹的部队又增添了若干伤亡。 后来,上边一道令下,将成批的炮弹就地引爆销毁,不再运下。难怪几天前上级有 令,要求各部队在停战前尽量把屯积在前沿的炮弹打出去,打不完的还要挨批评, 原来是上级领导已经预料到停战后处理这些炮弹的麻烦。 停战几天以后,我们战地广播宣传小分队收拾器材行李返回了师部。离开一团 前,我们抽空去团部告别,遗憾的是没有见到蔺有亮;他那时去了零八师师部,是 为一团归还零七师建制前专程去向八师首长道别。 返回师部那天是那一年的八一建军节前夕。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翻山越岭 走得无比轻松——再不用担心敌机轰炸,担心穿越封锁线时发出阵阵死亡呼啸的排 炮。你会觉得,能放松心情迈步走在路上而无所顾忌,原来竟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事! 难怪一路上,我们遇见的不少从前沿撤下的部队,都一路行走一路歌声。 日落前,我们过了金城川——临时架设的简易桥梁上车来人往;天黑之前,我 们赶回了师部驻地——轿岩山以北的一条沟谷。 ……离师部越来越近了,我们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特别是刘冬茹,一路心事 重重,显得笑颜难开——谁都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此次执行任务的小分队队长, 先期被押送回师里的廖沙——他到底怎么样了?即使廖沙犯了错误,如今战争已过, 胜利停战,在欢庆的气氛中,对他的责罚是否会轻一些呢? 师文工队当时的驻地是一排半掘开式的木架棚屋,背靠山坡,面临一条小河。 下部队的各小分队都已返回,大家战后重逢,庆祝停战,自有一番欢乐。相逢之际, 似乎有意避免问及牺牲的战友,怕的是悲哀影响了节日的欢乐。我们和其他分队的 战友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之后,便为迎接明日八一建军节的到来,在驻地小河边 点起了灯火:我们拆开一箱一箱从敌人那边缴获的照明弹,有81炮的,也有60炮的, 把照明弹的发火和降落伞拆下,在河边树上一颗颗点燃后悬挂起来,一溜一溜的, 明亮耀眼,非常好看。 也有不少人向空中投掷照明弹:把照明弹的拉环一拽,朝空中一投,瞬间便爆 响,之后弹出一个小降落伞,吊着燃烧的照明弹在夜空中晃晃悠悠……一时间,你 也扔,我也扔,一颗颗照明弹在空中炸响、燃烧,像节日美丽炫目的焰火……这种 用于战场的照明弹,给我们庆祝停战迎接建军节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渐渐地,我们文工队驻地小河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先是政治部机关的,后来 司令部机关的,后勤的,不少机关干部都赶来了。 附近的朝鲜群众也来了不少。那些朝鲜的妇女和老人们,都尽可能穿着鲜亮的 民族服装,来了就围着我们跳起了民族舞,共同庆祝停战胜利。我们的队长王统之 吆喝着,让我们搬出锣鼓,奏响乐器,搞一个军民联欢晚会。于是我们吵吵闹闹地 去抬锣鼓、拿乐器…… 当我跟着别人钻进队部的掩蔽棚去抬大鼓时,我忽然愣住了——大鼓一侧,有 一架没有琴套的手风琴,静静地靠在圆木墙角,棕色的皮挎带软软地耷拉在一旁; 琴的风页边缘似乎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暗紫的血斑…… 这是廖沙的手风琴! 我上前抱起了这架手风琴,不管不顾地拉住一位背起大号的队员,问他: “你看,这是廖沙的手风琴吧?” “是呀。”那个队员点头。 “他人呢?”我急不可待地问。 “那要问你们呀!”那个队员反问。 “那……”我一时语塞,“那为什么把他从前沿押回师里?” “为什么?为了群众纪律呗!” “他人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廖沙死了!”说完,那个队员掮着大铜号出去了。 一句“廖沙死了”,使我犹如遭到雷击。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抱着手风琴奔到 外边,在人群里,拉住刘冬茹就走。 “怎么啦?”刘冬茹莫名其妙,但是看到我抱着的手风琴,脸上疑惑起来。 “这不是廖沙的手风琴吗?”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只管在人群里找。 在敲锣打鼓的一帮人里,我伸手拽出了队长王统之。 “干什么干什么?”王队长用拿锣捶的手捂住锣面,向我瞪起了眼。 “告诉我们——”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拍了一下胸前的手风琴,“他人呢?” “你问廖沙?”王队长吃惊地,“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怎么啥也不知道?” “停战前两天,廖沙被师里派人押下了阵地——到底为什么?” 我问王队长。 “唉——”王队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廖沙以前认识的那个朝鲜妇 女,叫朴京淑那个,在前线遇见了廖沙,知道他还活着,就来部队找他,结果找到 了军文工团,说跟廖沙相好,一定要见他……军里首长知道了这件事,发了火,责 令师军法处严办,所以……” “可现在都停战了!他人呢?”我又问。 刘冬茹也向王队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廖沙牺牲了。”王队长轻轻一句。 “怎么会呢?”我急问。 “他下去时候还好好的……”刘冬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两天以后就停战了 呀!” “就是他被押下阵地后,背着他的手风琴——走时匆忙没顾得套上琴套,结果 手风琴金属在阳光下反光,让敌机发现了,追着打;他又舍不得扔了风琴,一直背 着跑,结果就给打着了——手风琴倒压在身下没打坏……押送他的人把手风琴给送 回来了。我们擦上面的血擦了好一阵……” ——再无可怀疑了。王队长的话使我们知道:廖沙也已永远辞别了我们! 我和刘冬茹愣怔地睁大双眼——我们的眼泪早已流干!我们真不愿相信这一切 ——那生龙活虎、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似的“老八路”廖沙,真的会永不再现?说不 定哪一天傍晚,又会拉着他的手风琴,挤入我们女兵的宿舍,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忧 郁的嗓音,为我们唱起动人的《褐色的眼睛》? “别难过了,我们走的人很多——都是好样的!”王队长把锣交给别人,从我 手里接过廖沙的手风琴,拉起了欢快的过门儿,说:“廖沙走了,走得很英勇,是 个英雄男子汉!让我们用歌声来怀念他,用歌声告诉他胜利停战的消息!来吧,咱 们唱起来!跳起来!” “哇——”刘冬茹忽然抑制不住,撕心裂肺般地发出一声嚎啕! 然而只一声,她便拼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双肩抽搐着忍了许久。那时,我 搂着她的双肩,感受着从她身体内传出的悲恸,默默地望着眼前载歌载舞的人们。 后来,我和刘冬茹也边舞边唱,加入了欢庆的行列。在夜空如焰火般照耀的照 明弹镁粉燃烧的光团中,我们喝醉了酒一般地跳着,唱着。唱的最多的便是朝鲜族 民歌《阿里郎》—— 呵!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们含着眼泪,一遍遍地唱着、跳着,深情地呼唤着,一直狂欢到深夜, 久久不忍离去。只有我和刘冬茹心中明白,我们的呼唤,是向着远去的廖沙的…… 几天以后,我和赵玉林,刘冬茹三人相约,去寻找和祭扫吴静的墓地。开始, 赵玉林有些犹豫,说,好几个人都不在了,尸首都不知埋在哪里,只去看吴静的墓 地有什么用呢?反正咱们这一拨战友再也不可能凑齐了……我和冬茹则坚持要去, 说,这是咱们战前约定的,现在,正由于春红、廖沙、王林都牺牲了,我们才必须 去看吴静,代表牺牲的队友去和吴静相聚,了却我们战前共同的心愿。 那天下午,我们花去了两个多小时,翻了好几条沟崖,凭着记忆,找到了1951 年秋季阻击战时我们执行掩埋烈士任务的那处崖坡。将近两年过去了,掩埋吴静遗 体的坟堆上长满了野草藤蔓,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闪烁其间。 “是这里吗?”我有些拿不准。 “是这里,我记得她下葬的地点。”赵玉林说着,轻手轻脚走到坟前,默默地 拔着坟前的几株荆棘。 而我和刘冬茹则搬来一块干净的青石,摆放在她的坟头,从衣兜里找出事先带 来的几张照片,一一摆放在青石上——顿时,李春红、廖沙、王林——三人在青石 上绽开了年轻的微笑。 赵玉林把一捧花纸糖果摊在青石上。 “吴静,我们来看你来了——春红、廖沙、王林——我们一同来了……”赵玉 林深情地诉说着,“这是祖国慰问团带来的糖果,你吃吧,很甜的……还有一个好 消息告诉你:已经停战签字了!抗美援朝胜利了……” 奇怪的是,赵玉林正轻声诉说的时候,平地卷起一股山风,不知何时飘到头顶 的一朵浓云便洒下一阵太阳雨。雨水滴滴溅落在坟头的野草花瓣上,在阳光里晶莹 透亮。 “她知道我们来了……”赵玉林失神道。 “吴静姐流泪了……”刘冬茹说。 “她在这里躺了快两年了。她想我们,也想春红、廖沙和王林……”我喃喃地 说着。 离开之前,赵玉林取下带来的胡琴,面朝坟莹半跪着,为吴静拉了一首曲子。 他说: “吴静,我们一同入朝,却不能一同回国了……还有春红、廖沙、王林,你们 也都和吴静作伴,将永远留在朝鲜……我们或许不久就要班师回国,以后怕是难得 常来看望你们了。现在,就让我最后为你们拉一支曲子,让家乡的旋律在这里陪伴 你们,为你们排遣寂寞……” 说罢,赵玉林轻轻拉动弓弦,乐声铮然而起,《茉莉花》那江南优美的曲调从 弓弦交合处流出。他满含热泪,将那原本欢快的民曲拉得哀婉动情,如怨如慕,如 泣如诉…… 我和刘冬茹二人,也和着乐曲轻轻哼唱。那时候,我觉得心口好似被豁开一个 口子,从那里有鲜血在滴滴渗出。又好似小时候见到蔺妈在乡下纺棉花:一大团洁 白松软的棉花经由蔺妈的手指变成一根细细的棉线,缠绕在嗡嗡旋转的纺车上—— 那时,我的感觉就好比心中满满的一团棉花,被这哀婉的乐曲之手轻轻拽出,扯成 一根长长的棉线,缠绕在战友的坟头……而我的心腹则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渐渐掏 空了…… 此后一连几天,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都总是在我耳畔回荡,久久不能消散。 祭奠过吴静以后,我就打算办另一件事——这是春红姐生前的承诺,我必须替 她了结。 我跟王队长请了假后,在那个清朗的早晨,我踩着一地露水赶到了一团指挥部。 那时一团已从前沿阵地撤回,而蔺有亮重新接替翟玉祥,再次被任命为一团团 长。我打听到他刚刚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回来,便开始执行我的计划:在前往一团 替春红姐办完那件事的同时,顺便看望一下我一直惦念的人。然而,就是这后一种 想法,令我铸成大错,终身追悔莫及。 那天早晨,我一脚踏进一团指挥部时,几个团领导正在吃早饭,一边热烈地谈 论着什么;见到我的突然出现都愣了一阵。 “报告团长——我来了!”我笑着喊了一声,夸张地向团首长们敬了个礼。 “快来快来,一块儿吃早饭!”蔺有亮高兴地招呼我坐下,一边亲手为我盛了 一碗面条。 我不客气地坐下,大口吃面。 “你来做什么?怎么一个人?”蔺有亮疑惑地问道,“不会是慰问演出吧?” “我有事。”我正色道,又说:“等吃完饭再告诉你吧……” 于是大伙儿又吃饭,又接着方才的话题开始了谈论。 —个干部说:“我听兵团一个参谋说,咱们轿岩山主攻方向敌人预料到了,加 强了兵力配备,但是西集团助攻方向敌人没预料到,措手不及,友军直插下去,一 下子敲掉敌人一个团部,据说是什么‘白虎团’……” 另一个干部说:“咱们这边可打苦了!光咱一团就折了八个指导员,光收高梁 不收谷子——把咱们政工干部都打掉了……” 蔺有亮说:“我去军里开会,八师师长说,他有一个团穿插路线错了,插到了 轿岩山四侧后头,一通乱打──师长本来要给这个团处分,可是军里坚持要表扬这 个团,说他们从后头一打,帮了零七师,动摇了轿岩山守敌……” 又—个干部说:“守梨船洞时,配属咱们八师的友军一个团,要求上去锻炼一 下,说给他们一个练兵机会吧,就划给他一块地域防守——战后倒向军里告八师一 状,说八师没用炮火支援他们,让他们损失很大。后来一查,他们的部队越了位, 弄错了位置,跑到敌人屁股后头了,还他娘的乱告状!” 我听着这些团领导们的议论,吃完了一碗面条,放下了筷子。 几个团领导也相继吃罢饭,一个个点火抽开了香烟。 “说吧小夏——”蔺有亮吸了一口烟,望着我,“只要咱一团能办的事……” “是这个——”我把随身带来一只挎包从肩头摘下,放到桌上。 “这是——”蔺有亮伸手要拿挎包,想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 “这是春红姐的挎包……”我轻声说道。 一听我的话,蔺有亮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忽然缩了回去;抬头把疑惑的目光 盯着我。 我慢慢地解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 “这是三连全连官兵的照片——”我解释道,“总攻开始前照的,我们下部队 时捎给三连;当时三连担负北山潜伏任务,屈连长把照片托春红姐保管,说战后再 还给三连……” 我这番话说出后,蔺有亮和几个团领导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半晌,蔺有亮开口道: “不用送给三连了,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我问。 蔺有亮把头转向一位矮个子身材粗壮的汉子,告诉我说: “这是周副团长,打北山时候是一营教导员,是他指挥三连的……” “周副团长,我得去三连——春红姐牺牲前答应屈连长,替三连保管这些照片 的……”我转向周副团长。 周副团长看看我,又看看蔺团长,叹了口气,默默低下了头。 “小夏,不用去三连了……”蔺有亮说,“三连打光了——打完北山,三连只 剩下一个战前刚补入的新兵……现在你去三连,一百多号都是新兵了……” “都没了?怎么都没了?”我惶惑了,“可是春红姐生前答应屈连长的,替三 连保管……春红姐临死都把这个挎包压在身子下,一张照片也没丢……” “怎么办呢?”蔺有亮为难道,“你现在就是亲手把这些照片送到三连去,有 什么用?三连齐齐换了一茬人,照这些像片的人都留在了北山上……” “北山!北山!”我心中一亮,迅速做出了决定。 “那就去北山——”我对蔺有亮说:“把照片还给三连的战友们,让春红姐和 三连的烈士九泉下有知,可以遂愿而瞑目了……” ——于是,我背着春红姐的挎包、带着沉甸甸的一袋照片,爬上了北山。 蔺有亮陪我一同去的北山……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 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 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 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 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 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 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 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 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 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 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 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 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 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 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 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 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 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 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 ……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 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 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 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 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 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