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能是感冒引起的,一天晚上,志西觉得头重脚轻、全身不适,他早早地就睡了。 但到了半夜仍旧发起烧来,不仅大汗淋漓,而且伴有手脚麻木、疼痛,他叫醒了潘姨, 志南暂睡在父母的房间没有听到。潘姨给志西喂水,他喝了很多,由于喝得急,前襟、 被头都湿了,边喝,水就从两边的嘴角往下流。潘姨问他能不能顶到天亮,志西说好像 不行。潘姨就去叫醒了志南,志南用自行车推着志西,潘姨在后而扶着,他们就这样去 了陆军总院。 门诊大犬把志西留下来住院,鉴于他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便把他安排在内二科,科 里的护士叫醒了值班医生。头发凌乱、睡眼惺忪、一边穿白大褂来看急诊病人的值班医 生是尚莉莉。她看见杨志南,一点也不惊奇,好像她知道他要来似的,她没跟他说话, 问杨志西几句便开始听诊,然后开医嘱叫护士给病人输液。 然而这次意外的重逢却令志南十分震惊,莉莉显得那么苍老,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 日艮睛好像灯笼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失眠患者。当年她的容颜,她的娇嫩已昙花般的凋 谢了,这使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护士在给志西输液,潘姨在一边守着,志南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莉莉一个人坐在桌 前写病例。 想想顾海青前些天指责他的话,他还仅仅是些惭愧,真正见到莉莉,才感到海青的 话是有分量的,并令他的内心深深的负疚,甚至无论怎样弥补都不能减轻他的罪恶感。 志南问道,“你还好吗……”莉莉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志南又道,“莉莉,我 知道你生我的气……不过……反正我家也出事了,我们扯平了,可以重新考虑一些问题 ……”莉莉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望着志南,“我也不高尚,杨志南,我怕受牵连。”志 南道,“你这是在赌气,莉莉我们能不能找时间好好谈一谈。”他还是不知道父亲的问 题有多严重,但此时他觉得莉莉更值得同情,她父亲的问题永远不可能翻案,人又变得 像枯柴一样,稍微像样一点的男人不会接受她的,并且莉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至少 有一点责任。不管是不是一时冲动,他心中只有补偿二字。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莉莉这样回答他,而且态度坚决。”我不是你身上穿的 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再说,现在也轮到别人挑选你了。” 莉莉拿起病例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向志西的病房走去。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护士章小毛就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便服,中 长纤维的灰色两用衫,翻一个花的的确凉衣领在外面,这是当时比较时髦的装束。 因为没有心情,行李也非常简单,一个半空的旅行袋而已。科里已经同意她回湖南 探亲,火车是中午一点的,但她决定一大早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离开医院,宁肯在大街上 逛到一点。可能全院的工作人员都知道,钱书明和尚莉莉在下个星期结婚,所以她一提 出探亲,护士长马上就同意了。 小毛的心情可想而知,钱书明移情别恋把她给甩了,这已经是医院的顶级新闻。是 的,她曾经对钱书明若即若离,他毕竟只是一个买菜的司务长,对于终身大事,她总得 考虑考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一系列的突变却闪电般地发生了,令她章小毛也无法控 制自己的情绪和行动。 尚莉莉和钱书明好上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章小毛觉得钱书明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从长相到气质,包括他的体贴和风趣,后来又听说,新来的副政委跟钱书明是老乡,有 可能选送他去学心电图,可这一切都跟她章小毛没关系了。更令她意难平的事是,钱书 明宁可跟一个面容憔悴的黑干子女好,也不要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人,这在医院 里,她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换上谁能不发疯发怒。 章小毛神色黯然地提起旅行袋,幸好她同宿舍的护士值夜班,这样就没有人看见她 怎样灰溜溜地离开医院,她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就在小毛探亲走后的第二天.有一个退伍军人到内科找尚莉莉,值班护士告诉他尚 莉莉在招待所收拾房子,退伍军人便一路打听着找到招待所去了。 这个退伍军人就是顾海涛,他在农场干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部队确实认为他把该 忘的都已经忘记了。才同意他转业回家。他本来其貌不扬,还是蛮讲究的,尤其是三截 头的黑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却是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衬托,再加上农场农活的 风吹日晒,人显是又秃又土,胡子拉碴的。不过男人有点沧桑感会显得稳重和踏实。 海涛回来,肯定要向海青打听尚莉莉的情况,海青道,“你不用去找她了,她要结 婚了”。海涛没作声。知道肯定不是跟杨志南结婚,杨家的种种变故,海青给他写信时 都提到,只是不祥细,恐有人查他的信,或惹出其他乱子。海涛道,“你在信里从没提 过她又交了男朋友。”海青烦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忙,也不怎么联络, 前两天突然来个电话,说是要结婚,又不让我参加,只说一切从简,就那么回事了。” 见海涛闷着,又道,“我劝你也别费心了,她早不是从前的莉莉,你也不是过去的海涛, 我看你还是赶紧联系工作吧。” 海涛不死心,晚上没睡好觉,人真是奇怪得很,在农场时他很想给莉莉写信,总是 克制住了,一是自己处境狼狈、不知从何说起,二是两人的家庭都是从红到黑,如果真 走到一起便是黑上加黑,从今以后的生活也就不会有什么转机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联 系莉莉。可是人一回到广州,回到家,想法就跟着变了,似乎是希望立即见到她,一听 她要结婚,又觉得无法割舍。于是海涛决定还是要见到莉莉。 医院的招待所住的人都很杂,大多是病人家属,也有来探亲的。医院里的医生护士 若是夫妻两地分居,平时来了便住在招待所,还有老人和孩子。尚莉莉和钱书明要结婚, 医院里一时没房子,招待所暂住的空房还是钱书明想办法找的,尽管两个人不是热恋结 婚,但也不是不重视个人的终身大事,所以尚莉莉请了假在收拾新房。 那时也不兴什么几“转”几“响”,多少多少条“腿”,塑料花.饼干盒就是最好 的装饰品,军被包上白里子,上面缝上湘绣的红被面,枕巾上有灯笼有喜字,这就全齐 了。 海涛敲门进屋,莉莉正站在椅子上挂小碎花布窗帘,四目相望,两个人都愣住了。 虽说是岁月沧桑在彼此的身上都留下了难以掩饰的痕迹,但要承受住这种变化却是另一 回事,毕竟他们还年轻。 还是海涛先打破沉默,“我转业回来了……”莉莉哦一声,想从椅子上下来,但海 涛却道,“我帮你挂吧……”莉莉忙道,“不用了……”随即下到地上,把窗帘卷成一 团放在桌上,背对着海涛轻声道,“你怎么才来?”海涛自然不想提及如烟往事,只道, “你先不要结婚行不行?” 老实说,当初志南变心之后,莉莉是有些后悔没选择海涛,也想到海涛的种种好处, 但家庭的变故令她早已没了这份心,即使她在答应钱书明的时候,海涛的身影也莫名其 妙地在脑海中闪过,似是一种冥冥中的等待。她也曾问起海青海涛的情况,海青总也不 愿多讲,仿佛比她哥先一步放弃了她,也被她误认为是海涛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跟钱 书明不是一回事,并且也不急着要嫁人,但追逐她的钱书明是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这 倒提醒她: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或许他能全心全意地待你好。她的这种出身, 哪个在职在任的干部家庭会接纳她?即使找一个农村出身的医生,也保不准会轻视她, 钱书明不仅出身寒门,还只是个司务长,又对高干子女情有独钟,哪怕是黑干他也照样 向往,这或许正是她的“避风港”,莉莉被政治和情感两方面的惊涛骇浪吓怕了,她所 需要的是最安全的伴侣。 然而,海涛的出现令她心绪烦乱,百感交集,钱书明是没法跟海涛比的,他们才是 一路人,而且以她对海涛的了解,他永不会轻视她,这不光因为他们有同样的伤疤,更 重要的是海涛比同龄人更有教养,这一点连杨志南也没法跟他比,何况区区一个钱书明! 见莉莉半天不说话,海涛走近她身边,”过去的事咱们都不提,总之你先别结婚,等我 找到工作……”话没说完,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钱书明,颇有兴致地提着一个新台灯 的盒子,尚莉莉忙给他介绍海涛,钱书明跟海涛握了握手,“我知道,你爸爸原来是我 们军区政治部主任。”海涛尴尬的不置可否,他和莉莉的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有谁会 不知道呢?钱书明招呼海涛坐,比莉莉要热情,一边打开台灯盒子,拎出新台灯,略有 些显派道,“我老乡从上海带回来送我们的,最新式的子母灯。”他插上电源,拉一下, 大灯亮了,再拉一下,大灯灭而小灯亮,再拉就全灭了。子灯还好,是绿玻璃的,母灯 顶着一个翠绿色的罩子,显得乡里乡气,钱书明的品位在海涛面前暴露无遗,这令莉莉 颇不自在。 海涛起身告辞,对钱书明解释道,“我刚转业回广州,先来看看老朋友……”钱书 明道,“我们明晚结婚,你有空就来喝杯喜酒。”海涛敷衍道,“再说。”随即出了门, 莉莉跟在他身后送他。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到了医院门口,海涛不死心,对莉莉苦劝道,“你们真的不 合适……”想不到莉莉突然火了,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跟他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 杨志南把我给甩了,你又不跟我联系……我已经跟他登记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海 涛问道,“你们真的在一块了吗?”莉莉白了他一眼道,“当然没有。”海涛道,“那 就不晚,你去告诉他暂时不结婚,随便找个理由……我陪你去!”莉莉叹道,“算了吧 海涛,我不是海青,我没她刚烈,何况我在这个医院已经够出名的了……” 海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马路,怎么上的公共汽车,透过后窗玻璃,他看见莉莉一 直呆立在医院的大门口。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睡完懒觉回家,在楼梯口碰到顾海涛,海涛还 比较正常,不像海青沦为了一个母夜叉。海涛说他转业回来了,所幸家里还有亲戚在外 贸系统当头,把他塞到二轻厅,不过是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买机票车票,联系招待所开 会,就是一个跑腿的,很没劲。志南道,“那就很不错了,我在汽车修配厂当清洗工, 最脏最累的活儿。”海涛道,“你不该赌气复员的,好歹保留一个干部身分,不至于干 工人的活儿。”志南叹道,“人在下面还好一点,农场一猫,最多是没人搭理,我在机 关我怎么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涛沉吟片刻,突然对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个小瘪三结婚了。”志南 心里一动,但还是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跟谁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海涛道, “你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吗?”志南道,“觉得怎么样?不觉得又怎么样?很多人都以 为我们这种人是自己掌握命运的,是幸运儿,至少以前是,其实我们又有多少事能自己 作主?”停了一会儿,志南又道,“我是对不起她,我这不是受到惩罚了吗?她好歹是 医生,我现在是社会的最底层。”说完,志南径自回家去了,把海涛一个人晾在楼梯口。 对于莉莉的事,志南只难受了一会儿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霉的时候,感情很粗糙, 没有闲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让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 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闷和痛苦,他只是接受,无言的接受,这可能是另一种绝 望。行尸走肉是他此时最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