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没滋没味的日子是打发掉的,一天,志南在车间里洗涤汽车底盘,全身上下油渍麻 花,脸都不叫脸了,像从锅底钻出来的。干完活儿,他席地而坐,从布满油泥的工装口 袋里掏烟,却是一个空烟壳。有人递给他一枝烟,是外烟、好烟,他嗅了嗅,也学其他 工人的样子,把烟插在耳朵后,这才抬起头。 递烟的人个子不高,穿着随便,什么车的车主,来看修车的进度,也是常事。想不 到这人倒愣住了,端详了他半天才满面狐疑道,“杨指导员?”志南也愣了,人黑得掉 在煤堆里找不着。志南心想,开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递烟的 人忙提醒他,“指导员,我是蒋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脑里追索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 没有。蒋仕豪道,“坦克营,偷鸡蛋的那个。”志南噢了一声,其实还是没想起来。 蒋仕豪往地上一蹲,亲热道,“你怎么忘了,我老不爱系风纪扣,你批评我像国民 党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为我爸是淮海战役当俘虏被解放军收编的,我最不愿意让人 提这段。”志南这回想起来了,“对了,是有你这么个人。”蒋仕豪感叹,“指导员, 你怎么干起这个来了?”不等志南回话,他又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 沦落到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志南无言,老实说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别说部队 的,幼儿园的都不想见。不过蒋仕豪还不错,反倒安慰他,“你也想开点,你看我爸, 当过国民党的小团长,那就不得了了,成了运动员,文革的时候没挺住,上吊自杀了; 死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爸不是坏人,不过是各为其主’。这话我多少年以后才明白。 台湾报纸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题目叫‘下场’。我那时候也特别绝望。” 两人聊了一会儿,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导员,我这车等着 急用,你可给盯着点……过两天我还来找你。”走前,他又咬着志南的耳朵嘀咕了一气, 表情神秘兮兮的,听了他的话,志南惊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吗?”仕豪道,“什么法 不法的,不就赚个差价吗?现在改革开放了,就看你敢不敢趟这道浑水,你修车能发得 了财吗?发劈柴!”志南道,“倒买倒卖是犯法的事,我劝你也别干……”仕豪打断他 道,“改日我再跟你详谈吧。”说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刚点上烟,就听见师傅叫他去干活了。 钱书明和莉莉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女儿钱弯弯。钱书明是那种捡了块木板都想着 能回家修鸡窝的住家男人,洗尿布、冲牛奶,里里外外一把手,惟独对培养孩子方面没 有发言权。莉莉嫁给钱书明,正应了那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以 一心培养孩子,希望她有能力有本事,活得比自己幸福。 偏偏钱弯弯是个特别犟的孩子。尤其讨厌弹钢琴,莉莉和钱书明买琴不容易,家里 孩子吃得好点。两口子常常吃挂面,莉莉倒也不是嫌钱白花了,只是偏执,恨不得孩子 一生下来,就有危机感,别像自己似的,糊里糊涂过上了没有爱情品位庸庸碌碌的日子。 她逼女儿练琴,弯弯不配合就挨打,钱书明看不下去就护着女儿,两口子还能不吵起来? 钱书明也有急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岁你想她怎么样?成为钢琴大师?”莉莉道,“钢 琴大师都是从小培养的。”钱书明道,“她不喜欢就算了呗,将来学习不好我也不怨她, 长大卖酱油就是了。”莉莉最听不得这种话,她最厌烦的小市民习气无时无刻不笼罩着 她的生活,她鄙视道,“长大当司务长好了。”这话真把钱书明给激火儿了,“我知道 你的出身高贵,可你爸爸上了贼船,你也只好嫁给我们这种小市民了,跟你好的那些高 干子弟不是也不要你了吗?”只听啪的一声炸响,莉莉把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像手榴弹。 那样向钱书明掷去,钱书明一躲,玻璃杯在地上摔成碎片,不等他反应过来,莉莉把手 边的东西统统推到地上砸了。弯弯吓得哇哇大哭。 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慢慢知道了志南背叛她纯属无奈,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非常 之大,她对邹星华撮合他们又拆散他们只有仇恨。她和钱书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热闹, 经常会有些争执,比如钱书明喜欢招一伙老乡在家中聚,做一些甜兮兮的本帮菜,说一 些庸俗的话题,每次她都有意回避,哪怕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或在科里看书。回到家便看 见钱书明边收拾边挂着脸,指责她摆架子让他在老乡面前没面子,在外面荡着回不了家 的莉莉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一架就吵定了。钱书明的母亲也从乡下来过,主要是带弯弯, 莉莉看不惯她的卫生习惯,比如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在身上随便擦擦就给孩子吃, 两个人根本搞不来,钱书明也只好送母亲回乡下了。对于弯弯的教育,钱书明不但使不 上劲,还总足说一些泄气的话,搞得弯弯从小就仇视母亲沤心沥血的培养她。种种这一 切莉莉认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跟志南生活在一块,这些就不是问题,每遇到这 种烦心时刻,她就把气一股脑儿地归罪于邹星华。 本来以为爱是可以培养的,但她对钱书明没有培养起来,而钱书明对她,她认为也 不是爱,而是一种由于距离和陌生而产生的难以表述的复杂的感情。刚结婚的时候,钱 书明曾经非常努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对她也颇顺从,但这并没有重新燃起莉 莉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随着彼此的熟悉,两个人开始有了明显的 分歧,其实吵架还不是最糟的婚姻,最糟的是莉莉觉得她属于另一种生活,这就造成钱 书明无论怎么做,都丝毫不能消减他们之间的差异。 后来莉莉也听说了杨志南被判刑的事,这件事几乎人人皆知,因为登在报纸的法制 之窗里。杨志南和一伙人集体看黄色录像之后有淫乱行为,莉莉很为志南痛心,她是恨 过他,但也觉得他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而且她自认为她是了解志南的,他并非好色之 徒,这样做无外乎也是先命运一步而放弃了自己。 在莉莉心中,真正倾注感情的只有杨志南,她以为自己对他已经死心,事实上没那 么简单,见他沦落至此,也还是难过和心疼的,同时又把这笔账算在邹星华头上,至少 客观上她害了他们俩。医院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被努力培养着, 有的是拉小提琴,有的是参加舞蹈班或学画画,当然更多的 孩子还是弹钢琴,和莉莉的家庭一样,钢琴是节衣缩食买回家的。别人的孩子弹琴 弹得好,可以独奏、演出,莉莉就会变本加厉地督促弯弯,可是弯弯喜欢跳舞,上幼儿 园以后几天就坏一双鞋,压制也压制不住。弯弯的性格很像莉莉,柔弱之中蕴藏着一股 倔劲,莉莉深信只要孩子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出类拔萃。 不幸的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莉莉正在科里值班,突然接到钱书明的电话,声音 颤抖地叫她马上到外科来一趟,莉莉赶去之后,看见弯弯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昏睡过去, 两手缠满了纱布,还渗着血,她像狮子一样扑向钱书明,喊道,“弯弯怎么了?她是动 了电还是动了火?你怎么搞的!”医生和护士纷纷过来劝阻莉莉。平时,都是莉莉督促 弯弯弹琴,弯弯又哭又闹,逐步发展为沉默寡言,故意弹错,但莉莉仍旧锲而不舍,抓 着鸡毛掸子守着弯弯。最终两人好像不是为了弹琴而是争输赢。开始钱书明一直帮着女 儿,认为许多事不能勉强,莉莉最看不上钱书明这种小市民的庸碌思想,更怕它会感染 到弯弯,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家中又无背景可言,弯弯如果要过上优雅的日子 就只有靠她自己有本事,这就必须从小吃苦。 在这个问题上莉莉和钱书明没少吵过架,最终还是以钱书明让步才罢休,有时候钱 书明也会觉得自己很贱,莉莉对他越是漫不经心、居高临下,他越是受用。他终于成了 莉莉的帮凶。弯弯终于在这个晚上,面对逼她弹琴的钱书明大声尖叫,然后突然拿起水 果刀在手上乱划,等惊呆了的钱书明反应过来时,弯弯的双手已鲜血淋淋。弯弯醒来的 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的手坏了,我不能弹琴了……”她的声音很虚弱,莉莉心疼地 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这件事令莉莉很绝望,她突然很想见到志南。 考虑了一个多星期,仍旧欲罢不能,她想办法找到志南看守所的地址。 这种地方她并不陌生,她曾到秦城监狱去看过父亲。她穿军装去的,管教干部还比 较客气。 志南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一是他表现得还不错,二是许多管教干部是复转 军人,跟志南容易沟通。他们让志南当了狱中的电工,这样可以较为自由地走动,还能 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上街买电线、灯泡之类。人气很热。志南的短裤是军裤剪去了裤脚, 圆领汗衫破了两个洞,剃着光头,但精神还可以。 对莉莉的来访他也很意外,但两个人都不显得过分激动,似乎是比较平静地聊了一 会。 莉莉突然说道,“你妈妈过世你知不知道?”志南道,“知道,他们告诉我是病死 的,其实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他低下头去,搓着手指,看得出心里还是难受的。 莉莉道,“你干吗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志南道,“活得太闷了,就像行尸走肉, 别人拉我去干些什么,等醒过来已经给关起来了。”莉莉冷不丁道,“你妈真害惨了我 们!”表情恨恨的。志南道,“求你原谅她,她毕竟是我妈啊,再说她已经死了。” 后来莉莉又去看过志南两次,给他带去了方便面和榨菜肉丝,榨菜肉丝令她想起初 识志南时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又颇带嘲讽之意。 志南出狱以后,在家休整了两个星期,因早已被工厂除名,又不是马上能找到事, 就耽在家里看书,心里知道不能长此下去。便跑去找蒋仕豪,蒋仕豪其实没少看过黄色 录像,也是他鼓动志南去的,偏偏出事的那天他病了没去,躲过一场大祸。三年没见, 蒋仕豪还是那个德性,张口闭口指导员,志南骂他,“你他妈少恶心我。”蒋仕豪没发 什么财,但狐朋狗友挺多,他托了关系,把志南介绍到一家运输部门做临时工”当了货 车司机。 如烟往事在志南心里到底留下多少痕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