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轻,没有经验,也由于三看的监舍陈旧, 昏暗,总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值班,一个男犯人自尽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 完成了这件事,用床单代替的绳索挂在他床头的铁窗上。 问题是这个人事后被证实是一件要案的主谋,案情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同时 该犯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一个香港人,这样在与港方的协调中,也出现了诸 多问题。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右派势力坚称这是内地方面做了手脚,为某种政治 原因,必须让此人永远闭上嘴巴,这是惯常的黑箱操作。内地方面无论怎样解释, 人死了毕竟是事实,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刚一验明正身准备重审,人就死了,不免 蒙上人为色彩。 事态在不断升级,简单的事故酿成了政治事件。 媒体是最惟恐天下不乱的,经他们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轩然大波。 或许还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 人不能活,不该死的人死了,这种事可以没事,也可以是天大的事。反正当时的情 况是后者,被传得沸沸扬扬,三看的“评先”是彻底没戏了,主席顶着雷到处作检 讨。其实三看一直警力不够,碰上女警员怀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则也不会让董裁云 一个人顶班,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给上级领导的印象就是漂亮、轻浮、 没有责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头苦干,洗心革面,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 睛,同时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见的印记,让人们真正认识自己。可惜效 果并不明显,她的同学,她身边工作的人总是升迁、调离、调整,生活得有声有色, 如果不是没有人肯到三看来接替所长的位置,估计主席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 人按兵不动,有关部门似乎对她完全失忆,幸运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过。 人们记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个受处分的女孩。 其实,裁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三看,或者到什么风光露脸的地方去,她只是痛 恨头顶上那些对她不公正的评判。 裁云推门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居委会的芳姨坐在母亲身边,两个人说着贴己话, 看见她便齐齐地不说话了。董裁云心想,准是母亲又在推销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如 何嫁不出去,这从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同情的,怜悯的,又有点恨铁不 成钢,就像看失足青年一个样。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母亲问道。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裁云垮着脸,眼皮都没抬。 “我是说今天又不是双休什么的。” “我补休。”裁云说完,进了自己房间。 很快,又听见两个老女人的长吁短叹,裁云心里的那个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 了出来。母亲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称她孙老师,可是裁云觉得她一辈子都 没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说。然而对裁云的父 亲,她自己真正的亲人,两个人见面就吵,早不早的以离婚收场。这样她就含辛茹 苦啊,她就显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她们彼此深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之 亲。但同时,她们也最不能相融,似乎总也想不到一块去,仿佛来自两个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