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事二三 ◎八哥 阿哥不是我養的第一隻八哥,早在女孩子時就收養過一隻二手成鳥,原主說牠 能人語,如果假以時日。 鎮日對著鳥籠牙牙語是件頗蠢的事,沒試幾次我便放棄了。 此鳥除了潔身自愛好洗澡外,最喜食橡皮圈,每次放風總能在屋裡覓得漏網之 魚,隨即是一場人鳥大戰。稍有潔癖的大姊始終不解,為甚麼這樣的情景每天都要 反覆重演,鳥羽鳥糞也總在最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她連最後通牒都不發,籠子拎 到屋外就放生了。 阿哥初來時羽翼未全,蹲在盒子裡尚需人餵食,是保母的小叔掛在電線桿上花 了一下午撈到的。每次盒蓋一打開,便見牠兩翼微張輕輕撲抖、張著一口不成比例 的大嘴向你索食,活脫你就該是從外覓食歸來的鳥媽媽。 餵食的動作持續了好長的時間,才知道同窩的兩個兄弟早就自己進食了,而阿 哥和我還沉溺在天倫之樂不可自拔。牠視我的確不同,一屋子的人,牠也能在雷同 的腦袋中找到我的然後安全降落,伸出一根手指頭也只有我喚得動牠,最怕牠停在 肩膀上,除了過於安適容易失禁外,牠更喜歡在人頸項間啄痣,那種除之而後快的 狠勁,每每令人要翻臉。 一次臺北家人來訪,牠獨獨愛上父親那頭銀髮,不時上去蹲蹲臥臥理理銀絲, 如此盛情教人實難消受,用手用書揮之又來,偶然間父親抓了條腰帶,嚇得牠躍地 三尺落在氣窗上大喘息,血液帶來的記憶讓牠以為那是條長蟲. 知道了牠的天敵, 父親索幸將腰帶擱在頭上,隨後三日人鳥相安無事。 與牠同時,家中尚有兩隻可卡,一隻雪達,均是標準的沼澤獵鳥犬,每當阿哥 離巢出巡時,三隻犬兒均像躲警報似的各找掩蔽,誰倒楣被牠相中來個鷺鷥騎牛背, 坐臥難挨外,當頭啄個兩記也是敢怒不敢言。 後來雪達添子,阿哥也常巡到窩邊歪著頭研究,五條蠕動的大蟲是這樣可口, 但如何下手呢?必得雪達忍無可忍大吼一聲,牠才老大不情願的踱步離開. 阿哥活得如此自大自在,我卻常為牠覺得不足,六坪大的空間只夠牠揮拍兩次 翅膀,我不時想望牠振翅翱翔的英姿,當牠展開羽翼時,兩抹白羽正像機翅上的徽 記一般,飛機航行萬里也有落地的時候,阿哥遊倦了,牠不回家會去那兒呢? 於是在一個有風無雲清朗的早晨,我將牠拎到院子,打開籠門,牠遲疑了片刻, 跳出籠子,振翅一竄穿過院首的芒果樹,飛過斜瓦屋頂,迎著晨曦失了蹤影。 阿哥沒再回來,我們共處了六個多月,對一隻羽翼已豐的鳥而言,牠離巢的時 間已遲了許多、許多。 ◎阿啾尖 那個飯碗大的鳥巢是忽然出現的,說忽然出現是因為根本不相信有鳥會把巢築 在電視天線上,方圓幾公尺內無大樹蔽蔭,而且巢主是通身烏亮的阿啾尖夫妻,下 雨時固然令人心驚,烈日當頭更怕牠們一家子中暑。阿啾尖性情暴烈,常在田野間 把麻雀追得雞貓子喊叫,俯衝時的氣勢又直逼神風特攻隊。自從知道這條巷弄多了 這對夫妻打算在這生兒育女,行經時總提醒自己態度要磊落,莫讓正在穿梭巡邏盡 職的夫或妻有受覬覦之忌。偶而抬眼望望,那一幅畫面總令人忍俊不住,阿啾尖體 形大而且長,如此小的空間只容得下肚腹,首、翼及Y字形的長尾突兀的懸在半天 高,真教人替牠難受。 能看到幼鳥時,已是牠們準備離巢時,毛絨絨一球一球似乒乓大小,顫顫的立 在天線上,風一過便教人捏把冷汗。除了週身烏黑,全無乃父乃母驃悍之風. 出巢 一天、最遲兩天,阿啾尖夫妻便會押送著那幾團絨球在一株一株樹間轉進,此時若 有閒雜人等接近,作父母的拼死也要護衛. 鳥巢只供孵育下一代,而不具遮風避雨長期住宿之用,幼鳥一但能飛便離巢不 再復返。這一家阿啾尖不知是戀舊、偷懶,抑或是天性,隔年春天又見在此天線上 生兒育女,令人好奇的是,這對夫妻是去年同一組,還是毛絨絨乒乓球中的一枚。 ◎喜鵲與烏鴉 第一次發現如此碩大的鳥在隔巷院牆中出沒,並不知道牠們就是喜鵲,牠們不 太怕人,常出現在牆頭、馬路上,待人車逼得很近,才不太甘願的挪移大駕,也見 牠在樹幹上和貓咪吵嘴,個兒大嗓門大,連貓也拿牠沒奈何。 喜鵲善築巢,且依其巢口座向,可預知當年雨向,以預估當年雨量,因我非莊 稼漢,毋須為糧食操心,所以始終沒積極的去探其巢穴以窺究竟。 和喜鵲常相提並論的烏鴉,不知為甚麼來到中國就如此受嫌惡,在老家若一出 門正恭逢老聒子當頭呼嘯而過,必要吐口唾沫以去晦氣。在臺灣只有在高寒的深山 見得到老聒子的蹤影,因為難得,便少見有人去計較晦氣與否了。 老聒子飛洋過海的來到扶桑,頓時身價暴漲,不僅洗脫污名,甚且象徵吉祥, 東京烏鴉之眾,似乎也非得作此解釋,否則東京人每人每天吐口唾沫,整個城市也 將淹沒. 老聒子居住在這世界級的大城市是十分自得的,除了市內的神宮、御苑、公園、 皇居可供棲息,新宿、銀座的水泥叢林也常見牠徘徊流連,形色匆匆的上班族與悠 然自在的老聒子相映成趣,這對連麻雀都難尋的臺北人而言,真是不小的震撼。 有意思的是在東京郊的深山野溪卻難見牠們的蹤影,現時的老聒子都到都會討 生活了。 如今養成習慣,每日晨醒,必要在床上賴到聽見喜鵲飛鳴而過,才覺得一天開 始、諸事順意。然而喜鵲黑白相間的羽翼、略帶金屬磨擦的鳴聲,與喜感實在有些 距離. ◎鬼腳七 看過黃飛鴻「獅王爭霸」的朋友們,對戲中鬼腳七的造型一定不陌生,每當他 打鬥布陣時,腦袋總喜歡左搖右晃。我曾養過一隻罕見水鳥,便有相同搖頭晃腦的 習慣,於是便為牠取名鬼腳七。 這隻撿自稻田的鬼腳七,有一身發亮的黑羽,腳爪和臉卻是大紅色的,羽毛的 質地很似鴕鳥毛,粗糙油亮的全不似一隻幼禽該有。來的時候養在生力麵的箱子裡, 怕牠寂寞,便放了個布偶陪著,睡覺時,鬼腳七總喜歡窩在布偶下,知道我要餵食 了,牠便會從布偶下竄出,嘰啾啾的索食。 我一直好奇,這怪模怪樣的東西倒到底是鳥是雞,問了許多人,沒一個答得上 來,後來翻閱有關鳥的書籍,終於找到牠的資料。書中稱牠作「鷭」,是水鳥的一 數種,常在湖沼、河川、水田出沒,很特別的是,牠的腳呈爪狀、沒有蹼,卻能在 水裡徜徉,長成後的鷭,外貌甚至有些像鴨子,習性也如鴨子般愛水,這是書中圖 文所介紹的。 為此,我十分發愁,要準備一個甚麼樣的水池好供牠嬉戲,女兒的小澡盆呢? 還是索性在院子裡挖個小水池,起碼要牠長得足以自力更生了,才能再放回水 田裡. 然而我的煩憂沒能持續多久。平時家裡同時養著狗、貓、兔子,彼此間也常在 一起嬉戲,有時是狗含著貓脖子拖地板,貓也喜歡抱著兔子打滾,鳥則愛騎在狗兒 頭上遊街,偶而的慘叫聲多來自狗兒們被貓抓重了或被鳥啄痛了,這種無礙的相處 方式使我疏忽了動物們的原始本能。 那次放風前,鬼腳七已和家裡的狗兒們照過幾次面,每次在我叮囑﹕「娃娃! 不可以咬!」時,狗兒們也總是曉事的嗅嗅牠、搖搖尾巴,但是我萬萬沒想到, 當一隻活生生的鳥兒在草叢中跳躍飛奔時,對一隻狗兒、一隻正宗的獵鳥波卡犬而 言,鬼腳七單純的只是一個獵物罷了,而且我還犯了一個大錯,不該在情急之下硬 去奪取狗兒嘴中的獵物,這只會使得牠含得更緊,當波咪聽到我厲聲慘叫鬆口後, 只見鬼腳七往前衝了七八步,便倒在地上不再有動靜,本能的,我抓起了拖鞋狠揍 波咪,牠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逃不躲的任我又哭又打的,發生在眼前的暴行我 無法忍受,但是更教我無法接受的是自己的顢頇。 鬼腳七的事情發生以後,我不再天真的以為,平日眾狗貓和兔子與鳥之間的無 事相處即代表了和平與和諧,照勞倫茲的說法,那只是一種停戰狀態,礙於主人而 產生的一種抑制行為,鬼腳七的死也許能防範往後類此的情形發生,但眼見一個活 生生的生命毀在自己的手上,實在不是一件容易能忘記的事。 ◎胖胖鳥 相處了六個月的八哥阿哥去尋找自己一片天後,因為耽心牠在外是否挨餓受凍, 確實讓我牽腸掛肚了好一陣子,每回在鄉野間看見成群的八哥,明知徒然,仍忍不 住要辨視其中有無阿哥的蹤影,也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對著稻田、電線桿便「阿哥」、 「阿哥」的呼喚起來。見不得我如此落寞的保母小叔,便將自己已養了一年畫眉割 愛予我,實則,我並無把握能否再承受一次的生離死別,儘管牠只是一隻鳥,但小 叔十分堅持,我也難辭這番善意,於是畫眉胖胖便伴我住了下來。 在我以為鳥兒是該自由自在的翱翔於天地之間的,但不知怎麼的廊簷下卻常保 持個三五隻鳥,其中一隻白頭翁是孩子上課時帶來的,羽翼未全給把玩整治得差不 多了,逼得我動用了老師的職權才給搶救下來,翁翁生來孱弱,後來長全了,也不 敢放生,廊下多半的鳥兒都有類此的身世。 胖胖鳥是其中的異類,在小叔家不僅養尊處優,且還身懷絕技,牠非常善於模 仿,才來第一天便學會貓咪的叫聲,姊姊帶小孩來玩,牠也很快就學會「媽咪」、 「海盟」的叫喚。牠的另一項拿手好戲是吹口哨,可以吹出「桂河大橋」 的旋律,只不過吹不完整首曲子,每當吹到一半接不下去的時候,牠就會在籠 子裡氣得又跳又叫的,十分火爆。牠也非常不滿意自己的尾巴,動不動就貼在籠底, 尾巴朝上猛啄不停,初來時搞不清楚,每次聽到籠子裡一陣騷動,衝過去看牠張著 嘴在那兒氣呼呼的,先以為是鳥爪卡住了,後來才知道牠視尾巴為寇讎,非除之而 後快不可,那尾巴經牠戮力拔除,果真所剩無幾,失去了尾巴,整隻鳥看起來就像 團絨球,胖胖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胖胖不似一般的畫眉膽怯怕生,牠的兇悍不下遠走高飛的阿哥,只不過不似阿 哥那般皮賴,牠喜歡立在高處向下俯視,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圓滾的身子,細瘦 的雙腿,很是亨利八世的氣派,擱在屋裡時,連貓兒也不敢靠近。 附近有個鄰居也愛養畫眉,一次攀談起來,他很為我沒有好好訓養胖胖感到惋 惜,我從不知道飼養一隻畫眉有如此多的講究,要餵食蛋黃羽翼才會鮮亮,要時常 洗澡身心才會舒暢,引逗牠啼鳴也要專門學問,而我只會和牠說人話,任牠學貓叫、 學狗叫,所餵的飼料也和其牠鳥兒一般。在這位專家知道胖胖的口哨絕技後,更是 為我埋沒了胖胖的奇才頻頻搖頭. 為此,回得家來便認真的思索,胖胖是從小讓人 豢養大的,牠又不似八哥那般潑皮,容易適應野地環境,如果註定要靠人一輩子, 是不是該為牠找更好的主人呢?和胖胖相處了一年多,這樣的決定實在不好下。 當天晚上,約莫子時將盡,院子裡好大一陣騷動,狗吠聲裡充滿了示警的意味, 我添了衣服正想出去看看,這時牆外傳來了很清楚的兩聲貓叫,為甚麼會說清楚呢? 因為在眾犬兒的狂吠下,貓兒的叫聲全然聽不出恐懼,那喵喵兩聲倒有些像機器玩 具發出的聲響,也有點類似人聲模仿,當時睡意朦朧的,想既然是貓,隔著窗吼住 狗就成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竟發現鳥籠還在,可是胖胖不見了,首先判斷絕對不可能是 脫逃,一來胖胖從無此企圖,二來天一黑,胖胖幾乎是甚麼都看不到,只會悶頭睡 覺. 狗貓更不可能,掛在廊簷下的位置是牠們怎麼都搆不到的,而且籠子完好,四 周也無羽翼散落。那會是甚麼呢?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前一晚的騷動,還有那兩聲清 楚似人聲的貓鳴,我不願再往下想,因為那會關係到人的名譽了。 一個禮拜後,掃院子的時候發現了胖胖乾癟的屍體,我原來指望牠真的是給人 帶走了,換個好主人也是我的初衷呀!但顯然的,隔著一道陽溝、一道圍牆,一手 要扶牆、一手搆籠子,牆下又有眾犬兒沸騰,胖胖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失手,胖 胖便飛跌在院子裡,黑暗中也許撞到樹、撞到牆就昏死過去了,胖胖身上並無外傷, 表示家犬家貓沒有趁人之危,這是唯一可堪安慰的。雖不願再多想,但還是會懊惱 自己動作太慢,若當機立斷將胖胖送予識英雄者,也許甚麼事都不會發生,包括我 對人性的那份失落感,是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