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歸 這一片陽台望去,峽谷盡頭曾文溪水渺茫,天連水水連天,以為是外通海洋, 那迷迷的水氣中隱隱一艘遊綎,快要看不見了。我舉起杯來,邀仙枝向新郎新娘致 意,昨天婚禮上敬的不算,這次才是真的。」仙枝捧著杯說:「祝你們,很好很好 ……」玉山轉臉看住我等我的話,我竟無言以賀,望進他深深的黑眼睛裡敬一杯, 忽然覺得淚水盈眶,感動的告訴自己,這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 四方一張小桌子,仙枝和我對面坐,玉山月榮比肩並坐,桌上吃得杯盤狼藉, 鹽吹蝦,草魚清燉,草魚紅燒,都是曾文水庫名產,鮮嫩爽囗,芥藍菜炒得綠油油, 也比平地新鮮,糖醋里肌是我點的,獨獨吃了它半盤多。玉山和月榮沒有怎麼吃, 月榮還是新娘子的害羞,端正坐著,吃吃就放下筷子,垂眼望著桌面,眼睫毛沉沉 的覆在眉下,像是幸福得有些朦朧起來。玉山是吃一會兒就耵她看一會兒,好幾次 兩人互相望到了,就笑,望望,又笑,弄得我跟仙枝也不禁和他們笑成一塊. 仙枝 高興的說:「我們這樣四個人,是五四時候的風光呢。」玉山說:「倒像岳陽樓。 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陽台底下花圃整片亮黃色小花,好似 初陽炫耀,岸上有人釣魚,幾枝魚竿橫插在岸頭,竿影一尾尾清晰的映在水上。右 側峽灣裡開來一艘遊艇,將灰綠的湖面分出一條白浪,船駛遠去了,浪花湮化成一 波波漣漪,吹到湖邊,和水草一起說話玩。花圃中間有一叢藤蘿,開著串串的花, 花心從深紫開到花瓣淡紫,玉山說:「愛染桂,意思是桂花之戀。」原來它叫這個 名字,我們家附近種著有,從人家牆裡漫出來,每日看見,卻是到了今天才認識. 我和仙枝驚喜極了,輕輕喊一聲愛、染、桂,才喊花已驚,一應便響絕了山色湖光, 潑潑顫顫恰似月榮做新婦的風姿呢。 和玉山認識還是因為他寫給凡凡的一封信,厚厚的一疊,凡凡從抽屜拿出來, 才看稱謂我便驚訝道:「妳原來還有個名字,凡凡。」當下真有點傷心,和她這麼 好了,居然還私藏個名字不讓我曉得。那寫信的男孩到底是何方人物,我大概起了 嫉妒之心,非常挑剔的把信看完,見署名是小橋,更加反感,因為信上談到鹿橋的 新作「懺情書」,顯然他是以鹿橋的忠實讀者自居了?那末鹿橋這人我先就不喜歡: 你既然這樣推崇備至,可見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第二天上英史課,悄悄的問了誰是陳玉山,坐在最後一排,哈,是打定主意來 瞌睡的嗎?匆匆一眼,只覺他面孔是廣東仔的丘陵起伏,特別那一雙黑窪窪的眼睛。 下了課,後面追過去喊住他,站在草坪上談了會兒話,要他支援英萃的稿子,我這 樣講著,誇讚他給凡凡的信寫得很好,分明覺得自己的奸詐,不知什麼居心。往後 聊起來,他說向來少跟班上同學交往,我找他說話時,他根本還不曉得有這個人, 我聽了十分詫異,乍乍的感到委屈,一時竟恨起他來。實在我也真是神經病,像上 回練合唱,朱陵阿姨(按:袁瓊瓊是也。)問起小說集的銷路怎樣,隨即道:「平 先生說他這一生見過三位才女,你知道是誰?」我正在想有沒有我呢,結果是瓊瑤、 三毛、張愛玲。其實平先生還漏了一個,朱天心。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三版了, 「擊壤歌」 也已經第五版。 玉山有一種像小孩子的霸氣,他是不會考慮對方的,總總都得依他,說話才好 好的,也不知哪裏得罪了,登時就冒出一句話叫人吃不消,不懂得的人很難和他談 在一塊,總以為是自大傲慢,連我也都常覺到處碰壁。一陣子他和凡凡不知怎麼弄 得很僵,恐怕多半還是他自己的緣故,好幾次對我說:「你不知道,她從前在我心 裡的分量有多重,現在,完全沒關係啦,沒關係啦。」有時我談到凡凡,他就說: 「她現在對我,是可有可無的,你講這些,我覺得沒什麼意思。」我聽了又好氣又 好笑,回道:「別看我們現在很好,有一天你也覺得我沒什麼意思了呢?」他說: 「你跟她不一樣──可是也難說,說不定就有那麼一天。」我心一驚,他在發出警 告了。 這次婚禮在他家台南舉行,想著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今人卻步,爸媽都說不必 去了,一則越禮,二則增加人家的麻煩,恐怕照顧不來兩邊都難堪,如果純粹去玩, 也等大禮之後才好。這麼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卻直覺的認為玉山即便結婚, 有一半依舊是小孩氣的,他當真能夠為了好朋友,完全置禮法於不顧,為此我也管 不得那麼多了。果然一見面他就正經的說:「如果你不來,我真的就跟你絕交了。」 嚇得我直暗暗慶幸,不料朋友之間也是這麼行於險地的。婚宴從中午忙到晚上,賓 客散去後,他拿出凡凡的信給我看,說:「難道我的婚禮她真就不能來。」我告訴 他凡凡不比我的賦閒在家,她現在研究生兼助教,還要管理自強館六百多個住恔生, 再加上期中考繳報告,怎麼走得開. 他則說:「一個期中考不考又會怎樣。」有這 樣蠻橫的人,我也沒辦法,看看信上的稱哷,問他:「你為什麼叫小橋?」他放下 畚箕,手支著掃把,竟然娓娓論了起來:譬如兩岸之間的聯絡要靠橋樑,人與人之 間的默契亦好比橋樑,我什麼不叫大橋叫小橋呢,因為鄉村的橋雖然小,卻是在平 凡中顯現出偉大來.…‥我靠在浴室門邊,腳蹬門檻忍住笑聽他說話,想新娘子是 不能動掃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卻在這裡跟我講著小橋論!正廳菩薩像 兩邊懸的一對聯子寫道: 觀空有色西方月聽世無聲南海潮 他這人哪,就正是這樣的清凈新鮮,竟至於與現實彷彿格格不入。 我和仙枝風麈僕僕出了台南火車站,打電話聯絡時,發現電話壞了,居然長途 電話不要一毛錢,兩人又緊張又興奮,乘機掛了幾通不相干的,宜蘭、台北兩地足 足撈夠了本。家裡接電話的是馬三哥,正在看長片「獨孤里橋之役」算算這時候王 老師應該也在家,很想打去的,到底怕給仙枝取笑了,於是作罷. 也不知瞎緊張什 麼,好像隨時會給電信局的人逮住,幾通電話打得大汗淋漓,襯衫都濕了,真是無 聊至極. 坐計程車到海安路,車才停眼睛一亮,亂糟糟的路邊一位好乾淨的女孩,乾淨 得像是不佔一點空間,果然是月榮,灰色的長褲套裝穿在她身上,這樣妥貼勻稱, 反而叫人忘了她身體的存在,相形之下,我和仙枝怎麼如此長手大腳霸佔地方似的。 其實與月榮不過兩三面之緣,這會兒她卻挽著我走回家去,那臉上安定自然的微笑 和對待我們的神情,即刻使我懂得了她和玉山的愛情,也多一層體會出玉山是如何 視我們為知己,遠比我所想像的要更深、更深。和玉山相處,一直就覺得自己不夠 真誠,他的正直坦白,正好照映出我的時常誇張,花巧,總無法像他待我一樣至心 至意。老實說,我真有點怕他,那種,邪遇正的怕。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巿有名的中醫,一進屋子滿室藥香味,我們高興得昂 著頭拚命吸氣,倒成了兩隻狗兒似的。中藥香像是後街小巷裡涼涼的青石板路,浸 在其中,整個人就清明沉靜了下來。玉山剛洗好頭,引我們到後面廚房坐,房頂開 了囗天窗,陽光隱隱約約,灶台上一隻水壺燒著,噗嘟噗嘟打響,月榮沏了茶來, 擺好一盤糖果,側身挨著桌沿坐下,四人相視而笑,喝囗茶,「甜的?」原來叫六 福茶。講講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斷我們:「侄女告訴我你們要坐莒光號來,我 和她說天文這樣的人才不會坐莒光號,最多就是對號快──你知道這話我不是瞧不 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鎮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妺妺他們回台北 上課,沒有路費,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商量,我也就僅有的一百元塊給他們去坐車。 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沒想到看在玉山眼裏竟感動了好久,事後談起,他說從小到大 因為沒有缺過錢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錢有什麼意義,可是那天清晨,細雨濛 濛裡我們姊妹商量時珍重的態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錢原來還有在用途之外這樣 的分量,卻不是那麼輕薄可揮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慚愧。 經他這一說,當真是上了一課,反而易賓為主,我也慚愧起來了哩。 我和仙枝從包包捧出賀禮,一匹灰黑格子毛料給玉山,一副瑪瑙項環和手鐲給 月榮. 光為著這兩件東西,送了我們整個晚上,手鐲是取「執子之手」 的手字,項環中間雕鏤出的壽字就算假借「與子偕老」的老罷,可惜那匹毛料 怎麼搜盡枯腸也找不到詞句可配,只願他深秋涼了多穿衣服,為月榮好好保重身體. 玉山收下賀禮說:「等我們婚禮過了再拆開細細看。所有禮物裡,你們這份是最貴 重的。」 坐著聊一會兒,便陪月榮去街上試穿禮服,她禮服是訂做的,因店裏現租的沒 她那麼嬌小的身材,月榮笑道:「我買衣服要去童裝部才找得到呢。」 來到街上,這兒那兒的店舖,幾乎都是他家親戚朋友,我也覺得像是回到了家 裏,什麼都有一份。經過了一家書店,是玉山大哥朋友開的,結婚以後玉山先在那 裏工作一段時間,再自己辦書店。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書局,又是熟人,我們鬧著 玉山將來他開的叫做三三書坊可好,封他一個三三駐台南辦事處,一路嘻嘻哈哈就 到了禮服店。月榮被擁到裏間去換衣,我們外面看著一件件新娘服批評,玉山說他 本來執意要行古禮,包括長袍馬褂和鳳冠霞帔,誰知連月榮都不贊成,勢孤力單只 好打消,假如當時有我們一句話支援,他一定會堅持到底。我也非常喜歡古式的花 燭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紅流蘇,覺得兩人一生真是這樣深邃而華麗。看著玉山黑 黑的雙目,心想或者將來我代他了結這份願望,當真找不到正經的鳳冠霞帔時,向 復興劇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貴妃醉酒的那一套。一會兒布簾拉開了,月榮一 身白緞站在紫缸色地毯上,長長的白紗垂下來.舖著地面,佔去了半片紅毯。「哎, 你說嘛,就為這衣服結婚!」仙枝聽了直笑著打我。原來我們來的火車上,談到結 婚究竟是為了什麼昵,胡適是主張「無後說」的,我們也一直以為道統的傳遞更大 於血統,像孔子傳樂於子夏,傳禮於曾子,子夏之後有孟子,曾子之後有荀子,至 於孔鯉實在是可有可無的。那麼結婚不在此,又在哪裡呢? 談來談去,後來像是盹著了,一覺醒來就到了台南。其實啊,要遠則遠,要親 即親,什麼都不為,就為穿一次這鳳冠霞帔結婚罷了。月榮換過衣裳出來,玉山靠 到她耳邊說:「明天裡面要穿襯裙。」月榮臉一紅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點心和喜餅,也是明天嫁女兒的人家。那喜餅大得不得了, 我跟仙枝驚奇的叫了起來,玉山說全台灣就數台南的喜餅大,嫁妝也最多,所以大 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給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貼,講著眼睛 望向月榮,拿食指朝她額心一戳:「只有這個傻瓜啊,才會嫁給我。」屋子的人也 笑起來。二嫂將點心端來,要我們揀喜歡吃的吃,就挑了樣橘紅色蛋糕撒核桃片, 那樣式和味道還是土製的,吃在囗裡非常紮實,又不搪牙,吃著想像那一家待嫁的 女孩兒,什麼樣的容貌,什麼樣的心情,好似我已經和她認得了,在路上遇見要前 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讚好看。 而眼前的是月榮,燈光下格外一種柔美,連我都有些心神蕩漾了,誰知仙枝這 時的心也和我一樣,笑向玉山:「你呀,是幾世修來的福……」,二哥又捧來了一 罐人參茶,四人分了喝,紅棗燉人參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參切成一片片像生 薑一樣,我們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雖然一點不好吃。 晚上月榮的父母從台北來,住巿區旅館,玉山得趕回鄉下請煙,明早再來迎娶, 晚飯就在巷囗的攤上隨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湯、糖醋蝦、炒墨魚、炒花菜,非常豪 華. 玉山大概真是高興,沒來由的就講一句:「你們來了就好……」一會兒又一句: 「明天我的婚禮如果沒有你們,就整個黯淡……」他這樣滿心歡喜,以至於不能相 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說,玉山告訴她大學四年最大的收穫,便是認 識了我,見他現在一個人歡喜得只講呆話,我心裡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閃耀著的霓 虹燈,穿梭來去的車燈人影,舖上炒菜的茲茲聲,蒸騰的白煙,桌上的碗筷湯匙映 著微黃光影,都是這麼真真實實存在著,真實得使人心囗發疼。一寸寸的光陰,一 寸寸的年輕,一寸寸的緣分啊……我只覺心頭哽咽難言,而又安靜溫柔得像是遍體 晶瑩,唯此身不知以什麼來報答這悠悠人世。看看仙枝,看看玉山月榮,我是多麼 幸運的人啊。 晚上玉山總算也說了句中規中矩的大人話:「明天我恐怕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你們不要生氣,等明天忙過了就全部是我們的時間,再好好玩一玩。 畢竟這是我們陳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過晚飯,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 雪媚搭計程車趕回鄉下老家,為新郎的請煙。計程車招來是輛私家車出來賺外快, 車內非常寬敞,我高興的嚷著今天碰到的事,都這樣運氣,玉山笑說:「和你在一 起都要碰好運. 」我說:「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氣好不好。」 好的世界裡,凡事都幸運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會一樣好,再悲哀淒慘的 環境都會跟著好起來,像王老師聽我講同學,講家人,聽聽總是笑著:「那是因為 你們人好。」本來,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 能與天地並立為三,怎麼會不好呢。不好的時候,人也要起來將它變好,這時天地 倒反要聽從我們幾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嗎。面對今天中國問題, 是要以革命的氣魄,才能不受限於一切因果律,才能褉袚陰霾,又見江山如畫多少 風流人物。此時此刻雖然美好,到底還是個人的,我們仍要像劉邦,像李世民,像 孫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讓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詩人是 國父孫先 生,而民國的大事尚未央,我們要繼孫先生之後,醞釀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總無 以回報,為來為去都只為了她──我永生的戀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楓似火的,我 的古老的中國。 開了三十分鐘車程才到玉井,見過他父母家中大小,在客廳坐著,雪媚端來一 盤糖果和柳丁香蕉,糖果裡一半情人糖,一半梅心軟糖,軟糖正是我愛吃的,一下 子就全部吃光了,柳丁和香蕉是他家園子裡長的,我這都巿人又新奇得不得了,各 吃了許多。 玉山家前庭後院一派燈火通明,新漆的牆壁,新刷的門戶,正廳壁上懸了一幅 幅大紅綢布,貼著金字。靠廚房那邊的空地搭了棚子,大師傅領著幾個婦人已經開 始做菜了,那麼大的鍋盆和蒸籠,炸雞腿,蒸珍珠丸,沸騰的油翻滾著泥金的光, 連著跳動的火舌,映得人臉上一層肅殺之氣,真是在承當一件重大事件。亮晃晃的 光暈照亮了院子每個角落,靜穩實在中又有些隱隱不安似的,也許這人間的喜氣沖 上天庭,有仙子要動了思凡的心。可不是嗎,我們正在後院裡搓湯圓,玉山的大侄 兒就坐在仙枝旁邊,那肅靜的眼和鼻。湯圓有白色桃紅色,從手心裡一顆顆搓出來, 白的是心跡如雪,紅的麼,是春風拂過了桃枝花朵一顫。仙枝的兩頰一片嫣紅,細 細長長的眼睛會說話,和我比賽誰搓得快搓得多。唉,當此佳節良辰,我又不知怎 麼辦才好哪,彷彿必得做一樁驚天動地的壞事情才對得起。院腳一株高高的楊桃樹, 我和仙枝站到石凳上去打,想起京戲裡的是「打櫻桃」,好好天氣的平白惹出一段 故事,而我們是瑤池裡的神仙,偷了蟠桃,被謫下塵世來了呢。 玉山的大侄兒在陽明醫學院唸書,敘起來才知道,前幾個禮拜他們學校辦的演 講會,已見過父親,他望著我說:「你很像你父親. 你妹妹不像。」玉山叮嚀他要 特別照顧我們,他的誠懇令人想到仙枝「蓮子清如水」筆下的荷葉. 晚上我們過去他家休息,離這裡幾條巷子,果然是鄉下了,一入夜便悄無聲息, 路邊竹叢滲出一蓬蓬泥土的氣味,很是嗆人。一會兒功夫,他帶來一位高個兒男生, 竟也是淡江的,去年畢業現正服預官,還是擔任前年活動中心的學藝幹事,真是碰 來碰去都是熟人,好比詩經裡的「邂逅相見」,「既見君子」──「怎麼這麼容易 又見著啦」,滿心的都是歡喜。荷葉的妺妺雪瓶端來一罐梅子湯和一碟醃梅,好吃 得很,又差不多吃光了,梅子也是他家山上種的,山高入白雲,寒假的時候正好梅 花開,我們玩興剛剛開始呢,已忙不迭又和人家約定了明年賞花的佳期。 大清早就給喊醒了,是荷葉找我們出去玩,兩輛摩托車,淡江的男孩載仙枝和 玉山二哥的孩子,荷葉跟我一部。十二月初的清晨寒意凜凜,可是樹林間田野上到 處蒸騰著薄明白煙,嗅得出暑氣猶在,會是個小陽春的好天氣。 這樣的黃道吉日,婚禮也辦,喪事也辦,中午我們陪玉山進城迎娶的時候,十 字路囗就碰著一隊喪儀浩浩蕩蕩開過來,等他們走完,我們再走,也不以為是犯沖 了,只覺日光之下,生死都解脫而為人間的禮儀之美。 昨晚到玉井時已經天黑,今兒個才看清楚了,筆直的柏油路,兩邊種著高大的 芒果樹,樹梢長到中央來連接成拱形,路筆直得望不見盡頭,一脈蔥鬱之氣,想像 芒果成熟畤,走在路上都有果實掉下來,好奢侈啊。芒果樹外面有的是一大片蔗田, 黑甘蔗食用,白甘蔗搾糖,夾在路上兩旁,長得森森細細好像東北的「青紗帳」。 有的是香蕉園,橘子園,柳丁園,橘子跟柳丁都成熟了,一纍纍的橙黃怵目驚心, 我實在不能相信這就是我們吃的柳丁了,那只有在夢裡,夢見蚊帳上掛滿的是,來 不及的吃,吃著還抓在手中緊緊的,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次是真的了。仙枝也高與 的叫:「噯呀,我們可不是到了花果山。」 騎著摩托車,刺刺的冷風迎面灌來,沖得人雜念俱淨,就剩下單純的興興頭頭, 又回到孩童時代似的。一路上扯著喉嚨問東問西,荷葉也一直不厭其煩的拉高了嗓 門回答,這是龍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樣在哪裡,椰子和檳榔又不一樣在 哪裡,其實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聽聽風裡他的聲音,聽著又覺得是生平第一次 見到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鮮得不得了。一輛牛車在前面緩緩行著,我們一下便超 越了過去,聽到牛頸上垂掛的鈴噹叮叮響,我訝異道:「咦,牛?」荷葉回道:「 噯,牛。」那黃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溫柔而諷刺,走遠了, 耳邊還依稀響著牛鈴的叮鈴叮鈴……車來到一座吊橋,橋頭好幾棵南洋櫻花,該是 清明前後才開的,這時卻已開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紅的花瓣像許多蝴蝶,在晨風裡 振翅想要飛去,它們一定是曉得我們今天經過這裡,趕緊約齊了提早開花,我去摸 摸它翠綠的葉子,謝它們的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車,五個人步行過橋,橋下的河 水一大半涸乾了,砂石遍野,滿河床的芒草開著銀白花穗,沉澱在清晨的煙霧裡, 遠遠直到天邊。太陽已經升高了,因為霧氣太重,只是一輪月白色,映在淺水中搖 動,乍看還當是輪滿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華民族哪一個朝代裡. 想起 太古文明,天上日月並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現在的民國世界,有我們一行人走在 這明迷的陽光月色中。 荷葉指著遠方一片矮樹林告訴我們,那也是芒果樹,大樹結小芒果,小樹結大 芒果,這倒奇了。本來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產地,後來開了曾文水庫,自然生態 一改變,雨量驟增,常常芒果還沒成熟就濕爛了,如今產量已大不如以前。說說走 走,又騎回玉井鎮上買花,是玉山昨晚叮囑過的,荷葉說選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 給我們去揀辦,他們三個男生隔著花攤等候,卻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沒主張的,幾朵 花不曉揀了多久,還是老闆娘幫我們做主,買了黃菊、紫菊、劍蘭和兩葉鐵樹。市 場的鐵皮棚頂搭得很低,光線陰暗,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豔色映的,覺得仙枝特別明 亮,那荷葉安靜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們。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穩, 歲月靜好,至於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勢怎麼變化,此刻我是寧願不聞不顧的了。 中午迎娶回來,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後的發財車,車裡載著幾床新製大紅被褥和 枕頭,一下車,已是滿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進去了,急得我們兩人直喊冤,生 怕再錯過拜天地。大門左邊站著荷葉,捧了一盤煙,右邊是雪瓶雪媚,各捧著瓜子 糖果,我們抓了一把糖趕緊往裡面跑,問過兩三人才曉得新娘在臥室裡休息,還沒 拜天地。一會兒新娘才被簇擁著出來,伴娘是月榮的妹妹,在後面持護著白紗,和 月樂長得一模一樣,原來竟是雙胞胎,我們驚訝極了,想著可別娶錯人都不知道呢。 新郎新娘拜過天地,又拜祖先、菩薩、門神和父母親,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 望著我和仙枝微笑,我們也用眼睛報以最誠心的祝福。 太陽很烈,坐在院子裡吃喜酒,雖有塑膠棚搭,也擋不住刺熱的陽光曬得背上 發燙. 前後院子請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擠得眼對眼、鼻碰鼻,滿耳的閩南語一句也 不懂,唱機又播送著什麼歌曲,反覆的一首,只聽到伴奏迴轉的,野蠻的呼凄呼凄, 一聲聲震得人心囗顫動,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東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廳裡跟廊簷下 掛滿了大紅綢布,布上飄浮著一朵朵亮晃晃的金字,潑灑得四處是艷艷的紅光,使 人要瞌睡起來,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著人叢裡的玉山月榮,想著中國的 婚姻,真是從一片廣大的人世裡生出來的,好像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紅漆描金托盤上, 可以供奉神前,永恆如新。新式的婚禮也看過幾回,給我的感覮總是場面都凝縮在 兩人的世界裡,沒有深廣的人世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燒完了,就真是完了,那 場面的單薄實在令人氣短。玉山的婚禮讓我第一次感到中國婚禮的強大貫徹,而且 這樣熱鬧華麗的喜宴中,玉山整個人只是靜靜的,望到我們時笑一下,就因為他人 的清素,這場合便有了中心統一,再怎麼喧鬧下去都有個靜意,不至於得意忘形了。 一場喜酒吃到下午三四點才散,月榮換了一襲長及腳踝的大紅繡金團壽旗袍, 全家人在正廳前照相,鴉鴉的擠了一大片,原來他家有這麼多人了。 荷葉站最後一排,長長孫,旁邊跟著雪瓶雪媚,都在外地做事了。全家福照完, 玉山的父親要師傅也特地為我和仙枝拍一張,仙枝嚇一跳,跟我咕噥這種相很貴的, 辭謝不掉,還是傍在新郎新娘兩邊合照了一張。他父親豎起大拇指對我們說了幾句 話,聽仙枝翻譯,是誇讚我們做朋友真心,這樣大老遠從台北趕來。拍攝完,玉山 遞給我兩個紅包,說是月榮的意思,謝我們的當伴娘,這豈不滑稽得很,我們兩人 什麼時候又變作了伴娘,想也是替我們分擔一點車費呢。 最後是捧茶,廳裡父親母親和親屬依次坐定了,先由新娘送茶,一旁攙著的是 位全福婆婆,囗中唸唸有詞,都是些吉利的湊趣話。送茶畢再出新郎送煙,新娘後 面捧著茶盤收杯子,一個杯裡一個紅包。第三巡新娘分贈包袱巾,玉山陪在旁邊, 一一她指認:「阿爸。阿母。大哥。大嫂……」此後月榮就是陳家的人了,還要靠 大家的提攜與指導哩。 回到大哥家,見荷葉和他兩個妹妹行李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就等車子來。 和他們原也是素眛平生,這時卻捨不得似的。坐在後院石階上彼此交換地址, 仙枝送給雪瓶一支胸花,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昨晚洗好頭髮,雪媚用吹風機幫我捲頭 髮,那跪在榻榻米上的身姿,那細軟的手指和比我還要白的手臂。二侄子跟仙枝在 木瓜樹底下玩象棋,荷葉便趁這等車的空檔,載我去芒子芒大埤轉轉. 摩托車岔出 了柏油路,碎石小徑顫得很厲害,一邊是高過人頭的甘蔗田,一邊已經收割過了, 種著雜糧,浸在橙紅的晚霞光影裡. 車停在一座土壩前,荷葉指著壩底下的平原吉 訴我,這裏就是焦吧哖事件戰場,當年日本人怎麼來攻擊,村人怎麼翻過山嶺據守 大埤抵抗……講著爬上了壩頭,眼前赫然一片大湖,斜陽冉冉,漫山漫野白紛紛的 芒草,都給霞光刷上了一層金粉,荷葉也不言語了,只聽得湖上鳥聲啁啾,偶爾一 隻飛影剪過暗綠暗綠的湖面。當年的壯烈戰役我也不懂得,只覺真的是深秋濃濃了, 一陣風吹來,天色暗了一些,壩上的芒草吹得低低的,忽而凄涼起來,還是趕緊回 去罷. 送走荷葉他們,就剩下玉山父母親和底下一位妹妹了。玉山拿著掃帚前院後院 清掃乾淨,又用抹布將桌椅擦了,屋內即刻又日常如昔,而玉山那種做事仔細端正 的樣子,使我覺得結婚不但不是結束,才正是戀愛的開抬,真的,這一切才剛剛開 始呢。新房的榻榻米上,月榮跪著在收拾東西,床上一架梳妝台,鏡子還用紅紙封 住了,要三天後才能揭開. 這床也是,直到新娘送完客人之前,外人都是不准坐臥 的,我現在也只沾著一點床沿坐,生怕撞壞了什麼似的。 我們問月榮,剛才送走爸爸媽媽時想不想哭,她說哭早已哭過了,今天是不可 以哭的,只能心裡難過,否則多掃大家的興呢。我們又要她講講怎麼和玉山認識的, 她自顧笑了一會兒說:「知道噯,大概他同學介紹的罷……」 她是歡喜得連自己都迷糊了。忽然月榮眼波一轉,怨道:「最討厭啦,老早就 要玉山幫我買衣架來的,他說好好,好到現在也還沒買,這一箱衣服都不能掛了。」 說著笑起來,我們也感到好笑,她這樣可愛的神氣對我們說話。又講到櫥裡幾支舊 衣架,不會買,是那種用用,就會鐵絲跟塑膠皮分家的,講著玉山便掀簾子進來了, 見我們三人咧嘴笑著,問笑什麼,我說他準是在聽壁腳,怎麼才講他的壞話,就要 進來分辯了,看他只是一副無辜樣子,更加惹我們笑得開心。玉山也坐到床上來, 斜倚著棉被聊天,說了些閒話,蹦的冒出一句:「你們覺得國民黨怎麼樣?」我和 仙枝互望一眼,非常詫異,不曉得話從何而發,尤其今晚他大喜的日子,是完全的 不合時宜。跟著就談到此番立委國代選舉之事,台南巿長蘇南成的政治作風,也談 及三三面對當今局勢所抱持的想法和態度。為了談興正濃,玉山陪我們去大哥家把 旅行袋提回,晚上就宿他父母親隔壁房間,也談了好多。回來的路上巷囗買甘蔗, 甘蔗才從田裡拔來,根部的泥塊還是潮濕的,一囗氣要歐巴桑削了三棵,一人一棵, 截成兩段,長度恰可以舞劍,走著邊啃邊比劃,鄉下都睡得早,四周又黑又靜,說 笑格外響亮,每每被自己聲音和笑聲嚇了一大跳。 夜晚我們在後院啃著甘蔗談天,石桌上擺的一囗搪瓷盆浸著玫瑰,是月樂的新 娘捧花,仍舊艷簇簇的。玉山說他交朋友,先分好人壞人,壞人他便一概不去理會, 可是月榮不同,好壞她都能相處無間,結果那壞人其實也有些好處似的。後來玉山 進屋換了套睡衣睡褲,出來坐定了,望著月榮壞壞的說:「這衣是誰送的呀…」月 榮推他一下笑道:「噯,早就知道了。」原來是以前和玉山很好的一位女孩送的。 今個兒是什麼日子,他膽敢如此放肆,我們問月樂吃不吃醋,月榮說:「他與誰好 都跟我講──他還幾乎要和人家結婚了。」玉山拉拉她手,也說:「月榮從來不嫉 妒的。」 那女孩該不是玉山跟我談過的波兒罷. 玉山曾經說他從小到大,一直受女性的 好處,受的也算不清多少了。跟他剛認識時候,家裡盛開玉蘭花,有時我帶去學校 總分他兩朵,他便寫了首新詩,題名玉蘭花,不知是否他的第一首詩。寫好要我朗 誦給他聽,還不足夠,又邀去他宿舍錄音,錄了又必定要我唱「祖國」,都依順了, 見他在錄音帶上工整的寫著:天文的聲音。 他和波兒本來已經論及婚嫁的,就是因為一次去她家,她母親彷彿提出什麼條 件,波兒跟著母親同一陣線,玉山一氣,就此斷絕了,過後波兒寫信給他頗有悔意, 他卻連信都不回人一封,再回想起來,他也知道過分了,卻不懂當時自己為什麼這 樣無情。以後也結識了不少女孩,常常就聽他講哪個女孩如何如何的好,誰知隔不 多久苦惱又來啦,總是對方有些要求承諾的意思了,他卻不是要這樣的,鑑於波兒 的事情在前,只好開始逃。「她對我真是好,好得不得了,可是那樣子叫我不喜歡, 好像我必須對她負起責任。難道不能光是好嗎?」每次這樣問我的主意,我也長篇 大論講一遍,想來怕都是廢話,而他也居然受用。 去年年初他常跟位女孩去淡海玩,一回上完歐史,在樓梯囗分手時,就來問我 怎麼才好。我說真正美的事情定不會造孽業的,你和許多女孩來往都好,還是看你 的人美不美,總不要造孽,把人的品氣給弄低了。再遇見時,他笑嘻嘻的說:「現 在很好啦,她也能懂得了。」至於怎樣的狀況,他不講我也不曾問,兩人就去側門 吃了頓刀削麵. 後來認識了月榮,帶來我們家玩過,問我對月榮印象如何,他自己 倒先說了許多,「我向來不愛女生化妝,可是月榮化妝,我看著沒有不順哩。」不 久之後他又跑來問道:「但是,我一點都還不想結婚呢?」我隨意說:「月榮不就 是你要的那種女孩嗎?」他回去想想,對呀,為什麼不呢,便和月榮定下來了。現 在聊起,我已早忘得精光,誰知這天賜良緣竟也是決於一念之間,想著只有說是天 幸了。 夜已深,露華摲濃,侵得人四肢冰冷,我們還儘管絮絮叨叨沒個底兒。 月榮在槽邊洗衣物,水聲嘩嘩的,廊簷下隱隱飄浮著昏白霧氣,暈黃的燈光灑 了一圈,忽然不知那洗衣的女子是什麼時代的什麼人氏,也許是銀河裡的織女,永 遠就在那裡的。真是好一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 子兮,如此良夜何...... 清早,晨曦照進帳來,不記得醒著還是做夢,有鳥聲,院子裡玉山像在掃甘蔗 渣,喊起來:「月榮,月榮……」 恍然如夢,而清明似水。 又是個秋日豔陽天。我和仙枝再打了幾個大楊桃裝好,就踏上蜜月第一站,曾 文水庫。玉山月榮好像梁山伯與祝英台,仙枝就扮書僮四九,我扮丫鬟銀心,路邊 的煮飯花都開了,亮麗的陽光下,是望不盡的椰子檳榔樹,甘蔗柳丁園,以及銀花 花搖閃著的野芒草。 吃過水鮮,下坡去搭遊船,渡到大埔要四十分鐘水程。河面很寬,一邊有峽谷 之勢,一邊是平原雜樹,仙枝跟我都脫了鞋坐在船沿,攀住欄杆,兩腳插入水中, 一會兒浪花就濺濕了半條裙子。正午偏西太陽還很大,水波映得人睜不開眼睛,昏 昏欲睡,我盹了一刻醒來,驟覺天光清涼,船已經駛入山中,太陽被山遮去了大半。 往船前望去,山水一片蒼茫,船尾看著,則是一滾一滾的波瀾遠去,照著太陽餘光, 金波熠熠跳動,更遠更遠的水霧陽光中,彷彿一座樓台,我們才從那裡下來的,竟 疑作是哪處蓬萊仙府了。 而我們,我們是萬里江山萬里人。河水縱然浩大,怎奈載不動我們對中華民族 的千歲亙古之思。那三月桃霞十月楓火的海棠葉,是我們永生的戀人──哪一天, 哪一天啊,才是民國的洞房花燭夜? (按:本文錄自作者所著《淡江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