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州省交界的大道上,在接近素有“魂折肠断”之称的山边,一间小茶棚的伙 计正因今天异常的高朋满座而忙碌。 先前进来三、四名手执刀剑的江湖人,占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几双眼不时朝 茶棚外瞄去。不久,又有一对祖孙进了茶棚,坐在靠门的桌子,祖父的一张脸像 是风干的橘皮,但一双眼却又炯亮的让人忘了他的年纪,孙女则绑着两条辫子, 红扑扑的圆脸煞是可爱。 这两组人就已经把不太大的茶棚挤得有些拥挤,但有钱赚绝没有人会嫌麻烦, 老经验的掌柜料定今天客人不只如此,连忙唤来伙计将备用的桌子摆上,以备不 时之需。 年轻伙计立刻勤快的从后头扛来桌子,才刚放好,就见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 男子偕同一名留着落腮胡的大汉走了进来。 “两位客倌,请坐。喝些什么?”伙计此刻真的佩服掌柜的神机妙算,立刻 热情的迎上去,然而当他瞧仔细青衣男子的容貌时,不禁吓得脱门叫出声:“啊 ——” 众人听见伙计的叫声,忍不住朝他们的方向看来,虽然没有伙计的惊骇,却 也在看到年轻男子左颊扭曲狰狞的伤疤时倒抽口气,两只眼死瞪着他。 “瞧什么!没瞧过疤痕吗?老子身上多得是伤疤,要瞧吗?”大汉怒目斥道。 大汉一吼,众人这才急忙移开视线,不敢开口。 伙计白着脸,强笑道:“两位客倌,不知要用点什么?” 青衫男子温和的拉着大汉坐下,笑道:“给我们来壶冻顶,再来些吃的。” “是,是,马上来。”伙计点头如捣蒜的应着,偷觑一眼大汉,见他眼又一 瞪,连忙扯着笑转身离开。 “柯兄,莫怒,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年轻男子摇头笑道。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你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容忍别人当你是妖魔鬼怪的 尖叫。”柯大同仍是气愤不平。 “他人要怎么想影响不了我的心情,况且世上人这么多,难不成你要和全天 下的人动气?”青衫男子的语气淡然,仿若当事人不是自己。 “我说穆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自己是个大夫,怎么这伤不治治呢。”柯大 同向来直来直往,即使这名叫穆容的年轻男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是忍不住要 说。 穆容笑了笑,“伤疤只是表相,我又不是女人,没什么好在乎的。” “可你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啊,顶着这道疤,有哪个女人敢嫁你。再说,如果 你脸上没这伤疤,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准迷死一牛车的女人,就像我们大当家 和二当家,投怀送抱的女人可不少呢。”柯大同盯着穆容的右颊,猜测他完好时 的容貌应该是俊美无俦的少年。 “我对娶亲没兴趣。食物来了,我们早点吃完,早点上路吧。”他温言的转 移话题。 “是他吗?”坐在里侧的一名大汉压低声问着同伴。 “不可能,他身上有伤,不可能是他。” “有没有可能是他易容改装呢?” “凭他的身手还需要改装易容吗?再说那个年轻人看来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 的书生,绝不会是他。” “这……”被同伴一反驳,四名大汉又瞪向青衫男子,每双眼中仍怀着深深 的疑问。 “爷爷,这位公子是‘玉面阎罗’吗?”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一扬起,四名大汉倏地转头看向隔桌的祖孙,惊讶的表情 泄漏了他们的紧张。 “不是。”老人平静的喝着茶回道。 “爷爷怎么知道他不是?” “玉面阎罗成名已有三十年,就算他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可能像十几、二 十出头的小伙子,而且玉面阎罗喜着白衣,一辈子没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老 人笑着回答孙女的话。 “哦。” 老人的话不但回答了小女孩的问题,更解了四名大汉的疑惑,知道青衫男子 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四人当下收回目光,不再有心思注意他。 “爷爷,为什么玉面阎罗要杀了柳叶庄那么多人啊?” 老人长叹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不懂。” “柳叶庄本不会落得庄毁人亡的下场,全是因为几个月前得了一本武功秘笈, 引来杀身之祸啊。” “武功秘笈到处都有,为什么那一本特别珍贵?” “娃儿,听好,凡是什么秘笈、宝典之类的,全是些引诱人贪念的东西,尤 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就是垃圾都可能变黄金。” “爷爷的意思是说那本秘笈是假的?” 几声讶异的叫声同时传出,老人矍铄的眼横看隔桌的四人,淡淡的笑道: “谁知道呢,至少爷爷没听说过古老人有什么秘笈传世。” “古老人?是姓古的老人吗?” 老人笑着拍拍孙女的头,“错了,古老人是姓古名老人的人。” “好奇怪的名字。那么在他小时候,不就叫老人了,好吃亏啊。” “是啊,所以古老人在老了以后改名古小子,为的就是要弥补过去不曾被人 叫过小子的遗憾。” 老人家说书般的提及十年前才以一百二十岁高龄过世的奇人轶事,听得小女 孩和四名大汉全恍神了,只除了穆容听若末闻的吃着伙计送上来的馒头小菜。 “真好笑,老了被人叫小子,这人真是怪。” “是啊,这个古老人个性古怪透了,却偏偏聪明绝顶,据说他的轻功独步天 下,内力造诣更是天下人望尘莫及,所学杂家,不论琴、棋、书、画,甚至占卜、 医术皆精,却不曾著书立传,流传下来。” “为什么?” “古老人说天下再无如他聪明者,所以就算他将自己所学记录下来,也只是 让后学者捶胸顿足,呕心沥血,认清自己才能之不足罢了。” “好狂妄的人。”大汉中有人听得瞪眼。 “不过,他却收过一个徒弟,也因而让他发誓再也不收徒。” “为什么?他徒弟很笨吗?”小女孩不解的问道。 “不笨,至少对多数人而言,他的徒弟狡猾聪明,而且武功很高。” “古老人的徒弟是谁啊?” 小女孩问出在场众人心中的问题,四名大汉连同听书的掌柜、伙计全看着他。 “玉面阎罗孙玉就是古老人唯一的徒弟。” “啊!玉面阎罗是古老人的徒弟?”大汉中有人惊叫出声。 “这样我们怎么为柳叶庄的人报仇?” 原来这四名大汉正是柳叶庄的人,本来他们也该死在那一次的惨祸之中,却 因在惨案发生前夕,柳叶庄庄主派他们至福山送信而逃过一劫。 垂眸啜茶的穆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轻轻的抬起头,状若无意的扫视过隔 桌的客人。 老人看向四名脸色惨白的大汉,语带同情的说:“想报仇难了,不过我听说 落鹰殿的人也在找他,也许鬼罗刹能帮你们完成心愿。” “鬼罗刹?!”四名大汉同时抽口气低叫。这个名字在他们心里是阴暗、鬼 魅的代名词。 “他们为什么要找玉面阎罗?难道也是为了什么武功秘笈?”四名大汉自然 的和老人攀谈起来。 “为什么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被鬼罗刹盯上的人,很难能够逃 得掉的。”老人拈须道。 “但我听说落鹰殿最近被正义旗追剿,有余力再找玉面阎罗吗?” “事实证明,他们正派人四处追查玉面阎罗的下落,而且据说鬼罗刹已经派 出勾魂使追踪他。” 一提到勾魂使,穆容嘴角微微一扬,似笑又似不屑。 “哼!什么勾魂使,名号取得还挺响亮的嘛,只是不知道手上功夫有没有外 传的那么好。” 茶棚不大,加上他们没有放低声量谈话,柯大同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而他之 所以出声,主要是因为他的外号叫“追魂手”,同样有个魂字,自是同号相斥。 穆容朝他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柯兄,你对勾魂使有成见吗?” “成见没有,只是不高兴听到他们叫勾魂,这样一来,我这个追魂岂不是被 他们给比下去,人家的魂都勾到了,我还在追,那不是太差劲了吗?”柯大同自 有自己的理由。 穆容因他的话笑了起来,“不过是个名号罢了,不具任何意义,柯兄又何必 想太多。” “我能不想吗?勾魂使是男是女,是圆是扁没人知道,偏偏他们的名号却名 震江湖,而我追魂手只不过是白水寨中的一个小头头,说出去还真是颜面无光。” 柯大同忍不住抱怨道。 “名声大不见得是好事,勾魂使之名虽然响亮,但还不是别人的手下、棋子, 没有自己主张的杀手罢了。我倒觉得柯兄这样过日子还比较自在。”穆容淡然的 笑。 柯大同闻言一怔,想了想又道:“说不定那些杀手不会像你这样想呢。” “是人都会有自我的意识,我想他们也不例外。”他仍噙着淡漠的笑,眼神 变得黯然。 “说得也是,虽然我在白水寨没什么显赫的头街,但大当家、二当家还是会 听我的意见,倒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柯大同笑道。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应你要求跟你上山呢。” “嘿嘿,其实我已经通知上面的人我会带大夫回去。”柯大同坦承相告。 “他们同意?” “二寨主当然同意,咱们白水寨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大夫,有大夫愿意上山, 寨内弟兄早乐翻了。” 穆容微微一笑,眼一转,发现茶棚内的人全听着他们的谈话,神色间有些仓 皇。 柯大同见他不说话,才发现众人的异样,眉一皱,大嗓地吼道:“看什么看, 有什么好看!” 穆容按住他想拍桌的手臂,“柯兄,不要惹事,我们也该上路了。” 柯大同望向脸色平静的穆容,牙一咬,忍下不悦,丢下银子跟着他起身离开。 直到两人行远了,茶棚中的众人才吁了口气。他们怕的不是那名莽汉,也不 是那个看来弱不禁风的青衫男子,而是他们口中的“白水寨”。 半坡山之所以会有“魂折肠断”的称号,并非取其形势艰险,亦非高度陡峭, 而是因为这山上的白水寨。 说起白水寨倒也是个传奇。白水寨在三年前不叫白水寨,而是叫半天窝。半 天窝是个十成十的上匪窝,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所不做、无所不为,官府和附 近居民只要一听到半天窝的土匪就会浑身打颤,许多人为了避祸而搬离世代居住 的地方,迁往他处重新安身立命。 三年前,一对孪生兄弟打半坡山经过,被半天窝的土匪当成肥羊下手,兄弟 俩面对几十名土匪不但不惊慌,反倒神色自若的拆了土匪窝,将土匪头吊在树上 两天两夜,然后包粽子似的将一群面恶心狠的喽罗废了武功踢出白水寨,鸠占鹊 巢的在半天窝里住了下来。 兄弟俩本来只想在这里住个几天,直到找到下个落脚的地方,谁知官府听到 半天窝被踩,想捡个现成的便宜,派出不少官兵围剿半天窝。这个举动理所当然 的惹火了兄弟俩,当下便决定落草为寇,正式更名“白水寨”,不但赶跑官兵, 收留了不少因为天旱荒年而生活无继的庄稼汉和老人、妇孺,还三不五时的抢一 抢路过的镖队行旅,气得官府牙痒痒的。但因为他们不曾伤过人命,而且是有选 择性的挑选为富不仁的人或是贪官污吏下手,所以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 有大举攻山的举动,只是以一种矛盾的心态忍受对方存在。 这几年,白水寨在两兄弟的规画经营下,规模日渐庞大,俨然已成为江湖上 新崛起的新兴帮派,而非单纯的土匪窝了。 茶棚中的人虽知道白水寨向来不抢善良百姓,但是当家两兄弟的厉害,却也 教人退避三舍,能不沾惹尽量不沾惹,谁能保证两个为了一时兴起就当起土匪强 盗的人,不会突然间转变成大魔头,成为鬼罗刹第二呢? X X X 柯大同边走边不时回头看着穆容,深怕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会一个不小心 就跌落山崖,一命呜呼。姑且不说穆容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凭他大夫的身分,他 也绝不能让这年轻人有个意外,否则他怎么有脸回去见大当家、二当家呢。 只是每当他一转头,就见原本走得好好的穆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整个身子 向崖边摇了一下,又见他硬生生将身子拉回崖壁,吓得他几次心惊瞻战,险些停 止呼吸。 “我说穆兄弟,你这种走法真的会吓掉我半条老命,要不,我背着你走如何?” “柯兄,你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能使力,我自己可以走,你不用担心。” 穆容轻笑拒绝,他可不想自己走没跌下山,反被柯大同背着掉到山崖底下。 “这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壁,山风又大,像你这么单薄的身子,我真怕 风一吹你就飞走,教我怎么不担心。”柯大同皱紧眉,担心道。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济事,你尽管放心往前走,我一定会跟着你。”穆容 依然笑着,眼中的坚持让柯大同自动闭上嘴。 有时候,他会觉得从穆容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容人抗拒的气势,尽管他始终笑 着,但那种打从心底教人发寒的感觉仍会不由自主的冒出来,自然而然的让人闭 上嘴不再多说。 他不再回头关注穆容后,接下来的一段路反而走得顺利。柯大同直到踏上草 原后,才再回身看他,只见穆容面上无汗、神清气爽的朝着他微笑。 “你没有看起来的瘦弱嘛。”柯大同赞赏的点头道。 这样也好,虽然白水寨里众兄弟感情很好,但毕竟大家都不是读书人,脾气 也火爆了些;而那些女人在男人离寨时要独当一面,自然也是强悍无比。要是穆 容不够坚强,是很难在寨子里待下去的。 “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容易吃亏上当。”穆容意有所指的笑道。 “虽然我是个老粗,但是基本看人的眼光还有,你不用为我担心。”柯大同 自信满满的笑着。 穆容抿嘴淡笑,不置可否。一双眼打量着不远处—座以巨木修筑的山寨大门, 大门上高悬写著“白水寨”的匾额,豪放而且气势慑人。 柯大同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得意洋洋的介绍道:“这里就是名闻遐迩的白 水寨。” 穆容跟着他走近大门,见他朝着大门上的了望台挥手叫道:“我是老柯,快 开门,我带大夫来了。” 霎时,穆容听到门内响起惊喜的叫声,不一会儿,巨大的木门轰然的向两侧 打开,一条笔直的石板道从大门口往内延伸。 道路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每个人都睁着一双眼紧盯着穆容,直到近身看到 穆容的真面目时,原本嘈杂的气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瞧什么瞧!穆兄弟的脸只是被火灼了,怕什么!”柯大同火辣的吼道。 “不怪他们,这疤痕的确不好看。”穆容轻笑道。 “我们不是被吓到了,我们只是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位年轻兄弟。” 一名老人率先开口。 “是啊,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的就有这道伤,看来也是有不堪的过往,我们 都是好心肠的人,自然会心生怜悯。”一名胖大婶高声道。 “真是这样就好了。穆兄弟,我们去见两位当家。”柯大同不理会众人,迳 自朝穆容说道。 穆容朝众人微微颔首,神色自若的跟着柯大同离开充满打量与眼带怜悯的人 们。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