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教育 下午一点,我睡得正酣。接到一份通知,让我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回到母校去报 到。实践证明我们这一届大学生所受的教育从总体上讲是失败的,政府为了亡羊补 牢,决定使用行政手段把这一届学生统统招回去重新塑造。在国内的,好办;远在 海外的,政府通过国内的学生家庭施加压力,希望他们在指定的日期内归国,不管 天涯海角,路费实报实销。已经死去的,其亲属必须出具确凿的死亡证明。因病不 能按期前来的,必须到各指定医院去接受复诊。通知上注明,不许携带家眷,不许 携带手机,不许携带私车,不许携带信用卡,不许携带现金,不许携带秘书,不许 携带超过一百公斤的行李,不许携带宠物,不许携带计划生育用品等等。另外还有 最重要的一条,报到之后,不许住在校外,不许下馆子,必须住在学生宿舍,必须 吃在学生食堂。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们这些而立之年的。已和外面的花花世界通 奸过的特殊生最大程度地集中精力,珍惜这次难得的再教育机会。回炉工程所需的 巨额资金有两大来源,一是政府财政拨给,专款专用,二是社会集募,包括残疾人 基金会两千万人民币的慷慨捐赠。两个多月前,报纸电视关于回炉工程的宣传已是 铺天盖地,我不可能不有所耳闻。我还记得残疾人基金会代表在捐款仪式上的著名 呼吁:身体的残疾是不幸的,而思想的残疾更为不幸。但是当时我还抱有一种侥幸 心理,本人与组织失去联系多年,和以往的同学也素无来往,兴许我可以一声不响 地躲过这一劫。当年我辞职的时候和单位的关系闹得很僵。人事科长对我一向关照, 他想把他那位因为个子太高身体太瘦而嫁不出去的女儿嫁给我,但是我这个小青工 不识好歹,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单位和他女儿都辞掉了。辞职以后我的档案 还扔在原单位,一直没去管它。很多人当初就认为我这么做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 说得对,我确实后悔了,不是为那个连卫生纸也发的狗屁单位,而是为了人事科长 的小女儿。曾几何时社会上旋风般崛起了一个新兴的职业,那就是模特儿,以前那 些因为自己个子太高而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的姑娘们获得了空前的解放。我眼睁睁 地看着人事科长的小女儿从一个氮肥厂的操作工刘红梅变成了小有名气的模特儿咪 咪。当咪咪小姐一马平)!!的胸前裹着鹅黄色的浴巾头发湿漉漉地出现在电视屏 幕上像个傻子一样咧嘴准确地露出两颗门牙时,她的美艳总是刺得我闭上眼睛。但 是我还是想看,于是又睁开眼,但是很快我还是不得不把眼闭上。这则热水器广告 在电视上播放了整整一年,我失眠了一年半。悔恨交加使我失眠,但是失眠却使我 意外地成熟。我想我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不就是因为在有机会和咪咪睡一觉的时 候我没有睡吗?话说回来睡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和没睡一样。这么一想我心里 终于释然了。而人事科长的烦恼这才真正开始。咪咪小姐很快被一家生产药物乳罩 的大公司高薪聘走。名义上是做这家公司的礼仪小姐,而实际的工作就是每天躲在 总经理办公室的大班桌下帮那些有本事坐到那张真皮大班椅上的所有人口交。这项 工作和氮肥厂的操作工相比没有太大区别,都是有点技术的体力活,都属于需要接 受市总工会职业病监测所监测的有毒工种。快要退休的人事科长无可奈何地看着心 爱的小女儿着了魔似地被一股时代的洪水裹挟而去。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怀揣着一 把菜刀守候在女儿所在公司的门口,结果被人从后面把一只垃圾桶扣在了头上,紧 接着一顿冰雹般的棍棒拳脚让老人家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从医院出来不久,人事 科长就光荣退休了。他在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怀着满腔的仇恨把我的档案揩 了屁股。此举至今仍让我费解十分。后来有知情者向我解释说,人事科长之所以这 么做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当年如果我娶了刘红梅的话,她就不会去上那个 模特儿培训班,也就没有以后的这一连串事情。人事科长因此不原谅我。其二,据 说那个把咪咪小姐包了的总经理长得和我有些像,笑起来更像,再走起来的话,简 直就像极了。我觉得这两条理由都不太立得住,不过我也不打算向已经很倒霉的前 人事科长追究这件事。相反回炉工程开始以后,我在心里还有一点感激他,这下好 啦,没有了档案他们就更找不着我了,我可以不回那个他妈的母校了。 通知书是我那位患有严重哮喘病的足不出户的房东老太太亲手交给我的。她面 色严竣,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目光长时间地从上到下一遍一遍地打量我,不置一词地 从左到右一遍一遍地摇头。我甚至没有勇气向她打听这封通知到底是从哪来的,只 觉得头晕,只觉得脑袋里缺血,呼吸急促。我站立不稳,用食指叩着我的脑壳,吃 力地说到:血,血,血……我就这么倒了下去。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非 常柔软舒适的床上,全身上下均匀地出了一层粘粘的微汗,肚子稍稍有点饿但是绝 不过分,脑袋里睡意仍然很浓,只要我愿意就能马上再睡过去。房间里的家具不多, 但是都很整洁,安放得也很得当。窗帘是浅色的,窗户的一角有阔叶的树影摇曳。 正对着我的地柜上摆着一只雕花的木质小镜框。有些逆光,我看不清照片上人 的具体面目,只知道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一对夫妻中间紧紧地夹着一个小 把戏。 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辨认了一下,左边的那位好像是我,脸方方的,头光光 的,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领口还打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结。右边的那位秀发披肩, 身材窈窕,头微微向中间倾斜。她好象在笑,也因为她的笑,我无法看真她的五官。 从照片深处所满溢出的那股子甜蜜劲来势汹涌,迫使我不得不慢慢地闭上眼睛。就 在我正要再次睡过去的刹那,我听到房间里似乎隐隐地有嘤嘤呜呜的声音,而且身 下的床也伴随着那声音时断时续地颤抖着。我扒拉扒拉眼屎,很不情愿地昂起头四 下里看了看。一位穿着红色的马海毛毛衣的女人正坐在我脚边,背对着我,脸埋在 双手里,异状突起的那两块肩肿骨在一抽一抽地耸动着。我吃了一惊,吓得从床上 半坐了起来。 操!鸟女人,傻B ,晦气虫!哭什么哭!把我的觉都给搅啦。 我边骂边狠狠地拍打着席梦思。谁知房间里冷不了爆发出一个孩子炸雷般的大 哭声:哇!我慌忙扭头一看,在床的里侧还有一个小被窝卷紧挨着我,一个肥胖的 婴儿正在拼命地以惊人的力量蹬踏着束缚他的被子。我猛地窜起老高,光着两条腿 靠着墙站在床上。这时坐在床边的那个女人停止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擦泪水,转过 身来,伸出戴着两只戒指的左手,在婴儿多肉的胸脯上轻轻地摩拿着。哦,哦,宝 宝别哭啦。这是一个多毛的女人,上身是红色的马海毛,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毛料 的一步裙,头发烫成一头蓬松的假发的模样。还有几缕头发因为泪水而粘结在脸上, 和嘴上浓重的汗毛相得益彰。婴儿像一只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螃蟹一样四肢胡乱挣扎, 哭得更为响亮。这是一个没肉的女人,眼睛看着她都觉得硌得慌,那双手骨节毕露, 青筋直暴,不管它碰到什么,都一定会碰痛什么。她弯下腰想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但是孩子太沉,只见她身体朝前一冲,差点栽倒在床上。更为重要的,这是一个我 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我这么说的时候,却又忽然觉得她似曾相识。 操!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瞧你说的,我还想问你呢。 她终于抱起了那个牛犊一样的婴儿,但是其重力迫使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床上。 那个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的婴儿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在她干瘪的胸前起劲地拱了 起来,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拱到了满嘴的红毛,这让小宝贝很是难受。那个女 人腾不出手来,只好伏下身去用嘴和孩于相德以沫了一番,最终把那团红毛成功地 移到了她自己的嘴里。她转动脖子用舌头借助唾液进而把那团红毛撮成圆圆的一小 团。就在我完全被这一幕吸引住的时候,只见她冲我转过脸来,猛地吹了一口气。 我本能地想往后闪开,但是冰冷的墙壁挡住了我的退路,我感到我右边的小腿肚子 被什么东西打中了,禁不住惊叫了一声。看着我这副狼狈样,她忽然开心地笑了, 笑得太猛,噎了一下,所以紧接着她又打了一连串欢乐的响嗝。我似乎想起她是谁 了,但是又不敢肯定。情绪稳定一些的时候,我右边的小腿便感觉出了一丝她唾液 的温暖,痒痒的,就像一段记不太清楚的往事所勾起的一样。 胡萍萍?! 干嘛,想起我啦? 操,操,不可能呀。 但是没有办法,她确实就是我的大学同学胡萍萍。我想起,十年前当一个同学 兴冲冲地跑过来对我说,喂,哪去啦,刚才胡萍萍来找过你,我就开始犯困。我们 班的生活委员胡萍萍小姐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却有八十多公斤,就凭这一点同学 们选她做生活委员,她不认为这是讽刺,乐呵呵地于了四年。她的工作获得了一致 的好评,所以她有信心试图把我的一生纳入她的职责范围。她干得很顽强,差一点 就成功了。大学四年级是我对女人胃口最好也最大的时期,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干, 连学校门口卖茶叶蛋的瘸腿的大妈我都于了,干完了想吐,吐完了还是想干,总共 干过四次,直到那个卖茶叶蛋的大妈从此在校门口消失。但是想到去干胡萍萍,我 还是有些犹豫。最后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周末我还是下了决心,于她。如果经常去干, 兴许还能帮她减肥,也算报答她的一番热情了。没有想到的是,她根本不让我碰, 在整整一夜力量与耐心的较量中,我的手背轻轻地擦了一下她的面颊。就是这一下 给我惹了麻烦。胡萍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确立,便公开地泡上我了。一大早她就 买好早饭端到我们宿舍,然后撩开我的帐子逼我起床。我的内裤刚换下就不见了,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她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是那条洗净晾干以后又喷了 香水的内裤。我快被逼疯了,有半个多月不敢回宿舍睡觉。冬去春来,有一天二班 的左撇子李霞同学说要和我谈谈。她和胡萍萍是好朋友,睡上下铺,听说冬天还喜 欢挤在一张铺上睡。她在教学楼的一个拐角里警告我说,放聪明一点,要是把胡萍 萍逼急了,捅到系里去,我看你是绝不可能毕业的!我完全懵了,操,谁逼谁呀? 李霞很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说,别装蒜啦,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胡萍萍 已经怀孕了。我笑了起来,太有趣了,他妈的她怀孕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我就想 走人。 李霞一脚死死地踩住了我的大脚指,满脸杀气地说到:我还不清楚你吗?我承 认我被她震住了。别人这么说无所谓,但是李霞这么说就显得特别有力量。因为大 二的时候,我抓住一次意外的机会果断地干了她一次,事前事后都没有给过她任何 说法。 再说胡萍萍确实有些不对劲,体重又增加十公斤,人完全横了过来,惨不忍睹, 整天一言不发,双目无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流言蜚语在她原本就隆起的小腹上日 趋频繁地起飞、降落。我觉得有必要当面向她强调一下事实的真相。 听说你怀孕啦? 胡萍萍顿时就小声地哭了起来。自修室里还有很多人,大家偷眼往这边瞧。 操,哭个屁呀哭!你心里清楚,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胡萍萍趴在桌上哭得更肆无忌惮了。因为哭得太猛,噎了一下,所以她又打起 嗝来,边哭边打嗝。我把桌上的书跺跺齐,塞进书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会儿 胡萍萍忽然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庞歇斯底里地冲我嚷到:自己做下的事情,你还想赖 吗?我只觉得头晕,脑袋里缺血,呼吸急促。我站立不稳,用食指叩着我的脑壳, 吃力地说到:血,血,血……我就这么倒了下去。当时我劝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一些, 深知事情闹到系里,我即使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他们原本就不想让我毕业,正 在积极地等待着机会。另外还有那个李霞,左撇子做起小动作来特别利索。为了先 稳定住胡萍萍的情绪,我被迫像她希望的那样有说有笑地和她像对情侣招摇过市。 那段时间我真是度日如年,对未来感到恰如其份的悲观和绝望。天无绝人之路, 在这节骨眼上八九年那场席卷全国的事件开始了,愈演愈烈,整个学校陷入无政府 状态。在这样的背景中,我没费气力就把一具此刻已达两百斤的身体从我的生活中 一脚端了出去。操!猪,骗子,神经病。这一脚所带来的快感,和碰到胡萍萍面颊 的那一手给我造成的痛苦等量齐观,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记忆犹新的。这就是我和 胡萍萍的手足之情。 刚才你受惊了吧? 怀里的婴儿已经停止了吵闹,那个上身长满马海毛的女人转过脸来问了我一句。 她仰起头,深情地注视着我,忽然又埋下头去,脸羞得红扑扑的。我连忙低头 一看,三角裤被顶得高高的,连我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我赶紧解释了两句:千万 别误会,这是尿憋的。我把还粘在小腿上的线团掸掉,重新坐回到被子里。看着胡 萍萍瘦削的背影,我估猜她现在的体重不会超过四十五公斤,标准的骨感美人,也 就是说,原先的胡萍萍劈成一半,就是现在的胡萍萍。如果把以前的胡萍萍分成诚 实的与不诚实的两半,我希望这剩下的一半是诚实的,她不会忽然指着怀里的那头 牛犊对我说,看看,这孩子的眼睛多像你。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古人说得好,女人心,海底针。谁他妈能找到那根针,谁他妈就肯定不是人。我一 只脚踏下地,探身把对面地柜上的那个小镜框拿了过来,仔细审视那张全家福,谢 天谢地,那个男人不是我。是我前夫,现在在澳大利亚牧羊。胡萍萍面无表情地作 了介绍,她似乎在等待我进一步的问题,但是我已不想再问了,因为我和十年前一 样仍然对她毫无深人的愿望。我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一些,身体顺势惬意地滑进了被 窝。 不要再睡啦,我们差不多该上路了。 上路?!操,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去学校报到呀,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再次从床上惊得坐了起来。头绪很多也很杂,一时理不清楚。自从收到通知 书以后,我的神经系统就再也没有正常工作过。在严重的健忘和灼热的幻想之间, 我的个人生活一直处在射精状态,所以很快就出了问题。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想了半 大,还是没能理清楚。 哦,报到,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报到呢? 瞧你说的,我们不是事先约好的吗? 哦,约好的,我想起来了。但是不行,我还要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飞快地套上裤子,我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不用啦,你的行李不是在那吗?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穿裤子穿得那么快,比眨 眼还快,好象十年来你什么也没干天天在练这个一样。 胡萍萍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门边的地上确实有两个巨大的旅行包,一只平 躺着,另一只起劲地压在上面。她继续帮我回忆说,你把行李推来的时候对我说, 你的家当全在这了,而且当时你还担心,你的行李超重,通知上规定行李不得超过 一百公斤的,我对你说没关系,我的行李正好不太多,到时我们两个人加起来算就 可以蒙混过去,我们把行李搁在一起估算了一下,估计还是多了一点。有这种事? 我怎么不记得?我自言自语到。胡萍萍说,怎么没有,你当时还开了句玩笑呢。 什么玩笑?她不肯说,脸又羞得红扑扑的。我有些不耐烦,操,快说,不说我怎么 相信你?胡萍萍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你当时说,我们俩的行李加起来是多了一点, 但是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肯定会少了一点哦。 什么意思? 你说是什么意思。 她膘了我胯下一眼。我连忙低头一看,即使是紧绷绷的牛仔裤,也还是被顶得 高高的。我不得不再次向她解释,对不起,这是尿憋的。为了不再授人以柄,我先 去了一趟卫生间。这泡尿足足撒了十分钟,使我有充分的时间考虑眼下的处境。从 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胡萍萍已经把熟睡的婴儿放回到了床上,自己坐在床边, 向上撩开上衣,正异常麻利地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她松垮垮的乳罩里塞。我看傻了, 操,这是干什么?胡萍萍忙得头都不抬,她说,我想还是多带点,我怕在里面可能 会需要,我很随便,主要是为你准备的,你这个人毛病多。等等,等等!我说,我 不需要你为我准备什么,真的,我刚才考虑了一下,我们还是分开走比较合适,因 为你看,你还有个孩子需要照顾,事情肯定比较多是吧?胡萍萍打断了我的话,没 事,我早安排好了,我把孩子托付给了我父母,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他们一到,我 们就可以上路。说着她看了一下手表,说,该到了,他们从不迟到的。胡萍萍转过 身去解开皮带,拉开裙子的拉链把最后一叠面值一百的钞票硬塞了进去。她站起身 来整理好衣服,不无得意地问我,怎么样?我对她说,你这对乳房会把我们辅导员 活活迷死的!胡萍萍骄傲地用双手把它们往上托了托,说,那不关我事,关键是这 对乳房可以帮助你渡过这段艰难时光。 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操,我感动得恨不能立刻把你放倒,但是我们还是各 走各的吧,老同学。 胡萍萍浑身一哆咳,愣在那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一把一把地扯着 身上的毛,出奇地安静。 你实在要走就走吧,我不拦你。但是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什么“放倒 不放倒”的,还有,嘴里别那么多“操”字,操太多不好。 操!为什么?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个雏吧? 别人说再多跟我没关系,但是你不能这么说。 操!操!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我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吗?我难道不是操出来的 吗?我生下来不是注定要操人的吗?你生下来不是注定要被操的吗…… 胡萍萍用双手捂住耳朵,面部表情痛苦不堪。我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操!快把你的手给我拿开!蠢货!我又不会操你耳朵。 过了半分钟我慢慢地平息了下来,拿过靠在墙边的行李车放倒在地上,然后弯 腰顾自把我的旅行包往上挪。胡萍萍放下了双手,做着深呼吸,用一种凝聚了十年 仇恨的目光盯着我。她一开口说话眼眶就红了。 你不知道我听你说“操”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十年不算长,你不会把什么都忘 了吧? 操,忘了什么? 亏你还有脸问?你一说“操”,我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我受了多少罪你清 楚吗?后来我怎么解决的你问过吗?那一次差点毁了我的一生你知道吗! 笑话,你不会说的是那次他妈的怀孕吧? 就是。 操!操!操!时间过去了十年,你他妈的还跟我扯慌!老子掐死你! 我完全被气疯了,猛地蹿过去,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相对于我的大手,她的 脖子就像鸡脖子一样,发发欲折。她整条舌头都吐了出来。我知道我要杀人了,而 我不愿意这样,希望谁来劝劝我。门铃于是就响了。我松开手,胡萍萍像侥幸逃脱 的小母鸡一样在房间里“咯咯咯”地乱窜一气,不断地撞到墙壁、家具和其他摆设 上,发出一连串叮儿当的声响。我不再管她,把行李车的两条固定带交叉扣上,然 后拉起小车到了门口,打开门。出现在门口的一对老夫妻反差极大。母亲很矮,瓦 刀脸,绿豆眼,狮子鼻,戴着乌黑的假发套,一脸凶悍不讲理的表情,手里拿着一 只刚买的还没有拆封的奶瓶。父亲却高大清匷,面目俊朗,满头飘逸的银丝,只是 脸色有些惨白,而且残留着刚承受过一顿辱骂的神情。这老俩口在来的路上好象发 生过争吵,但是此刻当迎面撞上我这个陌生人时,他们全都拿出了一脸浅浅的普通 的微笑。我没心思搭理他们,拖着车一头从他们俩中间的缝隙中冲了出去。这对老 夫妻像惊鸟向两侧闪开,高举着双手贴到了墙上,成了两只壁虎。但是不走运的是, 门槛把行李车的小轮子卡住了,任我怎么拽都不行。胡萍萍已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就像没事一样来到了门边站着,双手背在身后。她既不上前帮一把,也不吭声,只 是漠然地看着我在那里使劲。实际上是他们一家都漠然看着我在那里使劲。我脸涨 得通红,喘了一口气继续使劲,我想我已变得气极败坏、面目狰狞,但是就是无法 拉动。最后我只得扔掉行李车的手柄,非常尴尬地直起腰来。我左边的那只满头银 丝的大壁虎这时松了一口气,从墙上滑下来,掸了掸手上的白灰,伸手按在我的肩 膀上。他非常诚恳地对我说,不要这么着急,再坐一会儿嘛。我觉得他的眼神中有 一种特别的东西,很温暖,又很有说服力,与其说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理解, 不如说是一个受害者对另一个受害者的同情。 胡萍萍和她骂骂咧咧的妈一起在房间里四处转悠,像不小心飞到屋里来的两只 麻雀。奶粉在哪,尿不湿在哪,微波炉在哪,痰盂在哪,胡萍萍交待一项,她妈就 回一句,这还用你教!我又不是你老子!而我和她老子在房间一角的两只小沙发上 分别落了座。他很谦和,递给我一支“玉溪”烟,并且帮我点上火,而他自己不抽。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我想他是说他气管有毛病不能抽,我懂了。 停了片刻,他指了指正在厨房里叽叽喳喳的那对母女,又摆了摆手。我想他是说女 人不是个东西,不要与之计较,我懂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家,等待着他下一 个教诲,但是他却扭过头去,出神地看着窗外。当我抽下半支烟的时候,他转过脸 来。 他指了指窗外,又摆了摆手。我考虑了一下,我想他是说现在外面形势不太好, 所以做事要谨慎,我懂了。我感到有一点压抑,觉得胸口堵得慌。这时老人家的目 光落在床上那个还在酣睡的婴儿身上,渐渐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亮色。他指了 指孩子,又翘了翘大拇指。我想他是说,不过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孩子是 祖国的未来和希望。我抽得很猛,一支烟很快就完了。他又递给我一支烟,并且再 次帮我点上火,而他自己还是不抽。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无奈、颓丧地摇了摇头。 我懂了,他是在说他的气管好不了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他指 了指在厨房门口进进出出的那对母女,无奈、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懂了,他是在说 一个好男人虽然对女人彻底失望但是还是离不开女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随它 去吧。 他指了指窗外,无奈、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懂了,他是在说世界变得越来越糟 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随它去吧。当老人家再次把目光投 向那个在梦中淌着口水的婴儿时,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两掬浊泪夺眶而出。 我们动身的时候,那个孩子适时醒来,哇哇地闹个没完。胡萍萍的母亲只好留 下照顾孩子,她父亲一个人送我们去车站。电梯门快关上的刹那,胡萍萍的母亲追 出来吼了一句,药带了没有?电梯关上了,开始下行。下到十楼时胡萍萍的父亲小 声地追问了一句,带了没有?胡萍萍瞪了父亲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该在我在场的 时候提这个问题。我把脸偏向一侧,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胡萍萍的父亲坚持帮我 拉着我那几乎把行李车压趴下的行李,走在前面。我只好帮胡萍萍分担她的一只可 以像宠物狗一样牵着跑的旅行箱。我很不情愿地和她并肩走在大街上,几次想甩开 她,但是总办不到。已是下午两点钟光景,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更添了我几分烦 躁。胡萍萍的父亲拉得很勉强,身体像一张大幅度走形的弓,我看不下去,追上去 想换他。但是老人家执意不肯,而且执意要走在我的前面。我上前建议,干脆停下, 我可以在大街上拉两个农民工帮忙,付他们一点钱就是。老人家虽然嘴唇已经发白, 但是还是断然拒绝了我的建议。我后来明白了,老人家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打定主 意要让我在后面内疚,打定主意让我带着这样的心境开始和他女儿的相处。这是一 个父亲的良苦用心。到达车站时老人家的衬衫完全湿透了,他让我们在站台上呆着, 照看行李,自己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向售票处走去。胡萍萍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额上 的汗,然后用手绢对着领口扇着风。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一列火车缓缓地进站,站台 上的人群提着大包小包一窝蜂地跟着跑了起来。你知道我带的是什么药吗?胡萍萍 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想调节一下气氛。操,我怎么知道。我回答得很冷淡。胡萍萍 的父亲从售票口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挤了出来。 是避孕药,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呢,彩色的。国产的,我吃了会出皮疹。 告诉我这个干嘛?再说,你这不是违反规定吗? 没关系,我装在一只维他命的瓶子里。也是没办法,十年前的教训实在太深刻 了,这一次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只觉得头晕,脑袋里缺血,呼吸急促。我站立不稳,我用食指叩着我的脑壳, 吃力地说到:血,血,血……我就这么倒了下去。母校的大门口虽然张灯结彩,但 是已经有些冷清,是一幅狂欢节快要过去的景像。除了我们这些回炉生,这一年的 应届新生也在同一时间报到,所以校门口对称地打出两块醒目的条幅:“欢迎新同 学”、“欢迎老朋友”。一进校门口是两排两人合抱粗的悬铃木,和十年前相比没 有什么两样,树本身似乎没变粗反而变细了。粗的东西普遍都在变细,我觉得这是 一个容易被忽略的时代特征。每棵树上都贴了一张标语,因为刚下过一场雨,上面 的字被冲刷得有些模糊。其中一张标语是这么写的,“回炉的烧饼最香”。我看了 顿时觉得肚子有点饿。周围蹦蹦跳跳的大多是十七、八岁的新生,像一网刚被拖上 岸的会叫的昂刺鱼,见到我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的,让我很是不舒服。我在心里骂了 一句,操,我当年一狠心都能把你们弄出来,这些小惠子。胡萍萍和我像一对学生 家长拖着行李在校园里转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报到处在哪。她仍然显得很兴奋,把背 上的行李卸下,让我在原地歇着,看着行李就行,她一个人去找。我在路基上一屁 股坐下来,看着她精神抖擞地向礼堂方向过去。没走出几步,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 胖子来大声地喊着胡萍萍的名字,嗓音浑厚,底气十足。当她看清来人以后,胡萍 萍立刻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她奔了过去,一举扑到了来人的怀里,撒娇似地 哭了起来。我想她是碰见亲人了,但是再看看不对,来的这个胖子不是别人正是我 们的秃顶辅导员。只是原先这个人患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一针,整天叼着烟半死 不活的,而眼前的这个人面色红润、腰身挺拔。胡萍萍回头指了指我,然后又说了 些什么,辅导员脸色慢慢地严肃下来,不断地抬头朝我这边看一眼。说完她又埋到 辅导员的怀里尽情地哭了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辅导员非常体贴地拍着她的 肩膀安慰着她。我听不清他们的话,只是觉得有些不妙,似乎我正置身于一场阴谋 之中。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向我这边走过来。 来了就好啊,就差你一个啦。 辅导员握起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手异常绵软,让我始终觉得握 错了,握到他的其他地方了。他迟迟不肯放开我的手,长时间笑呵呵地打量着我, 和我拉他妈的家常。他说他本来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就因为回炉工程,学校领导又 三番五次地上门做工作,希望他能接受反聘,谱写一曲老兵新传。我感觉到辅导员 的手里突然加了一成力气,我有些神经过敏,所以我的手也猛地握了一下。我的握 力本来就出众,再加上平常训练有素,什么样的性幻想,我轻轻一捏,它就碎了, 所以只听到“咋叭”一声,辅导员肉嘟嘟的脸一阵抽搐。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咬牙挺 住了,不动声色,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转身一指胡萍萍打岔到,哎呀,这一 次幸亏有胡萍萍同学,不然我们就是把下水道的盖板都掀开也找不到你哟!我用质 询的眼神盯着她,越看心里越是迷惑。后者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脸看着别处。由于刚 才胡萍萍和辅导员的拥抱过于剧烈,她原来那对骄挺的乳房此刻已在所难免地被夷 为平地。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为她叹息一下。别在这里傻站着啦,辅导员说,我们 快去和大部队会合吧,大家都等着呢。我拉着我的行李,辅导员帮胡萍萍拉着她的 行李,所以胡萍萍什么行李都不用拿。我很担心闲下来的胡萍萍会过来帮我一起拉, 但是我的担心是不必要的。胡萍萍双手抱在胸前动情地说,我实在等不及啦,快告 诉我在哪会合吧,我要先过去啦。辅导员说,也好,在中山楼101 ,你还记得吧? 胡萍萍说,当然啦。说完,她用双手把一步裙往上一提,一蹦一跳地跑开去了。 她跑得真是欢快,从她的胯下天女散花般飘出一张张一百面额的钞票,很多新生跟 在她后面忙不迭地捡,嘴里还念叨着,啊,这就是生活。再说辅导员不紧不慢地和 我在后面走着,他很平静地对我说到,你说怪吧,像我这种人十年前就已经不吃香 了,你清楚的,学校把我不当回事,学生更不把我当回事,同事吧,虽然看起来没 什么跟我过不去的,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根本瞧不起我这个老头子。正好我也老病 缠身,我想就这么收场吧,怎么办呢,时代毕竟不同了。哎,偏偏又来了个机会, 我又香起来了,谁会想到呢,跟你说实话吧,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什么病都好了, 连头发都多长了几根,吃得香,睡得也踏实,我告诉你,我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我听了觉得怪可笑的,忍不住和他开了玩笑,好啊,有劲就去搞一把师生恋嘛,以 前没搞过吧?想不到辅导员一本正经地和我顶真起来,和谁搞?和这些回炉生吗?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还嫌她们老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正对着大门 的那条大道,辅导员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大门。我说,干吗?他冷冷地说, 不干嘛,只是想让你多看上几眼。我不以为然地笑了,对他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 这一次不是十年前了,你是不会让我顺顺当当地从那扇大门出去的,对吧?谁知他 却矢口否认,腮帮子上的赘肉摇得直晃荡。 接下来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到了中山楼楼下,辅导员让我把行李就随便丢在 门口那个小山似的行李堆里。他说不用管了,一会儿专门有大卡车帮我们拖。到了 这一步,我别无选择,只得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走进了一间宽敞的日光灯已经提前打 开的阶梯教室。辅导员先用他肥胖的身体遮住我,朝里面喊了一声,同学们!你们 看谁来啦!喊完,他就像拉开幕布一样灵巧地往旁边一闪。房间里的人们都穿着节 日的盛装,分成一窝一窝的,正在热烈地忆旧,对我的出现并不太在意,只有少数 几个冲我摆了摆手。我并不感到有多失落,因为我虽然健忘,但是还能记得当初我 跟他们的关系不怎么样,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辅导员从讲台 上拿过签到表让我填,我这个人一填表就紧张,手抖得握不住笔。辅导员在一旁告 诉我这一栏填什么那一栏填什么。这时有人在走廊里叫他,辅导员应声出去了。最 后一栏是“备注”,我不知道填什么。看看前面的同学在这一栏填的都是些类似于 临终遗言的东西,“前师不忘,后世之师”、“叫我的孩子要好好读书.叫我的老 婆要好好做人”、“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觉得很荒唐,便把这一栏空 下了。我放下笔很知趣地从过道低着头抬级而上,一直来到最后排,到最靠后门口 的那个老位置上坐下,那情景就像我十年前一样。十年的时间真是不算太长,因为 我惊喜地发现十年前我上《大学生思想品德》课时用铅笔刀在桌面上刻下的那个 “操”字还在,笔触清晰可辨。但是我也承认,如今物是人非。不断有各种各样新 奇的论调传到我的耳朵里,使我怀疑自己正坐在一个疯人院里。 这回炉工程和当年的上山下乡一样牛B ,以前别人不是说我们这代人不怎么样 吗,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什么苦都没赶上,现在我们终于有资本了,我们也可以牛 B 一把啦。 听说上面之所以这么做是有想法的,我们每个学期的成绩考评都要直接上报的, 每个人一个档案,为了迎接新世纪的挑战,上面要从我们当中选出一批人直接充实 到各个重要领导岗位去,机会啊,我们毕竟是跨世纪的一代嘛。 收到通知书那一天,我夜观天象,见日月五星会聚双鱼宫…… 我注意到坐在教室中间的一位同学也没有参加各个小组的讨论,穿着一身皱巴 巴的西装,头发凌乱,面目憔悴,心里藏着大悲伤的样子。我看着他,努力想忆起 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也注意到了我。于是我向他点了点头。他没有反应,但是 还看着我。我只好又点了一下头,并已友好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坏了事了,他嘴角 一咧,撕心裂肺地鬼哭狼嚎起来。所有的人都被吸引了过去,纷纷上前安慰他,高 兴的日子你哭什么?这位老兄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彻底的美国迷,从上学开 始他就认定,不在美国生活那就不是生活。为此他抛弃一切,奋斗了很多年,各种 方式都试过但总不走运。就在今年也就是他毕业十年之后,这位老兄终于如愿以偿, 拿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的签证。当他变卖了所有财产凑足钱准备买机票的时候,回炉 工程开始了、谁都清楚这种人一时半会儿是安慰不了的,大家悻悻地回到各自的位 置上坐下。教室里的气氛变得沉痛起来,大家难免会想想自己的伤心事,有几个把 持不住也落起泪来。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还有,回炉这几年到底应该怎么算,计 不计入工龄,总要给个说法对吧?有胆大的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教室里当即军心大 乱。在这个时候,我们班的生活委员胡萍萍站了起来,她不很自信但是急不可待地 走到讲台上,她用一双泪眼左右扫视了一遍,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到,我不知道大家 怎么想,我想只谈谈我个人的感受和看法……这些年是怎么过来了,我不想细说了, 工作变动、离婚、生病,你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就能大概地估猜到。我觉得我这 一辈子没希望了,我想到死,不怕你们笑话,我还自杀过……但是转机来了,我相 信这是命运的力量,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我们都是 成年人啦,我们应该懂得怎样去面对,怎样去做。个人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我 们只有把个人的命运自觉地纳人到社会的大命运中去,我们的生活才有意义…… 教室里竟然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我觉得脊梁骨发凉。胡萍萍似乎还有 很多话要说,幸好这时辅导员冲进来了,他挥舞着手臂喊到,车来啦,车来啦。准 备上车吧!来了一辆崭新的豪华大客车,停在中山楼的门口。我们将被送到位于郊 县的校分部去,因为校本部已人满为患、不堪重负。听说校分部就在山脚下,偏是 偏了一点,但是三面环水,风景秀丽,是专为回炉工程兴建的。辅导员在车门口拿 着签到表依次点名,被点到的就上车,这样可以保证一个也不拉下。我是最后一个 签到的,所以我最后一个上车。我上车以后发现座位全满了,只有胡萍萍旁边还空 着一个座,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车还没开出中华门,天就完全 黑下来了。我感觉旁边的那个身体还处在骚动之中,我知道刚才她还没演讲完,所 以现在憋得慌。我闭上眼睛,靠着座椅背,我决心不再和她讲一句话。原来以为很 快就会到的,但是开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到。有性急的向司机打听,还需要多久,肚 子饿得直打鼓啦。司机只是专心开车,懒得搭理。他头也不回,我们只能看到他脖 子比头还粗的背影。车里渐渐地静了下来,大家都没有力气继续聊天了。我用手抵 住隐隐作痛的胃,几乎就要睡着过去了。胡萍萍忽然伏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真希 望这是一个通向死亡的旅程。我大吃一惊,睡意全无。我非常慌张地向两侧看了看, 车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安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随便说 的,我想那样的话至少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你不知道现在我们虽然挨得这么近, 你却让我觉得你远在天边。我放松了一些,骂了一句,操,你别在这里恶心人了, 我不但不爱你甚至还厌恶你。胡萍萍说,没关系,我们可以重头再来,我相信这一 次我会做好。我打断了她的话,够啦,没有这种可能。为什么?胡萍萍陡然提高了 音量。我也豁出去了,相应地提高了嗓门,为什么?十年前你就骗我,十年后还在 骗我,你说我们怎么重头开始?胡萍萍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用袖 子擦了擦眼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面对旷野一样大喊到:你怎么就不能相信呢? 天地良心,我没有骗你,事实就是那样!我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因为你心 中没有爱过谁,因为你心中根本没有爱,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个人世间的奇迹! 车里又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黑暗中还有一个家伙吹了一声口哨。我在心里 骂了一句“操”,头往后一靠,坚决地闭上了眼睛。向死亡的旅程。我大吃一惊, 睡意全无。我非常慌张地向两侧看了看,车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安 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随便说的,我想那样的话至少我可以和你死在一 起,你不知道现在我们虽然挨得这么近,你却让我觉得你远在天边。我放松了一些, 骂了一句,操,你别在这里恶心人了,我不但不爱你甚至还厌恶你。胡萍萍说,没 关系,我们可以重头再来,我相信这一次我会做好。我打断了她的话,够啦,没有 这种可能。为什么?胡萍萍陡然提高了音量。我也豁出去了,相应地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十年前你就骗我,十年后还在骗我,你说我们怎么重头开始?胡萍萍旁若 无人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面对 旷野一样大喊到:你怎么就不能相信呢?天地良心,我没有骗你,事实就是那样! 我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因为你心中没有爱过谁,因为你心中根本没有爱,所以 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个人世间的奇迹!车里又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黑暗中还 有一个家伙吹了一声口哨。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操”,头往后一靠,坚决地闭上了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