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 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 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 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 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 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 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 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 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计划是很多 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 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 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 霸地着了一笔色。张明买了一个, 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 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 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 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 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 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 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 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 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 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 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 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 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 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 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 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 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 边墙上挂满" 吉屋招租" 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 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 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 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 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 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 ……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 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 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 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 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 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 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 快六岁了。" 老头子 摇摇头叹息道:" 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 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 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 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 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 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 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 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 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 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 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 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 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 出不悦的神色,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 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 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 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 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 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 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 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 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 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 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 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 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 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织着时疏 时密的网,夜初时织,夜迟时拆,什么也网不住。 荷香准备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秋凉了。想不到倒在阎家待了一年。她揣摩 着到香港一时并无落脚之地,不得已也要请阎家多帮一个忙,但这些日子来她一 心多积点费用,给阎家的房饭钱比前短了些,说什么也求不出口,侥幸阎家也猜 到有这一层,自动给她一个香港朋友的地址,叫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那朋友。 她心想,最多只在那友人家住几夭,以后就算死了,连近都不要近;这些人, 全知道她是个弃妇。结果让她一抵步就从报章上找到房子,避开了不用求任何人。 她马上四处奔波求职,那几天一直把阿非丢在家里,丢惯了,她也不觉得什 么。 阿非的确也习惯了,有他度日的一套,睡觉是主要的一项,带他出去,他在 车上横竖也是睡。 荷香觅得了一份全职一份兼职,皆是粗活儿。她自己知道,贱人贱用,她本 身毫无技能,口吃,使她的求职条件更打了大折扣,虽然工作上并不一定需要她 讲话。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张明。抵港第一天就去找过他,正如料想中的,人早 已不在了。他为什么离弃他们母子俩,她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某一点为止,她还 可以不生恨。世道离乱,一切原无凭依。可是再往下想,她不由得要起责怨。她 不愿意。他娶了她,也有他的不甘。张明,和张明的一切,就像吃过的东西留在 嘴里的滋味,不是吃的时候的滋味了,淡了点,复杂了点,叫人回味,然而不会 想要再吃。 好在学校开学才不久,荷香便把阿非送进附近的小学插班念一年级,每天留 钱给他中午买面包吃。她晚上赶兼职回不来,把阿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 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 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 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 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色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 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 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 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 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色都新鲜起来。阿非 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 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 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 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 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 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 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 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 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 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 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 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 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 " 哇" 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 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 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 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 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 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 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 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 做。 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 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 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 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 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 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 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 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 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 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 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 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 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 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 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 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 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 给阿非什么" 父亲的温暖" 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 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 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 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 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 她是简直无" 架" 可" 吵" ,只可" 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 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 砰 " 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 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 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 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 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 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 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 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 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 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 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 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 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 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 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 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 见到你……以前的……爸爸……" 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 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 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 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 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 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 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 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 他看到" 风景如画" ,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 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 如画" ,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 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 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 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 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 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 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 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 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 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 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 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 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 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 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 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 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 " 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 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 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 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 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 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 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 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 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 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 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 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 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 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 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 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 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 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 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 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 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 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 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 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 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 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 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 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 分。 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 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 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 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 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 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 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 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 喀 啦" 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 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 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 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 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 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 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 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 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 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 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 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 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 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 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 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 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 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 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 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 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 房伯好,再来一支" ," 房伯好, 再来一支" ……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 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 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 问一句话罢了, 大不了是个死。" 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 指着它道:" 那是什么?" 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 仿佛很感慨似的:" 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 急智生,冲口道:" 教我拉行不行?"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 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 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 你真的想拉胡琴?" 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 来自己很想拉胡琴。" 好难的哦。" 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 好吧,房 伯——就教你拉胡琴吧!" 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 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 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 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 阿非凑上一句:" 不用钱的。" 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 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 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 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 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 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 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 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 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 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 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 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 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 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 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 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 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 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 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 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 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 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 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 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 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 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 别是真去 了" ,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 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 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 风球,就不要来了。" "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 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 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 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 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 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 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 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 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 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 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 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 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 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 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 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 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 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 血呀! 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 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 罗,哭死你呀!" 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 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 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 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 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 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 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 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 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 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 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 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 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 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 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 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 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 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 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 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 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 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 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 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 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 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 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 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 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 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 回道:" 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 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 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 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 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 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 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 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 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 啐"-声,气恨起来, 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 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 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 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 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 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 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 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 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 你" 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 是,是替我" 呢,还是应该说" 是,是那两支曲子".他问得聪明:" 你是张凤回 吗? " 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 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 我不就是了。" 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 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 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 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 嘿,不是呀,我是问 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 两年吧!" 她又问:" 拉二胡很久了吧? " 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 唔,很久了。" 他说。" 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 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 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 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 因为是发表意见, 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 你叔叔也 是拉二胡?" "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 哦" 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 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 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 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 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 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 像。" 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 正在读书的人,毕 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 激她了。 " 你是不是在做事?" 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 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 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 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 没一定?" 她诧异道。 "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 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 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 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 我在机场替人提行 李的。" 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 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 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 迟一点再跟你约练 习时间。" 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 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 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 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 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 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 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 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 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 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 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 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 咦,你的?没 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 莫非道。" 拿到 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 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 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 儿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 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 自言本 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因都过去 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 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 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 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 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 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 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 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 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 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 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 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 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 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 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 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 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 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 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 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 阿非呀,你的 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 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 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 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 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 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 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 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这么大雨。" " 你把这伞拿去。" "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 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 你拿去吧,我回去,淋 不了多少路。" "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 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 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 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 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 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 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 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 不——不如 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 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 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 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 也好,我也有点 冷。" 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 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 矛盾,凤回出了口:" 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 不是说什么吗" 、 " 不是说什么吗" ,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 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 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 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 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 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 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 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 不是说冷——" 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 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 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 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 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 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 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 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 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 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 度大。 " 你嫌这个不好?" 他问。 " 不,这是我叔叔的。" 她" 格登" 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 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 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 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 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 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 唔,我自小 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 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 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 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 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 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 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 你说什么?" (三) 她" 嗤" 一声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 我是在想,你和你叔 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 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 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 她上头三个哥哥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 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 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 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 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 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 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 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 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 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 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 多少。 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 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 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 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 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 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 你的扬琴 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 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 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 笑道:" 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 都是 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 一山不能藏二虎,一个房 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 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 是我女朋友你认 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 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 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 你的窗子向东。" 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 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 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 不 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 掣上," 啪" 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 啪" 一下子把灯开了, 他又" 啪" 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 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 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 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 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 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 哎" 一声,就过去了。莫 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 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 的是什么,需要另一番筹划。十月了,还是热,可是有风,热辛辛的像一个酒徒 的呼吸。 凤回想起什么说:" 你继父脸浮浮的,喝很多酒吧?" 莫非不答,她续道: " 你也要劝劝他,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大好。" 他道:" 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消 遣,稍微喝多一点酒,谁也舍不得拦他。" 她不得支持,语气弱了下来:" 但实 在对身体不大好。" 又用不着你出殓葬费,莫非心里气道。自己觉得不对劲,反 嚼一下,马上出一身冷汗,幸而没出口。这样的话。他也敢!迎面刮起了风,带 起一群沙土,扑得脸上斑斑点点。她眼里沾了一粒,缓下步来揉;他走过去了才 发觉,又回来,教她:左手掀起眼睑,右手说再见似的挥一挥。她" 哎呀" 一声, 敲他一记,不依了,笑道:" 你耍我,哪有这样治的,完全不合理论,你这坏的。 " 他辩道:" 不是嘢,我每次都用这法子,很灵的。" 她不理他,径自揉, 又道:" 羞羞啊,搁着那么大的脑袋做什用,这样都信。" 他讪讪道:" 你不信, 当然就不灵了。" 她终于把沙子揉了出来,弄得脸上泪痕稀稀的,真是哭过都没 人知道。快走到士多了,看见那士多,莫非心里便感到一股温暖。那么多的晚上, 他是陪着凤回在那里喝维他奶的。 " 今晚喝不喝维他奶?" 他问。 她摇摇头。 又走一小截路,她才告诉他,明年不留在乐团了,因为要做兼职,兼顾不了 那么多。莫非只是轻" 哦" 一声。 她又道:"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市侩,为了赚钱连扬琴都不打,但我也要 为将来思想,打琴是赔钱,做事是赚钱。" 她瞥瞥他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 " 那我们便很难见面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方道:" 根本不该见面的。" " 你 后悔?" " 那倒不,但要当止则止。" 近来她总说这样的话,换着法儿说,不是 " 适可而止" ,便是" 事不可为" ,现在又" 当止则止" 了,他听了心头便一块 疙瘩。 " 你也要想想," 又劝他来了," 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不成。 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最最现实的。你现在还年轻……" 听 到这里,莫非本来牵着她的一只手就放松了。他受不了她这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着许多人说过的话。这不像他的凤回。 她没有说下去,把手抄在裤口袋里,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去。他追了两步 便没有追,站在那儿看她远去,简直难受得发晕。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就这样 完了吗?他想着前一刻他怎样教她去眼沙,她怎样撒娇不信他。便是现在,已经 像梦了。 到了家,涣平正蹲在骑楼里,把个原子粒收音机凑到耳根听赛马,太专注了, 头壳都半吊了下来,像颗湿了的没有作用的子弹。居然意识到门响,扭头问莫非 道:" 张小组走了?" 莫非点点头,以前他看见继父这副赌徒相,只有憎厌;此 刻却是说不出的怜悯。人老了,还图什么?这也嫌他,那也嫌他,他还做人不做。 莫非回到房里,不多久,听到涣平自个儿笑起来,约莫是赢了。 转眼到了春季演奏会。演奏会后,大部分团员起哄吃消夜去了。莫非和凤回 没有去,他要送她回家,说还没有送她回家过。她首肯了。起码十一点多了。他 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三乘客。一排胶绿座椅在鹅黄的灯 光下显得非常洁净清凉,椅上水银色的铁扶手却不止清凉了,摸一摸,冰冷的。 春天的寒冷的夜。 凤回似乎意懒懒的,头靠在莫非肩上瞌睡着了。他入神地望着她,侧头又望 望窗外。风冷,窗关严了的;车厢里大放光明的缘故,窗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只看见了自己一张轮廓深明的脸,和长长秀逸的眉眼。无论车子驶到哪里,都只 是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副画得俊整的黑白人物油画,画中光影交叠中的一张脸, 冷然观望人世。 他蓦地一惊,仓卒推开窗户," 哗" 一下子涌进许多风,凤回哆嗦着打了个 喷嚏,睁大了眼睛,突然" 哎呀" 一声," 糟了,过站了。" 拉着莫非便往下跑。 已经过了两站了,只好步行回去。那一带修路,都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石头, 凤回穿着演出规定的服式——黑色落地长裙,更是走动不便,都靠莫非搀她。这 一路车站疏,两站已经有好些路了,走了差不多一半,她轻声镇静地说:" 阿非, 我们有了孩子。" 他还在搀她,拈一拈,明白过来了,非常震动,呆呆地看她半 晌,猝然转过身去,扑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攒紧了眉心,心里直喊:" 都是我不 好,都是我不好。我从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是怕失去你,想不到就害了你。" 但凡有些歉意的话,他是从来不出口的,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 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 我没有怪你呀!" 他说不出话来,她又说:" 待要 不告诉你的,憋了那么些时,要不是这车子过了站……" 他想那么大的事,和他 有切身关系的事,也要瞒他。她看透他心思似的,接道:" 告诉你也没用呀,还 不是一样解决不了。" 分明看不起他,他低着头不做声。 她看他实在没救了,道:" 你不走,我可要回家喽!" 她转身就走,他追上 前道:" 我娶你。" 她不觉气短:" 唉,阿非,做人要明理。" 她也不怪他。他 才是刚知道。她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像这样的六魂无主。但日子久了,想得多 了,成了例行的,已经熟悉不已。 " 你放心,我好歹会给你生出来。" 她说。 他意会到是不会把孩子打掉的另一个说法。他倒没有想到那上头,一经提醒, 觉得倒不是不可行的,便说:" 你要是想不要孩子,我也不会坚持。" 她瞅瞅他 道:" 来不及了,三个月了,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恐怕连演出都不能了,看得 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的确是看不大出来。她顿一顿道;" 而且就算来 得及,我也不会那样想。错在我们,孩子无辜,没理由要他牺牲。" 她那样说, 倒像是谴责他那种念头似的,他还不是为了她。他只觉心烦意乱,又有万般委屈。 他是完全不懂她了。 凤回又自嘲道:" 这又是没父母的好处,要不然家里可要闹翻了。" 他想起 来问道:" 你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她叹一口气,显然这是个难解的结:" 不去 就是了。只推说忙,按月寄钱去。我也不晓得可以瞒到几时……到家了,不同你 讲了。" 说毕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他一个人立在寒风凛凛的街头,一心的乱,和迷茫,像做错事的孩子想逃到 天涯海角去,或者眨眨眼,整桩事便消失了,连凤回都没有认识过。 那次之后,找她便难了。他只有她家里的电话,三更半夜打去才找到人,她 就啐他道:" 嘿,那么晚打来,吵醒一屋子的人了,是我的家还好说,又不是。 " 她找到一份校对的兼职,一天到晚忙,也不知道是真不在家里还是存心骗 他,反正接电话那个人就说她不在家。整大半年,他统共才见她那么几次,谈话 老是谈不拢,她那边明里计较,他这边私下算计,终至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几次 看着她远去,都怕下一刻便联络不上,人踪杳杳。像是走进了雾里,整个世界, 只有脚下方寸之地。她到哪里去了呢? 他母亲忌辰那一天,一家子到街上烧纸钱。他闷着头烧,有那么多烧那么多, 不看别人。他知道火光映在脸上,众人都有点神里神怪,鬼里鬼气的。那一刻, 他在火光里看见凤回,一尊庙堂里的镀金女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拜她,向她 祈祷,然而他亲近不了她,到不了她的梦里去。不知怎么,他陡地想起自己也姓 张。他亲生父亲不是叫张明吗?他本来叫张非。他几乎狂喜,毕竟和她有点渊源 了,真恨不得马上改回姓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他心耿耿地想,一定要。 但他见不着她,久久,像是失散了,她在远处一个地方,怀着他的孩子,想 些什么呢?每天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样子有没有变了点?的确离他很远了,他们 之间的空间逐渐膨胀,刮起了大风;那大风,永远吹在遥远的想念里。他也会想, 将来怎办呢?想必要和凤回断绝的。孩子呢?归他?还是归她?娶她又不肯,见 又不让他见。她自己有了主张,把他撇在外头,让他自思自想,想起来真是万丈 深渊,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 唯有拉胡琴。但她还是在的,清挑挑的脸庞,映着月光有点玉的颜色。然而 他明知道不是了,一心都是痛。还会听到她的扬琴,夹在他的胡琴中,像她的人, 清新爽朗,他要在她的扬琴声中,把她的一生打得清亮;他已经在他的胡琴声里, 把他的一生拉得凄切。两个人生,殷殷频频,纷纷繁繁;他不敢想,想到痛的地 方;忍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他见她最后的一次,还是约在她那头,她说的:" 怕碰见熟人。" 他只是不 信。她每天上班下班的就不怕碰见熟人了,拿这种理由搪塞他,连为他编一个充 分点的理由都嫌费事了。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冷,他握一握,传电也似的传到他 心里头去。她苍白而瘦削,快是时候了。肚子还是那么小,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 了。他吻一吻她,也是冷,像一尊石膏像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很不得熬一熬 她,把她熬出点热气来。就为了孩子吗? " 你身体没事吧?" 他关心地问。 " 没事,累了点。" 完全是干冰升华出来的声音。 " 胡琴拉得怎样了?""还好,新的扬琴手,男的,打雷似的。" 她" 噗哧" 笑了。那条路,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剩下一家卖电器的,一家老小挤在店里看 电视,撂下一桌的剩菜残羹没人收拾。 凤回依恋那点人声灯光,倚在店前的栏杆上吹风,她头发长了,中分披散, 两边夹了花夹子,土得却清新。他面向她,明知道笑得牵强,还是笑道:" 你知 不知道,原来我跟你同姓,姓张。我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才 记起来的,我跟我继父才姓莫,我亲生父亲本来姓张。" 自己都嫌说得噜苏,心 里愈发着惊。只见凤回茫然应道:" 啊?是吗?" 就这样了!他盼望了那么久告 诉她这点百世修得的渊源,就这样了!他直矗矗地冻在那里。大而蠢,手长长, 脚长长的,自己都嫌自己占地方。根本就是。天下间那么多张姓人,谁都和他莫 非有渊源。 凤回是压根儿不愿意说话,莫非等不了她,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 " 我要是真的想,早该和你断绝了,要不……" 他猜也猜到下面的话:" 要不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言下之意,还是有点责怪他。说不怪不怪,到 头来还是怪他。女孩子的心!他想她也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丁点不怕伤他 心。 这样下去,实在也难处得很。真的怎能相处下去呢?他彻头彻尾地配不上她, 年岁比她小,学历比她浅,工作能力比她低。就算真娶了他,也会连累她到处让 人看不起。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嫁得体体面面的?这一向,实在也难为了她。这样 想着,他便暗暗下了决定,不再找她。 这一路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狠狠地忍了些时,算一算,差不多是时候了,可别孩子生出来了都不晓得。 他打电话到她家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并不是平常那个,粗声粗气的。 " 你找张凤回?她进医院了。" 他紧张起来:"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 生 ——生病了。" 生孩子改生病了。 莫非暗暗嘀咕,有这样巧的,紧着问:" 哪家医院知不知道?" " 不知道, 我不在。" 他莽撞地问:" 你那里有谁知道的吗?我找她有急事。" " 翠娴知道, 翠娴陪她去的。" " 麻烦你请她听电话。" 那女孩有点不耐烦了:" 她也不在, 她回新界家里去了。" 他待要问她翠娴新界的电话号码,那女孩的背后却有个妇 人问:" 谁呀?" 约是那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女孩答道。" 找张凤回的。" 又压低嗓子说:" 可能是她胎里孩子的父亲。" 那妇人" 呸" 一声道:" 那种人, 不要同他多讲,不晓得什么来路的,惹了他不得了。" 说得很大声,不知道是不 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那女孩到底年轻,比较厚道,掉过来跟他说:" 你星期一打来好了,翠娴星 期一就回来。" 莫非挂了电话,心事满满的。今天才星期五,还有两天,那么长 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又忘了问是哪天进医院的,不知道孩子出世了没有。也有这 样荒唐的事。一个实际上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孩子,他竟然无从见他们一面。 他想到到凤回工作的医院去问,但随即作罢了。她那么聪明,他想到的她当 然也想到,既然有意避他,一定到别的医院去了。电话是家里打的。他回到房里, 拿起胡琴,想拉,却没有,只管捧着发呆。一连几天都是阴天,云低低密密的, 天黑了,使人觉得大祸临头。他他又想起那个电话。听那妇人的声口,就晓得有 多刁钻。还不晓得他是谁,先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她怎样待凤回的,可 想而知了。真的,那些人怎样看凤回的?一个大着肚子的单身少女。她的同事, 她的朋友,她的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的?她叔叔呢?她叔叔恐怕已经知道了…… 莫非渐渐地明白过来。孩子在她身上,一切一切,她一杆担子挑了起来。他在旁 边,是个清闲无事人。她在自己的患难里,坚决地摒绝了他,然而是那样一番苦 心肠。 夜深了,莫非又拉起了胡琴,清清婉婉,一段身世,唱下去,还没唱完。星 期一,他找到了黄翠娴。她说正有事找他,约他第三天到她家楼下等。 天还是犯阴,哭丧着脸下不出雨来。正是下班时间,满街熙攘着饥饿疲倦的 赶路人,车子叽里呱啦地按着响号,拟人化了,是个气得七窍冒烟,吹胡子瞪眼 睛跺跺跳的小胖老头儿。黄翠娴下来了,是个时髦娃娃脸的女孩子,人想必不错, 要不凤回也不会托她。她臂里抱个孩子,跟他说:" 是个男孩。" 说完擎着婴孩 往他面前伸了伸。他当初以为单让他瞧瞧,便认真地住孩子脸上看。小孩子都这 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黄翠娴却说:" 抱住他呀!" 他忙抱过孩子,她又塞给 他一个白信封说:" 哪,都在里头。" 然后作势要上楼。他叫住她,问:" 她在 楼上?" 她点点头,上去了。 他想凤回做得是,不见也罢,徒然伤透心。信封里是一张出世纸,和一笺信, 信上说:" 我实在很想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归谁,决定于谁有能力养活他。人 家问起,你就说你的妻死了。" 他看了只是心酸,太决绝了,就因为决绝得太不 留痕迹,他才更知道他。她割舍了孩子,想必也有一段挣扎。幸好她没有能力, 不然她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走了,独力养活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可别落得他 母亲的下场。不过现在她把孩子交给他了,或许她正在房里的窗前望着。他只希 望她知道他懂得了,不要以为他今生今世错怪她。 孩子叫莫非非。莫非在出世纸上看见这名字,险些儿大笑出来,几乎看到凤 回伤脑筋的样子。她也知道他的姓难命名。希望孩子强吗?成了莫强。希望孩子 健康吗?成了莫健。跟史姓一样甚是棘手,莫非非?是凤回临末放弃了。 当天太晚了,他第二天请了假,替非非找个托婴所,又添置一批奶粉奶瓶尿 布什么的。他每天起早把非非送到托婴所,下班接回来。非非十分瘦小,简直没 重量,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他不放心整天丢在托婴所那里。 涣平一径没回来,隔些天才知道的,醉眼睃着莫非怀里的孩子,沙声问他: " 你的?" 莫非不吭声。涣平探着头又问:" 那张小姐?" 莫非不理他,一个劲 地哄非非,非非本来没哭,让莫非哄哭了,他更加一把劲儿哄。 涣平说:" 你这样哪儿行,让我来。" 非非到了他怀里,更是哭倒了,莫非 硬要抱回来,两个人把个非非折腾得浑身大汗。 " 可能是尿了。" 涣平咕哝一声,想当年他小荣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多出来的, 他把那个女人娶了,看莫非的样子显然是人不到手,不到手也好,省得跟人私奔; 这娃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莫非的,或者是跟别人生了让莫非来顶,不过抱都抱 回来了,还能怎样。涣平一颗头摇得扭螺丝似的扭开去了。他后来不放心,出来 问莫非是如何安置的,一听所言,立即反对,认为不合乎经济原则,便拨了个电 话,把外面那个相好征调过来。这下子两下里有益,老头子不用为情奔波,非非 也有人带,莫非原不甚赞同,谁知涣平的姘头是什么样的人。但其后一看来人, 是个跟不同的男人生过不同的孩子的。半老徐娘,经验丰富,而且她母性的光华 还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发挥,对这差使极感兴趣,莫非也就肯了。 (四) 然而非非终于没给养大。不到两年就急性脑膜炎死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 了。莫非一生中没有那么恨得发狂过。他记得,一夜刮着大北风,刮得像要把这 世界撕碎。凌晨四点多,他恨得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光秃秃的街,没有人,街灯 冻成死青色,他一口气跑上许多路,昏头昏脑地跑,喘得心都要喘出来,太恨了, 他恨不得踩碎这世界,把它踩成一片废墟,它就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一片废墟, 灰烬扬扬,再大的工程也整饬不起来。跑不下去了,他趴在电灯柱上干呕,呕得 翻肠搅肚,整排肋骨都抽痛,痛得他整个缩起来,眼睛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 有。他连非非都失去了,最后和凤回有关的,都失去了,非非才那么小,像他像 凤回都还不得明确,是凤回交给他的,他竟然保不住。他从来没这么恨过,真恨 极了,他望望天空,扯风的关系,干巴巴紧绷绷的,一戳就会破,永远那样漠漠 无所动。他感到最深痛的啮心的绝望。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清冷到绝顶,可以死去 了,然而又不会真去死,因为连对死的心情,也是清冷的。他活着,手长长,脚 长长,大大的占着个地方,活着。望出去,灰清土冷的一个世界,连夏天的阳光 洒下来,也是冷金金的,荒凉的金色,罩着尘头垢面赶路的人,脸上一色的荒凉, 匆匆地无声地赶,经过他的时候带着一丝恐怖,又有点气鼓鼓的滑稽;一个不赶 路的人,怕要被看穿了,兜头抱脸地都鼠窜溜过。 他会想起童年,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长风滚滚,灰云苍苍的天空,好长好长, 没有尽头。许多的大跌大落,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风声、哭声、胡琴声,许多动 作,许多的泪,还有无数个风高月冷的夜,在澳门的小楼上等待母亲,在香港的 小楼上等,在木屋后开遍假向日葵的山头发呆;在房伯的小房里学胡琴……唉房 伯,房伯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再见到凤回,是五年后的事。涣平刚死于肝硬化,因是慢性,死得明明白白, 按步安排后事,那爿货车公司,问莫非两兄弟要不要。小荣是太本事太专业了不 稀罕;他香港大学电机系博士学位一到手,就被一家大规模公司聘请为高薪职员, 他妻子是他大学同学,种种般般,和莫非成了一个家庭两个阶层。莫非心如死灰, 对生意又毫无兴趣,更不会接受。涣平只得把股份顶了出去,综合资产,分作三 部分:一份小荣,一份莫非,一份比较少的归他那始终没娶过门的相好。从此莫 家人各走各的。 那天上午莫非坐公车到律师行办理领取遗产的手续——他现在在琴行里教胡 琴,上班时间没有一定。他坐在上层,灰直直的天抵着车顶迸得老远;又是这样 的天,想的都是伤心事。附近发生了车祸,公车挤在车群里没法动。乘客一人一 只窗口歪着脑袋翘起屁股往外张,个个面目模糊,因为还不知道死伤如何,拿捏 不住哪一号表情才适合这一幕。 有人说:" 好多血哟。" " 铁是过马路不看灯啦。" " 你别说,有的司机开 车不开眼的!" " 是男的还是女的?" " 今晚上看新闻报告不就知道喽!""喂, 不知道这巴士会不会上镜?" " 车!又不是你的巴士!" 平凡生活里的一点意外, 和自己无干,然而,就在附近。哪,打这里都看得见,好多的血,不能相信那血 也正在自己体内流动。 莫非看看道上行人,就这样看见了她。他差点儿以为她也看见了他,然而没 有,她正仰头凝神观望着楼柱子上的一些什么,是他在这角度没法看见的。离得 近,他可以喊她,她一定听到,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她。 他没看她仰着脸过,不知道样子到底变了没,不过头发剪了,发消烫得向内 鬈,象征她的从女生外向,进入向内发展的阶段。她穿浅黄衬衫,黑白细格子束 腰背心裙,少了青春悍泼,多了斯文端淑;想是到菜市场买菜,右手提只原色大 藤篮子,左手一个杏色小钱包,整个看去,像任何住在这种中下地区,隔天上午 挽个大藤篮捎个小钱包上市场买菜的良家妇女;有的抱个孩子,趿对拖鞋,踢里 蹋啦踢里蹋啦,说不完的生活的细节的忧烦。凤回脚上却是一双平底鞋,买来粗 穿的快垮了,鞋身扁扁颓颓,像张笑得歪歪斜斜的嘴。上这儿来买菜,多半住在 这附近,他想。她也和他一样,不与世事在一道?不知道她还打扬琴不。这种时 间,她不用上班吗?许是嫁了,嫁得好。但也不见得,这一带又没什么高尚住宅 区。不过现在也不讲究这些了;别看有些人吃粗的穿刺的住陋的,家底厚着呢, 几层楼等着收租。或者她只是上夜班,要不就今天恰巧休假。她在的话,必定不 准他放弃那片货车公司,劝他争取过来,好好发展一下。她一定以为非非还在吧 ……非非不死,也差不多七岁了……车子发动了,掉头觑觑柱上她看的什么,是 一张鲜绿海报,他认得是他那乐团每年度春季演奏会的宣传海报。浅鲜的绿,一 贴贴的春,载着他的名字,糊在墙上,街头到街尾。她也许是在默记着日期和售 票处,要去看他。今年他拉的是《病中吟》和《二泉映月》,不过他还是喜欢很 多年前她替他伴奏那两首,他后来演出也拉过,不知她有去看没。 也许她只是在看他的名字,莫非,她熟悉的;在她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人, 永远在着,甚或他并不在这个时代中,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生命,是永远属于 他的时空。 四今年演奏会的观众特别的多,演奏厅坐得满满的,许多人椅搭锦棉袄手挂 皮大农,显然外面是个冷天。这个乐团偃旗息鼓了一个时候,前两年几个旧团员 静极思动才又搞起来,搞得竟是鼎盛兴扬,莫非算是" 前朝元老" 了,他虽不声 不响,立足中乐坛少说也有十年光景,稍为留意中乐坛,得空跑跑中乐演奏会的, 没有不听说过莫非和莫非的胡琴的。演奏会压轴的是一场大合奏,合奏完了,演 奏厅里掌声雷动,团员鞠躬等闭幕后纷纷进入后台,乐团没有女孩子,但因为人 多,仍旧分三个休息间,其中一间的门口立着一个女孩子,状似候人。本来有朋 友或观众到后台来找人,也是平常得很,太关心这些小事显得没见过场面,所以 并没有人搭理她;不搭理她,自然都避嫌地低着头,倒像随她认领似的。人散光 了,女孩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踅到另一个休息间,门关着的,她敲一敲,应 门的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莫非先生,随即里面便一声传一声地说找莫非。莫非 正在把胡琴盛在皮箧子里,听见说找他,便回头往外看。休息间里极亮,廊间却 暗,莫非眼球里一塌塌的光,望出去,门口那个人便在若有若无之间,有一种灵 秘气氛。他一时间以为是凤回来了,脑里一阵昏沉,整个人都抽空掉,心都停止 跳动了。及后才晓得不是,太矮了,也太胖,他又有点嗒然若失。他想多半是请 他签名,容易打发,便先搁下胡琴出去。他对这些人从来是辞色冷淡,不大敷衍 的;他知道他们多是慕名而来,攀上了就得寸进尺,随时以熟卖熟借机勾肩搭背, 到处广播他认识胡琴家莫非——他始终不过是个胡琴手。不过因为这人恰才给他 的魂梦荡荡,他格外柔和了下来,微笑着问:" 找我什么事?" 她实在太矮了, 显得他太高,他不得已把头控得低低的,仿佛有意和她咬耳根讲悄悄话,因此问 完一句话他便不好意思起来,拔了拔身子。 女孩恍如未觉,干练地说:" 我叫杨清妮。我有话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今 晚上有没有空?" 莫非迟疑一下,随之脸上某部分恢复了一贯的矜持:" 谈些什 么?" 她轻愣一愣道:" 哦,是这样的,我是XX杂志的特派记者,特要为你写一 篇印象记。所以……" 她满以为他会接下去:" 唔,我明白了。" 或者" 哦,好 吧!" 结果尾音拖得老长了,他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看她。她觉得" 以……" 到苟 延残喘了,她在他面前,整个人是在苟延残喘。她抖擞起来道:" 我只是想和你 谈谈。""对不起,我不想接受任何访问。" 她料到他这一着的,忙说:" 这不是 访问记,只是普通的印象记,把我对你的印象记下来。" " 你对我的印象?" 他 仿佛觉得可笑似的说。他对人从来是没什么印象的。但他马上觉察自己似乎有些 不尊重,便打岔道:" 好吧,你等我一等,我一会儿就来。" 他进去取了胡琴和 大衣,和她并肩走出去。 果然冷。他没有带手套,提着胡琴的那只手冻得发紫,有种断指的痛楚,反 而分外地觉得那只手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杨清妮穿米色绒大衣,整个人裹得白 粽似的,连那大衣都像是她的肉,而她赤条条地走在大北风中。她扁额扁脸的, 像个日本人,一脸日本人咬牙切齿的认真;胖大腮颊,单眼皮,豆细眼,三角朝 天鼻,硕大嘴盘,要和腮颊成正比的缘故,唇端向下方垂着,笑起来是吃力不讨 好那种,所以更要笑得勤些。要不是他适才正在想着凤回,绝不会把他错认作凤 回的。他每次登台演奏,时刻觉得凤回就在观众席上。追溯起来,也是因为那次 偶然看见她在街上读乐团的海报。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总是常在心头。 他待宰羔羊似的说:" 你问吧!" 她笑道:" 我说过我写的只是印象记,不 是访问记,随便你讲什么。" 没得答,自然没得讲。他是答话和讲话不分的。 他们的谈话。终于还是由问答开始。 " 莫先生,我听说你是在华瑞琴行里教胡琴,不知道是不是?" 她问。 " 不止呢,我跑好几家琴行,不过主要是华瑞。" " 学生多不多?" " 马马 虎虎。" 他谈笑着说,又补充道:" 中乐器中,胡琴是比较吃亏。" " 为什么? ""也不清楚,可能难度高,欣赏的人也少。""不过我对莫先生的胡琴倒是非 常欣赏。" 她自以为得体地说。他面上毫无表示,心里想,她何必单挑他讲。她 又沉吟道:" 华瑞琴行是在……" 这回莫非接住她的话头告诉了她。" 哎呀,原 来我们做事的地方这样近,怎么我一直没留意到有个华瑞琴行……,不过近虽近, 可能我不常经过。对了,我在怡远洋行做事。" 她走路一蹦一蹦的,弄得莫非老 觉得旁边有个东西一弹一弹,大概过矮的人都采用这种走路方式,竭力把自己拔 高。 她也实在太矮了点,他心忖,做他女朋友的话,揽一揽她的腰肢都要卑躬屈 膝,手搁在她头上可以把她当皮球拍。他偷瞄一瞄她的脚,三寸高跟鞋。到码头 了,两人都是住九龙的,便掏零钱坐渡船。路上她问他是住哪里,他说住葵涌, 她则住在九龙城。渡客出奇的多,约是看完演奏会回家的。他们拣了濒栏的位子。 她一坐下来,更是团团滚滚的,仿佛肉里只有核,没有骨,不用啃。海上大风, 四周落下了帆布挡风帘,帘子吃风,帘身走出去老远,整艘船便如同鼓着腮帮子 航行。夜里渡船,外面一天一海黑做一团,给人一种飘浮不定的感觉,要不是海 上反映两岸的灯火,简直是个无底洞。舱里还是寒飕飕的,但在它的明亮和舱外 的黑暗强烈的反衬下,使人觉得非常安定、可靠,愿意把它当作暂时的家。 杨清妮一径善意地笑着,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是觉得莫非经常心不在焉, 随时陷入沉思中。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说话,是不是一句话说到节骨眼儿上,都会 眼神一散,关上了外交门。当然她和他的交谈还很有限。 他们下了船便道再会,他没有送她到站牌,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她要他的 地址电话,他给她了。不熟的人反而难推。熟的话,插科打诨便混充过去了;不 熟的,句句落个痕迹。他回忆方才的情形,很怀疑她对他能有什么印象,足够凑 成一篇印象记。 说也奇怪,他们做事的地方一向是近,以前倒没有碰着过,自从第一次见面, 莫非就两次三番地在华瑞附近碰到她,老远堆着一脸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轰了过来, 问的尽是无聊话,是到了她嘴里才变成无聊的:" 上哪儿?""吃饭了没有?""忙 不忙?" 诸如此类。他发觉她原来相当活泼。可能那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 她表现得较为沉静收敛,如今人一活泼,顿对原形惨露,许多挤眉弄眼甩手顿脚 的小动作统统藏不住,藏不住还偏要藏,像一个人掉了太多的东西,捡一样掉一 样,捡一样掉一样,捡两样,全都掉了。 虽然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并没有疑心什么。以前没碰见,是因为不认识, 擦肩摩衣的也不觉得。何况像她那样毫无姿色的女孩子,街上一大把一大把,谁 去注意。 太有缘了点,他在书店里又碰见她一次:那天他的一个学生临时缺课,他意 外多出半小时的空档,想上班时经过的一家书店大减价,倒不如去逛逛。说大减 价去逛书店,不过是借个名义。他向来是看书不买书的。许多的书,一本夹一本 站在书架上,光看着,就觉得连自己都充实起来。他也喜欢看书名,名名目目, 一本一本看过去,长的短的,有典故的或单取字面的,许许多多人命的名字,都 是龙的眼睛。但到现在他还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睡、拉二 胡、吃、看报。重要性与名次相等。他看得最仔细的一本书是《文武场入门》, 根本并不知道是和胡琴有关的,因与其他胡琴书放在一起,且拿来翻翻,这才理 会到胡琴是文场,其余讲的是西皮二簧,他看得兴起,这后面的许多唱词都看完 了。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拉一段西皮或二簧,旁边有人唱做。 是他先看见杨清妮的。那么小的书店,躲都没法躲,只得背过脸去。 她企图给他意外之喜,蹑到他背后,往他肩上一拍:" 莫——先一- 生。" 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嘿,真巧。". "来买书?" " 哎,有 外国的朋友托我买两本书。" 他知道要是说他自己买,她必会对他买什么书大表 兴趣,那就没有完了。 " 你朋友是留学生?" 她对他的朋友表示了兴趣。他含糊地" 晤" 一声,惟 恐她查根究底,打岔道:" 你来买书?" " 是呀!" 她用知识分子的口吻说," 我朋友介绍我一本张恨水的小说,我就趁中午吃饭顺道来看看。你听说过这作家 吗?" 他戆戆地问:" 什么朝代的?" 她大为惊愕,两颗眼珠子骨碌碌乱游一气, 随时要上岸了,其后她表示对一个知识浅陋的人毫不见怪地说:" 现代的。" 又 何:" 你下午有什么事?" 他很高兴她问这问题,因为他实在有事得很:" 琴行 里有课。""你买到了书就会上课?" " 买不到也去上课。" 他说得溜快,不等她 领悟过来便看看表道:" 我也够钟了,你慢慢看。" 说完匆匆走了。 出得来,他又有点后悔。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避之则吉似的,显得缩头缩脑 的不大方。比方刚才在书店里遇见了,也是很寻常的,普通朋友都会略聊两句。 但杨清妮这女孩子的确有点纠缠不清,每次都问一大堆,讲一大堆,抓着他 不放,要不是他机警……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上很快就没了影子了。他是每次见她 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的,就知道她是个圆咚咚矮爬爬的。 不久后,她逮到机会告诉他那篇印象记出来了,要给他看,他说:" 你带给 我好了,横竖我总会碰到你。" 她说:" 我想和你详细谈谈,希望你能够多多批 评、指教。" 还非要郑重其事地约个餐厅坐。 她那样说,他觉得像演戏似的,自己都替她不好意思,暗自嘀咕:什么破东 西,值得详细谈谈。但推却不掉只好答应了。 那一区的餐厅,没个上等的,门面一大片装上过黑的茶色玻璃,门口竖块长 方型广告牌子,卖特制海南鸡饭。 约的是晚饭前。他一到,她把杂志沿桌往他面前一推,他笑说:" 好,谢谢, 待我回家慢慢看。" 清妮道:" 干吗不现在看嘛?来,现在就看。" 一面把杂志 夺过来翻到那一页,重新摊在他面前。 莫非实在很窘。她急不及待地要他看,当然是把他写到天上去了,他说写得 好,就仿佛承认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写得不好,不免要得罪她。进退两难 下,他姑且过一过目。文中不过把那晚上他们会面的经过加油加醋交代一番,夹 议夹叙,把他形容成一个非常有性格、有气质、与众不同的胡琴家。虽然明知不 是真的,但谁看完了极力恭维自己的文字,都难免会轻飘飘。他看到最后两句是: " 在中国民间音乐日渐式微,人才廖落的今天,我希望莫非先生能凭着自己的才 华,为中国乐坛真真正正地做点事,使中国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得以发扬光大, 千秋不朽,我相信所有爱戴莫非先生的听众,也和我抱着同一希望。" 他看完, 心里冷哼一声,错看他了,他心里冷笑着,面上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杨清妮发话 道:" 你有什么感受?" 他挑那不着紧地说:" 文笔很好,还不错。""我是说, 你同不同意我这种写法?" 他深责她不识趣,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他设想。 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答。他犹豫一下说:" 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喽,管我同 不同意呢?""你至少有些看法吧。" 她说。他心一横说:" 我向来没什么看法。 " 她见大势已去,端起桌上一杯没加糖的柠檬茶喝,一大口一大口,莫非牙齿都 酸起来,下意识地扶着面颊。她喝完了亦不觉,还在不停地吸,咕嘟咕嘟。好像 要把杯子也吸进去,甚至把整个世界吸进那小小一支饮管里去。她失礼了,他只 好装作泰然而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也是给她留面子。那个餐厅,不知怎么,桌子 特别小,桌椅之间的位置又留得不够,镶板在墙上的又动不得,人坐在里面,桌 沿都差不多顶到胸口上来,十分的局促,恨不得不顾一切伸一个懒腰,噼里啪啦 一下子把什么都撑碎掉。他为了分散自己对桌椅的注意力,便往门外张望。从外 面望进来,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望出去,倒是日光白白,行人在街 上走。 那种情境,像是在水族馆里看缸里的展览鱼,落地鱼缸,里面大大小小的鱼, 翅尾孜孜地游来游去,永远在缸里。他这里虽局促,他又觉得比他们要好。 杨清妮太久不说话了,他很不习惯,眼睛调到她身上,发现她竟是哭过了。 他想她一番热诚约了他,反而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不由得感到一股歉意,便 提议道:" 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 他举手一" 得" ,做了个漂亮的指 花,很潇洒地把侍役招了过来。 吃完饭他把她送到站牌后,自己走在夜街上,把杂志卷作一筒,一味在路边 的铁栏杆上敲," 柝、柝、柝," 柝、柝、柝" ,仿佛在替逐渐深沉的黑夜打更 数,他自己反而在时间之外了,回家他就随手把那本杂志往旧书报纸堆里一扔。 这一天他多收了一个新学生,是华瑞打电话给他的,晚上七点,指明要他教。 他也不以为奇,差不多所有找上门学胡琴的都归他,但他的学生比较起来还 是少,因为其他师父莫不是丝竹熟谙,管弦精通,独他" 独沽一味" ,不得已要 多跑几家琴行。收入方面还要靠其他门路,比如替电视台或唱片公司录录背景音 乐,大场面上当当伴奏,还在一些文娱活动中当当嘉宾,不过那是不算数的。论 资格,他可以转入专业乐团里去;但能避免的话,他始终不愿意以胡琴为业,教 胡琴,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以教学为业。而且他现在这样子东跑跑,西跑跑, 他觉得很好,有一种流浪的况味,颠沛中人生飞逝。 他万想不到他的新学生会是杨清妮。她一看见他,笑起来,短肥的手指指着 他说:" 咦,怎么会是你?" 表示她纯粹想学拉琴,对于琴行派他给她这回事, 一无所知。 他险些儿大笑出来,正一正容道:" 跟我来吧!" 她把皮包甩搭到肩后跟他 去,一路春风得意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嘿声不断。 练琴室在阁楼,通过厨房,拐左是洗手间,经年一股馊尿盆子味儿,拐右是 一道白漆木梯,很窄,只容一人过,踩在上面沉重而吃力。 练琴室共三间,隔声板隔着,非常小,转个身都艰难,还要把门关着,两个 人面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遮蔽都没有,亮白的日光灯下,使人有荒芜之感。 邻空有个小孩在练钢琴,初学,极简单的五个音,来来回回弹着,上梯,下 梯,上梯,下梯,弹得不稳,指一滑溜了一个音,或者一个指头摁了两个音,小 孩毛躁了,越弹越快,越快越是连滚带爬的,发脾气了,不弹了," 嘭" 一下子 把许多琴键一起摁了下去,在阁楼沉闷的空气里很是惊心动魄。莫非听着,觉得 有一场梦,在隔壁做完了。他正在教清妮胡琴的构造。琴筒、琴码、担子、千斤 …… 然而整个过程中她只是拿眼盯着他看,仿佛他就是一把胡琴。他实在有点生 气。 他知道他拉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胡琴了,未免有点像。但那是气质上,不是外 表上。 他真想指点自己的五官说:这是鼻子、眼睛、嘴巴……看她对他的构造有多 大兴趣!跟他学琴,亏她出此下策,不过转念一想,不但不是下策,而且还是上 上之策: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法和他独处一室。隔壁的小孩又弹起来了,还是那 五个音,上梯,下梯,上梯,下梯,有一场梦,刚刚开始。一个礼拜天,小荣两 夫妇把五岁的女儿小慧托在莫非家。他们晚上要赴个酒会,不能带小孩的。因为 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小荣的太太又要去做头发,此外许多的琐碎事,怕没有时 间送小慧,所以一早就把她带到莫非家。平常他们多是把小慧托到有孩子的朋友 家里,让她有个伴儿,这回托给莫非,显见得是谁也搭不上。 莫非中午在华瑞有课,只得把小慧也带去,让她在隔壁玩钢琴。换了平日, 他星期日是没课的,刚巧一个学生因故调了时间,约在星期天。上完课,他想出 来既出来了,犯不着白出来一趟,不如带侄女儿逛逛,小孩子总是喜欢到处走, 反正难得的。他是不大会哄孩子的,只牵着她的手直线地走。小慧跟不惯这个伯 伯,也有点认生。两人一排走着,都显得呆头呆脑的。他突然觉得给什么绊住了, 一回头小慧正在把他往回拉,他们走过了" 皇上皇" ,她要吃那里的冰淇淋。他 还来不及答应,就听到有人唤道:" 莫先生。" 是个大热天,阳光紧紧地蒙在眼 皮上,他眯眼往人丛里张,只见杨清妮一仰一仰他跑来了。她走路重心放在脚跟, 一蹦一蹦外,又一仰一仰的,仿佛头太重了。身干子承受不起。她可能是老远就 看见了,怕追不上,跑得气喘如牛似的。 她笑说:" 逛街?" 没等莫非答,又说:" 咦?你女儿?" 莫非不知道她为 什么这样以为,不禁怔一怔,想起非非。 她伛着身亲热地问小慧:"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慧惦念着吃冰淇淋, 胡乱咕噜一声,尽拉着莫非往那方向去。 清妮搞明白了,热络地拉起她的手说:" 啊,要吃冰淇淋呀?阿姨给你买, 阿姨给你买。" 便和小慧到" 皇上皇" 去。莫非想,怎么清妮一来就乱忙一把的, 不觉好笑。 清妮问他要哪一种的,他说不要,她却自作主张给他买了士多啤利的,他两 手乱摇,说不要不要,她硬要他吃;手停在那儿等他接。大太阳下冰淇淋溶得快, 浓浓的粉红液沿筒直流,沾得她一手都是。僵了半晌,他只得接了,极不自在地 吃着。他最讨厌士多啤利的了。她给自己买了个牛奶的,他瞪她一瞪。想既然自 己也要,干吗刚才不就吃他那个,偏逼着他吃。她数一数找回来的钱,说差一毛 钱,回去跟那人辩,摊开手掌说:" 哪,都在这里,还没进皮包,你都看见的。 " 终于把那一毛钱抢救回来。于是三个人一人一个冰淇淋,好一幅家庭乐的 画面。 莫非始终觉得老大个人了,在街上吃这些水淋淋的的东西,不知哪点儿不对 劲,没吃完就偷偷扔了。掏出手帕来擦手,擦来擦去还是黏搭搭的,不舒服极了。 他一边又记挂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可别以为是他的私生女儿才好,便说:" 她 是我弟弟的女儿。" 她隔了那么久了,他突然翻出来说,两人都感到突兀。她长 长的" 哦" 了一声,笑了。他又说:" 不阻你吧?" (五) 她忙道:" 不阻,不阻,一起逛,我反正也是逛街,我礼拜天常来这边逛。 " 没有谈话资料了,注意力便集中在孩子身上。他推推小慧说:" 谢谢杨姐 姐,快,说谢谢杨姐姐,说呀。" 清妮说:" 不要叫杨姐姐,叫杨阿姨。" 转向 莫非说:" 我都二十六岁喽,还姐姐呢。" 他耸耸肩,好像在说:" 随便你呀! " 逛街不必买东西,若要买的话,他不好买,她不好买,结果都替孩子买,也幸 好有个孩子在。走到一处小贩区,清妮就说要送小慧见面礼,想带她到里面去选。 莫非往里看看,挤得水泄不通,好生懒怠,说不去了,就在外面等。清妮领着小 慧进去了,他自去买椰子汁喝,边暗自忖量,清妮也是个算盘打得精到的人,什 么地方不好买,挑这又挤又脏的小贩区,宁愿挤得一身汗臭;想必是穷等人家出 来的,锱铢必较。自己也是穷大的,倒没染上那些习气。一盏茶功夫,她们都出 来了,热得一张脸红脂脂的,一脖子的的汗,腻腻地牵扯些头发,清妮替小慧买 了一对发珠子,式样是透明小白兔滚红边,红眼珠子会剔剔特特转。清妮得意万 分地跟莫非说:" 我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有个小伙子坏死了,一 样的花款,一家卖三块四,他一个人卖三块九,我买来了,还到他那儿一趟,价 钱标的有,给他看,气气他,他没得好讲,他有什么好讲,我最看不过这些人, 一条街上还敢吊高了卖,活该他丢生意。" 他斜斜地睨着她笑,笑她为省了那几 毛钱得意洋洋的。人便是这样,占点蝇头大的便宜便欢喜得不得了,吃点小亏便 恼怒得不得了。其实把一生中零零碎碎的帐,并在一起,扯平了,还不是一样, 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 以下的路程,都是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落在后面。那天清妮穿一件湖绿格子 短袖衬衫,空盘牛仔裤。坐围大,牛仔裤把臀部那一截箍得紧紧的,箍出一节节 的肉,连三角内裤的形状都勾了出来。他很同情她。她带小慧去看东西,他就到 一旁喝他的,在街边摊档上喝,或者在那公司兼营的咖啡馆里喝,喝了一肚子水。 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有风,风吹干着肘上的汗,十分凉快。他是终年一件 长袖衬衫,天热时候把袖子卷到肘弯。年轻时候,是为要显得成熟,虽然只是一 种草草的不修边幅的成熟;现在嘛,觉得这样卷着袖口,很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慧眼里入了沙,清妮蹲下来替她弄。莫非不禁心里一阵幽忽忽地梦里梦外 起来,一刹那间,许多年前在路上教凤回去眼沙那一回事如在目前,那治方,不 知怎么,自从那一次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凤回那一说,自己也怀疑起来, 一怀疑就不灵了。他这厢只管怔忡着,清妮倒已拉着小慧走了。他想起不知要不 要也给小慧买一份礼物。清妮是外人,倒送了一份礼物,他是她伯伯,带她玩了 一整天,一点礼物都没有,岂不显得不如外人。孩子在小荣面前也会说话。这些 细节上头倒不能不周到。他跟清妮说了,她唤道:" 早不说,刚才顺便就跟我一 块儿买了。尖沙咀的东西死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妻子似的。他笑道:" 又不是用你的钱。" 她说:" 那也一样。" 他觉得清妃过分了,懒得理她,自顾 自领了小慧到瑞兴买礼物去了。小慧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白磁厨房用品玩具,十 分精致名贵。他价钱看都不看就爽手买了。四十四块九,他付了一百块,售货员 找钱,他一把接过来就要揣到裤袋里去,清妮插手挡了挡,取过来仔细数了数, 一个子儿都不差了,才还了他。两个相视笑了。清妮恃着和莫非熟了,平时胡琴 便不好好学,泥着他吃晚饭去。若是一个美女,泥着一个男的求着央着,不讳言 是有三分娇媚可爱。杨清妮泥着人,活脱脱就是一摊裤脚上的泥,嫌肮脏,踢又 踢不掉,只好由它去。莫非只有星期一、二、五三天是晚饭前在华瑞,星期一、 五他六点下课,清妮五点半下班,便去等他,当初在华瑞门口等,等等到里面等, 再等等到阁楼上等,后来连胡琴都不学了,光等。只有星期二他是五点下课,清 妮磨着,要他去等她,他也就依了;起初他们各付各的,及后讨帐的一来,清妮 就手一叉,脚一跷,头一仰,袖手旁观,或者拿出粉盒扑粉,皮包一提到洗手间 去了。讨帐的因为传统观念,总是把收帐盘往莫非面前一捅,使他欲推不能。在 各种复杂的情形下,莫非和清妮多多少少有点出双入对的起来。其实他们是不顶 相配的。一次他们坐公车,听见一个中学生对他的同学说:" 男的那么高,那么 瘦,女的那么矮,那么胖,简直是一根电灯柱上挂只老鼠箱。" 明知道是说他们 的,莫非望向窗外偷偷地笑了,清妮愣瞪着眼脸色慢慢地变了。 清妮家是个暴发户,这一两年才发迹的,发迹前她自恃青春活泼,一心挑个 富家子弟;挑了些时,富家的,看不上她;穷家的,她也看不上。如今家底殷实 了,不再那么着意挑有钱的了,她却也不再青春了,将就将就,单挑中意的,就 算穷,把来招赘也无不可。结果挑中了莫非,没有钱,但有名;有名,就有潜力 问津富贵之门。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为他的气质所慑;她自己没有,讨讨借借 都要沾上一些。 她是真心待莫非好。怕不够含蓄,又怕他不知道,明里暗里许多古怪文章, 在在离不了历代相传的那些俗套。希望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若即若离,神 出鬼没,只有它追人,没有人追它。姑娘一把岁数不禁等,丧尽自尊心都不理了, 一把死劲往上攻,芝麻大的节日又是贺咭又是礼,就差儿童节没有送他棒棒糖, 清明节没有给他扫墓。她的贺咭上写满罗曼蒂克的示爱辞句:" 爱你,使我的生 命圆满而美好,使我觉得自己在世上,有了生存的价值。""思念你的时候,是我 最快乐的时候。""知道吗?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真心地爱你,等你。" 只有一 次,叫他一惊:" 我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但我对你,爱心不渝。" 他是怎样看 她的,连自己都不大清楚。 莫非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清妮待他,像一蓬蓬烈火直烧上来,不是火星子 溅着了他,就是火舌头烫着了他,他自认心如死灰。清妮没有能力使他死灰复燃, 却有能力在那灰上吹一口气,叫它飘起飘落的不得安静,实际上,他对她是喜欢 都没有喜欢过,不是嫌她太小家子气,就是嫌她太不会做人。一回两人在街上遇 到她的一个赵姓同事,她挽着莫非的手介绍道:" 这是赵先生,这是莫先生,胡 琴家莫非,赵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 莫非当时就脚底生钉似的站不住,也替那 姓赵的不好过。他要是说没听说过,显得不捧场,不赏脸;他若说听说过,莫非 脸上更是下不来,因为明知对方说谎。这一来莫赵俩同是受害者,马上站到一条 阵线上去,大演其戏,一说:" 久仰久仰!" 一说:" 不敢当,不敢当!" 笑脸 之下,心照不宣。纵然她诸般不是,然而谁都有虚荣心,莫非也不例外,愿意和 喜欢自己的人交往,又烦。那边刚答应了她的约会,这边就伤脑筋要怎样应付她。 觉得自己碰到她十分倒霉,甚是头大。然而他还是留了余地,想一个女孩爱 上了不爱她的人,也是痛苦。某些节目的贺咭便回了她,情人节的不回。他的上 款是" 杨小姐" ,下款是" 莫非谨奉".但他称呼自己莫非也不管用,她后来就喊 他阿非了,阿非阿非地喊,喊小弟似的,喊得他发麻,他不禁念起凤回的细致处。 凤回待他好,是那样委屈凄凉。他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清妮特在一处高级餐厅订 了桌子和他庆祝。那餐厅黑幽幽一片灵光,四壁拖拖牵牵爬着一藤藤的万年青, 映着微光像一条条灵动的青竹蛇。工作日简直没什么人,偌大地方,只有角落两 张大桌子让人占了,显得空落落的,桌上设齐的种种玻璃器皿光泽粼粼,桌心有 红玫瑰插瓶,然而只是一幅静物画,远望去就像森林里的一个隆重酒会,准备整 齐了,然而没有人赴会,人都死光了,有一种难言的惨剧气氛。 环境影响,所有人都轻手轻脚,阴声细气的。莫非和清妮低头吃牛扒,刀叉 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他们面对一方小舞台, 四个咖啡色西装的菲律宾人上台各自拿起乐器奏乐演唱,是二重唱。他们的脸色 与衣色近似树皮,所以颇像四根树干子,仿佛森林里的四棵树突然成精,手舞足 蹈地在唱歌。清妮招来传应生,跟他耳语一番,传应生又去跟其中一个菲律宾人 如此这般一番。莫非心知,不问。 那四个菲律宾人一曲既罢,弦弦棍棍地围拢过来,为莫非唱快乐生辰歌。他 红了脸低着眼笑,清妮两手舞动着打拍子,嘴里跟着唱,唱完了,她非常感动地 大方鼓掌,单薄的掌声在大大的空间里响着,分外落寞。菲律宾人叫莫非点一首 歌,莫非虽不熟西洋歌,但在香港耳濡目染,也懂得皮毛,思索一会,诡笑着点 了一首汤姆。钟士的《 Release M e》,唱歌的腹气一运,唱起来"Please release me let me go……" 莫非不全听懂,清妮却全懂了,愀然变色,把玫瑰红桌布角 抓在手里绞扯着,不小心把桌布扯落了些,满台东西颤巍巍地摇起来,颤抖的烛 光照着她颤抖的脸,脸上一滴滴金橙的泪,籁籁抖落,唱歌的唱完了,莫非把他 们打发走,一声不响地把桌布扯回一些,移移这个,挪挪那个,她" 豁" 地站起 来,背起皮包到洗手间哭去了。 这当儿上了甜品,是一颗颗薄荷冰淇淋,外裹巧克力衣,用五色玻璃纸缀头 牙签戳着,搁在冰上端来的。莫非胡乱吃了几颗,清妮来了,递给她一个,算作 道歉。她鼻孔里哼一声,仓卒地别过头去,看样子要再哄三哄才肯干休。莫非不 来了,把送给她的甜品送到自己嘴里去。两人整晚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六点清妮照旧去等他,他的学生刚走,正在收拾东西,他想本来是他 的不对,她倒又来找他,也很过意不去,看见她,脸色便很缓和,和她笑了一下。 她坐下来,说:" 怎么一股子蒜头味儿?" 莫非嗅一嗅,又听见楼下的油爆 声,便说:" 下面厨房有人炒菜,爆蒜头。" 一会儿,他拿起箱子站起来说:" 走吧!" 她说:" 先别,先坐下来,有活跟你说。" 他坐下来道:" 什么事?" 她扬起头,兴兴烈烈地说:" 我妈请你来我们家吃饭。" 他一怔,冲口道:" 为 什么?" 自知失言,亡羊补牢道:" 我是说……怎么无缘无故要请我?" 再说更 糟,噤住了。 她嗔道:" 什么无缘无故的?朋友间来往,请吃顿饭是应该的嘛!我妈说我 呢,干吗你生日悄悄地把你请了去,不请你来家,好好热闹一下,叫我千万把你 请到,她补祝你生日,就是明天晚上,叫你一定要来啊。" 莫非很尴尬地笑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顿饭的涵义。她母亲不知会张罗多少家里人帮眼看女婿呢。不 能去。 他艰难地道:" 你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 " 你是怕我爸 妈在场你拘束是不是?他们人很好的,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我妈弄的广东菜才 是第一流呢,包你在外面吃不到,我还叫她特地给你弄鱼。" " 那该多不好意思。 " 他还是笑着,可是眼睛盯着地板,不看她,怕她看出是假的。他迟迟地道: " 我想,不大好吧,那样麻烦你妈……"她推推他的膝盖道:" 不怕,怕什么, 你不知道我妈,她才爱忙呢,越忙越乐,你要怕,怕扫她兴还实际些。我都跟她 说好了,叫她别夹菜给你,你会不习惯。" 她自以为体贴,抛他一个媚眼。他低 着头,把手上的一叠谱子一本本落在大腿上,过后捧起来,又一本本落在大腿上。 她又推推他道:" 你在不在听嘛你?" 他把谱子" 扑" 一下子掷到旁边的一 张椅子上,讪讪道:" 我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在人家家里,我……我吃不下 的。" " 在我家里也会吗?" 她自作多情地说。 "更会了。" 他心里说,嘴里却 道:" 不是……我还是不去了……"清妮急道:" 你是怎么了你,吃一顿饭有这 样难的,没见过像你这样难请的。吃一顿饭罢了嘛,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有这样 难的。" 莫非想到底也难推,不推了,去吧。然而转念一想,还是不能去,去了, 等于公开承认和清妮的关系已臻相当密切的程度。她家人势必以为清妮名花有主, 大事已定,将来他再来一手推翻,不但清妮脸上不光彩,他亦会负上薄幸的罪名。 这样想着,他心硬起来,眼神一抹绝,定定地看着她道:" 对不起,我不去 了,我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做客。" 她赖着脸道:" 连我你也算别人。" " 那有什 么分别?" 他下巴一翘,道理铿锵的样子。 她道:" 我都跟家里讲好了,说你一定会来,你不来,叫我拿什么话去回他 们。" 他翻她一白眼,深怪先向家里人夸下海口,再来请人,仿佛他跟她当真那 样有默契。其实他待她又没有怎样过,连手都不碰一下,她倒单角唱戏唱到那种 地步了。他道:" 你就说我不愿意搅扰。" 清妮还待说话,他已经起来要开门, 边道:" 好了好了,走吧。" 她就坐在近门处,一蹬脚把背往门上一压," 嘭" 一大声,整个阁楼震起来,连窗上的玻璃也颤响着。 莫非皱眉叱道:" 你也不怕人家上来听到。" 她怒视他说:" 我管那个?你 到底来是不来,你不看在我份上,也看在我妈份上,她老人家一股子盛意的,你 好意思叫她失望。" 他看她死缠烂打起来,气了,往对门的椅上一坐,脚大大地 叉开去,手掌撑在腿上,老着脸不吱声。她紧守着门口,骂道:" 你不做声就得 了吗?你以为你不做声就得了?我知道,还不是看不上我们,嫌我们俗,市侩, 没你请高,没你了不起,高攀你不上,哼,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统统都知道;你 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配你不上,你可别来,踏进我家的门没的玷污了你,我们 钱没别人多,名气又没别人大,请你来家侍候都请不动,侍候你啊,又不是叫你 做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就算嘴封得密密的,我看都看得出来,你什么 时候看得起我过,我看你是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你自己,你自己最好……" 没 口才,字汇少,反反复复就那些,自己也觉得非常闷,不骂了,用眼泪取而代之, 哭了起来,哭得窸窸窣窣水声一片,哭哭又突发一句:" 那你当初又同我好。" 莫非瞅瞅她,意欲回嘴,罢了,不回了,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蓦地" 唬" 一下大开其门,吼道:" 你走,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他拗着脸气冲冲走了, 忘了拿谱子,一阵风似的拐回来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楼梯下到一半,只听上 面" 嘭" 一声大响,不知是她摔东西,还是自己掼倒了,那么大声,整道梯都危 危震撼着。下面炒菜的人仰足脖子朝上看,黑暗中眼白突突的骇人。莫非踌躇着 要不要上去察看,才要去,就听到她放声大哭,放了心,又下来了,楼梯比平时 黑了窄了,那样急急地下来,有一种仓皇的感觉。炒菜的人已经炒好了,盛了满 满的一碟。清妮一连四天没再找他,他想就这样断了倒也爽净,也不理会。第五 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XX杂志社,就是清妮跟她提过的那个,说他们下一期的 专题是中国民间音乐,希望访问一些中乐坛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听一下他们 的意见。 莫非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却问;" 你们以前不是找过我了吗?" 那人说:" 没有呀,我们这才是第一次做中乐。" 莫非道:" 我记得你们是派过人来替我写 印象记。" " 印象记?" 那人想了很久才说:" 你的印象记好像是有一篇,不过 只是读者投稿,不是我们派人去的。" 莫非噤住了,她第一面就跟他撒了谎,那 么她是处心积虑,注意他很久了。 " 莫先生,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访问?" 莫非只求快点挂线,便说:" 好 吧,好吧。" 又约了时间才挂线。他心血来潮,想翻那本杂志来看看,那篇印象 记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可是在报纸堆里乱翻一阵都没有翻着,八成是和旧报纸一 块儿扔掉了,他望望窗外,阳光在玻璃窗上折射成一朵灿烂的花。 怡远洋行他还是第一次去,以前等清妮,都在楼下大堂等。 " 访问杨清妮是在这儿做吗?" 他问进门口第一个女孩子。 " 是。你找她?" 他点点头。 " 她没有上班好几天了。" "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 她妈妈打电话来告病 假,说得了急病进了医院。" " 知道是什么病吗?" 他又问。 女孩子说不知道,又问对过的同事们:" 有没有人知道扬清妮得了什么病? " 他们齐齐摇头,内中一个男的说;" 潘小姐应该知道,她代表我们去看她 的。 ""她在不在?" " 真不巧,开会去了。" 他又关心地问:" 你找她有急事? " 莫非强笑道:" 没有,没有什么……请问哪家医院?" " 圣母医院。" 旁边一 个女孩插嘴说:" 不过可能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那天潘永琦都说没什么事, 所以我们才没问是什么病。" 莫非猜她是知道的,不过介于某些原因,不好当众 说。 女孩子那么爱管闲事,不亲自问,也会到处装个耳朵偷听。他谢了他们便出 来了。 太阳荒荒,晒在冬日街头上尘清尘冷。这种感觉,在他异常熟悉。许多年前, 他找不着凤回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觉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他实在想知道清妮是 什么病。太巧了。偏偏他们吵架了,她就生病,那么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他可 以打电话到她家里问,但总觉不便,一来她未必肯接听,二来她家人若知道是他, 肯定不会是好态度。如果要问的话,就要到医院去问。 圣母医院就在九龙城,他记得清妮是住在九龙城加林边道的。 他门柜台上的护士道:" 可不可以替我查一查这两天有没有一位杨清妮小姐 在这儿住过?" " 几号进来的?几号病房?" 语气很冲。 这两样他都不知道,只好说:" 我不知道。""几等病房知不知道?" 这两样 他也不知道,但为了拖延时间,让自己想法子,使乱诌一个:" 二等病房。" 护 士翻开本子查,莫非手指在桌上敲点着想办法;护士查完了,他也想到了:清妮 看来是仓促入院的,又是急病,应该经过急救室,那里人比较少,容易查得多。 护士说二等病房没有,莫非遂道:" 我记得是经急诊室进来的。" 他又把他 们吵架那天的日期说了,道:" 应该就是那两天进来的。" 护士翻一下白眼道: " 那你不早说。" 显然如今是容易得多。 查到了,她指给莫非看:" 是这个杨清妮吗?" 莫非瞧了瞧,不错,把附带 的注明看了,是服了过量安眠药,又把日期时间看了,正是他们吵架的那天晚上。 他本来还想问到底出院了没有,但那护士没好脸色,不问了,反正已经知道 她没事了。就算问到了,也不定就去看她。 他出来就有些虚软,急了一整天,心情又不好,本来另一间琴行里还有课, 打个电话说不去了,不舒服,自会联络那学生约时间。他家在葵涌,远得很,不 想坐公车,就截了一辆计程车。真恨不得马上就在自己的床上。 他家的电梯是古老式,外一道门,里一道铁闸,要铁闸拉严了,电梯才会动。 那道铁闸又特别重,每一拉,整个人像一条绷紧的弦。电梯上去了,透过外 门正中那框长长窄窄的玻璃,可以看见每层的楼底,一层一层,像从地狱里升了 上来。 他住五楼。他家是电梯出来拐左,再拐左第二间,还没到家,他就觉得门口 有人,右边墙上有个人影,他没有转弯,就在廊口站定。她就倚在他家的门上, 靠门那边非常暗,使她的脸部焦黑一块,只有她斜伸出来的脚,怯怯地露在光明 里,大衣直盖到小腿一半,半弧形的腿肚子背光,淡隐的有些轮廓,像缺月所蚀 掉的一块,在宝蓝的星空里,明明隐灭了,然而似真似幻的还看得出一些。 她看见他,缓缓地迈着步向他走,一壁走,光明一壁往她身上伸展。她在他 面前了,把头低了又低,把他觑了又觑,道:" 揿了很久铃都没人应,正想着你 一定是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 不知怎么,说 着就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他看看她。才隔了几天,倒像憔悴了一个秋天似的。他说:" 我上洋行找你, 说你病了。" 她揩着泪说:" 是病了。大概吹了风招了凉,急性肺炎,入了医院。 " 她还骗他。要不是他到医院问过,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一 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说:" 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她更是哭不成声了,哭得肩一 耸一耸的,头一磕一磕的,嘴唇往下环,越来越环了,她断续地说:" 我……我 想… …你……实在……并……并不……太在乎。" 莫非心里一恸,一只手抚着她 的后脑勺,把她往怀里一带,轻抚她一头短发,眼中有点清湿,然而不及他襟上 的一大片,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千方百计,就为了对他的一点莫名其妙的仰慕, 他又何必待薄她。如果他莫非对她有情,也许就是感激之情吧。 他们听到电梯门启,倏忽分开。那人向另一端去了。莫非说:" 到我家坐吧! " 清妮乖乖地随他去了。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说不上谁先断谁,总之是分开了。说也奇怪, 断了之后,他就不怎么在街上碰到她了,有时候还是会碰到的,比如那天,天上 灰云白日,那轮白日,除了光一点薄一点,简直和灰云分不大开来,就像有人在 上面吃东西,不小心落了滴油,漫成个铜钱大的油渍子。他在华瑞附近的闹街上 碰到她。东风里里路路地吹起来了,他们站着说话,风一织一织地裹着他们的脚 踝,灰夹土,土夹灰,风一牵,又去织别人的脚踝去了。他问她好吗,她说好, 妹妹要出嫁了,忙着陪妹妹逛公司买东西,跑了好多地方,一天能跑好远,深水 埠到尖沙咀,她又问小慧可好,他说也好久没看见小慧了,连弟弟都没大看见, 忙,最近又多收些学生,春季演奏会也快了,问她去不去,他有票,她说好,寄 给她好了,不谈了,有事先走了。这条同街他常走,许多人,匆匆忙忙,人生苦 短。灰扑扑的长街,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他忽然听见楼头上一户人家大大 地开着收音机,市声中苍茫幽弱:" 人生——呀一谁——不一惜一呀——惜—— 青一春——" 很短的句子,很久都没有唱完。尖细细的风从旷远的过去的时代溜 溜地吹来了,最深最深的地方,是那胡琴声,清清地怨,恻恻地诉,要捕捉它, 捉不到,它自顾自去了。莫非感到许久未有过的惆怅;天意如弓,缘是弦,他宁 愿化作一片胡琴声,永恒地替世人呜咽着。 1983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