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实在很难想像,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不过说了句“睡觉时间到了,全部给 我回去乖乖睡觉!”眼前那堆摆明了要严加质问的“凶神恶煞”,就像是从地面 上蒸发了似的,不到三秒钟,全部自动消失不见。 这个问题盘据在海尘安的脑海里一整个晚上,搞得他生平第一次失眠──也 不算失眠,总之是翻这睡也不对,翻那睡也不妥,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得很浅, 不舒服极了。 早上,他带著两只充血的眼,到公司中部的据点跟当地的工作人员隋义椑商 讨一些发片的细节,近中午时分结束谈话,正想叫份午餐来吃吃,不料手机就响 了。 “三哥,你在中部正好,我们社团这次聚会正打算办在中部,你帮我找个好 地点。”海家的小么女海恋恋,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一开口就没好事。 “欸欸欸,小姐,你的社团办聚会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帮你做这种吃力 不讨好的工作?”他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啊,又不是樱樱美代子,每天无聊在 路上闲晃。 “厚!三哥,你也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难道你要我被社员埋怨吗?” 海恋恋的声音已然透著哭意,转变十分迅速。 本来嘛,社团干部就不是人做的工作,任何活动只要地点不好、大伙儿玩得 不过瘾,通常都是干部被责备,真不知道那些人没事找事做干么? “喔,你被责备就不行,三哥我被责备就理所当然?”海尘安一声嗤笑,心 里难免有些不平衡,嘴上忍不住唠叨两句。 “拜托嘛,三哥,我知道三哥最疼我、对我最好了!” 海恋恋别的或许不行,但撒娇功夫一流,打小三位兄长就吃她这一套,连海 家爸妈也不例外,一一臣服在她的嗲功之下。 她扭绞著电话线,一手捏著鼻子制造哭腔,咬著下唇不让自己轻笑出声。 “噢~~”海尘安拧起眉,头痛的哀嚎了声,不到三秒钟就妥协了。“好啦 好啦,找到我会通知你啦!” “谢谢三哥!拜拜!”海恋恋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 海尘安刚合上手机盖,才吐口气,来不及和隋义椑说上一个字,电话又响了。 “三哥,我忘了跟你说,我们这次聚会大约有二十五个人左右,你可别找太 小的场地。”依旧是海恋恋,噼哩啪啦地交代著适才忘了说明的重点。 “是,我的大小姐。”海尘安深吸口气,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花板。“二十 五个人,我记住了,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应该没有了。”海恋恋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补充说明。“别找太贵的场地 喔!三哥,我们才毕业没多久,没有太多钱可以办活动。” “那就不要办了。”他也省事。 “不行啦,这是毕业后第一次的社团聚会捏,大家都好期待喔。”海恋恋想 都没想就否决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 草草打发掉海恋恋,海尘安朝隋义椑做个鬼脸,正待转身叫唤服务生来点餐, 谁知手机又响了。 海尘安快抓狂了,一把掀开手机盖,对著出声筒大吼。“海、恋、恋!” 隋义椑头皮一阵麻,头一回听海尘安用这么火大的口吻乱叫,顿时有些适应 不良。 “啊?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陡地,听著手机的海尘安脸色丕变, 翻脸比翻书还快,涎著笑脸干笑。“不是啦,我以为是我妹妹……” 现在是发生什么事了?隋义椑瞪大了眼,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很难适应海 尘安瞬间“风云变色”的转变。 “啊?吃饭喔?”海尘安顿了下,面有难色地看了眼隋义椑。“我现在跟同 事在一起……” 隋义椑泛起兴味的笑意。 海尘安何时曾出现过如此局促的表情?就他记忆所及,海尘安处理事情一向 果断,与人谈话也往往是强势的一方,怎么今天是吃错药还是怎的,说起话来吞 吞吐吐? 他开始对手机另一头的人感到好奇了,强烈的好奇。 “呃……带他一起去喔?”海尘安翻翻白眼,朝隋义椑翘起大拇指,比向餐 厅门口的方向。 隋义椑了然地点点头。 海尘安的意思约莫是要转移阵地,到一个应该会很有趣的地方用餐;对于这 点,他一点异议都没有,横竖要吃饭,说不定还有好戏可看,何乐而不为呢? “嗯嗯,好,我们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到,麻烦您了。” 挂上电话,海尘安长长地吐了口气,好像才打完一场硬仗,神情有丝疲累。 隋义椑识趣的没有多问,和海尘安一同起身结完帐之后,两人一起去取车。 坐上车,憋了很久的海尘安终于忍不住了,开始交代一些事项。“那个…… 等等我们去一个地方吃饭。” “嗯。”隋义椑挑起眉,微微点了下头。 “是个长辈……见鬼了!她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海尘安烦躁地低咒了 声,恼火地捶了下方向盘。 隋义椑瞠大双眼,没敢多嘴乱问,紧紧闭上嘴巴。 没办法,实在是今天的海尘安跟平日太不一样了,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谨 言慎行来得安全些。 或许是察觉自己的失态,海尘安不由得深吸口气。“没事,我昨晚没睡好。” 隋义椑瞪著他,清清不断发痒的喉咙;他很想问个清楚,又怕自己多嘴会令 海尘安的情绪不稳定,那可就不妙了。 毕竟他人目前在海尘安的车里,生命全操控在海尘安手上,家里还有老的小 的要照顾,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出状况,哎~~人生啊人生。 车子往前开了约莫十分钟,海尘安终于发现有点不太对劲了。 “一杯,你干么不说话?”这家伙名字真怪,隋义椑,随意杯,随意来一杯; 谁规定只能来一杯,两杯甘嗯厚(台语)? 隋义椑睐了他一眼,有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我可以讲话吗?” “废话!”海尘安挑起眉,神色怪异地瞪他一眼。“你今天怪怪的哦?” 阿弥陀佛,怪的人是你吧?隋义椑心里犯著嘀咕。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叹了口气,抵不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一个女人家里。”海尘安顺口应著,立即又改口。“不,一个女人跟一个 阿婆的家里。” 隋义椑愣了下。“你女朋友?” “见鬼了,我女朋友一堆多得数不清,你说哪一个?”海尘安低咒了声,转 向驶往郊区的产业道路。 “总之到了你就知道了。” 隋义椑傻眼了。 不是只吃一顿饭的吗?怎么感觉起来像赴鸿门宴似的? 才将车停在一排矮房舍前面的空地,不知打哪跑出一大群人,很快地围在车 子旁边对他们评头论足,仿佛在研究下一刻的菜单,直教隋义椑头皮发麻,不安 地瞪了眼海尘安。 海尘安转头睨他一眼,陡地咧开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从容优雅地下 车;隋义椑没法可想,也只得硬著头皮乖乖跟著下车。 霍地挤满了人群的空地排开一条走道,像摩西分开红海那般,一个老太婆出 现在走道的彼端,朝著海尘安招手。 隋义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但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是配角,没敢妄动地随著海 尘安行动,亦步亦趋。 “阿嬷,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海尘安趋上前去,嘴里说著客套话,双 眼却越过老太太佝偻的身躯望向屋里,偷觑他心目中品质最优的“商品”踪迹。 元陈阿樱扯开皱巴巴的笑,领著他们走向屋内。“来来来,呷饭呷饭。” 一进屋,阵阵的饭菜香扑鼻而来,才刚进入客厅,便听见厨房传来女人的喳 呼声。“阿嬷,今天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干么想请人吃饭啊?我都煮了八道菜, 快可以拜拜了,应该够了吧?” 八道菜?!海尘安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客厅中央的餐桌上,一二三四…… 哇咧,真的有八个盘子外加一锅汤,这这这……准备养神猪吗? “到底是什么客人这么慎重?”穿著围裙的元芯蓝由厨房拿著碗筷到餐桌放 好,这才发现两个高大的男人杵在自家客厅,一时惊愕地瞪大双眸。“海尘安? 你怎么会在我家?” 她拔尖的嗓音足以媲美声乐女高音,教海尘安和隋义椑的耳膜一阵刺痛。 海尘安无辜地看了眼元陈阿樱,无奈地耸耸肩。“是阿嬷要我来的。” “骗鬼啊!阿嬷怎么会有你的联络方式?”她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就把他的名 片丢到垃圾桶里去了,难不成阿嬷去把它翻找出来喔? 油~~脏兮兮! “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咧!”海尘安翻翻白眼,他很明白现在不是翻旧帐的 绝佳时刻,但既然她要翻,那──那就翻吧! “不可能啦!你威胁阿嬷?”这个元芯蓝的想像力可丰富了,以为海尘安邀 约她不成,转而向阿嬷下手,心里不觉鄙视起他来。 “喂喂喂!我没这么下流好吗?”见鬼了!瞧这女人把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的他想像成什么模样?真想告她以想像力污辱人格自尊,判她非得同自己签约不 可! 元芯蓝老大不相信地睨著他,况且她很怀疑阿嬷会自己打电话,以前阿嬷想 打电话时,都是秀花婶婆……秀花婶婆?! “哎哟,对啦对啦,速阿樱要偶拨的啦!” 秀花婶婆正巧进到屋内,适时解除海尘安的头疼问题,身后还带了一大群 “芯蓝亲卫队”。 “阿樱拿著海先生的名片来找偶,要偶帮她拨电话咩,而且速她自己跟海先 生梭的溜,偶可以做证伦啦!” 海尘安得意地挑高眉毛,挑衅地斜睨元芯蓝一眼。 元芯蓝羞窘地红了小脸,直长的发几乎因羞愤而飞扬起来。 “阿嬷!你干么请他来家里吃饭啦?”还叫她煮那么多菜,残杀她的皮肤、 蹂躏她的视觉,真是……真是气死人了! “阿嬷请孙女婿来家里呷饭,有什么不对?” 早就闲适地坐进藤椅喝著老人茶的元陈阿樱,终于慢条斯理的开口,说出海 尘安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一句很劲爆的话,足以将元芯蓝和海尘安同时吓死。 “我……”海尘安哑口无言,全然不晓得自己何时被冠上“孙女婿”的头衔。 天啊!他跟元芯蓝一点交情都没有,就这么莫名其妙被定了下来,他怎么跟 那“一大票”的女朋友交代? “厚!阿嬷,他不是啦!你根本没有什么孙女婿!”这下元芯蓝的脸像极了 烧红的锅,不仅整张小脸胀得火红,发丝也全数竖直起来,像只随时准备扎人的 刺猬。 隋义椑瞧得正有趣,兴味十足地期待著这出闹剧会如何收尾。 “偶梭速就速。”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只眼突然看上了海尘安,总之她就是认 定海尘安是她的孙女婿。 “不是不是不是!”一直以来对阿嬷百依百顺的元芯蓝,反常的和元陈阿樱 对呛起来。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作是任何人,突然莫名其妙被塞一位伴侣相伴,彼 此不仅不怎么熟识,甚至看对方不怎么顺眼,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反弹,一如此刻 的元芯蓝。 就在众人大眼瞪小眼,紧张无限地等待剧情发展时,说时迟那时快,“扑通” 一声,元陈阿樱的老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吓坏了一干小辈和一群不相干的人。 “阿、阿嬷?”元芯蓝受到的惊吓最大,从她跟著阿嬷一起生活至今,即使 生活再怎么困顿,她都不曾见过坚强的阿嬷掉过一滴眼泪,怎么今天突然就…… 真教她心乱如麻。 她连忙坐到元陈阿樱身边,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双手一下举高,一下低垂, 就是不知道该摆在哪边好。 “哎哟!你别哭嘛……”连她都想哭了呢! “芯芯,这就速你的不对了。”秀花婶婆不愧是元陈阿樱的手帕交,或多或 少比元芯蓝更了解这老朋友的心事,忍不住数落起来。“阿樱也速为你想溜,你 看看你嘛不小了捏,好不容易带个男伦回来,啊海先生条件嘛不错啊,阿樱当然 想为你找个好归宿咩。” “我不要啦!我要永远跟阿嬷在一起啦!”这下换元芯蓝控制不住地嚎啕大 哭起来。“我要跟阿嬷在一起啦,哇~~” 这下可好了,原本只是顿稀松平常的午餐,这下搞得跟丧礼告别式似的,一 家子就这么一老一小,两个全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真教其他人站也不是、坐也 不是,走,更不是。 海尘安无力地看了眼隋义椑,只见隋义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摆明了不插手 也没插手的余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缓步踱到藤椅前。 “阿嬷,别哭了好不好?我答应做你的孙女婿就是了。” 元芯蓝霍地抬起头,泪眸圆瞠,惊愕地瞪著他,蠕动著唇仿佛想说些什么, 却让他以眼神制止了。 “甘有影?”元陈阿樱哭哑了嗓子,粗嗄的嗓子更形低哑。 “嗯,但你再哭我就要后悔了喔。”他像在哄小孩似的哄著元陈阿樱,老实 说,他也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但是他常听人说老人家就跟小孩一样,或许行得 通吧?“你不哭我才做你的孙女婿嘿!” “喔,那偶就不哭了。”老人家破涕为笑,拉著他的手直往餐桌走。“来啦 来啦,来呷饭啦!” 噢!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他竟然成功了!海尘安惊讶的感谢老天保佑。 海尘安一上桌,那些不相干的邻居们完全不用人招呼便自个儿找了位子坐下, 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但他们没忘记将海尘安身边的位子留给元芯蓝,并细 心地留了个空位给随行的隋义椑。 一席看似热闹的午餐正式展开,但只有两位当事人心里清楚,浅浅的乌云飘 浮在他们的头顶,不散── 夏日的虫鸣在午后不肯稍歇的持续著,炎热的高温熏得人想困,邻居们在用 过丰盛的午餐后一哄而散,有的走时甚至打著饱嗝,看来很是满足。 隋义椑以处理公事为由先行离去,随著一大票人很快地消失在元家大门。 元陈阿樱原本就有午休的习惯,用过餐后和她的“孙女婿”坐了会儿,没多 久也回房休息了,留下在厨房收拾残局的元芯蓝和海尘安。 “啧啧啧,一堆人跟蝗虫似的,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海尘安无聊地踱到 厨房倚在门边,睨著元芯蓝忙碌的背影,纳凉地调侃道。 “不然咧?叫他们留下来大扫除?”元芯蓝扁著嘴,用沾了洗碗精的菜瓜布 洗刷著锅碗瓢盆。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海尘安点著头,不以为忤地附和著。 元芯蓝顿了下,憋了好久的问题终究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 样?” “什么怎么样?”海尘安挑起眉,装傻。 元芯蓝放下沾满泡沫的碗盘,转身面对他。“你明知道那是老人家无理取闹, 你干么跟著瞎起哄?” “欸欸欸,你没看到阿嬷当时哭得那么凄惨喔?你忍心让她继续哭下去吗?” 喔,这厢倒是责怪起他来了?他真是好心被雷亲! “那也不能随口胡诌啊!”别以为老人家记性不好就可以随便承诺,那清算 起来才真的可怕,搞不好连头上有几根白头发都一清二楚咧!“要是她当真了, 看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当真就当真,或许当阿嬷的孙女婿也不错。”海尘安嘻皮笑 脸地应答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元芯蓝的心跳漏了一大拍,霎时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 认真的。 “我说你就不了解老人家的心态,说句残忍一点的话,老人家能剩多少日子? 最重要的就是哄他们开心。” 或许这是老生常谈,不过却是再现实不过的现实。 “让阿嬷以为我们在交往,你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又可以让她开心,何乐而 不为?” 元芯蓝吸了口气,努力将胸口那抹怪异抹去。“你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毕竟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你只是耍耍嘴皮子,根本不必担负什么压力。” 就跟已婚的男人一样,老觉得婆媳之间怎么可能会有问题?但男人没想到的 是,老婆是嫁到他们家,这个他成长且熟悉的家庭对老婆而言,其实是个陌生的 地方,将来的日子还要和陌生的人朝夕相处。 老婆之所以愿意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是因为她所爱的人在那里;可是 男人永远不懂,这何须背负何种压力,因为他们早已熟悉那个生态环境。 一如此刻的海尘安,他只是嘴上说说,到时拍拍屁股走人,谁能奈他何? 但她必须面对的,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阿嬷,当阿嬷问她时,她又该如何以 对? “嗯哼!”海尘安哼了声,迳自由冰箱里拿出冰水灌饮。“好啊,冲著你这 句话,那我们就交往看看啊!”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