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3)
灵感不是作家的专利,一般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过新鲜的感受或创作的冲动,
但要把灵感变 成作品绝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老托尔斯泰说得很实在
:" 灵感就是突然显现出 你所能做到的事。灵感的光芒越是强烈,就越是要细心
地工作,去实现这一灵感。" 帕氏举 了许多大师的例子说明实现灵感之艰难。福
楼拜写作非常慢,为此苦恼不堪地说:" 这样写 作品,真该打自己耳光。" 陀思
妥耶夫斯基发现,他写出来的作品总是比构思时差,便叹道 :" 构思和想像一部
小说,远比将它遣之笔端要好得多。" 帕氏自己也承认:" 世上没有任 何事情比
面对素材一筹莫展更叫人难堪,更叫人苦恼的了。" 一旦进入实际的写作过程,预
感中奇妙的幽会就变成了成败未知的苦苦追求,诱人的旅行就变成了前途未卜的艰
苦跋涉。 赋予飘忽不定的美以形式,用语言表述种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这一使命
简直令人绝望。勃洛 克针对莱蒙托夫说的话适用于一切诗人:" 对子虚乌有的春
天的追寻,使你陷入愤激若狂的 郁闷。" 海涅每次到罗浮宫,都要一连好几个小
时坐在维纳斯雕像前哭泣。他怎么能不哭泣 呢? 美如此令人心碎,人类的语言又
如此贫乏无力…… 然而,为写作受苦终究是值得的。除了艺术,没有什么能把美
留住。除了作品,没有什么能 把灵感留住。普利什文有本事把每一片飘零的秋叶
都写成优美的散文,落叶太多了,无数落 叶带走了他来不及诉说的思想。不过,
他毕竟留住了一些落叶。正如费特的诗所说:" 这片 树叶虽已枯黄凋落,但是将
在诗歌中发出永恒的金光。" 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艺术家便是 呕心沥血要使瞬
息的美感之快乐常驻的人,他在创造的苦役中品味到了造物主的欢乐。
五
在常人看来,艺术与爱情有着不解之缘。惟有艺术家自己明白,两者之间还有
着不可调和的 冲突,他们常常为此面临两难的抉择。
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驿车里,安徒生结识了热情而内向的埃列娜,她默默爱
上了这位其貌 不扬的童话作家。翌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进埃列娜在维罗
纳的寓所,然而不是为了 向他同样也钟情的这个女子倾诉衷肠,而是为了永久的
告别。他不相信一个美丽的女子会长 久爱自己,连他自己也嫌恶自己的丑陋。说
到底,爱情只有在想像中才能天长地久。埃列娜 看出这个童话诗人在现实生活中
却害怕童话,原谅了他。此后他俩再也没有见过面,但终生 互相思念。
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别墅外,一个天真美丽的姑娘拉响了铁栅栏门的门铃。这是
一个穷苦女工 ,莫泊桑小说艺术的崇拜者。得知莫泊桑独身一人,她心里出现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要把生 命奉献给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俭用,
为这次见面置了一身漂亮衣裳。来 开门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个色鬼。他骗她说,
莫泊桑携着情妇度假去了。姑娘惨叫一声, 踉跄而去。色鬼追上了她。当天夜里
她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给了色鬼。后来她沦为 名震巴黎的雏妓。莫泊桑
听说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觉得这是篇不坏的短篇小说的题材。
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叙述的这两则轶事放到一起,也许会在安徒生的温柔
的自卑和莫泊 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间造成一种对照,但他们毕竟有一点是共同
的,就是珍惜艺术胜于珍 惜现实中的爱情。据说这两位大师临终前都悔恨了,安
徒生恨自己错过了幸福的机会,莫泊 桑恨自己亵渎了纯洁的感情。可是我敢断言,
倘若他们能重新生活,一切仍会照旧。
艺术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堕入情网,但也更易感到失望或厌倦。
只有在艺术 中才有完美。在艺术家心目中,艺术始终是第一位的。即使他爱得如
痴如醉,倘若爱情的缠 绵妨碍了他从事艺术,他就仍然会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
恋而痛苦,只要艺术的创造力不衰 ,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气和乐趣。最可怕的不
是无爱的寂寞或失恋的苦恼,而是丧失创造力 。在这方面,爱情的痴狂或平淡都
构成了威胁。无论是安徒生式的逃避爱情,还是莫泊桑式 的玩世不恭,实质上都
是艺术本能所构筑的自我保护的堤坝。艺术家的确属于一个颠倒的世 界,他把形
式当作了内容,而把内容包括生命、爱情等等当作了形式。诚然,从总体上看,
艺术是为人类生命服务的。但是,惟有以自己的生命为艺术服务的艺术家,才能创
造出这为 人类生命服务的艺术来。帕氏写道:" 如果说,时间能够使爱情……消
失殆尽的话,那么时 间却能够使真正的文学成为不朽之作。" 人生中有一些非常
美好的瞬息,为了使它们永存, 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19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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