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写作(2)
二似乎也是出于对真实的热爱,萨特却反对一切秘密。他非常自豪他面对任何
人都没有秘密, 包括托尔斯泰所异常珍视的个人灵魂的秘密。他的口号是用透明
性取代秘密。在他看来,写 作的使命便是破除秘密,每个作家都完整地谈论自己,
如此缔造一个一切人对一切人都没有 秘密的完全透明的理想社会。
我不怀疑萨特对透明性的追求是真诚的,并且出于一种高尚的动机。但是,它
显然是乌托邦 。如果不是,就更可怕,因为其惟一可能的实现方式是奥威尔的《
一九八四》和中国的文化 大革命,即一种禁止个人秘密的恐怖的透明性。不过,
这是题外话。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 是:写作的真实存在于透明性之中吗?
当然,写作总是要对人有所谈论。在此意义上,萨特否认有为自己写作这种事。
他断言:" 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经介入了。" 可是,问题在
于,在" 介入" 之前 ,作家所要谈论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它并不是在作家开口向
人谈论的时候才突然冒出来的。 一个真正的作家必有一个或者至多几个真正属于
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伴随他的一生,它 们的酝酿和形成恰好是他的灵魂的秘
密。他的作品并非要破除这个秘密,而只是从这个秘密 中生长出来的看得见的作
物罢了。就写作是一个精神事件,作品是一种精神产品而言,有没 有真正属于自
己灵魂的问题和秘密便是写作的真实的一个基本前提。这样的问题和秘密会引 导
写作者探索存在的未经勘察的领域,发现一个别人尚未发现的仅仅属于他的世界,
他作为 一个作家的存在理由和价值就在于此。没有这样的问题和秘密的人诚然也
可以写点什么,甚 至写很多的东西,然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是在传授知
识,发表意见,报告新闻,编 讲故事,因而不过是教师、演说家、记者、故事能
手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出于对法西斯的义愤加入了法国抵抗运动。战后,
在回顾这一经 历时,他指责德国人说:" 你们强迫我进入了历史,使我五年中不
能享受鸟儿的歌鸣。可是 ,历史有一种意义吗?"针对这一说法,萨特批评道:"
问题不在于是否愿意进入历史和历 史是否有意义,而在于我们已经身在历史中,
应当给它一种我们认为最好的意义。" 他显然 没有弄懂加缪苦恼的真正缘由:对
于真正属于自己灵魂的问题的思考被外部的历史事件打断 了。他太多地生活在外
部的历史中,因而很难理解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的特殊心情。
我相信萨特是不为自己写日记的,他的日记必定可以公开,至少可以向波伏瓦
公开,因此他 完全不会有托尔斯泰式的苦恼。我没有理由据此断定他不是一个好
作家。不过,他的文学作 品,包括小说和戏剧,无不散发着浓烈的演讲气息,而
这不能不说与他主张并努力实行的透 明性有关。昆德拉在谈到萨特的《恶心》时
挖苦说,这部小说是存在主义哲学穿上了小说的 可笑服装,就好像一个教师为了
给打瞌睡的学生开心,决定用小说的形式上一课。的确,我 们无法否认萨特是一
个出色的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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