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者 张旻 1 今年八月间,姚丹学校毕业后来我们单位工作,由于我们专业相同,她就坐在 我对面。姚丹二十出头,我呢,已经三十挂零了。姚丹刚来我们单位时,我对她注 意很少,也许因为姚丹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女孩,每时每刻都在伏案工作,从不抬头 东张西望,更不主动和别人搭讪。所以,当两星期后,我们单位的年轻人去南京搞 活动时,我才刚开始对姚丹有所了解,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后面的一片骷髅似的鹅卵石场地上,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孩在我面前端坐两个星 期,我不仅忽略了她的俊秀隽永的容貌,而且连她修长苗条的模特儿似的身材也视 而不见。那天,在凝重苍凉的纪念馆建筑背景前,身着一袭蓝布长裙和紧身上衣的 她,显得典雅而又轻盈。她走到我面前,脸上挂着拘谨端庄的笑容,要求我给她和 她的女伴照一张合影。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好像是这一刻忽然从我对面的办公桌后 抬头起身:原来她有这么一张标致的脸,而且个子很高。我给她们照了相,把相机 还给她时如愿以偿地对她说:“我现在才发现你个子很高。” 她显得很惊讶,说:“怎么会呢?我坐在你对面的。” 我有个习惯,在和生人说话前都要打个腹稿,我刚才在给姚丹和她的同伴照相 时已经在心里预习过,这时我脸上浮起微笑,说:“是啊,每天早晨我走进办公室 时你已经坐在那里傍晚我下班离开办公室时你还在那里坐着,我没有看见你站起来 过。” 姚丹笑了(对我的幽默我当然毫无把握),说:“怎么会呢?我经常站起来的。” 我本想对她说:“我刚才是第一次看见你站着的形象。”她也许会问:“什么 时候?”我回答:“你走过来时。”但我已经把相机递给她,就停止了。 在南京的两天,我和姚丹之间说了这几句话。在回沪的火车上,由于别人和我 换位置打牌,有一个小时我和姚丹面对面坐在窗边。这一刻来之偶然,我不禁有些 惊喜和发窘,好像是我故意要和姚丹同座。我对她笑了一下,问,你不打牌?姚丹 摇头回答,在火车上我不喜欢打牌。我说,是,我觉得打牌应该在冬天的晚上,外 面白雪皑皑,房间里生一只炉子,大家热气腾腾而又安安静静地玩,结束后一起围 着炉子吃夜宵。姚丹笑,说,南方没有这种情景啊。我说,我觉得任何一种活动, 都有与之相适的环境和气氛,在火车上,打牌是完全不对的。打瞌睡也完全不对 (我们的目光落在旁座一位娇鼾吁吁的年轻女士身上)。最好的活动是坐在窗边, 一只手托着腮帮,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想着心事。姚丹笑着回答,我是无聊 才看窗外,不是欣赏风景,眼睛里没看见什么,心里也没想什么,你要是不过来和 我说话,我也要打瞌睡了。 姚丹的笑容有一种和她矜持端庄的沉默相反的意味,当她露齿一笑时,充满孩 子气的顽皮和狡黠就像一个泄漏的秘密展现在她脸上。和有些女孩不同,姚丹的容 貌耐看,而且近观效果更佳,她的五官,就连她的牙齿和耳朵都长得精巧完美。我 从三十岁起和女性接触有一个怪癖,就是和她们面对面时总是不由自主地非常注意 她们的鼻孔和口腔,这样的心理偏差好像已经不可矫正,而经得起如此(审美)观 照的女子可谓凤毛麟角,它们有碍观瞻的部分总是被我夸张得不可目睹。由于这样 的怪癖,我宁可闭上眼睛听我所喜欢的女歌手在电视屏幕上演唱。倘若睁开眼睛, 即使在唱我钟爱的歌,其暴露的鼻孔和口腔——如肥大的舌头、粗糙的舌苔、龋牙、 黏液、硬翘翘的鼻毛等—一也会使歌词和旋律受到玷污。然而姚丹的鼻孔和口腔似 乎没有这些问题。姚丹的鼻子长得挺拔端正,我坐在她对面很难看清其内部。姚丹 的口腔也像孩童那样娇嫩清新。姚丹的耳朵,我要再次提及它,这个从审美的角度 来讲,人的脸上不太醒目的器官,时隐时现地藏在姚丹的秀发后面,和姚丹的口鼻 一样,是姚丹脸上可能有的最完美的耳朵。而姚丹的声音,在窗外移动的风景前, 十分适合时断时续的交谈和回忆。 时间如窗外的物体那样晃过,但把车窗上的影像保留了下来。姚丹几乎一直用 胳膊肘支在铺着白布的小桌上,托着腮帮,眼睛时而望着窗外异乡的黄昏,时而看 着我微笑。姚丹的神情和语调清纯而透明,就像她谈到的话题。那个话题简单而富 有感染力:关于她的家庭——它就像姚丹嘴边隐约温情的微笑似地不经意地浮现出 来。据姚丹称,她的家庭虽然平凡无奇,爸爸妈妈都是普通职员,没有社会地位和 经济条件,但她仍然要比她的大多数同伴幸运,因为她有一对相亲相爱的父母,还 有一个上大学的健康漂亮的双胞胎弟弟。她的比她晚出生几分钟的弟弟从小就像她 的哥哥,对她处处关怀和谦让。她的爸爸和妈妈在她的记忆里一直相敬如宾,彼此 从未红过脸。她小时候觉得这些很平常,但成年后随着社会阅历的丰富,人生经验 的增加,现在越来越感到她的家庭所拥有的这份宁静是和睦与温馨、健康与幸福的 标志,弥足珍贵……姚丹对我谈到这些时,火车正在异乡的黄昏里乘风破雾驶向她 的留恋和牵挂,把她的叙述烘托得格外传神感人。 我不禁回答,你小时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但其实这种幸福每时每刻都在你的 眼睛里洋溢着,在你的神情和举止中洋溢,给你的成长以丰富的营养。我现在坐在 你面前,和你第一次交谈,但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你是一个心地纯净、志趣优雅、富 有情调的女孩,而这肯定和你的家庭有关。 姚丹回答,我在生活中也欣赏这样的女孩。 我慨叹,你自己不是这样的女孩吗? 姚丹回答,只有你对我这么说。 我恳切地表示,像你这样的女孩,都不认为自己引人注目。你从不主动要引起 别人注意,却会给别人留下不一般的印象。你到我们单位两个星期,我们到今天上 午才互相认识,这一点我个人体会很深。 姚丹不同意,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不是到今天上午才和你互相认识。你这么 说,我感到很奇怪,我没想到我坐在你对面你没看见。 我表示,不是我没看见,是我没有机会。这也说明我在女性面前恭敬持重的品 行。 从南京回来后,我在办公室再和姚丹对面而坐时,我以前对姚丹的感觉显得空 洞而古怪。姚丹仍然比我早到办公室,我进去时,她都和我微笑点头。我们有时也 抬头交谈。不过,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我和姚丹没再像在火车上那样交谈过,我 们的关系和那次交谈相比倒退了许多。这是因为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一,办公室 人多事杂,环境混乱无序;二,姚丹对待工作认真勤奋的态度和以前毫无变化,就 是她抬头和我说话时手里也仍然握着笔,面对这样一位富有充沛工作热情的年轻人, 作为比她年长的同事,我清楚自己的责任;三,自从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和返 回的火车上和姚丹接触后,姚丹焕然一新的形象使我多少有些自惭形秽,我原先无 意于和她接触,而现在我为此感到羞耻。现在,姚丹仍像以前那样整天伏案工作, 面孔隐匿于技覆下来的头发后面,但我要和她说上一句话却很困难。况且,姚丹境 界高远,上进心很强,从南京回来后我即获悉年轻的她已是中共党员。从十年前上 大学时起,我已打过多次人党申请报告,但至今尚未通过组织考验。和姚丹相比, 我的心情难以平静。这种鲜明的反差使我在姚丹面前由以前的漠然而变得现在自惭 形秽的心理日益严重。甚至,我不敢奢望南京之行的情景重演,我还为我在“大屠 杀纪念馆”和旅游列车上的表现忐忑不安,面对姚丹端庄的坐姿和平静悠远的表情, 我不能不感到自己行为的冒失和卖弄早已受到了她的耻笑。无怪乎南京回来后她对 我的态度若即若离,这是她对我客气而有分寸的回避。我还自以为是地想要对她表 示一个年长的同事和绅士的关怀。唉,我没有想到,所谓“以前的疏忽”,是否是 我现在的一厢情愿呢?男人三十而未婚,是相当容易在二十岁的女孩面前显得可笑 的。我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至少不要让新同事由于我的缘故而对我们这个老牌单 位产生误解吧。 我不回避我是个大龄青年,我心里也确实为自己的婚姻和恋爱担忧,而并非奉 行独身主义。我也认真检讨过自己独身至今的原因,不缺乏自知之明。我既看到自 己身上的优点:文化程度比较高,品行端正,性格温和,趣味高雅,富有人道情怀 等,也并没有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不足,譬如身高(离理想的高度尚有距离),体 质(不够健美和健康),容貌(五官缺点较多),等等。至于我的家庭,它不是名 门望族,我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饭店工作,爸爸是厨师,妈妈是服务员,社会地 位没有,但口福要比别人多些。后来我父母承包了一家饭店,社会地位还是没有, 但经济效益颇丰。如今,二老承包的饭店气派亮堂,生意蒸蒸日上。我的父母没有 文化,举止粗俗不雅,我过去一直回避他们的职业和身世,而现在他们认为他们很 为我挣面子。确实,我父母已经斥资为我买了房子。可我至今依然独守空房。唉, 就算我给二老丢脸,我也不能在像姚丹这样的女孩面前言行过分。我不是那种孤僻 乖戾的单身男子,我也不是不能风度翩翩地和身边的女士调情,我也不是没有能力 如鱼得水地在女人的世界里回旋嬉戏;是姚丹这样的女孩使我变得拘谨敏感。 我每天早晨走进办公室时不再主动把第一束目光投向姚丹,待她抬起头来和我 打招呼;上班时我不和她说话;下班时间到了,我自顾自就走。我试图恢复以前心 不在焉的态度,尽管现在是做出来的。姚丹对待工作一如既往地投入,脸上是没有 感觉到什么的沉默。虽说姚丹对我的表演不置可否,令我感到苦恼,但它还是有必 要的。 转眼南京回来两三个月了。一天午饭后,我回到办公室,在桌上一份我正使用 的材料里看到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有两行清丽娟秀的小字,虽然没有署名,但一目 了然是姚丹的笔迹。“今天下班后我想和你谈一件事情,你如果有空,并且同意, 请你把窗台上那盆圣诞花摆在办公桌上,下班后我们在‘春芳茅屋’见面。”这件 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不仅是姚丹传递纸条的方式,而且是姚丹要求我答复的方式。 我下意识地想把纸条藏进口袋,过一会儿再细看;但同时我又下意识地感觉到姚丹 好像正在周围的某个角落窥视我。于是我的手在半道停住,纠正了脸上的表情,好 像被纸条上的奇想和顽皮逗乐似地摇摇头,露出绅士的微笑,把它放回桌上。我没 事似地伏案阅读材料。 姚丹进来了,在我对面坐下。一会儿,我读完了材料,抬起头来,见姚丹正目 不转睛抄写什么。我起身到窗前眺望远方的风景:从对面楼顶上伸展出来的一片灰 蒙蒙的天空。然后我收回视线,把那盆叶绿花红的圣诞花端到桌上。我埋头做着这 些,但感觉到姚丹已经停下抄写,抬起眸子,我的脸颊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产生了一 缕暖意……我坐下,隔着圣诞花,和她相视一笑。 “春芳茅屋”是一间有意模仿茅草棚建筑风格的茶室,隔我们单位两条弄堂。 那天下午我独自前往,在里面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向“村姑”打扮的服务员要了 一壶铁观音。一会儿我看见姚丹掀开门帘进来,在门口站住,以适应里面昏黄的光 线。姚丹发现了我,朝我过来。 我礼貌地起身对她说,你也来了啊,我能请你在这儿坐吗? 姚丹脸上露出那种大真而又狡黠的笑容,回答,谢谢你的邀请。 我看了尾随而来、站在姚丹身后的村姑一眼,问姚丹,你喝什么? 姚丹扭头吩咐村姑,我就要杯柠檬红茶。 村姑语调悠扬地回答,好的。扭摆腰肢,仪态万方地离去。 我和姚丹彼此相望。姚丹停了一下,回忆往事,说,我们还是在南京回来的火 车上这么对面而坐,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回答,我们每天对面而坐。 姚丹含笑不答。 丰腴妖娆的村姑送茶过来。我说,我们还要些茶食。村姑含羞作秀地抬了一下 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好的,请等一下,马上拿来。 村姑托着一个香喷喷的食盘回来,轻轻放在桌上。 姚丹和我正在互相检讨:“有件事我早就想对你说。” “我最近太忙,一直没时间听你说。” “是我不好意思对你说。我犹豫很久了,觉得你不愿意听我谈这种事情。有时 办公室人少,我想和你聊聊,但我看你很忙,没兴趣和人家聊天。” “是,作为比你年长的同事,和你又是同一专业,我对你关心不够。但我心里 是怎么想的?我认为你很能干,过去讲是‘又红又专’,我关心不上。其实关心不 上是我的能力问题,而有没有对你表示关心是态度问题。我态度不好。” “原来你认为我很能于。” “我对能于的女孩天生景仰,在她们面前举止拘谨。” “我来对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完后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能于的女孩……” “你讲。” “恐怕你听完后要笑话我……” 2 自从上次在南京有幸和你谈过话后,我感到和你谈话很有意思。那是这样一种 感觉:有许多自己平时没有想到的,或者心里表达不出的,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被你 引申出来了。这种感觉很特别,轻松而又丰富,自己好像变得更聪明了。我希望能 有机会和你多谈谈,但又生怕自己瞎起劲。我现在要对你讲的这件事,虽然对我自 己很重要,但在你听来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事情发生在我们从南京回来以后,在一次朋友的party 上,我认识了一个男的。 我现在就叫他张华,不提他的真名实姓。那天这个张华一直坐在我旁边,我怀疑是 朋友特意安排的。我第一印象他人长得还可以,一米八几的个子,运动员身材,眉 清目秀;说话举止也都挺文雅的。party 结束后,我对他的总体印象也还可以,但 也就是一般的印象。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下午下班后这个 张华会在我们单位对面等我。当时我没看见他,他也不喊我,在后面跟着我,等我 过了十字路口,在影剧院那儿,他忽然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打量我,对我说,你 好,不认识我了?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是你啊,你怎么 在这儿?他回答,我来找你。我心里至少有十个疑问,就先问第一个:你怎么知道 我走这条路?他说,我在你单位门口看你过来的。 我这才知道他跟在我后面。如果他那天给我打电话,我也会很吃惊,但我还能 接受。我和他从来不搭界,只是在朋友那儿见了一面,连名字也没有记住,他第二 天就跑到单位来找我,还跟在我后面,这太奇怪了。我说话口气就不太好听,问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看了看车水马龙的大街,说,在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 方坐下来说。我马上否定,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他怎么回答的?他 说,也没有要紧的事。是这样,我昨天晚上在朋友家认识你,感到非常荣幸和意外。 遗憾的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没有机会和你多聊聊。所以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我的 愿望是,请你接受我的邀请,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很吃惊,对他的好意表示谢绝,我说,对不起,我和你互相还不了解,只是 在朋友家见过一面,你的诚意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请。我这么说,意 思很明确,但他听而不闻,反而起劲地说,谢谢你接受我的诚意,这是我们互相了 解的开始,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为了增进了解。我说,什么,这是你的想法,而 我不喜欢单独和不了解的人吃饭和聊天。他一本正经地喊我“姚小姐”,说,你这 句话不合逻辑,听你的意思,你只和了解的人吃饭、聊天,但你从不和不了解的人 接触,你不会了解别人啊。他自说自话在马路上拦住我,倒像比我还有道理。我说, 第一,你不要叫我姚小姐,请叫我名字;第二,我至今还没有单独和别人吃过饭, 包括了解的和不了解的。我指的是男性。他摇头,好像不相信,或者不可思议涧, 这是正常的吗?我说,没有什么不正常,至今为止是正常的。他歪曲我的意思,说, 就到今天为止,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你吃饭。他说“共进晚餐”。 现在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既然我不愿意接受他的邀请,为什么还有这份闲心陪 他噜嗦呢?这是因为那时我对他还不了解,对我来说,他是我在朋友那儿认识的, 我不领他的情,也该给他一点面子吧。再说他眉清目秀的外貌和运动员的身材很容 易给人好感,第一印象很好;他态度和气,说话文雅,对待女孩非常有耐心,让你 感觉到他的行为虽然有些过分,但他是诚心诚意的,对人对事很执著,而不像一般 男人那样,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女孩拒绝就轻易放弃了。女孩其实都喜欢男人执著一 点,尤其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虽然心里有些惊怪和害怕,但也有一份满足和好 奇。我现在回忆这件事时的心情,和我当时的心情不完全相同,因为我当时还不了 解以后的事。我当时只是觉得他的行为太出乎意外,接受他的邀请不合适。 当时我们站在路边,下班的人流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感到比较难受,对他说, 今天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邀请。后来我才明白,拒绝他这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话也 别说。但这是不可能的,做人要有礼貌,要把道理讲清楚。他和你接触也是从讲道 理开始,而且他始终对你彬彬有礼,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架势,就怕你不讲道理。 他不急不忙地回答,请你认真考虑我的邀请,千万不要轻易拒绝。我是第一次 像今天这么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个女孩吃饭,请你理解我的心情和诚意。如果你需要 回家说一声,或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等你;如果你胃口不好,不想吃饭,没关系, 哪怕你坐下来喝一口汤我也满意;如果你不愿意和像我这样的你还不了解的人交谈, 那也没关系,你就不要说话,眼睛看着别处也行,掉过头去也行。总之我请求你认 真对待一个内心充满善意和友情的人的邀请,屈尊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证明我确实 使你感到不愉快,以后我就再也不来打扰你。如果你今天已有约会,不可能改变, 如果是这样,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会勉强你。大家住在一个城里,来日方长, 我们可以另外约个日子。 我无可奈何地说,这也不至于。他的脸上马士喜形于色,不过语气依然温文尔 雅,打量着我,说,如果你今晚没有约会,请接受我的邀请。我说,我不会为了谢 绝你的邀请就说今晚有约会。好的,我可以接受你的邀请,但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不要请我吃饭。你别问为什么。你如果答应,我们就去喝杯咖啡;如果不答应,说 什么也没用。他犹豫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现在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一个有教 养的男人怎么能光清女孩喝咖啡,不请她吃饭?我说,就是这样。他不情愿地说, 这次就听你,以后再请你吃饭。我说,还有一个条件,你不要谈以后;如果你觉得 光请我喝咖啡没意思,我不勉强你。他抬起两手好像受不了我的话似的,感叹地说, 姚丹,你这么说叫我无地自容。 那天我就和他去喝咖啡。他说要和我多聊聊,他在喧哗嘈杂的马路上请我时话 很多,但在幽雅安静的咖啡馆喝咖啡时却话很少。他坐在我对面,时不时沉默着看 我,一会儿眼睛睁大,一会儿眯着,表情丰富,仿佛变换了一种交谈方式;有时又 好像没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忘情地打量他眼前的一幅油画作品。我被他这样的 目光看得既有些感动,又不舒服,就对他说,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一幅画,没 有感觉。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他听到我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视线,脸上 浮起一点笑容,慢吞吞地对我说,对不起,自从昨天认识了你,再次和你见面成为 我最大的愿望。我现在如愿以偿坐在你面前,原来我以为有许多话对你说,但我现 在心情很激动,不能静下心来和你交谈;而且我发现,眼前的情景有许多值得品味 之处,我刚才不声不响地看你,就是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某种意味吸引了,沉浸在 里面。而我原来要对你说的话,忽然感到空无一词。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惊讶大于感动,因为一方面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另方面他 说话文绉绉,书生气很浓,这些我以前都没有碰到过。 我们就这样喝完了咖啡。分手在即,他又老调重弹:既来之,则安之,吃了饭 再走。我说,你不守信用。他说什么?他说,只要能够请到你吃饭,我的人格蒙上 一些污点在所不惜。女孩都是喜欢听这种话的,我也觉得他回答得很妥,心里不禁 笑了一下,但表面上不以为然,站起身说,谢谢你的恭维,不过我不能为了一顿饭 让你的人格蒙上污点。我准备走。他仍然坐着不动,抬起脸看我。我问他走不走。 他脸上显出一种无奈、忧伤而又调侃的表情,说,姚丹,请你吃一顿饭真是很难啊。 我心一软差点坐下来,说,张华,你不要这么说,听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不近情 理的人。你觉得一定要多花掉点钱才能表示你的诚意吗?他叹一口气,说,你这么 理解,我收回请你吃饭的话。我和他道别,说,对不起,我走了。他说,别,请让 我对你说对不起。我很愚蠢,今天请你吃饭本是出于友好的动机,但由于我不会办 事,反而让你不愉快。我当时面对他苦恼的脸和恳切的态度,差点又坐下来。他默 不作声地看着我,等待我走。在一般的情况下,他是一个引人瞩目的男子,身材高 大,面目清秀,这样的男子如果在女孩面前表现得孤独、软弱、多情,那是非常令 人感动的情景。 但我还是对他说,谢谢你的咖啡。离开了那种情景。 到了外面我并没能松一口气。我感到他在我背后也站起身。我心慌意乱地回到 家,一直没有摆脱这样的幻觉和臆想。从那天起我的心理和情绪上就有了一种压迫 感,在街上行走不再像过去那么从容随意了。 只过了两天,我下班回家又在老地方碰见他。当他像上次那样突然从天而降站 在我面前时,我比第一次完全意外地遇见他更受惊吓。我想假装没看见他,低头从 他身边绕过去,但他大模大样拦在跟前,旁若无人、声音很大地喊我名字。我脸涨 得通红,语气生硬地对他打个招呼,说,是你,再见。他却仍然伸开手臂挡住我, 不让我过去,说,你别急着走,我话还没有对你说。我很怕成为大街上供人观赏的 一景,就站住脚,耐着性子对他说,你有话可以用别的方式,为什么又在大街上拦 住我?这样好不好?我请他让开,我要回家。他不慌不忙地说;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说,你有事明天给我打电话,现在我要回家。他说,就几句话。我问,几句?他 说,两句。我呆了一会儿,说,两句,你说。 他摇摇头,举起两手好像怕我逃走,还是和声细气地说,上次我和你见面,由 于种种原因,我没能和你好好聊聊,有许多话没对你说;今大我想再和你见一次面 ——请别误会,我不请你吃饭,只请你喝咖啡。 我睁大眼睛看他,不明白,问,说完了?他回答,说完了。我说,请让我过去。 他回答,请接受我的邀请。照理我应掉头就走,从别的道路回家,光大化日之下他 奈何不了我,不见得把我抢走。但也许因为我当时觉得他太荒唐了,不可思议,以 致于我失去了正常的反应能力,竟没有那么做。我和他抬杠,说,我已经听完你两 句话,现在我要走了。他回答,请你考虑两句话的内容。我说,不可能,没必要。 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我两天前接受过你的邀请,你没有忘记吧!他说, 请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摇头.他老调重弹,说,如果你今天实在不方便,或者已经 有了不可改期的约会,我也不勉强你,我和你预约明天见面,或者今天晚些时候也 行。我回答,不,我今天没有不方便,没有约会,但这不是我应该接受你的邀请的 理由,我也不至于为了谢绝你的邀请,就无41生有地说今晚有约会。 我这么和他抬杠,他也只是稍微显得有些尴尬,马上又说,你今晚没有不方便, 我肯定不能放弃邀请,否则显得我诚意不深。我不理解,问,你认为今大你一定能 请到我?他回答,我努力争取。他态度诚恳,煞有介事。我忍不住说,你不让我走 这条路,我走别的路回家,你还能在后面追我不成?这还是和他抬杠。他说,知道, 你以前是运动员,百米跑12.5 秒,但是没关系,我过去也是短跑运动员,多年不 跑了,也许还能跟你练练。 我做学生时确实是短跑运动员,谈到这个话题,又言不由衷地和他抬杠:你以 前百米跑几秒?他说,14秒左右。我问,你什么时候是短跑运动员?他回答,上小 学时。我不响。他还是神情恳切地说,我努力争取。我看了他一会儿,太不理解, 提高了一点声音问他,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说,我们去喝咖啡,坐下谈。 我问,这是最后一次吗?他说,不一定,等我把话说完后,由你决定。我简直被他 逗笑了,但其实他并没有逗我,脸上一直挂着端庄凝神的表情,带一点腼腆—一这 一点腼腆就像女孩子脸上的苹果红,渲染和丰富了他的表达,而没有使他变得拘谨。 我问,你认为还有下一次吗?他脸上尴尬的微笑表示被我的话刺了一下,但这也没 有妨碍他的表达,他回答,等我把话说完后,我要问你的。 这样我们就到“老地方”(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去喝咖啡。那天有一个水平不 低的乐队在咖啡馆里演奏古典音乐,我坐下后欣赏了一会儿,人倒也安定下来。咖 啡馆里环境幽雅,音乐美好,我可以发自内心地托腮出神,做出对他心不在焉的样 子。我明白,这表示我对他将要对我说的话有些神经紧张,他突然开口,语气平静 地说,姚丹,请原谅我打断你欣赏音乐,我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和你讨论一个问 题;不过,如果你此刻太想欣赏音乐,也没关系,请允许我们稍微延长一些这次会 面的时间。我就像从梦中被唤醒似地睁开眼睛看他.回答,不必,你谈话不影响我 欣赏音乐。他瞥了一眼我面前已经喝掉一半的咖啡杯,问,咖啡喝完是不是还要一 杯饮料?我答,不要。他说,你慢点喝,我话还没有开始说。我说,你话还没开始 说啊?他脸上又浮起那种好像被我的回答刺了一下的尴尬的浅笑,说,我不善辞令, 请原谅;另方面也是因为我和你说话心情激动。我不明白地说,你不善辞令啊?他 说,是,我从小性格内向,不会聊天。我在你面前这么说话,而且感到要说的还没 说,这种情况以前没有过。你也许听我说话觉得人怪,我说话文绉绉,书面语多, 这不仅是因为我读过许多书,也说明我平时不太和别人交谈,有事总是在心里和自 己交流。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问题,我前天晚上和自己讨论到天亮,我昨天晚上和 自己讨论到天亮。照理我自己可以解决碰到的一些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不行。这两 天我寝食不安,对这种情况我毫无经验。我现在坐在你面前,心情迫切而紧张。 我说,你别夸大其辞,吓我。 我很不理解这个人。既然他能平心静气地和我谈论那样的问题,何必绕弯子; 如果他难以启齿,怎么又会采用“讨论”的方式,态度镇定自若? 我现在告诉你他要和我讨论的问题。他问:“在什么情况下你可能和我相爱?” 不是相爱,是爱他,因为其中一方没有问题。 我委婉地否定这种可能性,说,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他说,这个问题折 磨了他好几个晚上,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他认为我可以把谜底告诉他。我回答, 1 ,考虑这样的问题需要想象力,我这方面天赋很低。2 ,他对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有几分把握?如果他成竹在胸,不必和我讨论;如果把握不大,和我讨论到大亮从 天亮讨论到天黑凋而复始也徒劳。 他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我没有把我的意思对你解释清楚。你有所误会, 我不是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现实的问题提出来。我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在生活中, 爱情和婚姻往往阴差阳错,没有相爱条件的人常有婚姻的缘分,终身为伴,而相爱 的人却飓尺天涯,互不了解,甚至天各一方,一辈子都茫然无知对方的存在。举例 来说,我们在生活中常能听闻这样的故事:某男某女恋爱数年,婚姻在即,其中一 方却突然变心他恋。这种情形只发生在男女关系里。我们养一条狗,也会在感情上 排斥别人家的狗;但在男女关系里,见异思迁却是定律。我们希望奇迹也能发生在 自己身上,但它好像可遇而不可求。我们认识的异性朋友有限,可叹彼此不能畅所 欲言。有的互有好感,但都不肯主动表白;有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也许只是 缺少某个条件;有的彼此虽然泛泛而交,但其实只是相互缺少注意和变化。有些变 化,自己能够办到,只是没有想到;有些变化,由于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心有余 而力不足,但如果主观上能够了解它,对自己也是一种精神补偿。我对你说这些话, 听上去好像我在背诵课文,夸夸其谈,因为这些话不是我现在即兴想出来的,也不 仅仅是我这两个晚上和自己交谈的结果,是很久很久以来我所考虑的内容,经过我 的深思熟虑。我今天第一次把这些话对你说,以前我也没有和别人谈过—一是的, 姚丹,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是前几天在朋友家第一次见到你,而是老早就 认识你了。在我们这个嘈杂拥挤的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有幸成为一个默默观望你的 陌生人,也许是之一。虽然你以前不知道我的存在,你的目光从未关注过我的身影, 但是你的影响早就伴随着它。我现在面对你也不讳言我对你的好感,也不讳言我心 目中你的骄傲和冷漠。你可能觉得我言行古怪,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的态度并非来 自现实。现实只有一个,它过去离我很远,现在离我更远。但我可以在现实之外如 影随形,思考和行为,仿佛我们从睡梦里回到白天。你如果认为我的这种生活态度 也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尊重的,你如果能够不顾你的骄傲和光荣和我倾心一谈用p 我就不只是荣幸之至,而且感到万分幸福…… 这些话不仅内容听起来古怪,而且用一种念台词的语调说出来,带有表演的夸 张,给我心理和情绪上的压迫感很大。 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我不是已经坐下来和你交谈吗? 他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好像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你何必要我回答。 他说,我也可以对你说,你何必不回答? 我叹了一口气,唉,不响。 他说,我让你看些东西,也许能够给你一点启发。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带在身边的一只黑色皮包。 他把皮包摆在我面前,做手势让我打开。 我奇怪而警惕地问他,什么东西? 他说,你别介意,里面的东西我来打开没意思,所以我请你动手。我离开一会 儿,过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马上阻止他,说,你别离开;或者你把皮包带走,别留在这儿。 他已经站起身,又坐下,说,我愿意把皮包留下。 我面对他不可思议的举止和态度,由于神经紧张面孔又红又热,同时又觉得可 笑。 我说,你不要把炸药包留给我。 他反而不动声色地说,你现在想走为时晚矣。 我们面面相觑,好像……在那个奇怪的黄昏,那只皮包里装有炸弹是可能的。 我把手放在皮包上显得很冒险。 他的手也伸过来好像要挡住我,说,慢,请允许我离开。 我的手指已经捏住皮包拉链。 他站起身要走,手脚不慎在幽静的咖啡馆里弄出了一些声音,说,对不起,我 不想看见你打开皮包时脸上的表情。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不去管他。他离开了。 我本来打算打开皮包,但我不会在他离开后独自这么做。我将手放回腿上,茫 然而坐。那是一只和一本16开杂志大小相仿的黑色文件皮包,半成新,常见的普通 式样。我除了猜想它会爆炸外,还担心一旦我把拉链拉开后,从里面冒出一个吐着 芯于的蛇头,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丑恶可怕的事物。蛇头这种东西是我平生所最害怕 和最憎恶的。我那时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皮包是他自己留下,和我无关。但我那 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和好奇求知的心情互相抵消了,令人行为反常。 也就是过了他所说的二十分钟吧,他果然回来了。我起身等他过来,对他说, 皮包我原封不动地交给你,你检查一下,我要走了。他好像对我话里表达的三个意 思(“原封不动”、“检查”、“要走”)都很诧异,愣愣地看了我片刻,才说, 你再坐一会儿。我说,不了,已经晚了,我要回家,请你检查。 他说,不用检查。 我说,要检查。 他又停了片刻,说,你坐下,我检查。 我表示不要看他检查。 他自己坐下,态度无所谓地低头把皮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摆在桌上。 我只是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你别这样心不在焉。也不是心不在焉,是清高和冷漠。请你转过你的高 贵明亮的眼睛来看一眼。这里虽然没有值得你一睹的无价之宝,但也没有玷污你珍 贵目光的可鄙之物。这些东西也许你不屑一顾,但我平时每天都带在身边,这只皮 包每天都和我形影不离,今天还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打开,我没有 在任何人面前打开过。这些东西是我全部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还可以说是我这 个普通的人心灵和人生的一点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难道赏我一眼也不愿意 吗? 我在他面前坐下,问:“什么是你的精神财富?” “什么是你的物质财富?” 他面目含笑,默不作声地将几样物品摆在我面前,依次是:户口簿,房产证, 毕业文凭(学士),成绩单,身份证,装订成册的奖状,各个时期的代表照,一本 存折和一本诗集。那本诗集署名张华。 我从小热爱诗歌,虽然那本诗集的出现和那个人的诗人面目完全出乎我的理解 和想象,但我还是对它表示了一定的好感,伸手触摸并想掀开它。好像由于那本诗 集太古怪,我只是停留在掀开它的愿望上。而封面上的蓝色书名,它们又大又淡, 有些晃动,可能由于我情绪不稳,它们好像映在玻璃后面,我不能确定它们是哪两 个字。“春潮”还是“潮骚”? 至于那本存折,我故意不看它。 他这时不说话,只是在桌子对面默望我,好像等我开口。我认为事情已经了结, 起身要走。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爽快地说,可以,时间不早了,既然你不愿意赏光和我一起吃饭,我不便留 你太久。以后我也不打算再以谈话为由来打扰你。我现在和你告别,请你接受我的 一点礼物,作为纪念。 我以为他要把那本诗集送给我,我已作好了接受的准备,但嘴上说,不敢当。 他说,请你别这么说。 我说,我没有礼物回赠你。 他说,你接受它是我最大的光荣和愿望。 他好像怕我突然走掉,起身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拿错了,故意戏弄我,脑神经障碍? 我说,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请你接受我的礼物。 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懂,我现在只是向你表达一点点诚意,远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的全部, 而且你可能还不屑于接受。能够向你表达更多一点的诚意,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但不知你怎么才肯接堂? 他还要说下去,我打断了他,说,张华,请你别说了,你又老调重弹!你还要 我接受什么?——我知道你还要说什么!(我面对桌上的物品:户口簿、房产证、 毕业文凭、成绩单、奖状。照片、证件和诗集)你还要我接受一幢别墅,而且已经 装修好了? 他盯了我一眼,肯定地说,是,已经装修好了,不过不是别墅。 我被他的态度迷惑了,睁大了眼睛,故作镇定地说,已经装修好了啊?你要带 我去参观? 他说不是参观,是验收。 我说,你打算在新房子里告诉我什么是“验收‘啊? 他脸上浮起腼腆、闪烁不定的笑容,说,这只能向你表达我的诚意,而不足以 表达别的。 我说,我向你表达一点点诚意也没有办法啊。 他口气断然地说,不用。 我说,什么呀,你别…… 他没在意我说什么,眼睛有些出神和激动,脸颊好像喝了点酒那样嘲红,自顾 自说下去:我刚才告诉你,我平时沉默寡语,今天和你说话很多。我现在还要告诉 你一点,我今天虽然说了许多话,但实际上我只表达了我的内心的十分之一,而十 分之九尚未表达。不是我有话不说,而是因为人的内心世界不能一言以蔽之,尤其 是一些个别的。特殊的内容。在那些内容被表达之前,我自己也不能认识它们,虽 然我的内心世界十分充实。我自己往往是在难以预料的时刻通过一些非语言的因素 感觉到它们。而那样的表达才真实有力,铭心刻骨,令人感动。在你面前,我内心 十分之九的内容找不到表达它们的办法,这种情况使我十分苦恼,如果我因此而言 行莽撞冒犯了你,我要请你宽容和谅解。 3 姚丹在给我讲述这件她所谓的“真人真事”时,我注意到对面墙上的时钟已到 晚餐时间,而姚丹的故事还望不到头,我就考虑周到地邀请姚丹换个地方共进晚餐。 我们撩起“春芳茅屋”的门帘,发现外面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在同条街上的 一家整洁安静的小餐馆用过晚餐后,我们又换了家咖啡馆喝咖啡。这期间,姚丹的 故事一直在进行中。也许由于环境的改换和故事多次中断,我的倾听和领会受到一 定的影响,似乎有些不太明白;或者是姚丹的回忆和表达发生了不可知的变化,她 的故事仿佛随风飘浮的风筝,越来越升高,最后看不见它了,也不知道是否断了线。 姚丹好像要去找回那根线,苦苦思索而又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说:“那天晚上, 我回家很晚……” 我打断她:“你刚才提到那个男人要带你去看新房子,还要送你礼物……” 姚丹脸_卜露出一点诧异和迷惑的浅笑,若即若离地回答:“我漏掉了吗?也 许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得太多了……(她侧脸打量咖啡馆)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大我 们就是在这个咖啡馆,我坐在这儿,你坐的是他的位子。我可以说,他的言行举止 始终显得彬彬有礼,还有些腼腆含羞;但他又几乎是用一种强迫的方式要求我接受 他的礼物,并要带我去看他的新房子。这种情况使我非常难对付。一方面,所发生 的事情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但另一方面,他的态度却完全像是真的。一方面,我一 遍一遍告诉他不行,而另一方面,我却身不由己地受到他的控制……你想.我本不 应该在马路上站下听他讲话,更不应该一次又一次跟他到这儿来喝咖啡!我当然更 不应该跟他去看新房子,何况当时时间已经很晚,我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在哪儿哪! 但事情的发n :就好像神差鬼使,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好奇,而是不知所措那么 做。 “我跟他到了他的新房子,还跟在他身后一间一间看。那套房于很大,有好几 间。我记不清有几间。房子确实刚装修过,还有油漆味儿。他带我看,一面给我作 介绍。他还介绍得很仔细,在我印象中房子里的东西,大到家具,小到一灯一纸, 桌L 的摆设,都有名堂。家具都是进口的;我记得有一只白色的、拳头大小的造型 玲拢的烛台,他讲给我听也是进口的。印象最深的是客厅和卧室。客厅非常宽敞, 准有四十平方米,装修得富丽堂皇。有个餐厅和厨房相连,引人注目的是一只两面 使用的吧台把餐厅和厨房隔开,他讲给我听是法国货,一万五千元。做工精良的餐 桌和酒柜是新加坡货。酒柜里的酒是苏格兰威士忌。客厅里的一只古铜色的吊灯和 沙发他讲给我听分别是西班牙和意大利进口。空调是立柜式的日本三菱。至于那间 卧室,则布置得温馨华丽。我本来不应该进去,那是人家的卧室啊。但是他在门口 弯下腰对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并像雕像和橱窗模特那样不动,直到我进 去才收势。然后他又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地介绍这样,介绍那样。确实样样都好。但 是我在里面感到更加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我想转身出去,他忽然走到我面前问:” 怎么样?“”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很好。’“他做出舒了一口气的样子,脸 上露出笑容,双手合在胸口,慨叹地说:‘这里的设计和布置只是根据我的猜想和 想象,没有任何直接的资料作参考。今天我请你大驾光监,心情可想而知。现在我 心里的石头落地。请允许我告诉你这件作品我最喜欢的是什么:不是某一样东西, 虽说它们都是我精心挑选和设计的结果,比如这套西班牙家具,墙壁的颜色和灯光, 床上的布置,窗帘、鲜花;我最喜欢的是房间里的气氛,每一件东西都和这种气氛 协调一致。举例来说,卧室的主题是床,其面积也最大,怎么样才能像创作一件艺 术品那样,给主题一点含蓄和回避呢?我在床的位置和床罩的选择上动了一点脑筋。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其具体效果还要得到你的评定。我原来是在这儿闭门 造车,现在你亲自来了,并表达了你的态度。我也感到你的气质和这间卧室的格调 相得益彰。 此刻你身穿制服,如果你浴后换上睡衣,全身放松地斜靠在床上,手里捧读一 本小说—一我可以想象这一幕,这间卧室会焕发出勃勃的生气和迷人的情调,光线、 色彩,安静而又华丽的布置,你的姿态和气息,这些构成了一幅完美无缺的图画… … ‘“我打断了他,回答:”什么完美无缺,多了一个我。“”这么说,我就要 离开卧室,回家去。 “他态度十分恳切地跟上来,说:‘你要到哪儿去?你晚饭还没吃,这儿有现 成的。我建议你洗个澡,休息一下,我来为我们做一顿美餐。’”我说:‘谢谢你 的好意,我回家去吃。’“我不顾他的挽留,坚持要走。他最后满脸失望和苦恼地 看着我离开……” 她说到这儿言犹末尽地停下。我看了她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你就这么离 开了啊?” 她回答:“是,照理我有可能走不掉,但好像是本能引导我离开了那儿。我一 直不太明白,我没有道理和他纠缠太深,是什么麻痹了我的心灵,改变了我的行为, 使我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他说话一直文绉绉的,举止古怪但彬彬有礼,对我秋毫 无犯,不过事实上他却比任何男人对我说的都多,对我做的都多。你看,他还要为 我做饭,还对我说,去洗个澡,休息一下。这是什么话!当然,他说这话时神态坦 然,语调里带着一种平常无奇的客套和关照,但是,我和他既不是同事、朋友,连 相识也谈不上,不要说有什么暧昧关系了,他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对我说,‘去洗 个澡,休息一下,我来为我们做一顿美餐’,岂不是最奇怪的吗?” 我说:“可能你想得太多了,他是一个不求实际的人吧。” 她问:“你认为我应该留下洗个澡,和他共进晚餐?” 我说:“怎么说呢。” 她不太有把握地看着我说:“我回家去了。” 我还是含糊其辞:“怎么说呢……我们不知道故事的结尾。你留下洗个澡,和 他共进晚餐,听起来这样的情节也不是故事的结尾。就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他去 新房子一样,我也不甚明白你匆匆离去的理由。” 她说:“是这样啊?” 我说:“他说不知怎么向你表达更多一点的诚意。你不肯接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么认为吗?” 她不想谈这个话题,我就用结束的口气拐个弯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故事? 能问还有下文吗?我想你后来肯定经常回忆这个故事?从你今天谈它的情况来 看,我认为这是因为它缺少高潮的缘故。“ 她不承认,但又表示“故事还没有结束”,然后轻轻喟叹一声,说下去:“那 天我从新房子里出来,外面已是黑夜。回到家,爸爸妈妈早就吃过晚饭,两人都在 厅里正襟危坐等我,爸爸不看报,妈妈不看电视。我坐下后埋头吃饭。其实这时我 已经不觉得饿,也无心吃饭,但我还是装作很饿的样子。妈妈问我,你这么晚回来, 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我随口回答,今天在单位里加班。妈妈从对面椅子上站 起身。我知道妈妈要做什么,但我还是猝不及防,妈妈已经过来打了我一记耳光, 把我嘴里的饭打得喷出来。我捂着脸问,你为什么打我?妈妈简单地回答,我们打 电话到你单位去问过,今天没有人加班。我哑口无言。妈妈又用坚硬的手指掐我的 手臂,说,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去哪儿了?……我怎么回答? 说不出来。“ 我听她说到“妈妈过来打我一记耳光”时,心里格登一下;听她说到“妈妈用 手指掐我手臂”时,心里又格登一下。不是我缺乏想象,这类事也不算离奇,但当 时她姿态优雅地坐在我对面,就像几个月前在南京回沪的火车上的情形,她说的话 令我感到匪夷所思。我不禁问:“你妈妈要打你?”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长大了,而且,你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孩,可能任何一个 男人都会被你的容貌和气质所征服,你冰清玉洁的肌肤可以使任何一个男人倾倒, 你在家里遭受老娘的皮肉之苦真是匪夷所思!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妈妈对我的态度和一般的妈妈不一样,小时候妈妈 不打我,我长大了,妈妈开始打我。我十六岁生日,妈妈第一次打我。那天我约了 几个好朋友到我家里吃饭,然后去一个同学家唱歌。妈妈叫我早点回来,结果那大 我玩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我们到外面歌厅去唱歌了,还跳舞了。那天晚上很疯。 我回到家,以为爸爸妈妈早睡了,没想到推开小房间门,他们俩都坐在里面等 我。 妈妈问我,你到哪儿去了?我说在同学家玩。妈妈说,我们给同学家打过电话。 然后妈妈站起身对我讲了许多道理,这些道理后来妈妈经常对我讲。妈妈说,今天 你十六岁了,长大了,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年龄;今天是你十六岁的第一天,你就 这么晚回来,你不是在学校上课,不是在同学家温习功课,不是在老奶奶家做好人 好事,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以为那种地方很好玩?等你碰到事情就来不及了, 等你后悔已经晚了;我告诉你,你就是将来长到二十几岁,参加工作了,那种地方 你也不应该去!一个女孩长到十六岁,特别要自重自爱起来,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疯疯癫癫,要懂得男女有别,和男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要有自我保护意识;一个 十六岁的女孩,学好不容易,要坏不用学,陷阱和暗箭时刻陪伴着她,一失足成千 古恨,前车之鉴比比皆是,所以要特别小心谨慎;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一无钱 财,二无权势,只求太太平平过日子,只求你和弟弟太太平平长大成人;而我们最 不放心的是你,因为你是女孩子,十六岁了,有人说这是‘花季’,最美丽的季节, 但不知花开是美,也是危险;爸爸和妈妈都是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这一生吃了很多 苦,十多岁离乡背井,四十多岁两手空空回到城里,我们唯一的安慰是生了你们这 一双儿女,最害怕的事情是我们保护不了你们,你们现在长大了,更要体谅爸爸妈 妈的心情…… “由这个话题,妈妈给我讲了两个故事。其一,据妈妈单位的同事讲,她家邻 居的一个女孩和同学走夜路遭人袭击,被杀死后分尸抛河。其二,,晚报上说,上 海某地有个男青年和女孩恋爱不成,提了一桶汽油到女孩家去,把汽油浇在女孩的 爸爸妈妈身上,掏出打火机,问女孩,你和我好吗?女孩被迫说,和你好。她爸爸 说,不。那人问女孩的爸爸,你说不还是好?回答是,不。那人就点燃了汽油,女 孩的爸爸和妈妈顿时成了火人,那人自己身上也烧了起来;女孩逃了出去,但衣服 都烧掉了,鞋子也烧掉了,脚底的皮粘在楼梯上,身上的皮掉下来挂在扶手上。女 孩的爸爸妈妈和一个三岁的侄子都烧死了,那个人也烧死了。妈妈说,你不要以为 这样的故事离我们很远,它们远在天边,近在飓尺,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我们 不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而是在听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的幸运随时都会失去。妈妈 说,我们听完这样的故事应该从中吸取教训:一,女孩子晚上不要到外面瞎跑;二, 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青年交往,做学生时要把精力花在学习上,将来参加工作了, 在恋爱和婚姻问题上也要千万慎重,多一点理智,少一点冲动,多听听长辈的意见, 不轻信人家的花言巧语,不给人家的表面功夫所迷惑,而给自己留下隐患。妈妈说, 你不要忘了,几年前那个漂亮的女孩潘红因为提出和男朋友分手,被男朋友用硫酸 毁容,这件事曾在上海沸沸扬扬,而现在一些失恋的男青年还要灭女朋友的家人, 这样的事却不引起轰动了,女孩子要小心啊…… “妈妈在对我讲这些道理时,一边讲,一边用手掌、拳头、指甲、手背作用于 我,用脚给我以强调,忍无可忍地把扫帚柄和鸡毛掸子使断了,苦口婆心,拳脚并 用。我惊呆了,也吓坏了,说不出话,光哭。虽然我毫不反抗,妈妈说什么我心里 都答应,妈妈的态度让我感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但是妈妈还是愈演愈烈,对我的 反应置若罔闻。我倒在地板上,蜷起身体,抱住脑袋,直至两个小时左右妈妈才让 我躺到床上。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时发现浑身酸痛,手臂上,大腿上,胸前背后都留 下了妈妈给我讲道理时所给予的强调。这就是我过的十六岁生日……” 她说到这儿停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问她:“你爸爸呢?他没有打你广她回答:”没有。“我问:”你爸爸说什 么?“ 她回答:“我爸爸没有说什么。我爸爸没有动口,没有动手,没有动脚,坐在 旁边看。” 我不太清楚,问:“你妈妈还打你啊?” 她好像怪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似的,对我撇嘴一笑,说:“我刚才不是对你 说了,我妈妈是在我长大后开始打我的。我越长大,妈妈越打我。我小时候个子很 矮,其貌不扬,后来长得漂亮一点了,人也长高了,但是妈妈反而不喜欢。你看我 平常不化妆,不戴手饰,妈妈还要说我打扮得花枝招展。人家妈妈在儿女小时候关 怀多点,我感觉我小时候妈妈对我比较放任十六岁生日以后妈妈对我越来越提心吊 胆。你看,那天晚上妈妈是怎么和我讲道理的。妈妈讲道理总是用一种苦口婆心的 态度,她拳脚并用的行为好像和那种态度相反,但后来我感到是对那种态度的强调。 妈妈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动作的幅度和力量有多大,都不影响她对我讲道理的 逻辑性,不影响她使用和声细气而又感人肺腑的语调。妈妈平常说话声音不大,而 她情绪越激动,音量反而越低,音调平和而恳切。如果是夜间,妈妈的声音受到灯 光和幻影的影响,还要更低。就是妈妈被自己的语调和道理感动得哭了,她的声音 也不会变得尖利和嘶哑。妈妈那天晚上打了我两记耳光后就哭了,但是她的强烈的 情绪在她的声音里仍然合而不露,而是通过她的动作表现出来。我嘴里的饭喷出来 后,就放下饭碗不吃了。我平常说话声音也不大,我和妈妈还不一样,我越激动, 还不只是音量降低,而是不说话,连哭也没有声音。妈妈说,你聋了?你哑了?你 死了? 妈妈说我聋了,她不提高音量,把嘴巴凑在我耳边;妈妈说我哑了,他对我讲 道理用一串串疑问短句,让我可以点头或摇头;妈妈说我死了,她用手背和手掌作 用于我脸颊,用指甲掐我手臂和大腿,用手指揪我头发,用钢丝衣架敲我脑袋,把 我从椅子上拉到地板上。爸爸呢,坐在旁边不响。虽然深更半夜我们家发生这样的 事件,但左邻右舍也不一定能听到动静。我也分析过爸爸的态度,可能他不止是对 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他还有点欣赏妈妈和我的‘对手戏’俄也怀疑爸爸是在监视 我的反应,时刻准备援助妈妈。不,多半是爸爸认为我该打,又担心我和妈妈发生 意外,呆在现场守护我们,以防不测;或者是爸爸也想对我说妈妈那样的话,做妈 妈那样的动作,但爸爸跟不上妈妈的节奏,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 “当时天气还热,我衣服穿得单薄,手臂上和大腿上很容易出现一块一块淤血。 我给你看一下,你反对吗?“ 我礼貌地回答:“不,请你做你想做的事。” 她原先已脱下外套,两手搁在白桌布上,这时她突然挽起袖子,露出两段白晃 晃的手臂。 我问:“你刚才讲的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下回答:“九月份。” 我说:“如此鲜艳,在你雪白的手臂上它们像几朵秋天的菊花。” 她回答:“我有保鲜的方法。” 我称赞:“你皮肤优质,你妈妈手很巧。” 她告诉我:“我腿上还有一些。” 我表示不知道她能不能保鲜到明年夏天。 她说:“你看我夏天穿过短裙没有?我夏天穿长裤,冬天穿裙子;夏天有时穿 一下长裙,冬天穿皮短裙。我是冬天过夏天穿裙子的瘾。” 我说:“是,你冬天穿皮短裙冷吗?” 她说:“冷的噢。我穿了两条加厚连裤袜,腿粗难看。” 我由衷地表示不同意:“你腿粗啊?” 她说:“没有办法,我冬天不顾冷,不顾难看,要穿裙;夏天我不顾热,不顾 古怪,放弃了女孩子喜欢的短裙,改穿长裤。” 我说:“你身材苗条,穿长裤也好看。” 她说:“我夏天没有穿过短裙。” 我说:“是,我记得今年夏天你穿过一条蓝布长裙。你腿长匀称,皮肤白,穿 短裙也好看。” 她说:“我冬天穿短裙,穿两条加厚连裤袜。” 我说:“你穿两条加厚连裤袜,也不影响你穿短裙的效果。冬天你一身黑装, 穿皮短裙,凝重、寒冷中显得孤傲而富有激情。我可以想象夏天你穿花短裙轻盈艳 丽、千娇百媚的姿态。” 她眼波含笑,沉默地看我…… 咖啡馆里人多了起来。这不是说明时间还早,而是相反。她看了一眼手表,表 示她该回去了。她的神态和语气平静如常。 我不禁问:“现在回去要紧吗?” 她嫣然一笑,回答:“今天我请过假……” 她眼睛看着我,没有起身的样子。 我问:“有问题吗?” 她说:“我告诉我妈今晚和同事谈话,我妈表面上说,早点回来。我知道我妈 心里不信。就算我妈相信,我回去她也要问我。她问了第一个问题就要问第二个问 题的,然后问第三个问题。最后我妈一句话,把你同事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说:“你不要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妈啊。” 她回答:“没用。” 我和她相视片刻,表示体谅地说:“你有权利不把同事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妈, 不过如果你感到没有办法,我的电话号码不保密,我乐意在家恭候你妈的电话。” 她微笑,回答:“你以为我妈会和你谈些什么?如果你真的愿意在电话里和我 妈交谈,你还不如陪我回家,我也不必和我妈多说什么。” 我不信地问:“你要我陪你回家?” 她说:“是。 我说:“你不能把同事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妈,但是你要把同事带回家广她回答 :”是,你肯吗?“我心里迷惑和思索了一阵,说:”你应该问我敢不敢。“ 我跟在姚丹身后进了一幢大楼。从外表看那幢大楼已经有些年代了,是一二十 年前建造的那种,走廊敞阳,一个层面有六户人家。楼道里没有灯,我不小心碰翻 了一辆自行车,又一脚踢在一只纸盒子上。姚丹轻车熟路地走在我前面,末了在一 段楼梯的尽头停下等我,她的身体背对走廊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映在夜晚窗户上 的一个俏丽的剪影。我抬起头有些发呆,但是她却一目了然地对我说,你走好,到 了。然后姚丹带我到了一扇门前,掏钥匙开门,在我前面拉亮了灯,仿佛怕被人听 见似地小声说,这就是我的家。我们进了一个小间—一司空见惯的五六平方米的小 客厅,地上铺着灰蓝的马赛克,墙上抹着奶黄的涂料,天花板上垂下一只体积显得 过于庞大的枝形吊灯—一仿佛怕它掉下来,灯下有一张老式而结实的方桌接应。小 间四周有五扇门,除了总门,正面并列两扇,左右各有一扇,左为厨房,右为厕所。 此时所有的门都关着。 姚丹回头对我莞尔一笑,说:“今天我弟弟不在家。你坐,我就来。” 姚丹站在正面一扇门前,手放在门把上。那天我对黑暗敏感,注意到姚丹手下 显出一条黑漆漆的门缝时,不禁神经紧张地吃了一惊。 还没等我说什么,姚丹进去了。 一会儿姚丹出来。我打量她的脸,同时也注意着门缝。 姚丹把门合上,我问她:“你爸爸妈妈不在?” 姚丹眯着眼睛回答:“在里面。” 我不由自主地作出要离开的样子,说:“那么,我走了,以后再来拜访他们。” 姚丹伸手要我别动,说:“你坐,他们刚躺下,还没睡着。” 可能因为我站在门边,而且我的手快要碰到门锁吧,姚丹像是要过来拉我。我 没有主意地坐下。姚丹说,我给你倒杯茶。 姚丹倒了两杯茶过来。过了十来分钟,我们喝茶。我问姚丹,卫生间在哪儿? 姚丹告诉我在右门。我起身上卫生间。我在卫生间小便时不由自主地作了一次 深呼吸,好像这算找到了那段时间的内容。我在里面磨蹭了一会儿,出去时姚丹的 爸爸妈妈也出来了,站在一块。姚丹向她爸爸妈妈介绍,这是我的同事小刘;向我 介绍,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姚丹的爸爸向我伸过手来,妈妈对我点头致意。我和姚 丹爸爸掏烟相敬,头凑在一块点烟。姚丹爸爸说,坐,我们不知道你来,失礼了。 我回答,我这么晚来打扰,请原谅。姚丹在一边说,小刘来拿一份材料,明天要用。 姚丹爸爸说,小刘客气,请坐。我说,不麻烦了,我来得太晚,就走。姚丹爸爸说, 什么话,来了就走。我说,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们,但又想第一次登门,应该向你们 问候一声。给你们添麻烦了。姚丹爸爸说,问候谈不上,是我们失礼。平时我们也 没有这么早睡觉,你问姚丹。现在时间还早,小刘你请坐。我对姚丹说:太打扰了。 姚丹说,你坐一会儿吧。姚丹爸爸碰了碰我的胳膊,要我和他面对面坐下。 姚丹妈妈说:“我去做点夜宵。” 我应该礼貌地起身拦住姚丹妈妈吧,但我不知是被姚丹妈妈轻柔悦耳的声音吸 引了,还是坐在姚丹爸爸对面感到手足无措,我好像没有听懂姚丹妈妈的话,表情 呆滞地盯着姚丹看。 姚丹爸爸说:“你去帮一下忙。” 我说:“你别忙,我要走了。” 姚丹爸爸说:“我们别去管她们,随她们去。” 姚丹对我一笑,掉头走了。 我埋下脸喝水。 姚丹爸爸问:“这杯水是姚丹的?” 我没明白,问:“哪杯水?” 姚丹爸爸笑嘻嘻的,慢条斯理地说:“小刘第一次到我们家来?” 我回答以前没来过。 姚丹爸爸问:“小刘工作几年了?” 我说:“六年。” 姚丹爸爸问:“小刘今年几岁?” 我说:“虚岁三十,周岁二十九。” 姚丹爸爸说:“小刘年轻有为。” 我回答:“姚丹年轻有为。” “小刘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梅园路十六弄二坊八号四零二室。” “小刘兄弟姐妹几个?” “兄弟姐妹没有。” “小刘爸爸在什么单位工作?” “在商业部门。” “小刘爸爸是本地人?” “江苏镇江人。” “小刘爸爸妈妈身体都好?” “都好。” “小刘爷爷奶奶健在?” “健在。” 姚丹妈妈准备好后对我说:“你慢用。” 我欠身想站起来,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姚丹爸爸说:“喝酒,吃菜。” 我对姚丹说:“我今晚已经喝过酒了,吃得很饱。” 姚丹看着我笑。 姚丹爸爸说:“小刘你知道什么叫‘给你们添麻烦’?你这就是给我们添麻烦。 小刘你不要客气,不要怪我们招待不周。我和你第一次碰杯,彼此不知深浅, 随意。“ 姚丹爸爸给两只酒杯斟了酒,举起一杯。 姚丹妈妈再次说:“慢用,我们进去了。” 我欠起身不知说什么。 姚丹爸爸说:“不管她们。” 我随姚丹爸爸端起酒杯。 仿佛隔雾观花,姚丹妈妈牵着姚丹的手,又恍若姚丹挽着妈妈的手臂,两人回 头望了我们一眼,消失在房间里。 姚丹爸爸喝了一口酒,抿起嘴角看我也喝一口,满意地说:“我们姚丹在单位 里表现怎么样?” 我说:“很好。” 姚丹爸爸摇摇脑袋说:“你替姚丹说话,姚丹不懂事,你要多帮助她。” 我说:“什么,我要向姚丹学习。” 姚丹爸爸放下酒杯,正襟危坐说:“姚丹从小争强好胜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 长和学生会干部。她爸爸和妈妈都还没有人党,她年纪轻轻已是党员。别人都羡慕 我们,但我告诉你实话,她爸爸和妈妈从来也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也许我们是杞人 忧天吧,做父母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有长大;孩子长大了父母更担心;做父母 的总是觉得自己最了解孩子……” 我回答:“子女需要父母的关怀。” 姚丹爸爸说:“孩子就算长大了,出息了,个子比父母高,气派比父母大,男 的像王于,女的像公主,在父母的眼里也还是自己的孩子,父爱和母爱总是需要的。” 我说:“是,姚丹家庭观念很强。今年夏天我们单位到南京搞活动,姚丹对我 谈起过你们,给我印象很深。我对姚丹了解还不够,但我知道姚丹是一个孝顺爸爸 妈妈的女孩。” 姚丹爸爸说:“她爸爸和妈妈这一辈子事业无成,只生了这一双儿女,但他们 把这一双儿女养大成人,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她爸爸和妈妈最近看过一个电影, 里面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儿女是最大的财富。说这话的那个人一生大权在握, 财源滚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最后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 我回答:“这部片子我也看过。” 姚丹母女俩从里屋出来。我要走了。姚丹妈妈看了我一眼,说,姚丹送送小刘。 我说,不用。姚丹爸爸说,今天怠慢,下次再来,姚丹送送。我说,不用,我 走了,谢谢。姚丹开门在外面等我。我说,我关门。姚丹爸爸妈妈在里面说,我们 关门,再见,下次再来。我说,再见,给你们添麻烦。姚丹爸爸说,楼梯里没有灯, 我们门开着,你走好。姚丹下了一段楼梯等我,说,你走不下来了啊?姚丹妈妈问, 小刘家远不远,要不要叫辆三轮车?下面三轮车很多。姚丹在下面的楼道对我说, 我以为你不下来了哪。我说,我看不见。 我们到了楼外。姚丹碰碰我说:“我妈关照叫一辆三轮车。” 我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姚丹说:“我要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三轮车,我走走。” 姚丹碰碰我的手臂说:“我妈关照叫一辆三轮车。” 我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姚丹说:“我要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三轮车,我走走。” 我们沿着大街经过本城新开张的“时代商城”。但见门口横幅高悬,彩灯闪烁, 两边摆着大花篮。姚丹说,我想进去看看。我若有所思,没有回答,但脚步已随姚 丹登上商城门前开阔高敞的台阶。我们在底楼转了一圈,看到一些金灿灿、亮闪闪、 令人眼花缭乱的物品:钟表。手饰、玻璃器皿等。在二楼“女装世界”我忽然异想 天开地对姚丹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在知道我要送她什么礼物后姚丹噗嗤一笑, 说,现在是冬季啊。但我们却真的在一间布置精巧雅致的专卖屋里见到许多充满南 国情调的夏季女装。姚丹说,“走吧,谁要。” 我对专卖屋小姐说:“买一条短裙。” 姚丹说:“你穿啊广小姐问:”要哪一条?“我指着一条粉白底色上有一些小 红花的喇叭裙、一条百褶花裙和一条橘黄色的A 型裙,问小姐:”请问哪一种好? “ 小姐问:“谁穿啊?” 我说:“她穿。” 小姐说:“这位小姐身材好,皮肤白,我们这里的裙子对她都合适。我建议你 买这条A 型裙,明年夏天这种款式和颜色最流行。” 我问:“就买这条?” 姚丹问:“你穿啊?” 小姐说:“这位小姐穿喇叭裙也好看。” 我手里拎着一只纸袋和姚丹并肩而行。姚丹对我说,我们不去“老地方”(咖 啡馆名)。姚丹说话的口气有些异想天开,就像我要给她买夏季的短裙。我礼貌、 惊奇而迷惑地跟在姚丹身边,如影随形,不说话……姚丹引我到一株金桔树景旁坐 下。奶黄色的灯光柔如月晕。姚丹问我,怎么样?我以为她是问我对环境的看法, 回答,很好。姚丹转身去准备浓茶,过一会儿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我不由自主地把 手边的纸袋递给她。姚丹好像不明白,问,什么?我说,请试一下。姚丹笑,说, 等我把茶喝完。姚丹仿佛从幕后登上舞台似地从一个暗隅出现,身上穿着那条粉白 底色上有一些小红花的喇叭裙,倒了两杯紫红色的果酒过来。我看了一眼她的脸说, 你会喝酒?姚丹莞尔一笑,不响,和我碰杯。我没想到,说,你也倒满。姚丹又倒 满两杯酒,美目含笑地看我。我伸过手去握住姚丹的手,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看 她。似乎如愿以偿,我没有说话。姚丹悠然一笑,思绪仿佛飘在远处,却说,我手 上的皮肤很粗糙。如果是下午在茶室,我会说,你的皮肤很细腻。这是恭维,也是 猜测和观察。可是现在我握着她的手,这么说却好像会使自己受到惊吓。我好像在 回答一个与我的触摸无关的问题,说,什么,你是一个皮肤粗糙的女孩吗?姚丹端 起酒杯和我碰杯,换了一个话题说,请你说点什么。我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深深地、 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往旁边看,语调夸张地回答,我说什么呢?,我在办 公室已经习惯了。杯,换了一个话题说,请你说点什么。我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深 深地、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往旁边看,语调夸张地回答,我说什么呢?, 我在办公室已经习惯了。 4 和姚丹交往我总有一种恍惚不安、身不由己的感觉。我每次和姚丹说话都不由 自主地斟词酌句,用语慎重,而心里有许多话语无从说起。我只能经常保持沉默, 用一种充满善意、理解。鼓励和不知疲倦的目光看着姚丹,在姚丹面前扮演一个好 听众。我只能围绕姚丹的故事进行并维持和姚丹的谈话,结果似乎促使姚丹的故事 变幻莫测高潮迭起完美无缺。我就像一个爱听故事的孩童,但我没完没了的态度却 是在姚丹快要停下来时模棱两可地提醒她,“故事还缺少一个高潮”。我是.我问 自己,为姚丹的故事幸免于一个高潮感到宽慰呢,还是为一个缺乏最终高潮的故事 顿生遗憾? 现在,我们两人都坐了下来,外面万籁俱寂,夜空辽阔。对我来说,这一晚这 会儿是最出人意料的,令我疑窦丛生。而我是不是感到,姚丹的故事正是需要一个 这样的结尾呢?意想不到,令人兴奋。 姚丹在沙发上坐好了,对我说:我是第三次到这儿来。第一次对你说过,现在 是第三次,第二次呢? 我知道姚丹会说点儿什么,但没有想到她会另辟蹊径,重开话题,一五一十地 对我讲述她的那次冗长而古怪的经历,她说那一次是最不可思议的。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朗天高的晚上,姚丹说,那天晚上我偶然骑车路过这儿。不, 我是故意绕到这儿来的,当时我从一个同学家出来。我在下面犹豫了半天,一个人 悄悄上来了。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上来。我对你解释一下我上来的原因:自从第 一次到这儿来过后我就有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在人面前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当我 一个人时,当我在下面看到这儿没有灯光时,这种好奇心就十分强烈。而且,我第 一次离开这儿后在皮包里发现了一把钥匙。就是这把铜钥匙。这把钥匙还从另外一 个方面敦促我上来,就是我认为我应该把它还回来。 我当时判断上面没有人,因为时间才九点左右,里面没有灯光。我这么说你听 得出我的判断错了。是的,就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人影。 当时我刚把门关上,正在寻找电灯开关,吓得毛骨悚然,叫都不敢叫。忽然一盏灯 亮了,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是哪一盏灯,光线从何处照下来,记得那是一片清澈而又 幽暗柔和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你知道是谁吗?我现在不想提到他的名字, 也想不起我前面叫他什么了。那一刻,我居然忘记了自己私闯民宅,而惊慌失措地 责怪他,你躲在黑暗里做什么?要吓死我了!而他却顺着我的语气抱歉地说,对不 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我是忘了开灯。他的态度显得和蔼体贴而又茫然,对我这 个不速之客并不感到惊诧。显然我应该马上对他说明来意(我的来意是什么?), 交出钥匙后离开。但是我却情不自禁地对他发问,什么,你忘了开灯?你晚上不习 惯开灯吗?他还是态度和蔼地向我解释,我晚上是开灯的,今天之所以没有开灯, 是因为从天黑前我就坐在这儿;我是看见你进来时眼睛里对我露出惊惧的表情,才 发觉天早就黑了。 我不由得吃惊地问他,你刚才在黑暗里看见我眼睛里露出惊惧的表情?他点头 说,是,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发出一种又白又亮的刺眼的光,而且它不像闪电那样一 晃而过,它好像是凝固的,然后向四面膨胀和放大;我还看见你的眼睫毛又长又直, 你的脸有点拉扁,你虽然没有声音,但样子是在喊。起初我还不理解,你看见了什 么呢,我怎么没有看见?马上我意识到你看的是我,没有看清楚,这个我自己当然 是看不见的,我就反应过来,天早黑了,该给你开一盏灯。天黑得很快,我以为只 坐了一小会儿。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我不能相信他的话,我当然也不喜欢听他说这 种话,但是我又不由自主,甚至有点忍不住要和他抬杠(有点挑衅的意味,已经顾 不上一直捏在手里的钥匙了)。我就又说,你一个人这样坐在黑暗里,不开灯,是 因为你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还是因为今天晚上你有点神思恍惚啊? 我话一出口就感到不该这么问他,因为,你如果要向他挑衅,叫他难堪,那你 是白费劲,最终只会自食其果,自己下不来台。果然,我听到他用一贯的慢吞吞、 文绉绉的语调和有点沙哑的男中音回答我,你两个原因都说对了,我因为经常这样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眼睛可能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我还要再次向你说明,我并不 是故意不开灯,我一般总是在天黑以前就在这儿坐着,然后不知不觉地天黑了,我 不知道。我做什么呢?你已经看到了,我确实是有点神思恍惚,不只是今天。这也 就是说我在这儿坐着时并不是在打瞌睡,我的眼睛没有闭上,它们在往前面看。它 们看到了什么?我的眼睛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你听我说,它们在我坐在这儿时面 前总是一片清亮,感觉不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但它们看到的并不是这些。 他的手往周围划了一个圈,眼睛看着我。 我不仅从他的态度和语气,更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还是因为他 有点发愣而故意提醒他,它们看到了什么? 我这么说时,心里有种特别的恍惚,而他的回答,仿佛是这种恍惚的回声似的。 我知道这是必然的话题,因而并不感到惊诧。 “它们望眼欲穿,看到了你,一直在等你。” (姚丹忽然用带点讥消的、又做得惟妙惟肖的口吻模仿她故事中的人物的口吻) 我说,奇怪,你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来。他的眼睛在说,你来了。 我这才想起手里的钥匙,他却对此不在意,要求我坐下脱,你别站着,坐一会 儿,“我有话和你说”。这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很普通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却使我 倒吸一口冷气,我一边把钥匙放下,往后退,一边两手对他直摆说,不,我不是来 找你,我是来把这把钥匙还给你,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再 见。我当时转过身就想走,但是你不相信,我刚转身,就看见他站在门那儿。他不 来拉我,也不是急吼吼地挡在我眼面前,而是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挡住我的方向, 彬彬有礼地挽留我,说,你先别急着走,你现在千万不要就这么走了,坐一会儿再 走。你听我说理由:一是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这几句话对我很重要,而对你并没 有什么妨碍,说完后你允许的话我非常愿意送你回家。我立刻打断他,不敢当。我 又换了口气敷衍他,你有什么话以后换个地方再说。他好像没听见,继续他的表白 :二是你现在就这么走了,不肯听我对你说几句话,慌里慌张的,你想,这是怎么 回事啊?我连对你解释一句的机会也没有。从这一点上考虑,我也要请你给我一点 面子,坐一会儿再走,听我对你说几句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你每次都对我 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识有几句话要对我说,你今天又对我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 要叫他这个人难堪确实是白费劲,但这并不是指他表情呆滞,相反,他脸上的 表情是很敏感和丰富的,只是它们不会影响他的心态和讲话。他听我对他那么说, 脸上就露出尴尬的表情,羞态可掬,但只是降低了一点声音就说,对不起,我也没 有想到会这样,但这次肯定是最后一次。这句话你可以说他说得很诚恳,但也可以 说他厚颜无耻。我马上回答他,今天不行,以后有机会再洗耳恭听,现在请你让我 回家。他站在那儿不动,脸上挂着微笑,丝毫没有让我回家的意思。我回头往那儿 看了一眼。你看那儿不是有一扇门吗,那是阳台门,但我不知为什么掉头往那儿走, 我来不及想,是要从阳台上出去,还是作态吓唬他。或者我是慌不择路,看走了眼。 但是我转过身猛抬头,你不相信,他已经站在门那儿,就好像他有分身法和隐身术。 我紧张得头发好像飞起来了,难以自控,几乎用一种哭喊的声音说,你究竟要干什 么?让我走!他还是像刚才那样,不过来拉我,忽然对我举起双手,手心向我,好 像在说,别别别,我吓了一跳,太可怕了,请镇静些。而无论是这扇门还是那扇门, 他的身影无所不在,说来说去一句话:请别马上走,听我说完几句话,天高海阔任 你行。这时候我在他面前又发生了以前曾经出现过的情形,我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梦 魔套住了,想要摆脱他已经无济于事。也许事实还不只是这样:我从一开始态度就 不那么坚决吧,随时准备放弃,而情愿坐下来听他对我说些什么。因为他这个人虽 然非常令人讨厌,但他每次对我说的话和做的事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和想象;而且, 如果你克服对他这个人的成见,排除对他的厌弃和恐惧,你还应该会感到他这个人 还很逗哪。 你看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颠三倒四吧。总之,我最后既是无可奈何、又情不自禁 地留了下来。他在说话前提出要给我拿饮料,我知道说也是白说,但还是说,我不 喝,我等你说完话就走。他居然拿了好几罐饮料放在我面前,并且亲自动手给我开 了一罐倒在杯里,摆出要和我秉烛长谈的架势。我知道说也是白说,但还是不能不 说,我不喝啊,你开了自己喝。他停住手问,你是不是不喝饮料?你喝茶还是咖啡? 我加重语气说,请你别麻烦了,你有什么话快说。他说,不麻烦的,你说吧,喝茶 还是咖啡?我对他睁大眼睛,无言以对。他忽然说,你请等一下。只是转了一个身 的工夫,他端来了一壶红茶和一壶咖啡。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还是不对他表 示什么,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就在你那个位置,他总算坐下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容, 对我说,你请随意。我当时这么坐,半只屁股坐在沙发口,身体挺直,随时准备站 起来走。这是对他的提醒,也适合我自己的心态。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也许是由 于刚才和他周旋了一阵,心情有点紧张,身上在出汗,而且,汗珠从我的头发里和 鼻尖上渗出来。他看到了——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然后感 觉到汗珠已经淌到我的脸颊上。他说,你在出汗,很热吗?我把空调关了?我摸出 纸巾擦了擦,是有点热。他把空调关了,问,要不要洗把脸?我换了一张纸巾,不 用。他说,你脸上出了这么多汗,身上肯定也出汗了,衣服潮了很难受,而且容易 得感冒,干脆就去洗个澡吧—一他不容我表示可否继续说下去,你洗澡时我去准备 夜宵,洗完澡后你在这里用点夜宵。喜欢吃什么?馄饨?春卷?绿豆粥?东北水饺? 南翔小笼包?我打断他,你如果没有别的话对我说我就走了。他马上举起两手好像 要把可能会突然飞起来的我抓住,说,别,我话还没有对你说,我是看你出了这么 多汗,怕你难受、得感冒,所以向你提这个建议。我当然也有所顾忌,可以不提, 而我对你直言不讳,因为我关心他人,性格直爽。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建议,只当我 没说,我们闲话体提,言归正传。——你身上出了汗过会儿会感到冷,容易着凉, 我还是把空调开着。 我看着他,不响。 他又说:你别这么看我,我也要出汗了。你如果看到我满头大汗不要吃惊。你 以前没见过我出汗的情形。我现在告诉你,我从前年生日以后出汗多了两个特点, 一是由原来受气温的影响变为受主观意识的影响,就是一个念头往往会导致汗如雨 下;二是由原来背心出汗变为头部出汗,出汗时所有的汗水都往头上涌(姚丹的两 手模仿故事中的人物手心向上沿着头部两侧做出水汽蒸腾的样子),俗称“蒸笼头”。 汗水不是渗出来,而是像莲蓬那样哗哗直冒。这件事我就说到这儿打住,你看到了 不要见怪。我这几天一直在等你过来,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也不敢说和你商量 吧,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妄想得到你的同意。这个小小的要求对我来说很重 要,但我又怕你会误解我。不巧的是我刚才看到你出汗不加考虑就建议你洗个澡, 却为现在和你谈这件事造成了有害的气氛。你肯定会说,什么?你有没有搞错?脑 子有没有毛病?我最怕你认为我脑子有毛病,思想意识有问题,说我不尊重你。我 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最尊重你的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先说明一下。我虽然不敢奢望 你肯答应我的要求,但我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甚至抱着无望的空想。我可以 完全不考虑你的回答,yes or no ,我只是希望你能抱以理解的态度,不要把我看 成一个庸俗无聊、低级趣味、居心不良的人。一般来看,我的要求是有点出格和反 常,有可能让人对我印象不佳,但是,我心里经常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每一 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极为丰富的,然而是什么,使我们生活在一个枯燥乏味的现实 里?我认为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客观存在的偏见和习俗,一个是我们自身的 胆怯和懦弱。一个人的内心,究竟有多少在生活中袒露出来了?在它未曾袒露的那 个丰富而又黑暗的世界里,又究竟有多少是真正丑恶肮脏的?而我们之所以对它难 以启齿,正是由于偏见和怯弱的缘故,这是我们人与人之间互相交流和理解的主要 障碍。对我来说,你如果能够摘下有色眼镜来看我,那么,我的内心世界在你面前 肯定是透明的,是自然的和正常的。但是,我现在也已拥有了这样的勇气:不管在 何种情况下,我都会别无选择地克服自身的怯弱,而把我的内心世界更多地向你袒 露…… 他在絮絮叨叨地对我作这番长篇讲话时,态度非常认真,坐姿端正,两手像日 本人那样平放在膝盖上,两个肩膀成一条水平线,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我,有时目光 又好像透过我显得更为幽深。你如果不仔细琢磨他说这番话背后有何种动机和用意 (他说话通常富有层次感),并且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可能会得出以下几点 初步印象:一,他在谈论一个被人忽视的严肃的生活哲理;二,他是一个坦诚、直 爽、富有生活的勇气、热情和智慧的人;三,他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不能被人理解, 那些不理解他的人中间也有我一份,不过,他对此并不介意,表现得十分坦然和诚 恳:和别人对他不理解相反,他则非常明白这个世界。 我当时如果也能够这么看待就好了,故事也许也不会有后面的膻变。但我当时 却一味地被自己的一种直觉和顺理成章的判断纠缠住了,感觉他很装腔作势,而自 己受到了他的羞辱和作弄,以致于非常冲动,在他还没有结束长篇大论的演讲时便 突然用一种极端情绪化的尖酸刻薄的语气打断他,洁问:请问,你说得这么费劲, 究竟要向我表达什么要求和愿望?你的要求和愿望听上去非常了不起,别人都不理 解你,好像你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但是,请问,难道我不知道你要对我说 什么吗?难道一句同样的混账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和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性质大不一样 吗?他这时对我作出一脸好奇而又无辜的表情,还问我,一句什么话?你知道我要 对你说什么?他这个人一直在我面前自诩自己是个直爽诚实的人,确实,他和别人 有点不一样,不管什么话从他嘴里都可以说出来,但是,他说话时我又感到他是世 界上最装模作样和故作姿态的。我一半是情不自禁,一半也是故意,对他说,我不 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吗?(姚丹对我肩膀耸起,两手摊开,眼睛直视我,好像我就 是她故事里的人物)你没有必要对我多费口舌,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没关系, 不用担心,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一句早就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忍不住冲他说了出来: 是不是今晚想和我过夜?不必过虑,我会摘下有色眼镜,看到你的这个要求是自然 的和正常的,看到你的勇气和对我的信任,我会把你对我这么说和别人对我这么说 区别对待;如果别人对我说这种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请他吃耳光。 他忽然显得如坐针毡,面色发白,神情紧张。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几句话击中 了他的要害。他本来上身挺得笔直,现在屁股几乎要离开沙发,人都几乎要挺起来。 这当口他坐的沙发又意外地发出一声令人惊跳的怪叫,突然往后倒退。我不由得也 挺起身体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低下头把沙发移到原位,然后对我似笑非笑地看 了一眼,脸上露出受惊而又抱歉的神情,却听他像平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说出一番话 来,而且越说越顺,状态又恢复了:吓了你一跳吧?其实不是我要吓你,是你的话 把我吓坏了。我刚才对你说的话都说错了啊!你是怎么想的,是我要对你提出这样 的要求吗,还是我心里一直在作这样的盘算?他的口气有点忧伤:算了,我现在对 你作再多的辩护和解释也没有意思,让事实来证明我对你的态度和我的为人吧。以 后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不过,在我们之间结束这次最后的见面之 前,我还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身边有没有自己的相片,我想问你要一张相片, 毫无别的意思,只是想留作纪念。当然你可以说没有,我不会见怪,因为身上带着 自己相片的人不多;我只是抱着很小很小的期待:有可能你身边碰巧带着自己的相 片,而你又愿意满足我的这个微小而真诚的愿望。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请你 对我说没有,而不要对我说你不愿意——这是我对你的一个请求。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一是我惊魂未定,而他的话更使我发呆;二是我脑子里下 意识地闪过了在我钱包夹层里装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不是我的。这里有个小插 曲,是这样:你听说过有个歌星叫马岚岚吗?四川的,这两年很红。我在读大四时 就经常有人说我和马岚岚长得相像,甚至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和马岚岚是同乡—一 她自己讲,她给了我一张马岚岚的照片。那张照片不是地摊上随处可买的复制品, 是正宗的马岚岚的生活照,那个同学给我是因为她说照片上的马岚岚几乎和我一模 一样。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马岚岚,好像和我是有点像,不过电视上马岚岚浓妆艳 抹,花团锦簇,看不出她的真样子,而在那张照片上,马岚岚穿着普通的服装,梳 着普通的辫子,略施粉黛,天生丽质,站在一条小河边,那个角度,那种姿势,那 副神态,我真是可以冒充她。我当然不是说我自己像她一样天生丽质,一张照片不 能说明这一点。在照片上她只有一处重要而又不易察觉的标记区别于我,就是在她 的脸颊这儿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我没有。她的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也许就是因为 她天生丽质,我在她和我相像的地方发现了一种令人惊异的神采,显然,如果把这 张照片当作拍的是我,无疑是我可能得到的最完美而又难以企及的一张。我在得到 它后就情不自禁地把它收在了自己的皮夹里!有一个时期,歌迷中盛传马岚岚将来 我们这儿演出,我并不是为了等待时机请马岚岚签名而把她的照片准备在皮夹里,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有点自恋和虚荣。 还说那天晚上的事。当时我想到这张照片时曾犹豫了一下。结果我所做的不仅 使自己困惑,也肯定使那人始料不及,虽然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我没有说什么就满 足了他的要求,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如果这张照片拍的是我,我肯定不 会这么做,我可以相信这一点。我的这种行为有一种恶作剧的意味。我本来没有打 算在不说明真相的情况下把这张照片送给他,弄巧成拙;而让他知道了真相,他就 不会再要照片。照片的真相有可能被他看出来,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我自己向他宣 布。然而当我把照片交给他后我即发现自己重犯的错误,对他这个人我还是多么不 了解,在谈话中,除了他自己愿意接受的,别的我仍像以前一样很难和他交谈。休 提给他什么难堪和惊愕,我甚至都说不清楚他心里对这张照片的信任程度,而只能 确定他看上去很喜欢它,一拿到手就不打算还给我。看他这种不加探究就要把我的 东西居为己有的态度,我故意用一种令人起疑的口吻问他,你看这张照片上的人像 不像我?他回答,什么时候拍的?在哪儿拍的?为什么问我像不像?你把这张照片 夹在皮夹里,说明你有自己的理由,可能你很喜欢它;当然我也喜欢它,不过恕我 直言,我敢说这张照片不是你最好的,它可能在你的照片中比较独特,但我认为它 不出彩。他的这几句话使我产生了两点惊疑,一是听他的口气他好像看过我的其他 照片,二是如果把这张照片放在我的相册里,它肯定最为出彩,为什么他的看法如 此不同?我不禁对他冷笑说,你还看过我别的照片?这张不如它们?但我认为它最 出彩,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我的!然而他并不回答我问他是不是看过我别的照片的 问题,却说,你可千万不要对我说这张照片不是你的,我非常清楚你对它的态度, 我同样很喜欢它,而且现在对我来说它是唯一的,我会妥善地珍藏它。他说着就要 把照片收起来。我对他伸出一只手,这张照片也是我唯一的,我只是给你看看,还 不舍得给你,请你还给我。他已经把照片夹在他的皮夹里,对我得逞地一笑。我说, 既然你认为这张照片不出彩,以后我另外给你寄一张。他回答,不,我就要这张, 你不要寄别的,我说它不出彩,不是说对它不满意;而且我准备把它放大,放得像 一幅挂历那么大,你会看到它也很出彩—一因为这张照片太朴素,放大后你才看得 清楚里面的内容,小了不起眼。我说,我劝你还是现在仔细看清楚了,这张照片值 得不值得你要它。他的态度使我感到直截了当地和他谈话有点难以启齿。 当晚我疑惑的是他对那张照片的态度,即照片(马岚岚)像不像我。然而也许 问题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马岚岚和我像不像,而是我像不像她,甚至是那张照片像不 像她,难怪他会有那张照片不出彩的说法和感慨,并且对我的暗示和照片上的细微 差别无动于衷、视而不见。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当晚我总体来说感觉他脑子没有拐 弯,这使我看到他把装着照片的皮夹放进口袋时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过了一些日子,歌迷们传说已久的关于马岚岚将来我们这儿演出的事果然有了。 马岚岚的演出被安排在蓝宫剧院,那天晚上,我独自去看她演出,第一次见到了这 个以一首《我的初恋》登上歌坛的女歌星。那晚是马岚岚的独唱音乐会。马岚岚是 属于青春偶像派歌星,在舞台上经常秀发披肩,一袭长裙,包装得纯洁无瑕,温柔 可爱。但那天晚上她却换了好几种装束,甚至变了不同的发型,选的歌曲也风格迥 异,似乎故意要拿出一个实力派歌星的架势。也许因为她在舞台上表现得啊娜多姿、 变幻莫测,那晚我亲眼目睹她反而不觉得她和我有几分相像,甚至不觉得她和那张 照片有几分相像,似乎那张照片和我更像。我不禁就想起了那个人,自从那次见面 后他没再出现过,不知道这些日子在忙什么。我对那个人不知不觉怀有一种奇怪心 态,很怕见到他,希望他离开我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但另一方面他真的有日子 不出现我的眼前又时不时会冒出他的面容,耳畔时不时会响起他说话的声音,这不 只是表示我担忧他随时随地会突如其来对我搞出什么令人尴尬的名堂来,也反应出 我对他这个人或对这件事情产生的惦记,并不希望他永远消失不见。对我来说,他 这个人就像一个幽灵、一种梦魔,深挚可感而又不可捉摸。他这个人可以应我的担 忧或惦记而至,超越我的想象,超越现实的阻隔,就仿佛是一次真切而又不可思议 的邂逅巧遇。唉,那晚,我在蓝宫剧院前排的一个座位,望着舞台上演出的马岚岚,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照片,想起了那个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我不知道这 个行踪不定的人这些日于在忙什么,他真的在那张照片上搞了什么名堂吗,像他所 说的那样,把它放得像一幅挂历那么大?可是,他能在放大后的照片上看到什么啊? 他打算把这么大的一幅照片怎么办啊,挂在什么地方?我一想到他可能已经把这个 奇思怪想付诸实施,并且可能已经把放大后的照片像一幅挂历那样大大方方地挂在 他的房间里,我心里就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煎熬。照理说,那张照片不是我的,这是 我对他搞的一个恶作剧,照理说,他把他人的照片当作我的照片花巨款放大并悬挂 于自己的卧室,这是一种贻笑大方的小丑行径,然而,他的行径随着墙上幽静而醒 目地悬挂着的巨幅照片被夸大到了极致后,应该受到嘲弄的反而是我自己,而他变 得无可指责。那个晚上,我在蓝宫剧院面对舞台上载歌载舞、神采飞扬。光华照人 的马岚岚,我感到舞台上的马岚岚就好比一位看不见的魔术师手里的一个半人半仙 的幻影,这和很久以来由于那张照片的缘故我对马岚岚具有的一份特殊的感觉风马 牛不相及,我和那张可怜的照片都蒙受了她的不可捉摸的冷眼。那晚,有很多瞬间, 我不仅想到了那个人,而且感到他似乎就在剧院的一角对我侧目而视。这一形象是 应我的担忧或者惦记、羞耻或者懊恼而至吗?是在我的想象之外或者现实的极处生 成吗?那晚我在蓝宫见到他,我甚至没有感到惊慌和意外,就像我丧失或者超越了 这样的本能,就像我在深夜面对自己的镜中影像——恍惚、沉思和等待。 我是在演出结束后随着退场的人流走到剧院门外的广场上时猛抬头看见他站在 我面前。他马上对我举起两只手,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话语,要我停一下,不要跑 掉,听他讲两句话。我完全无意识地对他说,你怎么又来了,怎么又要对我讲两句 话?他微笑着说,对不起,请不要误会,我绝不是来打扰你,相反,我今天是来告 诉你我要离开这儿。首先,他忽然这么说,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我这才注意到他 的一只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我说,什么意思?他脸上仍是笑,说,告诉你一件事, 那张照片我已经放大了,比我想象的更奇妙,一些看不清楚的东西放大了,发现很 重要,原来有点不太像,放大后不要太像,很出彩,栩栩如生。我看了他一眼,问, 像什么?他又把鲜花递到我面前,说,这束鲜花是我自己到花圃里亲手采撷的,它 代表了我对你诚挚的祝愿,请你接受它。我不得不把花接住,喉咙忽然堵得说不出 话。他两手空下来好像不知道对我做个什么姿势,最后干脆让它们垂下;而我拿着 花无地自容,只能把它捧在胸前,就像载誉归来的运动员或演出获得成功的演员。 他看着我,又对我说,其实我已经离开这儿了,今天特地赶回来把这束鲜花送给你, 并且告诉你我离开这儿的决定。我上次和你见面时曾对你说过,那次见面是最后一 次,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大丈夫应该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我能不能做 到呢?我可以说能,也可以说不能。因为,只要我和你住在同一座城市,要做到不 再和你见面确实很难;但我可以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我考虑这是唯一的办法, 别无选择,只有放弃我在这座城市的一切。我不是指我在这座城市有什么,我想对 你说的是,和在这座城市期待和你见面相比,和这儿的大街小巷上你无所不在的身 影相比,我这么多年在这座城市的一切都不值一提,离开这座城市,就是离开一切, 带走对你的回忆,就是带走一切,一无所有—一你送我的那张照片是我对你最好的 回忆。 从那以后到现在,他确实没再出现过,好像真的离开这座城市了。他是因为想 见我而离开,而我却因为他离开而想见他。那次见面虽然时间不长,但其中的一些 细节却令我颇费思量。我感到奇怪,他那天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而他知道我是谁, 除非他是故意。他对我说那张照片放大以前不太像,放大以后很像,而我还一直以 为他蒙在鼓里。我原来感到我把这件事情弄假成真,把马岚岚的照片冒充我的照片, 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毕竟是马岚岚不知道她的私人照片已经被挂在一个陌生男人 的房间里了;而那个人把那张照片认作我的,又使我为自己感到难过。然而,我是 不是有点自作多情呢?……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他以前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包括 他最后说的那段如诗如画的话,都是不可相信的吗?正是他对我说了“和在这座城 市期待和你见面相比,和这儿的大街小巷上你无所不在的身影相比,我这么多年在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不值一提,离开这座城市,就是离开一切,带走对你的回忆,就 是带走一切,一无所有——你送我的那张照片是我对你最好的回忆”以后,他走了, 而我在皮包里又发现了这把铜钥匙! 1998.7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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