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弯弯 张旻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江南某城小有名气的微型小说作家张宏接到他 的朋友徐欢邀他晚上吃饭的电话。饭局设在城外“月牙儿弯弯”酒楼,由徐欢作东, “请几个朋友聚一聚”;其中有一位本地颇有影响的乡镇企业家,姓何名胜。徐欢 是某单位的科长,当晚他开车来接张宏前往。 张宏以前听说过何胜此人,尚末谋面。他对这次与何胜的见面抱有很大的兴趣。 徐欢也是对张宏这么说的:这个人故事很多,而他本人则是最精彩的故事。“月牙 儿弯弯”开在城外的国道旁,房子是普通的,装修比较考究,个人承包。这一阵子 本地场面上的人物都不太爱在城里消费,都像避嫌似地跑到外面这些比较偏僻的场 所来,图个消遥自在,价廉物美。 有两位朋友已在包房里坐定喝茶。徐欢介绍张宏和他们认识。眼镜小李和胖子 小范客气地起身和张宏交换名片。他们也都是机关于部。酒店的服务员小唐给张宏 和徐欢送茶进来。刚才他们已在楼下打过照面,上楼时张宏对徐欢说,小店比我上 次看到时更加漂亮。徐欢告诉小唐,张先生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小唐难为情地瞟了 张宏一眼,说,张先生是说我越来越丑了。张宏表态:小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小 李和小范随声附和,我们也有同感。小唐被四个男人的目光照射得面红耳热,抬不 起头来,说,你们再说,我茶壶拿不住了。一边给小李和小范的茶杯续水。他们说, 小唐,你应该习惯听人家对你说恭维话,你不许人家说,自己很难受,人家也被你 搞得很难受,那是人家出自内心的。小唐说,我习惯不了,怎么办啊。 包房的门开了,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四个男人起身和走在前面的矮个子打 招呼。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儿,衣著名贵,气度不凡,脸 色很好。人座后,徐欢给他介绍张宏。他表示“久仰”,对张宏自我介绍:何胜。 向四人介绍他的同伴:我的朋友,小黄。瘦高个小黄披一头长发,面孔黝黑,坐得 端正,表情歉和地对众人一笑。 何胜忽然问小黄,皮包你拿上来没有?在下面还是在车上?小黄起身说,在下 面,我以为你拿了。小黄出去。何胜面带微笑,说,我们早就来了,在下面吃咸泡 饭。徐欢说,原来你们躲在下面吃成泡饭。何胜说,下午活动了一下,肚饿。小唐 给何胜倒茶。何胜抬头看了小唐一眼,说,小唐,你今天变了,我进来时没敢认你, 以为是电影演员李琳。在场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何胜问,你们笑什么? 张宏说,刚才我们也说,小店越来越漂亮了。何胜说,我今天才发现,小唐跟李琳 很像,你们看过《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没有?小唐说,何总开玩笑还要厉害,把我 羞死了。何胜说,我不和你开玩笑,我是尊重女性的,和他们不一样,老爱和女性 寻开心;不信你今晚自己去看,电视连续剧,二十频道,九点半。 小黄手里拎着黑色的大皮包回来,在何胜座位后面靠墙放下。徐欢问,在下面? 小黄回答,在下面。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虚惊一场。何胜瞟了一眼,说,关于这 只皮包,我待会儿有一个故事告诉你们,(瞅张宏)兴许这个故事还值得作家一写。 何胜取来空杯一只,问小唐,你坐在谁旁边? 冷盘和酒已经上来,小唐给客人斟酒,回答,我不坐,我为你们服务。小唐动 作规范地在客人身后垂手而立。何胜自己动手给那只空杯斟满酒,放在张宏右首, 说,小唐今天坐在作家旁边。其他人也说,小唐坐下,来。小店过去站在张宏旁边, 端起酒杯说,再不坐下,是我不识抬举,我先敬各位一杯。说完仰起脖子将一大杯 于红葡萄酒饮尽,然后给自己倒满,稳稳当当地坐下。除了何胜,其他人也都将杯 中物于了;何胜只是呷了一小口,抱歉地说,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唐酒红 挂脸,目色迷离,她伸出细白的手指轻拍自己潮热的腮帮,回答何胜的话:何总是 不肯喝酒,像何总这么豪爽的人,哪儿在乎一杯酒。何总今天就喝一杯嘛。何胜说, 小唐,今天我既然倒了这杯酒,肯定喝掉。待会儿你给我加满,我们于了,回去睡 觉;但现在不行,现在我才坐下,屁股还没有坐热。有人笑。徐欢说,何总平时滴 酒不沾。小唐起身说,何总,我再敬你一杯。说完又将一杯酒喝了,抿一抿嘴,对 何胜说,何总,你随意。何胜说,我再喝一口。张宏坐在何胜右首,扭头问何胜, 你平时不喝酒?何胜说,不喝。张宏说,是不爱喝酒吧?何胜说,也不是不爱喝酒, 也不是酒量不行,只是不想喝。我倒是喜欢一个人在家时喝点儿酒。但像我们这种 人,平时在家吃饭很少,如果经常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对工作对身体都没有好处。 有空我情愿活动一下,找地方睡上一觉,和朋友聊聊天。我也不玩麻将。张宏用一 种吃惊和赞叹的语气说,这很难得,看得出,你气色很好,身体健康。徐欢在对面 端起酒杯说,今天我们几个朋友聚一聚,都是老乡。张宏对何胜说,我二十年前在 你们家乡插过队。何胜颇感意外,重新打量张宏。徐欢说,我们干一杯。小李和小 范说,何总,你喝一口啊,我们都于了。何胜表情无奈地盯着眼前的酒杯。小李和 小范说,太浅,深些。小唐起身,婷婷玉立,姿态非常引人注目:双手捧杯,仰起 头,秀发披肩,杯中的红色液体缓缓淌人唇间。小唐花容月貌,神情可掬,轻轻柔 柔地说,各位先生看得起我,我感到特别荣幸,今天我想多喝几杯,感谢各位先生 平时对我们“月牙儿弯弯”和对我的照顾。小李和小范不满地盯着何胜。何胜孤注 一掷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小李和小吴说,干了。小唐要给客人斟酒。坐在小唐右 首的徐欢伸手拦她。 何胜眼睛看着小唐,对作家张宏说,这个小姑娘相当不错。张宏点头。何胜说,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饭?这儿的老板娘你见过没有?像个妖怪。小唐虽 然只是一个服务员,但我们都很尊重她屈为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有头脑。她要 是有机会,搞得大的。张宏凑过去小声说,徐欢最早怎么会和她来往的你听徐欢说 过没有?徐欢有几次在这儿吃掉了两千五百块钱,来结帐时老板说小唐已经替他结 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外来妹,经济基础很差,她怎么会这么做呢?一般的女孩就是 心里再有打算,也不可能有这种气魄。我认为小唐的做法已经超出了功利目的,而 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何胜说,作家说话不一样,概括力强。张宏稍稍增大 了一点儿声音说,徐欢当时被这件事情感动得热泪盈眶,对小唐刮目相看。徐欢竖 起耳朵问,你们在说什么?小唐也扭过脸来看他俩。眼镜小李潮红而突出的目光透 过镜片落在徐欢身上,说,小唐是个好姑娘,花容月貌,心地善良,聪明灵巧。小 唐斜了小李一眼,说,李先生也寻我开心。眼镜小李说,这话是何总说的,也是我 的心里话。胖子小范倡议,小唐再敬何总一杯。小唐即起身说,何总,女孩总是爱 听好话的,我谢谢你说我是个好姑娘。小唐又把那杯酒高高端起,一饮而尽。众人 鼓掌等何胜作出反应。小唐说,何总,我再敬你一杯,表示我的诚意。小唐又把一 杯酒高高端起,一饮而尽。众人异口同声地喊,何总! 何胜勉强饮了一口,愁眉苦脸。众人说,深些,太浅,小店每次见底。何胜说, 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行,现在这么办,小唐你给我加满,大家再坐一会儿,吃点 儿东西,我给大家讲个故事,然后我干掉,回家睡觉。如果你们一定要我现在和小 唐干,也可以,于掉后我就不陪你们了。 小唐离座给何胜的杯里加满酒,回来坐下,表态说,我是自愿敬何总,何总随 意。 张宏低头瞅何胜的那只大黑皮包,说,你刚才说要给我们讲个关于你的皮包的 故事。 何胜答,是。 徐欢说,张宏,这只皮包看上去就有故事。 眼镜小李和胖子小范说,这只皮包的故事多啦。 何胜说,你们吃菜,我讲。 徐欢插话,对张宏说,何总日语讲得很好,每年要去日本十多次。 何胜说,和日本人做生意不会讲日语不方便……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礼拜。不对,是前个礼拜二,我从日本回来,当晚住在 “阳光酒店”。第二天上午十点我打的离开酒店。二十分钟后我又性急慌忙地叫司 机掉头开回酒店。是什么事情呢?我这次出国,在日本朋友的劝说下买了一只钻戒, 花了二百多万日元,合人民币十五万元。在日本我一直没戴,放在包里。平时我都 是戴这只祖传的金戒指。但那天早晨在“阳光酒店”起床后,我忽然心血来潮把钻 戒戴上。后来在卫生间洗脸时,我怕把它弄湿了,退下放在水池旁边,结果忘记了。 回到酒店,我坐电梯上去,你知道怎么样?我住在十二楼,1208房间,房门大开, 小姐刚好打扫到1207房间。我进去拿了东西就走。小姐还问我,先生忘了什么?我 说忘了一副眼镜。 这是这个故事的引子。应该说,这个故事是关于这只钻戒的。 我找回了钻戒,不敢再戴,放回包里,还是老老实实戴上这只金戒指。白天我 在上海办了几件事情,晚上在黄河路请客。吃完饭,我打的去“东方商厦”。当时 我妹妹和我在一起。到了“东方商厦”,我以为我妹妹拿着我的皮包,而她以为我 拿着,结果两人都没拿,下车了。等到我们发现,出租车已经开走。那个时候我们 都傻了。那天我的行李寄在酒店,细软都在皮包里。你们知道我的皮包里平常日子 都有几十万元现金,那天刚从日本回来,东西更多:有那只钻戒;两块金表;一些 在日本买回来送人的礼品;两只拷机,两只手机;还有不少现金,日元、美金、人 民币都有。此外还有我的几本护照、签证,我的身份证、通讯录、几份生意合同和 其他一些重要文件。总之这只皮包里光有价的财物至少值一百五十万元;如果遗失 的话,无价的损失更大,难以计算。当时我马上要求自己冷静下来,也要求我妹妹 冷静下来,懊丧和互相责怪已经毫无意义。我必须立刻想清楚我还能做什么?兴许 还有机会,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盲目行动,任何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我飞快地 分析我的不利处境和有利因素。不利处境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没有记住那辆出租车 的牌号。有利因素呢?一,我手上有一张司机开给我的发票;二,更重要的是,我 的拷机在皮包里。这一点我当时抓得很准,事后看,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说起来也 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的拷机平时都是带在身上的,偏偏那天放在皮包里。我自己身 上已经一文不名,赶紧问我妹妹要了些零钱,找了个电话亭急呼我的拷机。我一连 呼了十几次。我要做到的是,如果那辆出租车还没有搭上别的乘客,司机肯定能听 到拷机声,发现我的皮包。如果皮包落在乘客手里,我就只有到静安寺去烧香,求 老天爷保佑遇上徐虎,把皮包还给我。我在拷机里给司机留言,告诉他怎么和我联 络,我将怎么谢他等等。我的皮包是有密码锁的,但我在出租车里用过手机,皮包 没锁。这一点对我也是有利的,司机可以立刻看到我在拷机上的留言。此外,司机 一旦撬坏了皮包再看到里面的东西,他不还给我的可能性会增大。一般我们发现了 这么一只皮包,不打开看看是不太可能的。 我打完电话,和我妹妹在“东方商厦”门口等了大约十分钟。这十分钟实在难 熬,度秒如年。那辆出租车没有回来。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想我还能做什么?我 在这儿死等,会不会错过什么机会?我把那张发票拿出来看,上面除了告诉我那辆 出租车是属于哪个公司的以外,什么也看不出。但我想我还是要利用一下这张发票, 到他们公司去碰碰运气。当时我的脑子高速度地运转起来,马上决定给我的好朋友、 公安局特警队的黄文冰打电话。我在电话里把事情简单跟他讲了讲,要求他以最快 的速度赶到那家出租车公司门口和我会合。当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我留下我妹 妹继续等在原地,自己带了她的一些钱打的往出租车公司赶。 黄文冰动作很快,我到出租车公司没有几分钟,他也开着警车到了。我们进去, 由黄文冰和他们谈情况,向他们介绍说我是公安局的领导,皮包里有重要的、机密 的文件。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把那张发票交给他们。我没有想到他们根据发票上的编 号查出了这一系号的发票是由公司的哪个支队领去的。他们和那个支队联系后,我 们马上开车赶去。支队的人很快又查出这一编号的发票是由哪辆车领去的。开那辆 车的有两个人,一人做日班,一人做夜班。支队的人又查出那天谁做夜班。这样总 算把人找到了。那辆车上没有呼叫机。但支队的花名册里有那个人的拷机号码和家 里电话。呼了那人的拷机,再给他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我们这儿就说 是他的朋友,问他在不在家。对方回答不在家,出车去了。说话声音很自然,可以 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我们就在支队等那人回电。又等了难熬的十分钟,那人没有回 电。我坐不住了。我当时对黄文冰分析,如果皮包不在那人手里,我们等在这儿毫 无意义;如果皮包在那人手里,他今晚肯定没有心思做生意,我的判断准确的话, 他这会儿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到他家去培他。 我们说于就干,立刻在那本花名册里抄下了他家的地址,开车往他家赶。 事后证明我的分析是正确的,我们的行动是及时的。当时我们虽然找到了出租 车的司机,但我心里一点儿也笑不起来:一是我不知道皮包在不在他手里;二是他 不打回电,我很怀疑他已经发现了皮包那么他想干什么呢?如果他把皮包藏起来, 只说那大一离开我们就有别的乘客上车,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有主动出击,给他 来个措手不及。他肯定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会出现在他家门口,如果皮包真 的在他手里,他百分之一百会先拿回家再说。 黄文冰问我要不要再给他家里打个电话,我说不用,到了他家楼下再打。 当时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想自己开车,恨不得把车开得飞起来。黄文冰怕 我心急出事,不让我开。那个人的家在西郊,黄文冰只开了二十分钟就赶到了。那 人住在三楼,窗户关闭,挂着窗帘,看上去黑黑的。但我总隐隐约约觉得窗户上好 像有一点儿灯光。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对黄文冰说,里面有人,我们上去。 黄文冰有些犹豫,说,半夜三更上去敲门不太合适,我们还是先打电话。黄文冰就 用他的手机打电话上去。没人接。再打,还是一个女人来接。黄文冰问她那个人在 不在家。女人问,你是谁?黄文冰说,我是他的朋友。女人说,他不在,还没回来。 黄文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女人回答,不知道。又说,天亮才回来。黄文冰说, 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显然有问题,女人的反应不正常,声音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和前面 接电话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当时的感觉是那个人就在她旁边,在对她做手势。 我们刚才过去时怕那个人还没回来,打草惊蛇,所以把警车停在外面。现在我 们找了一个既能看清那幢楼房、又不易被行人发现的地方坐下抽烟。我相信,如果 那个人在上面的话,他接到了那个电话,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如果他从外面回来, 我们也能把他截住。 我们抽了两支烟,上面没有动静。我叫黄文冰给出租车公司的那个支队打电话, 问那个人有没有回电。他们说还没有回电。黄文冰问我要不要再给上面打电话。我 说不用,这就够了。 我是希望那个人不要太紧张;他要是太紧张,我就想象不出他会做什么。 我总觉得窗户上好像有一个影子。 我们在抽第三支烟时,楼道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我的皮包。我认不 出他,但我认识我的皮包。我和黄文冰一块过去,我对他说,这只皮包是我的。他 看了我一眼,问,你有什么证据?黄文冰向他出示了公安证件,问他,你现在要去 哪儿?他说,去公司。黄文冰说,你坐我们的车一块去。 到这会儿我总算长长吐了一口气,把吊着的心放下来了。 在公司我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我也记不周全,但肯定少了几样我从日本带 回来送人的礼品。幸运的是,那颗钻戒我放在皮包侧面的夹层里,没被发现,否则 兴许也会被当作“小玩意”顺手牵羊。我没有说什么。 我对公司领导说,不知怎么感谢你们,培养出了这么品德高尚的司机,过两天 我要来给你们公司挂匾。领导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他(指那位司机)努力 学习、严格要求自己的结果。 我们和他一起走出公司。他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们送你回家。 这时我妹妹已经打过黄文冰的拷机。我们先到“东方商夏”接我妹妹,然后送 那个人回家。我们一起到他家去坐了一会儿。在他家看看,我倒有些同情他。他老 婆下岗了,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女儿名娘也和他们住在一块,只有一间半房子。我本 来在拷机里说好要谢他两万元,现在不管怎么说,皮包我拿到了,我想还是如数给 他。但我妹妹不同意,她也不说什么,拿出一万元给他。那人看了一眼那叠钱,没 碰它,也没和我们讨价还价。我说,谢谢你,你替我把皮包保管好了,我今天最怕 皮包不在你手里。他说,说实话,今天你们碰到我很幸运,差点你就见不到它了。 我问怎么?他说,你们从我车上刚下去,就有一个女人上来,说去外滩,可是一会 儿又说要下车。她下车时手里提着这只皮包。我觉得不对:她上来时我没见她有这 么大一只皮包。我听到第一声拷机响时,还以为是我的拷机,又以为是她的。就在 她下车时,拷机又响了,在皮包里。她下车后提着皮包就走,也不管拷机响。我喊 了她一声,你等等。她不听见,走得更快。我开车过去拦住她,把皮包要回来。 我庆幸而又惊奇地说,这个女人心理素质肯定很差,否则你不一定会注意她。 他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心理素质会好到哪儿去? 我从皮包里又取出一万元,放在那叠钱旁边,对他说,我们今天这样认识很有 缘分,今后我们交个朋友。那个人又瞟了一眼那叠钱不碰它,对我说,我讲实话,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么有钱的人,交朋友是不可能的。我讲实话,这只皮包我 是肯定要还给你的,但我是打算过了今晚,明天给你打电话。我没有想到你动作这 么快,从天而降,我都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讲实话,像现在这样,我没有 话说;如果你今晚没有找到我,明天我给你打电话,我就有话对你说了。 我被他说得发笑,回答,你主要是主观上轻敌,所以被我算死。我们今天这样 认识很有意思,说明我们之间有缘分,今后可以交个朋友。 张宏说,你就把两万块钱给他了?你对他很好。 何胜说,一般。如果你认为皮包是你的,他应该还给你,那你不用谢他太多; 如果你认为皮包失而复得他也有功劳,而且他的作用不可替代,那你谢他两万块钱 不多。 张宏说,是,没有他的配合,你的作用也不会发挥得这么淋漓尽致。 何胜忍俊不禁,脸往后仰。 张宏问,何总,那只钻戒现在在不在你皮包里?能拿出来给我们见识一下吗? 何胜爽快地回答,可以。 张宏发表他的观感:何总,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家钻石加工厂做过,我有一点儿 这方面的知识。像这颗钻石,从光泽和质感上来看,是少见的珍品,我估计有1 . 2 克到1 .3 克。 何胜说,你戴上试试。 张宏含笑摇头:我不戴。 何胜说,戴上试试。 张宏不戴,对何胜发表他的感慨:何总,我告诉你,真正贵重的东西,很奇怪, 你一般不会太太平平地拥有它。就说你这只钻戒,在皮包的价值里它占的比重不大, 甚至可以说很小,但我告诉你,它才是皮包里真正贵重的,是它在左右皮包的命运。 这样的东西是有生命的,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即使像你何总这样有钱有势的人也 被它折腾得不轻。不过何总,我告诉你,以后你们互相了解了,就不会再分离,它 还会给你带来好运。现在你为它经历这么一番心跳是必要的。何总,我们为你的好 运干杯。 何胜说,慢,说到好运,我还有一个小故事告诉你。我女儿这个月放暑假在家, 老缠着我要我教她学开车。我以前也断断续续教过她,这次我从日本回来后,就集 中教了她一阵。她接受能力很强,这礼拜一我从驾驶员培训中心请了位师傅来给她 模拟测试,结果她能够通过了。礼拜二,我和她从市区回来,她要开。这之前我已 经陪她在外面开过多次,我看她掌握得不错,那段路面情况也比较好,就让她开了。 你知道怎么样?她开着我的本田往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撞过去。等我急扳手刹车把 车刹住时,车头已经钻到卡车下面,再进去,车身就要被卡车的车斗压瘪,我们都 没命。我们的车停的位置正巧,非常非常惊险,但连一点儿油漆也没有碰掉。我故 意问她,现在谁开?她说,我开。我问,有问题吗?她说,没问题。你知道怎么样? 结果车还是她自己倒出来,开回来了。 张宏这时抬起布满酒红的小眼睛,问何胜,当时这只钻戒在不在你身上? 何胜答,我戴在手上。 何胜把他戴着钻戒的左手无名指竖起来。 当时谁也没有觉得奇怪,何胜怎么能把无名指单独翘起来呢? 有五个大热天戴口罩的男人拥进来,把餐桌围住。他们说,别动,要不捅死你 们。小黄起身出示证件,镇定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我是警察。站在小黄身后的一 个瘦子亮出手里的铁器轻而易举地把他敲倒。小黄脑袋东倒西歪,眼睛半开半阖, 被两个男人绑在椅子上。一个男人指着何胜说,你,把戒指撸下来。何胜不知由于 紧张还是不愿意,橹不下来。那个男人伸过手去用力一橹,也没橹下。忽然一声呼 啸,寒光闪闪,砰地一声,瘦子动作麻利地举起紧箍着何胜左手一节无名指的白金 钻戒,向空中抛了一下,说,它长在这家伙的手指上,拿不下来。他们又像处理小 黄那样轻而易举地处理了座中男子。他们故作姿态的表情、大幅度的动作和座中男 子不堪处理的状况(脑袋东倒西歪。眼睛半开半阖)形成鲜明的对照。 他们带走了手里拎着皮包的女孩小唐。 1997.9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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