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张旻 在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代,有几个词语给我的印象是特别复杂的(不只是深刻), “叛徒”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那个时代似乎特别崇尚“忠诚”这样一种品质,因 而“叛徒”是遭到普遍唾弃的。可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两种品质之间并没有可 以把握的界线。每个人都可能碰到共同的困惑:你想表现得忠诚,但这却不是由你 的行为决定的。在一个集体中,如班组、学生派系、朋友圈子等,你倘若被一个权 威的声音宣判为“叛徒”,这就是你的莫大的耻辱;如果那个声音赞誉你的“忠诚”, 你得到的自然是无尚的荣耀。这种情况在当时看来主要是事关荣誉,只是许多年以 后才会慢慢地显示出一些别的意味来—一可能是不寻常的、出乎意料的、和那样的 “品质”无关紧要的意味。 我过去在一篇小说中写到那个时代我曾有过一个年龄超过我四五岁的大朋友海 潮。不过那篇小说我有意回避了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以下的故事或许能够使你理 解在我的这种讳莫如深的回避中所隐含的苦衷。 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我以前曾作过描述,在此就长话短说。那会儿我大约在 小学念四年级,和海潮住在同一座新村里,每天放学后都跟着海潮。我崇拜(似乎 没有别的词语可以代替它)海潮,既是因为他魁梧的体魄和英俊的容貌,也是因为 他的智慧和勇气。这样的关系真是给了我无与伦比的骄傲和自信,也使我从海潮那 儿学到了许多本事和道理。那个阶段成为我整个学生时代最耀眼的一刻,内心充满 喜悦。 我向往和海潮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海潮为什么要和我这个小 学生交朋友呢?我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先后找到的答案是:1 ,我长得可能有些 像他;2 ,我的聪明伶俐也像他;3 ,由于上述两项原因,他选择我作为他的“翻 版”,要把我造就成比他自己更完美的男子;4 ,由于上述三项原因,他特别看重 我对他的忠诚和崇拜。后来我为写小说又找到了(在想象中)一个新的答案:也许 当时我不可能理解的“孤独”是海潮愿意和我这个崇拜他的小学生交朋友的主要原 因。这么一想,我回忆起当初海潮似乎确实经常单独和我在一起,有时还主动到我 家来把我喊出去。但当初我因为是一厢情愿的缘故,丝毫也没有想到这种情况有什 么不可思议的。现在我才想,像海潮这样的一个人,孤独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海潮 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前是我们这儿的县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即 和县委书记分别被对立的两个群众组织揪斗,不知去向。按照常情这样的家庭背景 总会殃及海潮,使他在社会上受人欺负,但事实上却没有这样。原因除了我们所居 住的“机关新村”,大多数家庭都有相似的背景之外,还和海潮的个人状态有关。 在那个崇尚格斗和流行群架的年代,海潮与其说是以他习武的名声(我们谁也没有 见识过,只听说他的袖管里始终揣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铜棍,又说是“三节棍”), 不如说是以一种寡言少语的“孤胆斗士”那样的冰冷姿态令人望而生畏,维护了自 身的权利。我后来在母亲因“叛徒”的问题被“隔离审查”后,曾不顾一切地和一 个骂我小叛徒的同学殴斗,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海潮形象的激励,只是那时候我已听 不到海潮的表扬了。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从两只灰鸽开始的。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海潮找到我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他有两只鸽子,想暂时寄 养在我家里,理由是这两只鸽子两星期前他卖给了刘栋,不料今天它们飞回老家来 了,他不舍得再和它们分手,想把它们留下,但刘栋就住在他家后面,不方便。海 潮说,要是换了别人,他会把鸽子送还给人家,但刘栋就不同了;此外,两只鸽子 这次飞回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它们是有感情的。 我当时听海潮这么说,心里不免有种莫名的感动。我虽然不清楚那个据说会耍 飞刀的刘栋和海潮之间有什么瓜葛(海潮曾以不屑的口气对我谈到过刘栋的“飞刀”), 但我一点儿都没有觉得海潮把已经卖给刘栋的鸽子私自留下有什么不对,相反这样 的行为在我内心激起了神秘的、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感觉,使我情不自禁地、不顾 一切地要去响应它、迎合它。海潮带我去他家看了那两只幽禁笼中的可爱的灰鸽。 要不是海潮周到地提醒我应该先征询我母亲的意见,求得她的同意,我即刻就想把 它们带回家。 海潮像他惯常所做的那样,循循善诱地问我:“你打算怎么对你妈说这件事呢?” 我想了想回答:“我就对她说,这两只鸽子是你送给我的,你不想养鸽子了。” 海潮问:“你妈妈会相信吗?” 我大度地说:“会的。我也可以对她说,我喜欢这两只鸽子,向你借来养两天。” 海潮和我约定,明天下午放学后,听我的回音。 我离开海潮后,还没见到母亲下班回家,心里就有些发虚了。其实即使刚才在 海潮面前我心里也是没底的。我知道母亲绝对不可能同意我把两只咕咕叫的烦人的 鸽子和脏兮兮的鸽笼搬回家的。这不只是因为母亲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妇人,也是 因为母亲在越来越不可自拔的紧张不安的生活困境中,根本不可能对鸽子这样的小 东西所带来的噪音和腥臊的气味儿漠然置之,更不要说有什么闲情逸致对它们表示 关怀和欣赏了。 母亲下班回家后,我没有对她提起这件事。但次日下午我还是回答海潮,已经 对母亲说过了。 那天下午海潮就把两只鸽子随同鸽笼一起搬到我家,放在阳台上,并留下了一 袋玉米粒。 关于母亲的情绪,我小时候就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征兆,母亲的心情往往和她的 头发有联系,每当她剪短了头发回家,她总是显得心烦意乱,脾气暴躁。偏巧那天 傍晚母亲下班后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回家时她脖子后面光光的,脸显得大了些,还 没见到鸽子就已是满面怒容。我当时吓得大气不敢出,不能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 但也只能横下心来,怀着“赴义就死”的决绝。还好,母亲见到鸽笼时并没有马上 就发作,只是把我叫过去,要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鼓足勇 气告诉母亲,这是海潮送给我的,他不想养鸽子了。母亲并不相信,问,真的是他 送给你的?我说,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母亲说,我们家不许养鸽子,不管你 是从哪儿弄来的,明天你去还给人家!我说,让我养几天嘛。母亲厉声喝道,你是 不是要我现在把它扔出去?! 我噤若寒蝉,知道再不能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找海潮,而是直接回家去了。我知道 我做不到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海潮,把鸽子还给他。可是我又怎么能违抗母亲的命令 呢?我在按海潮的嘱咐喂鸽子时心里七上八下。但那时毕竟年幼天真,渐渐地就被 两只争食吃的玲珑可爱的鸽子吸引了,干脆什么也不想。 后来海潮来了。他是来看他的鸽子。他又不放心地问我,我母亲有没有说什么。 我照旧给了他一个令他满意的回答。 傍晚剪短了头发、白白的脖子上露着半圈头发茬的母亲下班回家,这回她一看 见鸽子笼就发怒,朝我喝问,我叫你今天把它拿走,怎么还不拿走?我不响。母亲 又问,为什么不拿走?你耳朵有吗?我说,人家已经送给我了,人家不养鸽子了, 怎么还给人家? 母亲停了一下,又问昨天问过的那个问题,真的是人家送给你的?人家为什么 要送给你?你小心,不要对我说谎!我说,是人家送给我的,不信你去问他。母亲 说,我现在是问你,你给我说实话!你要是不说实话,还说什么人家送给你的,我 就把它们杀了。 母亲的意思是说,既然我说是人家送给我的,那她就把它们杀了炖汤。 我想母亲是说说而已,吓唬吓唬我,最多把我臭骂一顿,用扫帚柄狠狠地打我 几下—一母亲常说“我把你的腿骨打断”,但并没有真把我的腿骨打断。 我说:“你怎么不相信,真的是海潮送给我的。” 母亲说:“好,我把它们杀了炖汤。” 说着母亲就朝鸽笼走去。这时我脑子还是没有拐过弯来。我以为母亲是要以这 样的手段逼我说出实话,没想到母亲是真要杀鸽子:说谎要杀;如果没有说谎,鸽 子真是人家送的,更有杀的理由和必要。 结果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走到鸽笼前,手伸进去抓住了其中的一只灰鸽。显 然母亲的手势不对,那只鸽子惊慌失措地咕咕直叫唤。我还是没料到母亲会做什么, 我也许以为母亲会把它往阳台外面扔出去。 我不禁伸手想要抓住鸽子,失声叫道:“你要把它捏死了广母亲一声不吭回到 厨房,动作麻利地将锅铲柄上的一根尼龙绳套住鸽子的脖颈,把它高高挂在厨房气 窗的钩子上。 我这才清醒过来,或者不如说仿佛一下子掉在一个恶梦里,那根套住鸽子脖颈 的黑尼龙绳恍若勒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像鸽子一样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但是我根本碰不到鸽子。 在我的上空,轻盈灵巧的鸽子的身体一下子显得十分笨重,把脖颈拉得长长的 ;鸽子已经发不出咕咕的声音,它扑愣愣扇打翅膀的无声的姿态显得更加遥远不可 及。一些飞散的鸽毛和稀屎飘落在我的手上和头上。我终于扑地哭喊起来,伸向鸽 子的苍白尖细的手指抱住了母亲的腿。 那天晚上,母亲拎着鸽笼带我出门。在海潮家,我们见到了海潮的母亲。他们 兄妹俩也在家。海潮母亲原先是我们这儿一所重点中学的副校长,那会儿正因为 “路线问题”和“生活问题”停职审查。我母亲把鸽子笼放在他们家房间的地板上, 和海潮母亲面对面地坐下,让我站在她身边。海潮也被她母亲叫过来站在一旁。我 在昏暗的房间里始终没有抬头看海潮一眼,直到离开他家。我母亲按照出门前要求 我的,一面不厌其烦地催促我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海潮的母亲,一面不时地 插话补充我的陈述。在“公检法”工作的母亲还指着那袋玉米问海潮从哪儿弄来的, 海潮回答说是从乡下人那儿买的。他母亲就问他钱哪儿来的,是不是卖了这两只鸽 子得来的?在这样梦魔缠身的时刻,尽管我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忘记躺在鸽究中的那 只死鸽,但我还是没有注意母亲是怎么对海潮母亲解释它的死因的,只恍惚记得母 亲最后掏出一元钱放在海潮母亲面前,但海潮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结果还是把 那一元钱塞回母亲口袋。 我也还记得海潮母亲反复对我母亲说的一句话,大意是这两年海潮的爸爸不在 家,她自己也身不由己,对海潮管教不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感到非常痛心。 说到最后海潮母亲当着我母亲的面哭了。 本来我不会知道海潮母亲是怎么处理那两只鸽子(其中一只已经死了)的,要 不是半个月后的一大下午我刚走出校门,就被候在那儿的刘栋带到一条僻静的弄堂 去的话。 当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从弄堂里出来后,我当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去找海 潮。这不只是因为我当时难以启齿的原因,也是因为在那半个月里海潮已经和我分 手,并在大庭广众之下使我受辱。 我母亲的“历史问题”终于东窗事发。那个时期,我父亲因为“走资派”的问 题,已经和海潮的父亲一样不知去向,现在母亲也走了(被“隔离审查”),家中 只剩下我和弟弟两个小孩。据说母亲的问题相当严重,涉及到地方党史上的一宗悬 案:1949年解放前夕,本地党组织突如其来遭到国民党特务的破坏。当时只有少数 几个人幸免于难,据说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母亲走后,她的工资也像父亲一样停发,只是每月10号,有一个人给我和弟弟 送来30元生活费,好在我们不用自己做饭,一日三餐都在“县革委”食堂吃。但每 当我去食堂吃饭时,思想负担都很重,心里忐忑不安。我是怕见到海潮,虽然自从 母亲被“隔离审查”后,海潮只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的脸对旁人说过一次,“他 妈妈是叛徒……”但我每次去食堂都感觉到海潮会重复这句话,甚至说得更多。 我也怕见刘栋。当然刘栋并不和我说话,每次见到我时只是对我阴阳怪气地一 笑,并做一个骇人的飞刀动作。 我当时年幼,孤陋寡闻,海潮和刘标之间的纠葛我是直到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时 才有所耳闻:据称,海潮母亲所犯的“生活问题”,与刘栋的父亲有涉。那人在被 “打倒”之前是那所中学的校长。不过,他们两人(说的是刘栋和海潮)作为同班 同学,平时在公开场合相处还可以,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过火的言行,偶尔还有来 往—一有例为证:他们曾做了那桩鸽子买卖。 两人关系的公开破裂是由于海潮妹妹海燕的缘故。海燕是个长得有些男相、性 格异常活泼的俊女,比刘栋小两岁。我当然并不了解内情,只是据传,有一个阶段 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已经“敲定”了。海潮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去责问海燕,海 燕矢口否认。海潮又去找刘栋,刘栋不仅也同样矢口否认,还反过来责问海潮那两 只鸽子的事情,说,海潮卖给他的那两只鸽子,他有可靠的情报证明已经飞回海潮 家了,其中一只已经死了,他一直在等待海潮来对他作出解释,没想到海潮是这么 来见他的。海潮回答,胡说,你说这种话必须拿出证据来,不可信口雌黄。海潮还 故意说,我妹妹海燕对你说的话是个什么屁证据。刘栋说,我不上你的当,你妹妹 海燕怎么会来对我说什么呢?告诉你,这件事是你的朋友张宏亲口对我说的。我还 知道那两只鸽子你以前卖给过别人,它们飞回来后你卖给了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话 说? 海潮没有说什么,挥拳就朝刘栋打去。在他们俩穷凶极恶的殴斗中,也许他们 心里都在时刻提防着对方的“绝招”:海潮的铜棍和刘栋的飞刀。也许彼此都心存 恐惧,所以谁也没有首先使出绝招。最终这场殴斗以刘栋的撤退而告结束。 我想就是那天黄昏海潮找到了我,把我带到新村西边的桃树林里。海潮手脚利 索地用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根尼龙绳把我绑在桃树上。可是,那个黄昏,无论海潮要 我说什么,我都不回答;无论海潮怎么责打我,我都不吭声;我甚至也没有呼救。 我的这样的表现使海潮多次不解地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勇敢?(海潮也许感觉到, 我那会儿的“勇敢”才是对他真正的“背叛”,所以他才那么气急败坏。) 直到海潮离开桃树林,我才独自在阴暗萧瑟的树林里哭起来。 当然我不知道,我的哭声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我的痛苦和变化),也是在为远 去的海潮号丧—一那天夜里,海潮在三楼自家阳台上站着时,黑暗中“嗖”地一声, 一把飞刀扎进了他的右脑。当时他母亲还在学校里写交代,妹妹从早晨出去后就没 回来过,不知去向。 翌日清晨天亮后,故事才有了结局。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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