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 深秋,洛阳华林园,九花丛殿上。一位看上去年约十八岁左右,身穿黑绸长衫, 手提长形书箱,面如冠玉,五官英秀的少年书生,正在殿上黯然徘徊。 “园破、人老,秋亦堪怜……” 少年伫立瞑目,仿佛在谤听着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吟哦,和一声低沉深远的叹息。 他受惊般睁开了眼,一片落叶从他身前飘过----啊!原来只是一阵秋风。 “我能在这儿再获得些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道:“过去了,像一阵风一样,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日影西斜,少年茫然步出古园。在洛阳北街的正阳楼前,他跨上一辆马车。 车夫吃惊地望了少年一眼,张口说不出话来。那意思好似表示:都这么晚了, 少爷,你还准备到哪儿去呀? 少年挥挥手道:“赴临汝,日夜兼程,车资加倍支付。”话说完,人已进入车 厢。车夫摇摇头,又好奇又兴奋地扬起马鞭。 十天之后,临汝县的一个偏僻荒凉的小村里,忽然夜半出现了一个脸垂黑纱的 黑衣少年。少年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入村后,一劲奔往村北的一座荒坟。 身形尚离荒坟十丈远近,他忽发一声轻噫;纱孔中目光如电,遏然止步,他目 光直直的望着坟旁的一间草棚,草棚内隐隐透出一线灯光。他忖道:“那是谁在里 面?以前没有这间草棚啊!” 黑衣少年悄没声息地掩至棚前,自门缝中向内窥去,一个衣衫槛楼的老人正伏 在一张破桌上打盹,头前放着一把酒壶。“咦!”少年失声低喊道:“是丁大爹么?” 打盹的老人吃惊抬头,朝门外喃喃说道:“小武哥,是你?你,你真的回来了?” 少年推门进入棚内,一手扯去面纱,上前一把抱住那位喊作丁大爹的老人,老 人腾手揉眼,口中啊啊呓语,少年亦是咽不能成声。老少相拥唏嘘良久,黑衣少年 方始挣扎着颤声问道:“丁大爹!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唉!”老人泪眼婆姿地道:“小武地,你长得像个大人啦!”一阵哽咽, 底下的话竟说不出来。他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走到屋角,从稻草堆下 掏出一个破纸包;走回塞在少年手中,嘴唇牵动了两下,比了个要少年自己去看的 手势;然后便仿佛交卸了一件重任般地又嘘出一口气,挟起那把破酒壶,拭着眼角, 瞒珊地朝屋外走去。 少年的目光,呆呆地注定着纸包上的四个字:“书留维之”。这四个字,是师 父的笔迹。他慌忙掩好草门,挑亮油灯,对门而坐;于灯下拆开纸包,展开一张信 笺。 “维之:师父知道,你离开王屋山后,这儿将是你第一个要到的地方。孝为百 善之先,这封信如果你能读到,师父将会感到无限的安慰。孩子,师父为什么会跑 到这里来,你一定觉得非常奇怪吧?好了,你现在可以知道了,那便是有关于你的 身世问题。 现在,师父首先赠你一项光华四射的王冠----武林第二届盟主、一品箫白衣儒 侠武品修,他,才是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孩子!这次师父不过是小心 地加以证实了一番而已,其实这事师父早就知道了。 记得么?孩子,当年洛阳华林园中,师父说你姓武,你果然姓武。师父一猜便 中,你难道以为师父真的是神仙么? 唉!孩子,有人告诉师父啦!谁人呢?它便是你身上的那支箫。记得么?孩子, 当你说你平日乞食时一直将箫插在腰间,师父几乎吓坏了,那是什么缘故知道吗? 唉!孩子,那支箫就是一品箫啊!说到这里,你一定要问了:师父,那么养我长大 的那人是谁呢?师父回答你,他是你们武家的一位可敬的忠心家人,你一定又要问 了:那么,我父亲现下在哪里呢?师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不过,且别伤心。孩子, 师父可以提前安慰你一点:你父亲仍在人世。虽然师父目前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 师父坚信他一定活得很好,孩子,相信师父吧! 是的,孩子!当年在华林园中,当师父看到了你怀中的那支一品箫后,除了猜 到你可能是老友之子外,确曾在心底这样悲叹过:完了,一品箫完了!师父有那种 想法的原因有三:第一,人情之亲:莫若父子;他活着,你就不至于沦为乞儿;第 二,一品箫是他成名至宝,平时未尝一刻离手;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 一诺千金的信人。那天,师父之所以会跑去华林园,便是去赴他的约会。唉唉!那 真是可怕的一刹那,师父至今想起来犹有余悸。但是很快地,师父便想通了,结论 是:你父亲没有死。 关于这一点,师父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你父亲自当选第二届盟主之后,一直在 过着一种与死神挣扎的生活;所以他抛下你,跟你断绝父子关系,让你变成一个与 武事绝缘的平凡人;甚至沦为乞儿也好,只要你知道你姓武便行,唯有如此,方能 为你们武家留下一脉香火。 关于第二点,那更简单,他交出一品箫,乃是为了取信于那位一直被你喊做父 亲的受托者。你父亲当初定有严令交代,一品箫不准转交你手。这从你父亲临终时 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却咬牙甘冒遗恨九泉之憾将那支箫交给你的一点上可以想见。 至于第三点,师父目前正在着手追查,唉!现在可明白了吧!孩子!师父当日 吹奏那曲《燕去雁回》,心情实在是够沉痛的啊!师父以唐代隐士君之敬自拟,正 满以为与尔父再无相见之前呢! 现在,师父歇笔后,即往终南,找你父亲是师父的事,你不必操心,在未见到 师父或你父亲之前,你也不可让人知道你是一品箫之子,同时不可说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金判。 师父跟他们二人渊源很深,现在让你知道。这就是师父暂时不让你直接施展师 门武功以及明白师门派别的原因。 养、育之恩相同,看完信后烧掉,然后去坟上拜奠一番,以后别再来。在外诸 事谨慎小心,为你父亲、为师父、为你自己,多多保重。 师父草留” 武维之看完信,想起前情后景,有如做了一场春梦,“怪不得师父不许我用箫, 原来那就是一品箫啊!”他含泪喃喃道:“我,我要去找父亲,我要父亲。找着他 老人家之后,再找师父和金判,大家住在一起,维之愿意伺候他们三位老人家一辈 子。” 一叠信纸化成一群火蝶,然后一条黑影穿山草棚,奔向一座荒坟。 武维之拭泪离开这座小村时,天约四更将尽。踏上官道不久,他就似乎感觉到 有人跟在身后。由于心情紊乱,也懒得查看。到城内时天已微亮,他仍自后院翻入 栈房,并未遭遇任何骚扰,还以为自己在路上听错,是以宽心入房和衣睡下。 他睁开眼时,已是翌日午牌时分。他拥被发楞,忖道:“人海苍茫,到哪儿去 找父亲和师父呢?”他懒懒地理好书箱,走向前厅,准备用点东西后便结帐离开。 哪知一脚跨入厅内,目光扫瞥之下,忽然怔住了,原来他的目光被大厅一角的另一 双目光粘住了,那双目光发自一位紫衣少女。 那位紫衣少女,年可二八,柳眉杏眼,姿色至佳。这时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颌首而笑。武维之微—征神,暗付:“你认识我?我可不认识 你啊!”旋又讨道:“一定是的,她认错了人。” 虽然那位紫衣少女可能认错了人,但武维之知道自己绝没有看错,对方确是在 对着他笑,他无可奈何地也只好报以一笑;同时点了点头,这是做人应有的一种礼 貌,他似乎无法不这样做。仅仅如此,武维之已是脸红心跳,感到异常窘迫。 为免误会加深,他于点头示意后,立即移开目光,明白表示着:抱歉得很,你 看错人了,我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他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叫了一碗面,以手支额,背向紫衣少女。饶是这样, 他心情却仍很紧张,一直在警觉着身后。由于紫衣少女那瞥目光大不平常,他仿佛 有种预感:事情似乎透着蹊跷,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简单,紫衣少女可能还有举动。 果然被他料着了。身后响起一阵沙沙衣声,同时传来一阵清香。用不着回头, 他也知道来的是谁。他装做没有觉察到,依然静坐如故。就在这时候,一阵银铃般 的笑语,脆生生地在他耳边轻响起来:”小女子紫燕十三妹----不敢请问少侠尊姓 大名?” 武维之听了又是一愕:“少侠?她已看出我会武功?那么,她一定也会武功了? 还有紫燕十三妹,听来不像名字,当然是她的侠号了。按武林规矩,只报字号不报 名的人,多半表示着他对自己字号的自信和自豪。她这语气,就像紫燕十三妹几个 字说出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样。天下有名门派,我差不多十九都听师父说过了, 可没听说有什么叫做紫燕十三妹的啊?” 他心中疑忖着,同时旋正身躯,抬头正视,这时方看到少女衣襟上绣着一只栩 栩欲活的五彩飞燕,心念一动,忽然暗惊道:“啊!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身上 有颜色’的人么?” 这样一想,警戒之心顿起。 紫衣少女见他迟迟不答,掩口格格一笑,又道:“假如少侠说话不方便,我可 以立即吩咐茶房送上纸笔来。”又笑着追问道:“如何?” 武维之暗忖道:“哼,你以为我怕了不成?”昂然一笑道:“贱姓武,匪号维 之。”接着反问道:“姑娘呢?该不会姓紫燕,名十三妹吧?” 紫衣少女脱口而笑道:“武是文武的武?” 武维之朗声道:“是的!” 紫衣少女又笑道:“那么----维之呢?” 武维之振声吟道:“蛰之维之,以永今夕。” 紫衣少女闻言哦了一声,似甚惊异地望了武维之一眼;跟着又秋波一转,格格 地掩口轻笑起来。她笑了一阵,娇声赞道:“好句!好句!美极了!” 武维之先是一怔,略一回味,俊脸顿即大红。原来他念的这两句,乃是出自 《诗经》白驹篇。系《诗经》作者赵讽咏一匹良马,暗寓韶华如白驹过隙,挽留友 人共渡良宵之意。他一时没注意,竟脱口吟了出来。 他着急地忖道:“要是对方误会我轻薄地,该怎么办?”心中一急,额上已有 汗意。哪知紫衣少女竟含情脉脉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别脸转去,幽幽地低声道: “可惜小奴有事在身,要辜负你的盛情了。” 武维之汗出如豆,跺足叹道:“唉唉!姑娘,我,我——” 我了半天,却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紫衣少女抿唇一笑,又微嗔地飞了他一眼, 意似说:“别说啦!我都知道。这里只我们两个,我又没怪你,你还辩什么?”飞 过一眼,使拧身走向后院。 紫衣少女一走,武维之始感一宽。他试着汗,不解地忖道:“我是无心,她却 似乎有意。她连诗经都熟,应该是良家闺秀,怎会有这种态度的呢?” 武维之想不透,却知道一件事该做:那便是立即离开这里。他招来小二,问了 店帐,丢下一块碎银;才待移步离去时,紫衣少女像紫云天降,一阵风似地又到了 他身边。武维之只觉手心一暖,又是一凉;原来紫衣少女以左手拉着他的左手,迅 速地以右手在他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武维之未及有所举动,紫衣少女已附耳娇声道:“今天是九月初一;下个月的 今天,十月初一,你去终南阻天峰下。我等在那里为你接引。”话说完,俏皮地朝 武维之耳孔吹了一口气。武维之陡感一阵奇痒,连忙用手去揉,紫衣少女回眸朝他 脉脉一瞥,人已出了店外。 武维之茫然发了一阵楞,低头展掌一看,顿又不禁呆住。 原来他掌心此刻所托着的,竟是一面制作精巧的银牌,这块银牌长约两寸,宽 约半寸,厚约三分,顶端有一小孔。 现在,他看到的这一面,上方横镌着两个隶体字:“风云”。字周纹路起伏袅 绕,作风吹浮云状。风云两字下面是个数字:壹拾伍号,再下去是个人名:武维之。 “武维之”三个字,字体娟秀端正,纹路鲜明;显然即系那紫衣少女刚用什么锐锥 之物,镌上去似乎没有多久。人名之下,又是两个满镌隶书:虎坛。翻过来再看另 一面:正中顶端一只五色彩凤。 彩凤之下,左镌金龙,右镌白虎。金龙下镌两字:金判。白虎下面则是三个字: 一品箫。 武维之看罢,心头突突狂跳,一声低呼,猛向门外奔去。 可是,太迟了!紫衣少女这时业已踪影全无了。风云?龙?虎?彩凤?----武 维之脑中一团混乱。他跨上一辆马车,放下车帘,随便指了个方向,便瞑目思想起 来。 他将浅显易解的部分归纳了一下:首先他认定这块银牌可能是某种组织或帮派 的身分证明;进而他又从银牌上的图案,推想出这个帮派内部组织的大概情形…… 俗云:云从龙,风从虎。风云者也,可能是一种帮派的名称,也就是说:武林中现 在有了一个风云帮了。 “帮主可能就是那只五色彩风所代表的人物。帮主以下,大概有两个分坛: “龙坛’、‘虎坛’,龙坛主脑是金判,虎坛主脑是我爹一品箫,已无疑问。不过, 金判是第一届武林盟主,我爹是第二届武林盟主,二人已被当今武林公允为一代顶 尖人物,彩风能令他两位臣服,彩凤又是何许人呢?还有,金判即主持这个风云帮 的龙坛,师父不久之前还跟他在洛阳见过面,他老人家怎地不知道这些呢?” 噢,对了,他想:风云帮可能刚刚成立,师父尚未得着消息也未可知。他想着, 有点高兴起来,忖道:“龙坛在哪里虽不知道,但我已知虎坛在终南。虎坛归父亲 掌管,真是巧极了。” 他又想:“父亲一定想不到我已长得像个大人,还学了一身武功:一旦召见我 时,如发现了坛下第十五号弟子是他自己的亲生之子,那该是什么一幅情景啊?” 他想到这里,有点好笑,但不知怎的心头一酸,却流出两行热泪。 ’“爹爹,你还记得我吗?他暗泣道:“我可一点也想不起你是什么样子了, 爹爹,你好狠心啊!我叫维之——以前你一定替我取过名字,叫什么呢?” “不,不!他发狠地道:‘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如果听说我姓武,他一 定忍不住要盘问我的身世来历,那时我就说:‘武坛主,难道您老失落了一位像我 这么大的公子么?您老想念他吧?唉!假如这样,我们可真同病相怜啦!我从小就 没见过生身之父,不过我可没像您老这般伤怀。因为您老或许还记得令公子的模样, 但我对家父却是想也无从想起呢!他如果问:‘令尊叫什么名字?’我就说:‘我 也不知道,只有临汝某村的一位老人清楚我的身世,可惜他已死了——’” “我这样说时,”他拭着眼角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发 过一阵狠,擦干眼泪,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丝甜蜜之感从痛苦的心头泛涌出来,他 摇摇头道:“骗自己,真是何苦!” 武维之睡去了,车颠簸得很厉害,他却睡得很熟;腮边摇晃着两颗泪珠,唇角 边却挂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车夫忽然回头高喊道:“少爷,天黑啦!” 武维之探头车厢外,揉眼问道:“这到了什么地方啦,伙计?” “伊阳。” “往终南没错吧。” “错是没错,不过——” “我知道,伙计。”武维之挥手道:“继续往前赶,直到牲口出了汗,不肯再 走为止,车资十倍支付,请宽心。” 第三天,抵达洛水,过了洛水,自治宁走旱路。他买了一匹健马,沿熊耳山脉, 挥檄直指函谷关。古道人稀,他放松辔口,任马驰骋,自己却在马背上瞑目深思。 他想:风云帮一定是一个正派而伟大的帮派,五色彩凤所代表的一定更是一位 了不起的英明人物;不然的话,金判跟我爹绝不会参加。 他又想:一定是这样!要维持武林正义,金判跟我爹可能自感势单力薄,才谦 虚地另外敦请了一位更具声望的人物出面,成立了这个风云帮。 是的,应该这样!为了公益,不计名位,方是豪侠本色。 虽然帮会组织不大正派,但为了容纳天下俊彦在一起,除了以帮为名,实在也 无其他确当的名称;只要宗旨正大,其他细节也就可以不必顾虑了。 终南,终南----他忽然想道:师父八月十五的约会就在终南,难道是有人向虎 坛挑衅,师父来助战的?哈,不可能!如是这样,师父怎可说他不知道我爹一品箫 在何处?嗯,一定如我先前所料的一样:风云帮刚刚组成。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 定要我爹训训那个什么紫燕十三妹,她的言行实在太随便了。 挥鞭如风,天又亮了。远远现出一座城池,灵宝业已在望。 武维之纵马飞驰之际,游目所及,忽见前头道路上横躺着一件黑骏骏的物体, 加鞭近前一看,一声惊呼,慌忙自马上跳下,横在路心的是一具道装尸体。尸体侧 卧,面目血肉模糊,好似气绝后被人故意弄毁过一般。血流在沙地上,已成深紫色; 尸体后颈插着一支亮银镖,武维之颤手拔出一看,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这支银镖跟普通的银镖没有多大异样,长约五寸,银光闪闪,竟系纯银铸成; 所不同的,便是银镖两面,一面镌有“风云”两字,一面则镌有龙、虎与彩凤:跟 他怀中那面银牌一样,龙下镌着“金判”,虎下镌有“一品箫”。 武维之的手抖了,心也抖了,脸色眼天色一样灰白。 “这道人犯了死罪么?”他喃喃地道:“就算此人罪大恶极,这种处理手法是 否妥当呢?”接着,他颤声低祷道:“最好此事与风云帮无关,否则也希望此事并 非出自我爹的授意。” 摇摇头,一声长叹。揣好血镖,默然踏上马背。 武维之满腔热情遗然冷却了,他忽然感到无比无比的疲惫。他昏沉沉地坐在马 背上,摇摇欲坠地进了灵宝城。在一家客栈前面,他跳下马背,马交店伙;只朝店 伙无力地比了一个手势,便低头走进店内。 店内很热闹,坐满了人。店伙过来招呼,他头也不抬地挥手道:“半斤酒,菜 随便——”说完,一头伏在桌面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喝酒,他觉得头很重, 一点气力也没有。 他想:“喝点酒吧!酒也许可以令我振作些。” 四周人声喧杂,好像在谈论一件什么大事,但他毫无心情去听。不知隔了多久, 人语忽然一静,好似刚才争论的问题已经得到结果。 武维之叫的酒菜来了,他斟了一小杯,一口喝干,喉头火辣辣地好不难受,但 经过这番刺激,精神却真的微微打点起来。于是,他举起第二杯。就是这时候,他 的手在唇边静止住了,打扰他的是一声叹息----一声异常深沉而哀痛的叹息。 他怔忖道:“这人为了什么事竟难过到这种地步?”他思忖着,才待转头查看 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金判,一品箫,盟主----这就是咱们敬若神明的盟主 啊!” 这几句话,一个字有如一支利箭,支支射在武维之的心窝上。若非来时路上见 到那一幕,他可能早忍不住跳起来大声责问了。而现在,他默默地将酒倒入口中, 下意识地竟希望喝的是毒药。 他缓缓扭转脸,慢慢看清左侧不远一桌上坐着四个人。 这四人都有了一点酒意。发话的是个六旬老者,神情凄沧,灰须上的水珠儿不 知是酒是泪;另三人均为四十上下的壮汉,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另一个额角上有 条深阔的紫色刀疤。屋中另外还有二十多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者身上。 武维之不知不觉地从怀中摸出那块虎坛十五号的银牌,心狂跳着,一手冷汗。 这时,在静了片刻后,那个刀疤壮汉忽然喃喃说道:“金判咱没见过,一品箫却是 咱的救命恩人。想当年要不是遇上他,咱早就死在贺兰五虎的手底下了----所以最 近发生的这些事,咱始终有点不敢相信。” 红脸壮汉立即接口道:“你不清楚咱清楚,金判咱见过。” “哦,没听你说过呀?” “你与贺兰五虎的事,你说过没有?” 刀疤汉子哦了一声,红脸汉子叹道:“那一年,在华山附近,咱遇上黑白无常 两兄弟,咱不过朝他们两个多望了几眼,那家伙便立即兴起问罪之师。咱也是一时 好胜,顶了两句,谁知那个黑鬼手底下真狠!若非金判路过,咱们现在差不多要做 七周年忌日啦!” 众人默然,老者叹了一声,没有开口。黑脸壮汉环望了众人一眼,壮着胆道: “咱也这样想----最近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 老者勃然变色,拍桌叱道:“胡说!”跟着目瞪黑汉,喝道:“你指出看看, 谁该死呀?” 黑脸汉子期期低声道:“咱只是这么猜想罢了。譬如说,死在岳阳的洞庭叟关 胜,咱以为那老儿为人就不太正直,” 老者怒道:“不大正直就算犯了死罪么?” 武维之暗叹一声道:“噢!洞庭叟死了。” 老者余怒未息,厉声又道:“还有华山逍遥剑呢?他死得那样惨,他犯了什么 罪?”全室鸦雀无声,黑脸汉子头垂下去了。武维之几乎失声惊呼出来:什么?华 山逍遥剑白乐天也已遭了风云帮的毒手? 老者须眉颤动,嘶声又道:“衡山英雄胆乔樵,为人耿直,与老夫熊耳隐豹有 过八拜之交,他的为人老夫最为清楚。唉唉!这且不说,武当一尘道长,在三届大 会上,他那种磊落襟怀不知感动了多少人,而今却暴尸在这儿东门外不远的官道上。 他,一尘道长,又犯的是什么罪名,你倒说说看?”老者说着,声泪俱下。 啊啊!英雄胆乔樵、一尘道长都死了!武维之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老者狂饮一阵,捧壶仰天长呼道:“金判、一品箫,伪君子,色徒。天哪!天 哪!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老者尚欲再喊下去;武维之气血沸腾,虽明知老者骂得并不过分,但一品箫三 字的受辱,刺激得他理智丧失。他猛地一拍桌面,狂喝道:“住口----” 满座为之一惊,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来。他们看到一个俊美的少年,双目发赤, 脸红如火,身躯颤抖;手指老者,喝出“住口”两字,不住喘息,好似疯了一般。 大家还以为这少年喝醉了酒,连忙示意店伙过来。 店伙迟疑地走近,武维之失神地挥手喝道:“去,去!你走开,没你的事。” 手挥处,店伙一个踉跄,倒退五、六步。众人见少年手劲惊人,又是一怔。就在这 时,少年衣袖一带,格啷一响,从桌面上刮落一块金属物,少年浑似未觉。众人循 声朝地上一瞧,齐惊喊道:“虎符,虎符!风云帮虎坛银符!” 语喧腾,人移动,像屋子着了火。 武维之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过来。他抢着俯身拾起,仓煌顾盼,冀望找个机会 向众人解说一番。谁知众人已有一半退出屋外,左侧桌上三壮汉脸无人色,唯有那 老者悲愤喊着:“你们都让开,人家是冲着老夫来的,一切自有老夫承担!” 老者口中喊着,脸寒如铁地走至武维之对面。三壮汉经老者这一番好心暗示, 反倒一个个略现镇定,互瞥一眼,悄然站至老者身后。老者一出头,屋中情况立即 稳定不少,退出去的闲人又趔趄着挨进来。老者朝武维之上下打量了一眼,昂然沉 声道:“老夫熊耳隐豹钱一斑----” 武维之知道对方误会了,又气又急,不知怎么说才好。 “啊——”忽然有人打了个哈欠。循声望去,原来是角落那个身边放了一只药 箱,一直伏在桌上打盹,始终没人去注意的瘦长汉子,正伸着懒腰站起了身,众人 心在这一边,仅朝瘦长汉子侧面身影瞥了一眼,又一起转过脸来。 武维之可不同了,他目光至处,心头突地一跳,呆住了。 那人高颧骨、削鼻梁、黄皮寡肉;左眼紧合一缝,右眼灼灼如电。他不禁在心 底喊道:“啊!糟了,他不正是黄山要命即中崔魂?”听师父说过、此人亦正亦邪, 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师父交代过,此人惹不得,真想不到会在这 儿碰上。 他已迅忖道:“此人于此时此地出现,无论如何,总是对我不利。”一想到斯 人一身绝毒暗器,连天山白眉老人余桑那等武林星宿,也是凭了一支专破各种暗器 的量天尺,才占得上风,不禁心胆为之一寒。当下他也顾不得再向自称“熊耳隐豹” 的老者解释,潜运本门大罗神功,目注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不稍转瞬。 武维之这种神情,令众人大惑不解。于是,众人目光随着他二度射向要命郎中。 这时,要命郎中缓缓套上药箱,一边踱过来,一边漫声道:“风云帮,龙虎三 杀令:不服不顺者杀!不尊不敬者杀!奉令不行,或行而无所成者杀!你们连这些 都不知道,我看你们真是寿数该尽了!” 那位自称熊耳隐豹钱一斑的老者,这时也已认出这说话的是谁,脸色微微一紧, 却无惧意。大概他自信没有开罪要命郎中的地方;是以迎着要命郎中抱拳道:“原 来是黄山崔大侠,老朽钱某人这厢有利。” 要命郎中听若未闻,眼皮连撩都没有撩一下。他一迳走到武维之面前,眼望武 维之手上那块银牌,抬抬下巴问道:“虎符么?多少号?” 完了,误会定了!武维之咬牙忖道:“事已至此,误会也只好由它误会了。风 云帮一万个不对,但我爹也在里面,为了父亲成为罪人,看来也是天命如此吧?” 他心念一定,立即冷冷答道:“十五号!” 要命即中摇摇头,道:“银牌十五?唔,小辈,小辈!” 武维之冷冷笑道:“那么阁下是长辈?” 要命郎中阴阴一笑道:“岂敢,岂敢?”跟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光灿烂,上面 隐约镌着一只飞鹰的金牌;擎在手中朝武维之照了照,仰脸漫道:“龙坛金笔,三 鹰飞!”这种演变,真是梦想不到。 武维之目前虽尚弄不清风云帮内部的辈份如何排列,但先有紫衣少女自称紫燕 十三妹,复有要命郎中口中的三鹰飞,已自想到“鹰”、“燕”均是帮中金牌人物, 三鹰飞的“三”,十三妹的“十三”,可能跟他手中银牌上所镌的“十五”号性质 相同,只是一个排行数字,另外还有个可能:“鹰”属龙坛,“燕”属虎坛,地位 相等。 那么----他怀疑地忖道:“那个年纪不比我大的紫衣少女女,她难道竟有着一 身与要命郎中相差有限的武功么?”心念电转,只是刹那间的事。 这时,要命郎中已收回金牌,向他挥手道:“你去吧!有我在,这儿没你的事。”。 语气如发令,武维之听得好不刺耳。他忖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要 不是我这条小命还要留着见一次父亲跟师父,小爷不跟你拼了才怪。“旋又忖道: “乐得一走,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他提起书箱,走得两步;抬头瞥及那钱姓老者惨白的脸色,心下甚是不忍,因 此脚下不由很微微的一顿。不过,仅仅一顿,他仍然走出来了。他暗暗叹道:“我 留下来除了陪上自己一条命,于事何补?劫数啊!” 但武维之身子尚未出门,只听到身后一声闷吼,跟着是要命郎中阴冷发冰的声 音嘿嘿笑道:“刚才你们说: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这句话 说得好极了!所以本座留下你们三条命,算是嘉奖。”武维之回头看时,那老者倒 在桌边,一枚银镖插在喉管上;鲜血汨汨而出,流满一地……其余的人,呆如木鸡。 要命郎中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他从武维之身边经过时,一拍武维之肩胛,俨 然尊长地训斥道:“下不为例!本帮规律严明,以后见金牌鹰燕,要有银牌弟子的 礼貌;铜牌弟子见了你们也是一样,知道没有?”说完,哼了一声,并未等待答复, 扬长而去。 武维之跳上马背,一鞭挥下,马儿受惊健步如飞;出得城外,到达无人处,立 即掩面痛泣起来……灵宝城远远的抛在身后了。函谷关通往潼关的古道上,一匹健 马如飞地奔驰着。 马上是一位黑衣少年,少年伏身垂首,以袖掩面,双肩不住地抽动,似乎哭泣 得异常伤心。 马蹄翻起滚滚沙尘,沙尘中,时有点点泪水洒落。 当这一人一骑经过道旁一片树林时,马上少年蓦地扬起满布泪痕的俊脸,神色 悲忿凄怆地咬牙一挥左臂。一道耀目银光脱手飞出,咔喳一声,一面小巧玲珑的银 牌,立即钉在道旁一棵树身之上。他仰天一声悲叹,右手马鞭同时鞘身落下。蹄声 得得,沙尘再度飞扬。人与马,远去了。 这一人一骑过去没有多久,古道恻现了一人一骑。后来的这过一骑,跟刚才那 人一骑差不多;马健,人亦年少。这少年年龄稍长,约莫二十出头,面如敷粉,唇 若涂朱,背负长剑,神态洒脱;除了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稍微有点顾盼不定之外, 端的是调搅风流,一表人才。 两个少年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前者穿的一身黑,后者则是一身黄。 黄衫少年驰至道旁那片树林时,忽将马缰一紧,控住去势;同时仰脸深深吐出 一口长气,自语道:“唉唉!连奔三夜,也好歇歇啦!”翻身下马,信手一挥,缰 绳便在一株树身上绕了三匝。人在树边坐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道:“此去 终南,还有那么远,急也枉然。再说,风云帮虎坛座下金牌十三燕,人人绝色,个 个倾城,也不过是个耳闻。本侠自闯行江湖以来,见识过的美女已不知多少;那十 三个丫头是否能当本侠之意,尚在未知之数,这种赶法,又是何苦?” 黄衫少年自语完毕,解嘲地笑得一笑,同时仰脸去看天色;游目所及,忽发轻 噫。未见作势,身躯业已平地腾起;手伸处,自树身上取下一块银牌。反覆敛视一 阵,不禁惊喜地失声叫道:“啊!银符,风云帮虎坛银符。”说着,忽又摇摇头道: “这有什么用?一块银牌罢了,而且是别人的。凭本侠这份人才,老实说,他们请 都请不到。像咱今天这样自动前去投效,难道说搏个金牌香主还有问题么?嘿嘿!” 蓦然他一声唔,嘴角现出一丝好笑。点点头,又道:“不过,拿着它去做那些 事也妙。他再度捧起那块银牌,低声念道:“风云十五号:武维之。”一笑上马, 临去又是一阵得意的笑,说道:“武维之啊,武维之!咱黄衫客虽与你素不相识, 一无仇,二无怨;可是说不得,今后也只好委屈阁下一番了……” 第二天,黑衣少年出潼关,黄衫少年入潼关。 当夜,潼关出了人命。死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死因是:先奸后杀! 第三天,南乡死了一名美貌少妇。 第四天,平镇死了一名年轻的寡妇。 第五天,安荣村死了一名孕妇,一尸两命。 第六天,保安村也是一尸两命,又死了一名孕妇。 第七天,双尸双命,新婚夫妇双双毙命。 逼奸、强奸、先奸后杀,所有的死因全是一样。 案系何人所作?无人知道。不过,这个谜底很快给掀开了。第八天夜里,华阴 八方镖局的镖师、震天掌杨虎的独生爱女横尸闺房;老镖师躺在门口,血从老镖师 胸口汨汨流出,老镖师气若游丝地对家人说道:“那个色徒……在刺我一剑之先, 曾给老夫看过一面牌子。他,是个少年人……是风云帮虎坛十五号银符弟子,名叫 武维之。” “啊!武维之!” “啊!武维之!” 潼关至终南,在短短的十来天之内,一连出了十三宗命案。 奸,杀,先奸后杀。 凶徒:风云帮虎坛弟子武维之! 汉中府轰动了,整个武林轰动了。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谁?武维之! 蓝田一家客栈里,一位黑衣少年病倒了,气喘、心跳、高烧。大夫的诊断是积 忧成疾,由风寒引发,并根据病情开下药方。帐房取了药方正待出房,忽然想起什 么似地向床上少年问道:“唔,小的还没请教呢,少爷贵姓?” “武。” “那个武?” “武----维----之。” 病人吃力地说罢,喘息着闭上双目。因此,他没有看到帐房脸无人色的反应。 帐房一惊之下,丢落手中药方,仓惶地退出房门;找着店东,一面慌张耳语,一面 不断比着手势。 店东变颜变色地沉吟着,终于摇摇头,不表赞同。 帐房发急道:“在我们店里啊!那怎么办呢?” 店东拿不定主意地道:“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这一考虑,就是三天。黑衣少年的病况愈发沉重了;他时发呓语,口口声声都 是什么终南终南、虎坛虎坛的。听了这些话,店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病人眼如 火球,气息已逐渐微弱,但是,店中一无动静,因为店主仍未考虑出什么处理办法 来。 第五天,少年房中声息全无。一个店伙推开房门一看,摇头说了声:“好了。” 飞步便待去报知店主。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店伙领着风尘仆仆的母女两人走了过来。 年长的约四旬左右,一身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修眉凤目,极富风韵。那少女 年约二八,长相跟那美妇人一样;修眉凤目,秀唇不点自红,双颊小涡漩漾,十分 俏媚可人。这时,那少女目光掠处咦了一声,道:“那房里客人出了事么?”接着 转脸向中年美妇征求同意地道:“娘,我们去看看可好?也许……” 中年美妇笑叱道:“你这丫头就是好管闲事!”目中这样说,并无反对之意。 少女扮着鬼脸道:“像娘啊----娘为什么要赶去终南的呢?” 中年美妇笑叱道:“死丫头!你就会说……” 少女笑得一笑,人已似小鸟般地向前奔去。两个店伙横身拦阻连连摇手,意似 说:使不得,使不得!但期期艾艾地,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少女秀目一瞪,喝道:“滚开!”纤手一分,两个店伙踉踉跄跄地跌出老远。 少女冲到门前向内一看,猛退一步,惊声道:“哦!原来死了人。” 这时中年美妇也已来到少女身侧,她目注房中,摇着头道:“唉!年纪好轻, 真可怜。噫!没死嘛,快……”说着一牵身边少女,奔向房内床前。 来至床前,中年美妇又朝床上少年看了一眼,立即伸手按在少年露在被外的右 手脉门之上。少女见此情形,知道床上少年果然没死,愁惧之色顿即略宽。约盏茶 光景,中年美妇收回纤手,低头沉思。 少女忽自床下捡起一张药方,约略一看,恨恨骂道:“这张药单上没有配药的 记号,显然没有用过。见死不救,真像座黑店,姑娘等会儿非得找这些浑蛋算帐。” 少女说着,一面将药方递到中年美妇手上。中年美妇看完,眉头一皱。少女道: “娘,您说是不是?假如早点服药,哪会病成这样?” 中年美妇叹了一声道:“庸医杀人不见血,真是一点也不错。”接着又朝少女 苦笑着道:“早点服药?哼!假如服过这种药,这孩子早就没命啦!古人说:“吉 人天相!看样子,这孩子福份还真不浅呢!” 少女接笑道:“遇着娘您----当然罗!”大概发觉此刻不是取闹的时候,芳容 一紧,忙又改口急急地道:“病得怎样?有救没有?娘,您怎一点都不急?” 中年美妇微笑道:“没有救还算福份不浅么?” 少女脸一红,妇人正密道:“郁乃阴火;这孩子外似亢阳,实则是一团至阴之 气窒积在心,最忌以凉药攻之。唔,他还似乎身具某种神功;否则若换了平常人, 这种火一天也顶受不了呢!” 少女不解地道:“这就教人不解了,他既有神功在身,又怎会一病至此?” 中年美妇叹道:“所谓神功,即先天真气;可凭之伤人,亦可伤已。”微微一 顿,接着又道:“这孩子一定遭到什么重大伤心之事。年纪轻轻的,娘真想不透什 么事竟使他伤心到这种程度。唉唉!雪儿,先拿一颗‘冷香丸’给他眼下,然后照 ‘道遇散’的方子去街上配一帖药来。”。 少女取出一只小巧玉瓶,倒出一颗淡红的药丸,一面塞向床上少年口中,一面 故作不悦道:“自雪儿在习完本门心诀时服过一颗后,‘冷香丸’一共只剩下两颗。 娘看得像宝贝一样珍贵,连上次巫山神女派人来以巫山镇山之宝‘七巧圆’交换, 娘都没答应。今天居然……哼!娘说他福份不浅,雪儿,现在是完全相信啦!”。 中年美妇脱口道:“你丫头哪会懂得?” 少女小嘴一嘟道:“好,女儿不懂,娘懂,那就请娘开导开导女儿呀!” 中年美妇欲言又止,叱道:“去,去!配药去,慢了你丫头偿命!” “哟!原来雪儿有个哥哥,娘另外有个心爱的儿子,雪儿还不知道呢!” 少女说着又扮扮鬼脸,这才转身出房。中年美妇没理她,开始沉思起来。她一 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孩子某种神功的成就至为惊人,他是谁人门下啊? 没多久,少女捧着药包和煎药用具走进房来,一进门就嚷道:“娘,您看,又 出命案啦!就是昨夜,在这附近,死的是,个年又十四的少女。当时有人亲眼看见, 凶手还是个少年,虎坛银符弟子武维之。”中年美妇面色一凝。点点头道:“知道 了,煎药吧!” 这时床上少年仍是一动不动,但呼吸已较先前显然均匀了许多。 草药煎好,母女合力扶起少年,撬开牙关灌下之后,中年美妇吩咐少女守在门 口,自己则盘坐少年背后,运气为少年推拿。约顿饭光景,妇人运指在少年睡穴上 一点,脸色微显苍白地唤过少女道:“你守着他,雪儿,娘要去歇歇。”少女怜惜 地望着中年美妇,点了点头,中年美妇便离去。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少女闩好门,在床前轻轻地来回徘徊,她不时转脸去望望 床上的少年。少年脸色渐趋正常,这时正安静地甜睡着。 “这少年眉目端正,看上去颇为英秀而正派,而另一个少年却是无恶不作,唔, 人们真是好坏难言。”少女思忖着,忽然修眉一蹙。“唉唉!有了个风云帮主,我 们女人的话也就说不响啦!”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远处鸡啼,天已快亮。床上少年忽然在轻轻一啊之后, 坐了起来。少女吓了一跳,停身远远瞪着少年。嗔道:“先招呼一下不行?冒失鬼!” 少年循声一看,竟是----她。当即疑诧万分,不知身在何地,疑是仍在梦中。 他咬咬嘴唇,痛得很!又低头想了半天,这才约略想起病前的一切,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抬脸脱口问道:“姑娘,今天什么日子?” “九月廿五。” “这儿什么地方?” “蓝田。” “离终南远不远?” “不太远。” “五天能不能赶得到?” “大概可以。” “这就好了。”少年说着,宽慰地吁了一口气。 少女冷冷一笑道:“问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 “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么?” “可----可以。” 少女又是冷冷一笑道:“我问你,你待人一向都是这样没有礼貌是不是?” 少年一怔,才啊得一声,少女又已冷冷接道:“我再问你,你是谁?你知道我 是谁?你怎会躺在床上?我又怎么守在这里?你相信我一定会回答你的话?你认为 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而应该的么?”话说完,一声冷哼,手拔门闩,便欲离去。 挨了一顿训,少年完全清醒,知道自己太失礼,不禁急出一身冷汗;目光急闪 处,不禁脱口喊道:“我错了,请听我解释,小雪姑娘……” 少女失声道:“什么?你……你认识我?” 少年只好点点头。 “那么,你是谁?” “武维之。” “武维之?你……” 少女一声尖叫,急退一步;手指武维之,口中喊出一个“你”字,竟然无法再 说下去。 武维之见状,不解地忖道:“我认识你是有原因的,你对我的名字如此惊讶, 又是什么缘故呢?” 少女挣扎半晌,方喃喃地道:“你,你也叫武维之?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武维之也不禁喃喃:“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武维之不成?” 少女秀眸连转,忽然促声问道:“且慢!我先问你,前夜你在什么地方?” 武维之茫然地道:“前夜?假如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我病在这儿已快七天啦!” 少女嗔了一声,不住点头。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姑娘,难道有什么蹊跷?” 少女脸一红,摇摇头道:“不知道,你病好了自己去打听吧!”紧接着又上前 一步追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你怎认得我的?” 武维之据实说了。关于老人部份,他说:“家师的一切,不欲为外所知,尚情 姑娘原谅。” 少女不悦,恨恨说道:“原谅什么?你不说是你的自由呀!” 武维之心知少女生气,甚是不安,但又无法说得更多。 他正在感到左右为难之际,那中年美妇推门而入,同时接口笑道:“丫头,这 是武林中常有的事,你别叫人家为难了。”接着又含笑向少年道:“武少侠如期康 复,可喜可贺。妾身的一切既然少侠已经令师约略述及,这里也不用自我介绍了。 不过,少侠此次终南之行的目的,不知可否见告?” 武维之慌忙下床,谢过救命之思。方将在临汝遇上紫燕十三妹赠牌嘱令入帮, 因不满该帮近来行为而丢弃银牌;但为了要责问一品箫以武林盟主之首,何以纵令 属下作恶,是以仍欲前往终南一趟;想不到却在这儿生了病的种种经过说了出来。 然后中年美妇也将为他治病的经过说了一遍。 武维之再次恳切道了谢。 中年美妇朝少女瞥了一眼,沉吟片刻道:“依妾身之意,少侠这次终南之行, 如无必要,似可取消。”武维之默然未语,中年美妇看了他一眼,接着又道:“但 少侠有事非去不可,自是例外。不过,另外有件事,希望少侠注意。最近外间发生 了不少于少侠不利的事故,少侠今后最好暂时别用真名;到达终南也应适可而止, 随机进退。有事可以回去跟令师商量一下,令师自会吩咐你如何应付。”说完,朝 少女点点头,又向武维之道:“我们母女也有点事,马上就得离开此地,少侠善自 珍重。” 少女小雪走至门口,回头道:“再见,武少侠。学好礼貌之后,欢迎你去雪山 玩。” 武维之深深一躬,敬答道:“得空当亲赴雪山拜谢。” 母女离去未久,天即大亮。武维之匆匆收拾好衣物,在店伙们惊异的眼光下结 账离开了客店。那些眼光,他都看到宁。他以为人家只是在奇怪他的病怎会好得如 此迅速,是以并未放在心上。至于雪娘的一番话,他已听出;所谓外间发生了不利 于他的事故,他想大概是那块银牌有了不妥。至于有甚不妥,他当然无法想像。现 在,他的一颗心直指终南,再无闲情去追究其他了。 由蓝田往终南,地区偏僻而荒凉,一路甚少城镇。打尖都是向小村落里的农户 通融,既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到什么。 只有一件事令武维之惊讶,那便是他目前的功力,竟比病前增进不少。 他仔细思索,最后断定一定是雪娘那颗冷香丸的功效。 因此不禁暗叹道:“大丈夫理当恩怨分明,人家萍水相逢竟肯如此待我,我将 怎生报答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