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作者:3721 我得承认这是在回忆。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年龄和“回忆录”这种文学样式毫不搭界,可我还是充满激 情地投入到了其中。我不否认这种形式能给我带来很大程度的快感和冲动,但这些 绝不是支撑我的全部根源。 当那段回忆铺开时,我眼前便闪显出一片初春的绿野。我的学生时代在春天里 有着相当大的比例。那段回忆里,天真和幼稚就象某个庆典活动中放飞的气球一样, 在思绪的上空不停地飘荡。 那时我经常旷课。不是一个人躺在后山软软的草地上睡觉,就是拉帮结伙去老 师看不见的地方抽烟。现在想起,当时抽烟没有什么固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好 玩”。那时所做的很多事都只能用“好玩”来解释。真正的烟鬼要由无尽烦恼和钞 票才能培养出来。这两样正是当时的我和朋友们所最缺的。那时候,学生的午饭大 部分都是在学校里吃。有买饭的,有带饭的,还有象我这样把家长给的饭钱买了烟, 而不得不遵循“有把勺子就饿不着”原则的抢饭者。凡是遵循这种原则的同学,每 人都在上衣口袋中插了一把锃亮的勺子。这在校园流行插钢笔的学生中,成了一道 独特的风景。别人都称这道风景的拥有者为“插勺族”。每到中午,这道风景便开 始到别人的饭盒里去发挥威力。它的威力足以使我们除烟之外不带任何食物。可好 戏不长,学校在那年春天开始流行甲肝,带饭的同学也随之少了一大半。这个大缺 口,足以使包括我在内的众多抢饭者饿得两眼发绿。最终,我们插勺族做了让步, 各自都从家里带出了饭盒。让我们的风景到别人的饭盒里创出一番天地的习惯,却 不是一日就能改变的。流行病的风头一过,大家又开始行动起来。于是又是风景这 里独好。风景只有自己欣赏时,才感到它的美丽。让别人欣赏时,就不是滋味了。 自己的饭盒被别人侵略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尽管饭盒里的东西不是自己身上的肉, 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别人的勺子下钻进另一张嘴,被另一副牙齿大肆地咀嚼,心 底所涌出的悲痛决不亚于剜走自己身上的肉。连日征战久了,大家也就对此感到厌 倦,决定各自为营井水不犯河水。可相安无事没几天,习惯又在意识里做起怪来。 于是一些既能侵略别人又能使自己免受灾难的招式便想了出来:先吃光自己饭盒中 的精华,再到别人的饭盒中去显威。这个花招得逞了没几次,全体同学就都掌握了。 一到中午,我们班里简直就象在进行联合国速食大赛,一派风卷残云的风光,人人 凶猛个个彪悍。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个人在此刻抬头望着天花板,并用手拼命地捶 打着自己的胸口,噎的。 这个花招不再称为花招的时候,新的技术便诞生了:把自己所带食物的精华全 部藏在饭盒底部。一开饭盒,白花花一片,让人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时间一长, 这一招儿也被大伙儿给推广了。这时我又发明出了另一种更为先进的战术:一打开 饭盒就先在上面吐几口唾沫,吐唾沫的方法必须是声音很响洒播面很广让别人很恶 心的吐法。这种方法一经推出立刻风靡全班。此后的几天里,每到中午我们班里就 会窜出响彻整个走廊的吐唾沫声,这声音足以让任何一个不知情者以为这里是一处 新增设的厕所。 我之所以肯不惜笔墨地描写上面这些冗长而不切题的东西,只不过是为了让岳 瑛的出场显得隆重一些罢了。 我觉得她的出场应该隆重,事实上她在我面前所晃动的每一道身影都是那么得 轰轰烈烈。 一切都是从那样一个中午开始发生的。那是一个母亲用蛋炒饭加红烧肉做我午 饭的中午。在开启饭盒时,由于我的不小心,饭盒被扣在了地上。顿时,雪白的米 饭泛着鸡蛋的金黄铺了一地,上面还零星点缀着几块半肥半瘦的红烧肉。地上很脏, 纸屑遍地灰尘压面。气得我大骂,这是谁扫的地?怎么这么不干净!马上有人在身 后告诉我,地根本就没扫,因为今天是我值日。 饭盒落地的响声让班里的不少同学睁大了眼睛,那些眼睛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了 同情。与此同时,那些眼睛的拥有者也不约而同地往饭盒里吐唾沫,生怕自己成为 一个同情朋友而吃亏的人。尽管如此,他们还都摆出一副很仗义的模样招呼我,吃 我的吧,吃我的吧!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往饭盒里吐着唾沫,那种声音很响洒播面很 广让别人很恶心的吐法。 吐唾沫声中,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叫我,魏杰,你到这儿来。这声音使包括我 在内的很多人都感到了意外。我们插勺族臭名昭著的旗号,向来都是让女孩子退避 三舍的。犹豫片刻之后,我还是朝那个女孩走发过去。因为在心底,除了母亲让买 煤倒拉圾以外,我对女性的要求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什么事?我微侧着脑袋,把一 副大无畏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至。 你吃我的吧,我这儿也有红烧肉,我带得挺多,自己吃不完。那女孩把饭盒朝 我的方向推了推。 随着她的动作我呆了呆,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于这个刚从外校转来的女孩,我 除了知道她叫岳瑛,而且和我同桌之外,再一无所知。 你过来呀,还怕我吃了你?她掩嘴笑起来,边笑边把她的勺子递给我。她有一 双很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三层眼皮。 我走到她的座位坐下,把自己的勺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的勺子足有她的两倍 那么大。我对她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顿饭结束的时候我很尴尬,觉得这很不好 意思。对我来说,那个中午已经超出了它的实际意义。在我记忆中它象一道流淌不 尽的清泉,每时每刻都弹奏着动听的乐符。 你吃饱了吗?她问我。 吃饱了。这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她朝我笑笑后去刷饭盒,我的勺子也 被她拿走了。直到她走开很久,我脑袋里还在放映着她那动人的笑容。 勺子是她在下午上英语课时还给我的。当时我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朦胧中有 人推我。醒来后,我看到她坐在旁边盯着我。她把勺子还给我时对我说,要认真听 课,如果你能认真听课,明天我就再请你吃红烧肉,你可以再让饭盒掉在地下。 我接过勺子后立刻睡意全无,摆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把那节无比枯燥的英语 课听完。虽然她明白我的聚精会神都是装出来的,可还是对我报以了赞许的目光。 第二天的红烧肉我却没有吃成,这是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 这天无疑是我对“失望”一词理解最深刻的一天。整天我都难受异常,连午饭 母亲所做的“鱼香肉丝”也没能让我舒服一些。这可让全家吃惊不少,大家纷纷采 取了应急措施,又试体温表又翻医学书。最后邻居三姑做出了诊断:胃酸过多引起 的厌食症。结果,我应该吃的红烧变成了一大堆药丸药片。 我第一次获得和女孩拉手的感觉,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时的那种感觉 绝不同于现在和异性握手,虽然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种表示礼貌的行为。但当时那 种从手指将激动加剧后输送到大脑的炽热,却是我以后无论怎样都无法重现的。那 种感觉就象踏上通往天堂的楼梯一样,而且是电梯。 最初的炽热来自一个下午,一个全是英语课的下午。 教我们英语的是班主任刘老师。他是英语老师,这不仅我们班的同学知道,外 班的同学也知道,凡是和他一同上过厕所一同下过楼梯的人都知道。他嘴里时常念 着几句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也糊涂的外语,而且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 上课时,教室里乱得象个菜市场,说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最终,连他这 个长期在噪音中生活的人也受不了。应该指出,他在教学方面是一个失败者。失败 的原因是他对和自己工资没有关系的学生根本就不负责任。那个下午,在被我们出 奇的乱所激怒时,他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班里立刻安静下来。但片刻安静之后,整 个教室便响起了一片秩序井然的拍桌子声。他环顾四周,恶狠狠地问到底是谁不愿 意上他的课。话音刚落便站起来了五条汉子,这五条汉子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他 们的上衣口袋都插着一把锃亮的不锈刚勺子。 都到我办公室去。刘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我抽屉里有四副扑克,你们到操场上 去打扑克,自己不听课可别打扰别人。刘老师布置完任务后,他们都没有动,直盯 盯地瞅着我向老师汇报:五缺一,玩不成“够级”(一种扑克的玩法,由六个人组 成),再给找一个凑凑数。刘老师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便看到了我。他看着我, 又一次大声问还有谁不愿意听讲?一边问一边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 那么多双眼睛的期盼,我怎么能辜负?可就在我准备气宇轩昂地站起时,岳瑛 的纤手却从旁边伸了过来,她的手很软也很有力,把已经抬起屁股来的我又重新拽 了下来。于是,我面色红润地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脖子轻盈地摇了摇。 我以后的所有勇气和胆量都是从那一刻开始日渐迅增的,我也是从那一刻才有 了为达到目的勇往直前不计任何后果的品行。 她的手温软滑腻,长长的指头就象葱管般纤长洁白,小巧的指甲又象细玉凝脂 般光洁。我牢牢地坐在椅子上后仍握着那双手,整节课都没有松开。她也没有拒绝, 只是小声告诉我,别让别人看到。那一节课,无疑是我上学以来感觉最短的一节课, 以前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在如火般的炽热中转瞬而过。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拉女孩子的手,那节课给我的一生留下了最永恒最温謦也是 最刻骨的回忆。关于这一段的回忆,我每每忆起总是面露微笑,不管何时何地。 那时的我是很单纯的。 我和岳瑛的关系在这次拉手之后便被划到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范围里。关于这到 底是一个怎样的范围,我现在也无法描述。总之,它区别于同学也不同于情人。那 个年龄段的我们当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那一时期所激起的冲动,在现在看 来,不过是渴望与异性接触的念头而已。 我现在相信,那不过是一段在青春期所必然要翻滚的骚动而已。 岳瑛有晨跑的习惯,这在当时是一个被大多数人所认可的一个好习惯。这个习 惯我也有,正因为我也有这个习惯,所以才记不清我们俩儿到底是谁先建议一起晨 跑的。记不清这一点,也就是记不清第一次在校外的约会是谁提出来的。当然,我 提出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但鉴于当时我胆小易脸红发育不完全的的特点,她约我的 可能也是有的。联络方法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我在她家楼下学蛐蛐叫,连叫五 声,三长两短。 当天晚上的那夜似乎特别长,我连睡好几觉才到凌晨四点。这时我已兴奋得无 法再在床上躺着。四点五分我出的门,我向母亲解释如此早起的原因是去练习马拉 松,绕市一周。四点十分我在她家楼下学起了蛐蛐叫。这时我才发现清晨的蛐蛐叫 在静无人迹的马路上会显得诡秘异常。这叫声在其它纯种的蛐蛐叫声中更是独树一 帜。但我忘了她家住在四楼,而且是关着窗户,这点动静她根本就听不到,即使听 到,她也无法把我从其它的蛐蛐中辨别出来。 我的蛐蛐叫直学到五点,她仍没有下楼。我的叫声虽然没把她招来,可却招来 了一帮子手提电筒的抓蛐蛐者。肯定是大个的,叫了这么半天还不累。几个人说着 就朝我这儿搜寻过来。他们一伙儿中的两个我认识,全是我班里的插勺族成员。 你也抓蛐蛐?抓到几只了? 我刚出来,只听见蛐蛐叫,没抓到蛐蛐人。 路边的蛐蛐哪儿有好的?不由分说他们便拉着我入了伙。我本想拒绝,可又怕 他们怀疑我半夜站在马路边的动机,就只得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中。临走时我又看 了一眼四楼黑暗的窗户后才悻悻而去。这一个黑夜的期盼加上一个早晨的蛐蛐叫都 白费了,一切所换来的只是几只不大但却开牙的蛐蛐。 上学的时候岳瑛比我晚到。她也是满脸的倦意,一看就知道她昨天晚上也没有 睡好。说到早晨的事时,她果然说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就为听外面的蛐蛐叫。可 听来听去,除了隔壁她哥哥的呼噜声之外,她什么也没听到。 你干什么去了?忘了吗? 没有!天地良心!早晨不到四点我就在你家楼下学蛐蛐叫,不住口的整叫了一 个小时! 我们都知道对方没有撤谎之后便开始检讨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并制定了下一 次行动的方案和联络暗号:我吹口哨,也叫唿哨,手插进嘴里吹出来声音很大的那 种唿哨,还是三长两短。 我在你家楼下整傻等了一个小时,早晨又有风,我还是一身马拉松的装束,这 也太冤了! 这样算是对你的补偿吧。她朝我露出了笑容,接着,一只柔软的小手便伸进了 我掌中。看着她的笑脸,握着她的小手,心脏的狂跳也就把我的嗓子弄得干干的。 她的手很小很软也很热,我把五指叉开挟住她的五指,牢牢地挟住。这时我的脑子 里忽然渗进了一个念头:当我们年龄超过婚姻法所规定的年龄后,我一定要娶她, 天天就这样拉着她的手。 第二天我接着去跑马拉松。这次我在她家的楼下吹起了唿哨,这种响声很大的 唿哨在寂静的马路上传出了很远。这次她一定能听得见。事实上不仅她听得见,全 楼的人都听得见。靠近路边的几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灯,有人开窗在大骂,哪儿来的 王八蛋,吆喝起来就没完了,不想让我们睡觉了?旁边又有人开窗,谁他妈的半夜 三点就在这儿瞎折腾?找揍呢? 岳瑛家的灯亮了之后又灭掉,我知道她就要下楼了,顿时浑身直哆嗦,当然也 有风的缘故。 她果然在三分种以后下了楼。她和我一样,也是一身马拉松的装束。她看了我 一眼,我也瞅了她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这是因为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比我至少要高 一个头,并且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面目和她长得十分相象,可能是她的 哥哥。那个汉子瞪了我一眼,只一眼,我满腔的激情就不知哆嗦到哪儿去了。这一 次的晨跑之约我们都履行了,可都没有达到各自的目的。事后她告诉我:她听到口 哨声正准备下楼时,她母亲醒了。当然,她向母亲解释这么早起的原因也是去练马 拉松。她母亲这时提醒她楼底有人吹唿哨,这种唿哨通常是街头的流氓们联络暗号 用的。出于对她安全的负责,她母亲叫醒了她哥,让已经身强体壮的她哥陪她去练 马拉松。就这样,我们共同所认为的美妙清晨就这样断送了。不仅如此,她为了不 引起哥哥对她晨跑的怀疑,真的拉圆了架子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等到上课的时候, 她已经累得浑身要散架了。 我第一次到岳瑛家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这一点我的记忆特别深刻,那个星 期六下午学校有一个庆祝什么节日的什么文艺演出,不上课。 我现在回忆起还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中午一放学我便没命地往家里窜,窜到家里便没命地吃饭,吃完饭后便没命地 往她家里窜。这一切都是为了多节省下些时间和她单独待在一起。只有中午她的父 母才不在家,那个年龄的我最怕的就是女孩的家长。 到了她家,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我俩儿都很尴尬,完全没有在课堂上手拉手 那么轻松。她家里的摆设很整齐也很洁净,我俩在洁净的沙发上傻傻地坐着。她给 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喝水她看书。我一口一口地喝,她一页页地看。除了我们各 自的任务谁也没有多说话。我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能象在学校里一样轻松起来。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水,直到水杯见了底还一次一次地举着杯子。她一页一页地翻着 早已背熟的杂志,直翻到一页电话号码还是那么聚精会神。 这种局面是被音乐打破的。当她打开录音机让音乐流淌出来的时候,我才稍微 自然了一些。这是一种激昂的摇滚乐,在这节奏奇快的音乐声中,我们越来越自然: 我放下了杯子她也放下了杂志。我记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凝视她那如清泉般 的有着三层眼皮的眼睛,凝视着凝视着,我就有一种冲动,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解释 的冲动。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想吻她。应该承认,那个年龄中的我对“吻” 所代表的精神意义一无所知,但那时我确实有了那种欲望而且还没有加以控制。最 终,我的嘴唇碰到了她的,简单地碰了一下就分开。她的表情里有害羞也有惊恐, 这让我在以后的多少年里一直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初吻。 事实上这就是我的初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并且有个女孩在门口叫着岳瑛的名子。那个声 音听起来象是她的好朋友。那时候只要放学和上学一起走就算是好朋友。对于这个 好朋友,岳瑛所做的显然是有些不仗义了:她伸出细长的指头放在嘴唇上,做了个 禁声的手势。在她手势的作用下,我们都伸长了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那个女孩在 门口又敲了一会儿门,见没反应就走了。女孩走后,我们俩一起长出了一口气,然 后一起趴到窗户上看着那个女孩在楼下横穿马路。之后,我们又一起重新回到了沙 发上,重新布置刚才的气氛,可怎么布也布不到刚才的那个火候。 我又一次凝视着她,凝视着凝视着,门外又有了动静。这次不是敲门而是钥匙 捅门。门开了,进来的是岳瑛的母亲。她的母亲对屋里坐着一个男孩子颇感意外。 我见到她母亲更感意外,于是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阿姨您好”,另一句是“阿 姨再见”。 我贼一般地逃下楼,贼一般地穿过马路,贼一般地窜进学校的礼堂,坐在舒服 的躺椅上心还在砰砰跳动。 演出开始的时候岳瑛才来。她坐在离我不远处,坐在她的好朋友的旁边。我隐 隐听见那个女孩问她了一句什么,她回答了一句,我太困了,开着录音机就睡着了, 你敲门我没听见。 那天精彩的演出我看得索然无味,这是中午的难堪在做怪。其实细细想来,那 并不能算什么,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犯罪感,这种感觉冲击得我好几天都没有 睡好觉。 那天过后,我们谁也没提中午被她母亲“抓贼见脏”的事。对于那个中午所发 生的一切,我都把它们埋了起来,埋得很深很深。 我的回忆在很久以前是没有季节的,那种无季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岳瑛的出现 才消失。她的出现让我的回忆变得春机盎然,于是我知道春天到了。但春天总会过 去,于是我又知道,冬天还会再来。 那天,插勺族的战友高明在我桌前神秘地跟我说,我这有好东西,正宗白良友, 第二节课去后山,一人两根。 我点头,我要三根,咱是什么关系? 行。他也点头,不见不散。 在三毛八分钱一盒的蓝金鹿都得算是高级烟的当时,“白良友”级别就相当于 现在的海洛因了。其实我们插勺族当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烟鬼,一切对香烟的渴望 都是装出来的,装给别人看的。如果不是我们团伙聚集在后山,而是一个人一个人 地分散开,那样无论是谁分到一整盒的“白良友”,也不会有任何的兴高采烈。我 们抽烟纯粹是一种孩子为了摆摆威风逞逞能的活动。如果“白良友”的烟盒里装的 不是“白良友”而是“蓝金鹿”,我们插勺族的成员不看外表单凭口味,那是谁也 不能分辨出来的。 遇上一个能够逞逞威风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可在我旁边的岳瑛却不答应, 她拉着我的手使劲儿拽,边拽边说,不准你去,不准你和他们一起去抽烟,抽烟就 是慢性自杀。尽管我知道她说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可答应朋友的事怎么能不 去?况且还是去干一些“英雄们”干的事。我冲着她说,这事你别管,我是男人, 男人总得干点儿男人的事,你们女孩子知道什么? 怎么样你才能不去抽烟?她问我。 除非……我忽地笑出了灵感,除非你做我老婆。 她红着脸甩开我的手,如果你答应我不去抽烟,我以后可以考虑做你的老婆。 以后……那可不行,再说我是个男人,男人总得干点儿男子汉干的事吧?你总 不想让我一身娘儿们气吧? 不管怎么样也不准你去抽烟,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 我还是去了。 第二节英语课的时候,连我在内的八个人蹲到了后山的亭子里。一人一根烟拿 在手里,并不急于点燃而是都叼在嘴里,充分享受西部影片中的硬汉斜投在我们身 上的光辉。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个都自觉其美。 就在我们互说自己抽烟的样子是“老板威风”,别人抽烟的样子是“狗熊啃葱” 时,有人叫了一声,有人上山了。接着又有人大叫,是个女的。随后高明大叫,是 岳瑛。 魏杰在这儿吗?岳瑛走到亭边问高明,刚问完她就看见了我。我那时正叼着烟, 以一副自认为很“师”的架式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你跟我回去!她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你跟我回去!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周围就已经热闹非凡了。魏杰什么时候娶的媳妇?连 和我们商量都不商量,也太不仗义了!这媳妇娶的可不好,还会跟踪,这哪行?魏 杰,你这么怕老婆吗?连抽根烟也得请示吗? 你们给我闭嘴!岳瑛声嘶力竭的向他们喊,我在这里用“声嘶力竭”来形容她 当时的样子可是一点儿也不过份。那种超越她以后化妆极限的相貌,我今天已经无 法用笔墨来重现。我只记得当时那帮兄弟被她的样子和声音所惊呆了,一个个都傻 乎乎地呆站着,不知该再干些什么。她仍拉着我,你跟我回去! 我不愿被我的兄弟们瞧不起,就铁着脸甩开了她的手。我也不愿惹她生气,于 是又对她说,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 不准你抽!她一把就把我嘴上正叼着的烟扯了下来,并在手里挤碎了,你跟我 回去! 我从行动上想当英雄的欲望便这样被抹杀了。刹那间,我觉得那些兄弟的眼光 几乎要把我的脑袋压到厕所底下。我的自尊,如果说那是自尊的话,那我的自尊是 被这样一组行动所维护的:我朝她喊,你这是干什么?这是高明的烟,这是他好不 容易才弄得的呀!你赔!你给我赔!我边说着边推了她一把,只一把,可……她摔 倒了! 她摔倒在沙石满地的亭子外面,一块尖利的石块擦破了她的膝盖,鲜血很快就 渗了出来,这使得她雪白的长裙变得点点斑斑。她咬咬牙,站了起来。我本以为她 会哭, 可她没有。 她对我说,你跟我回去,回去我赔你一盒烟。我本来想说我要 “白良友”,可看着她白色长裙上的点点斑斑,就忍住了没说,默默的跟她走了回 去。 回到课堂之后,我们没有再拉着手上课。 我从她的侧面望去,她小巧的鼻子在急促地一张一合。我觉得她那是在哭,虽 然我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可我知道她那是在哭,而且哭得很伤心。于是我知道自己 的那次“英雄”是当错了。 事后,那群目睹我被她拉走的兄弟都没有再耻笑我。我想这是因为岳瑛留了血 的缘故,或者是她所暴露出的那种坚毅让他们敬佩的缘故。 第二次到她家是她请我去的,也就是在她摔倒后的第二天。那天是星期四,星 期四下午学校规定是不上课的,这也是我到她家里玩的最好时机。中午一放学我便 被拉着去了她家。午饭是在她家吃的,她做了我爱吃的红烧肉。吃饭的时候,她很 严厉地让我洗手,而且还一遍一遍地检查,这让我不得不洗了三遍。她那严厉的口 吻简直象我妈,甚至比我妈还要严厉。 你知道吃这顿饭的代价是什么吗?她在饭后问我。 是什么?要钱没有,要命舍不得。 你吃了这顿饭以后就不许再抽烟! 你怎么开始不说?你要开始说我就宁肯只过烟瘾。 烟对你那么重要吗?她拉着我手问我,你肯为了我把烟戒掉吗? 我又不是为了你才开始抽烟的,对了,你说过赔我烟的,还是一盒呢。你家的 烟在什么地方?我边说边开始在她家里四处乱找。结果还真让我给找到了,在茶几 上我找到了一整盒的“三五”。这种“三五”牌的香烟在“蓝金鹿”横行的年月里, 在我们那帮口袋里以零钱见长的兄弟中,简直就是奇珍异宝。我拿起那盒刚开封的 烟跟正刷着碗的她说,你说了还我烟的,我就拿这盒了。说着,我就叼上一根四处 找火。 她猛地窜了过来,挥手打落了我叼着的烟。她手上沾带的水珠也不客气地挥到 了我的脸上。我一颤,怎么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说话当然算数!我可以把烟给你,但你一定要把烟全部还给高明,你不准抽。 你没看别人都抽? 别人抽是别人的事,和我无关! 那我抽烟和你有什么关系?说这句话时,我被一种喜悦所包围了,那是一种足 以让我刻骨铭心的喜悦。你真想做我老婆?我仍陶醉在那段喜悦中。 呸!她啐了一下,谁希罕做你的老婆?不害羞,你把烟给我,我去给高明。 我没理她,从烟盒里甩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我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过烟 瘾,只是觉着看她生气是一种享受。男人怎么能不抽烟?男人不抽烟简直就是二尾 子!你拿火来。 她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一次伸手来抢我的烟。 傻站着干什么?去,给我拿火去。 她仍没有动弹。 你倒是去呀!我伸手去推她。 你非要抽烟是不是?她问我,有了烟你就可以不要一切是不是? 也不是都能不要,起码火柴就得要,要是没火,烟有什么用?我没有意识到她 在此时已经把脸装扮上了一种极为严肃的表情。 她跑一般冲到客厅,拿了一个打火机扔给我,抽吧!你抽吧!我看你抽!我打 火机,她撅嘴。第一下没有打着火,她微笑。我打第二下,她又撅嘴。火机点燃, 她嘴角开始抽搐。我点燃烟,吸一口后喷在她脸上。她盯了我半天,然后转身冲回 自己的屋,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随后而至。推开那扇门,我发现了一个全是春色所笼罩的世界:满墙的明星 照,满橱的长毛绒玩具。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女性世界,满世界的春色不由让我窒息。 可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她便冲我大喊,你出去!你给我出去!走!你赶快走!她 从伏在的床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冲我在喊,你走!你走!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你去抽你的烟吧! 那一刻我才发现平时温柔之极的女性身体中,竟能蕴藏着那么巨大、那么无穷 的能量。 我离开了她家。出门时,她声嘶力竭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于是我感到烟 雾熏伤了眼睛,眼泪在眼中不停地打着转。这些眼泪在我走到楼下后就不受控制地 流了出来。我知道这很不应该,这很不男人,可我还是哭了。我清醒的知道,自己 和她一起拉着手上课的温馨时光以后是不会再重复了,那段日子已经永远滑出了我 生命的轨迹。 事隔很多年以后,我才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中知道,她现在的父亲是她的继父, 她的亲生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父亲去世的原因是得了肺结核。 她母亲从小就和她解释肺结核是大量抽烟的结果。 如果时空能够清晰地刻印出过去,我一定会尽一切努力重新修改自己。那一夜, 我在初春的旷野中四处飘荡,接触到任何有质感的东西都毫无感觉,于是我知道自 己是在做梦。我也确实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回到童年的梦。 那一年,我没有见到岳瑛;第二年,我没有见到岳瑛,第三年,我还是没有见 到岳瑛……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据一个满眼都是羡慕的女同学说,她嫁给了一个不抽烟的德国兄弟,定居在了 慕尼黑。 对于慕尼黑,我除了知道那是个盛产啤酒和酒鬼的城市之外,再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