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讴”锁记 一百五十多年前,徽戏科班“老阳春”为生计所迫,在初冬的一天,把他们二 十多人的行装以及不可预料的命运搬到了三辆马车上,悄悄离开家乡,顺运河沿驿 道,辗转流离,最后在莱芜西邻泰安落下脚来。不久徽戏传入莱芜。此时,粗犷高 亢的秦腔,经河南流传到汶上一带,近而也流传到了莱芜。而莱芜人,按照当地习 俗、方言和自己的喜好,将徽戏和秦腔巧妙结合,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莱芜梆子。 莱芜梆子高亢雄壮,旋律朴实,行腔流畅,没有大幅度的旋律变化,没有冗长 的花腔拖腔,节奏明快,如唱似说,质朴自然,正如直爽、朴实、诚恳的莱芜人。 它最具特色的是“讴腔”,尾音用假声翻高、往里吸气演唱,“讴--”的一声, 清亮高亢,余音萦绕,乡村静夜,不用任何扩音设备,亦能远播数里。因了这缘故, 莱芜梆子在乡间普遍被叫作“莱芜讴”。莱芜讴的表演粗犷豪放,长于夸张,特别 是“花脸”的“推圆场”,手掌撑开,前后推动,整个身体随之大幅度地前仰后合, 靠旗前后摆动,推之见勇,动之见猛,舞台人物之英勇威武栩栩如生,大有气派; 再是朴实生动,生活气息浓郁,特别是小旦的台步,稍大而节奏缓慢,整个身体从 上到下浑然一体协调扭动,酷似农村青春暗藏的少女,亲切生动,风味别具。 莱芜讴很快在乡间热起来,除了比较有名气的14家科班,清末民间业余演出 团体开始出现,多达百余个。然而,莱芜讴是名副其实的地方戏,百余年来,它真 正流行的范围也就是现在地级莱芜市30个乡镇2239平方公里的地域,尽管在 兴盛时期,演出范围逐渐延伸到新泰、日照、平阴、临沂、济南等方圆七八百里, 但并没有如在莱芜的地盘上那般的火热。我老家那个小村在莱芜的东北边缘,过河 去就是淄博市的沙井村。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河之隔,两村习俗就有诸多差 异,特别是语言,声腔用词大不相同。我们村的业余剧团拿全村妇孺皆迷的莱芜讴 到那边交流演出,人家说那架式有大剧团的气派,可就是声腔太难听了。我想莱芜 边界村镇的业余剧团,大概都有类似的遭遇。莱芜讴是我们莱芜人自己的戏!京剧 迷大江南北都有,可是莱芜讴迷恐怕只能从地地道道的莱芜人中才能找到。然而, 我丝毫没有小看莱芜讴的意思,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莱芜讴是很了不起的。195 4年,莱芜县人民政府成立了莱芜梆子专业剧团。他们自己编排的那些把握时代脉 博取材于莱芜真人真事的现代剧目,使莱芜讴真正走出山东走向全国甚至面向世界。 《送猪记》、《三定桩》、《红柳绿柳》分别于1965年、1975年和198 2年晋京汇报演,周恩来、朱德、彭真、叶剑英、杨尚昆、康可清等国家领导人观 看演出并接见演员。《三定桩》、《红柳绿柳》被拍成电影在全国放映,《借闺女》 拍成电视片,1980年被中央电视台选为大联播节目向全国播放。最风光的要数 《三定桩》,1977年4月,剧组去广州为参加第42届广交会的80多个国家 和地区的外宾演出,用5种文字翻译唱词。一个地方剧种,如此轰轰就足以自豪了。 不过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莱芜讴的真正生命在乡间,真正的辉煌是乡 间业余剧团创造的,譬如我老家那个曾经颇有名气的小剧团。 在记忆里,常常是在第一场雪后的山村寂静里,传来了欢快的锣鼓声,还有谁 几乎一年没得施展的好嗓子炫耀似的“讴--”起来。春播,夏种,秋收,种麦, 山里人一年四季有三季几乎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只有下了雪后,麦苗儿在 雪被下做梦,山里人也到了休养生息的季节。在那温饱没有解决的日子里,精神食 粮一样的短缺,莱芜讴几乎是乡亲们唯一的文化享受。对他们来说,翻来复去排演 “莱芜讴”,就是他们最好的休息。雪下了,冻封了,那些手上结满老茧,脸膛晒 得黧黑的男男女女,暂时放下自己的艰辛,去演绎别人的悲喜,也同时走进自己一 年的最辉煌里。 剧团是几个解放前在“小阳春”学过戏的老头为骨干成立的,最初的时候也只 是唱些《两狼山》、《春秋配》、《全忠孝》、《牛头山》等“江湖十八本”里的 几部老戏。后来带了几个年轻的,年轻的被村里“公费”派到县剧团看过一回戏, 看的是现代戏《送猪记》,回来后那几个年轻人一起做老支书的工作,说还是现代 戏好,离人近,觉得亲,怂恿想法搞剧本,唱现代戏。老支书对剧团的骨干们说: 主席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这现代戏,还真得 唱。就集思广义想办法搞剧本。后来就有一个老骨干想起他三姨的侄子的小舅子在 县剧团打字幕。老支书就和那个老骨干去县剧团找到那个打字幕的,人家说不好弄, 剧本只有油印的几本,主要演员才有,他只管打字幕,哪能有剧本?老支书他们不 甘心,狠狠心请那打字幕的下了回馆子,一斤老白干下肚,三个人都喝晕了,打字 幕的拍着他胸前的排骨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弄到剧本。他就说了一罗 筐好话,从一名演员那里弄到剧本,连夜抄了一本,隔一天给捎回了村。从此每年 老支书都要去请他下一回馆子,弄一本新戏。可是旧时科班学戏,既没剧本也无曲 谱,靠的是口传心记,村剧团没人识谱。村里就派两个年轻演员拿了剧本到七里外 的中学里让一位老师教。那位老师还戴着右派帽子,被人那么器重,十分感动,就 每天放学后跑到村里教到深夜再跑回学校。大半个冬天下来居然囫囵吞枣学了个差 不多,而且几个心灵的年轻演员还学会了识谱。 物以稀为贵,五六百口人的村子,登台唱“莱芜讴”的不才二十来个人吗?只 要进了村业余剧团,不论只是演个群众甲还是匪兵乙,走在人前一样的有理由把头 抬得比别人高。特别是开始排练前,对着挤满了村办公室的人团子挥着手赶一群鸡 鸭一样说“靠后点靠后点”时,那种自豪都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热闹的人每 天总是很多,有老人,老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说丰道欠;有青年男女,青年男女一 边看热闹一边偷眼看看着意中人,不过那时的青年男女在恋爱上的经验实在可怜, 仅仅是看对方一眼,就心慌得丢三落四;有孩子,孩子们对唱腔词句不感兴趣,他 们在人空里钻来钻去,得空戴一戴假须,或者耍耍木枪。观众一边看一边评头论足, 有些还要手舞足蹈做些示范,示范得很象样,就被支书请进了剧团,成为其中骄傲 的一员。那时候村里没有表,至于演练到什么时候,全看支书的精神头。折腾到鸡 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回到家里女人或男人照例没睡,勤快的女人要烧把火把锅里 的玉米糊粥热了给男人盛到碗里端到手上;会疼女人的男人会攥了女人冻僵的手给 暖暖,用嘴里的热气去呵她脸上的凉气。平日怕女人的男人因了演“莱芜讴”而敢 “放个响屁”,怵男人的女人因了这缘故也敢耍点小脾气。甚至有些心活的拿了剧 中的人物或戏里的搭裆去比较,开始对自己的男人或女人不满意,闹些小肚鸡肠的 别扭。虽是农人休养生息的季节,但早晨照例早早去挑粪,一路上除了议论昨晚的 排练如何如何似乎就没了别的话题。这些话题里的精采篇章,吃过早饭也就会人人 尽知。演员们从人前过,便被指指点点,或褒或贬。整个冬天剧团的人成为小村的 焦点人物。未婚嫁的年轻男女家里更加热闹,村里村外的媒婆都有,路上碰到熟人 不说名不道姓,张扬地说我给演“红柳”的说个婆家哩。这些在乡间有“铁嘴”之 誉者,往往在这些什么“红柳”、“绿柳”还有“栓保”的家里碰了壁,因为剧团 里的这些青年男女往往不知不觉间受了剧里角色的影响,在终身大事上自作了主张。 那年头在偏僻的小村自由恋爱的实在稀罕,囿了这剧团,我老家可算开了风气之先。 大哥相框里有一张1974年去公社汇报演出时的剧团集体照,数算一下二十七个 人倒有4对做了夫妻。 因了这莱芜讴,因了这小小的剧团,因了这铿铿锵锵的锣鼓,小村的冬季成为 最生动的季节。新年不觉就在锣鼓声里到来了。过了年初二晚就开始唱戏。唱戏当 然是在露天,午饭后就开始忙碌起来,埋木杆、挂幕布、拉电线、安嗽叭等等。太 阳还高着呢,就有孩子抱了板凳去占地方,在场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给爹 娘还有远路留宿的亲戚占下地盘。天麻麻黑,戏台上的灯亮起来,戏台以及周围照 耀如同白昼。第一遍锣也同时紧凑地响起来。那锣鼓紧凑而稍显仓慌,透露出那是 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热情和一个冬季的激动与等待。一会儿大人们三三两两就来了, 扛着三脚或四脚的杌子、或长或短的凳子,手里还带着心慌得没吃饭的儿女的晚饭, 因为是过年,面再稀罕,也要竭力带个馒头,当然有煎饼,也有烧地瓜。场子里叽 叽喳喳满耳嘈杂,于是就放开喉咙喊,或小四子,或小菜花,或卫东,或建国,一 时间呼儿唤女,应爹答娘,人声鼎沸。孩子们吃了大人带来的晚饭,更加生机蓬勃, 窜到戏台上翻跟头,比手划掌,发出引人注目的怪叫;或者趴到学校窗口,看演员 们化妆。大人们也被孩子的欢乐感染,没了平日的稳重和规矩,大声地说笑,甚至 开些过火的玩笑。但这时人人仿佛不再那么敏感易受伤害,多了宽容,加了随和, 添了融洽,即使平日里有芥蒂见面就扭头的,也在笑声里搭了腔,开了口,有了笑。 二遍锣后,场子里已是人山人海,没有占到好位置的毛头小子,就有的爬上树杈, 靠在树枝上,居高临下晃荡着双腿。三遍锣响过,全场静了下来,戏就要开场了, 人人都屏息等着第一个上场的演员唱出旷野里的第一声。那第一声,就如同从他们 心里唱出,回肠荡气,余音萦绕。一边看,一边就有人指点说演谁谁的是谁家的四 妮子,或者国庆子,而身边就有着演员的爹娘或者知已的亲戚,就愈加说些夸赞的 话,演员的爹娘或亲戚,就故做没有听见,而脸上火辣辣地得意。一个冬天的反复 演练,剧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了如指掌,甚至下一句要唱什么,不少人也已熟 记于心。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看得如痴似醉。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看的不是戏的本身, 许多人以戏为依托,演绎着自己的心事。老年人回味着自己大半生的得意和遗憾, 年轻男女,则寄托着种种心旷神逸的梦想,懦弱者鼓着英雄志,光棍汉做着娶妻梦。 莱芜讴,为沉默寡言的山里人提供了难得的交际和抒情机会。 初三晚上就要到外村去唱了,这是早在年前就已经预定好的。下午请戏的村子 派了人来搬道具服装,演员们早早吃了晚饭下步走着去。顶好的村子就数公社驻地 村了,他们有一辆拖拉机,腾腾吐吐来接。那时拖拉机也实在少见,每个人就十分 的荣幸和骄傲。那些年的冬天好象常常下雪,,那些年的冬天好象特别冷。戏装单 薄,寒风剌骨,演员每每下场总是冷得说不成话,那些演士卒的更受罪,站在台上 一动不动,常常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握刀枪的手都没了感觉。在两场戏之间,村 里要备下点心,常常是一人一碗面条,或者是一碗面疙瘩,这就是唱一晚上戏的全 部报酬。就是如此,总要有些村子故意刁难。那时村村一样的穷,而这么个偏僻的 小村却因了这小剧团而颇有名气,人家不服,不服当然就想让你出出丑。第一次去 公社驻地村演出,戏台上只安了两个40瓦的灯泡,连扩音器都没接。那回演的是 一出场革命题材的现代戏,一开始新四军战士上场,要一个跟头从课桌上翻过去。 带去的那张课桌是专门挑选的,稍矮一些。可是那天却找不到了,摆在后台的是一 张又宽又高的八仙桌。老支书一看明白了,招集了大家研究对策,大家群情激愤, 说这个脸咱不能丢。大家就按老支书的建议在后台稍作演练。上场时,那张桌子向 前台一摆,人群先是嘘了一声,接着鼓起倒掌。一个新四军战士举着手枪威风凛凛 冲上前台,一个漂亮的空翻后跪在地上,后面一个接一个的战士冲上来,手在跪地 战士的背上一按一个前滚翻利落地翻到桌上,接着一个空翻稳稳落地。掌声哗哗地 响起来,十几个战士冲下台后好长时间,雷鸣般的掌声还没有停息。那一回,公社 驻地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的路上,人人喜气洋洋,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十几里 山路,个个丝毫不觉得累。 70年代末我们家乡分田到户,这个小剧团随之解散了。期间曾有几年他们自 发组织起来演出过几回,但再也没了往日的风采。这几年就连锣鼓也坏的坏丢的丢, 更不用说演出。我老家东邻的四爷,已经七十多了,是个老莱芜讴,过些日子就自 拉自唱一番。他拉的那支大胡琴,椿木为筒,前端盖以梧桐板,琴杆粗短,琴音高 昂、清脆、纯正。四爷说那是他大半辈子唯一贪污的集体财产。他心里高兴了唱, 烦了也唱。今年年初二,他在村口语录墙下拉起来,随他唱的还有三四个人,顶年 轻的也有五十多了。他们用白发苍苍的脑袋打着节拍,哼得如痴似醉。我说四爷你 们这么热,再组织起剧团来嘛! 四爷说组织不起来了,现在都忙着挣钱呢,光下力没报酬的事,谁还做呀?不 是那些年了。 我说村里也可以从提留里拿出一块来,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也是应该的。 他说拿出钱来也找不到人呀。热这玩艺的,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年轻 的,要电视有电视,要录音机有录音机,村西狗胜的大小子,我听说都买了叫为啥 敌? 我说叫VCD。 四爷说对,就是这玩艺,我听说电影啥的都能演。呵,你看看,来演个电影都 没多少人看了,别说这莱芜讴了。啥东西都有个兴,都有个衰,兴有兴的理儿,衰 有衰的理儿。这莱芜讴啊,是我们这辈人的热活营生,你们这辈人有你们这辈人的 热活营生啊!要咱们祖祖辈辈都热一样东西,那就坏醋了。 最后四爷说,不管咋说,莱芜讴是咱莱芜人的特产,不会失传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