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风云 作者:猫猫45 邵子桐的母亲是个基督徒,小时候,他常随母亲去望弥撒。上了高中以后, 他便不再参与望弥撒的仪式,但还是每周与母亲一同去教堂,帮神父更新黑板上 摘抄的《圣经》。他觉得《圣经》写的东西很神奇很精妙,常让他对事物有新的 感觉和新的认识,也让他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成熟一点,他喜欢那种成熟的优越感, 于是他喜欢抄圣经。 高三的某一个周日下午,邵子桐正抄耶苏复活的那一段。 “我可以叫你桐哥哥吗?他们说你叫邵子桐,说你会讲故事。”稚嫩的童声 在身后响起。邵子桐回过头,竟是一个纯净美丽的小女孩,纯白的连衣裙,干净 的白袜子和一双漂亮的小红皮鞋,小小的五官巧妙地点缀在白暂的脸上,小下颌 俏俏地向上扬起。 “哈哈!”邵子桐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说,“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阮莫若!” 邵子桐于是讲了耶苏出生在马棚里;讲了当叛徒的犹大;讲了耶苏被钉十字 架;讲了圣主的复活……有几次,他想那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吗?于是他看她的眼 睛,从那里,他感觉到,她是懂的,而且甚至比自己还要懂。他突然有一种奇怪 的想法,那不会是耶苏的孩子吧? “桐哥哥!你下个星期还来吗?” “来啊!” “那我等你!” …… 高考结束,邵子桐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 乘火车去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大学报到,邵子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向外看。 看到山,他想起领着若儿上山时,她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漂亮得很;看到田里 收割庄稼的农人,他又想起教若儿给教堂的菜地锄草,她竟把菜都锄了而极力保 护那些杂草……若儿!若儿?邵子桐奇怪自己怎么会看什么都联想到若儿。算了, 这会儿,他也不想再看什么风景,只想一个人坐着,看看书,就看那本买了很久 却一直都没有看的《围城》。 书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即将就读中文系的邵子桐竟没有看懂。明明刚刚方鸿 渐在旅途上,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有人偷偷地吃烤红薯。红薯不就是平时说的 地瓜吗?若儿很喜欢吃的。若儿?怎么又是若儿?邵子桐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从坐上火车算起,他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到若儿好几次了,初次离家的他竟然都没 有这样地去挂念父母。 “桐哥哥,你说小河里有鱼吗?我想下去看看,我们一起去?好啊!” “桐哥哥,你会踢键子吗?哈哈!你不会!……你才踢了三下,看我的,我 能一次踢三十下!” “桐哥哥,这只蝴蝶的翅膀湿了,我们把它放在阳光下面,你说它能晒干翅 膀继续飞吗?……哇!桐哥哥,它飞走了,好棒哦!” “桐哥哥,稻草人会看吗?会听吗?他怎么看守庄稼呢?那你说他会想吗? ……桐哥哥,你看我像稻草人吗?呼啦呼啦!我把麻雀都赶走了!” “桐哥哥……” “……” 邵子桐突然觉得若儿又在耳边喊着动听的“桐哥哥”,笑出了声,当他发现 邻座漂亮的女生奇怪地看自己时,才发现自己的表现有多傻。 此时的邵子桐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孩会巧到与自己同班;想不到她会在 大二的时候成为自己的女朋友;想不到大学毕业一年后他们会结婚,更想不到她 为自己生了一个可爱如若儿的女儿,而他会为自己的女儿取名邵如若。尽管妻子 说这是个咬嘴得要命的怪名字,邵子桐还是坚持用这个名字给女儿上了户口,因 为当他在医院里看到女儿第一眼的时候,他莫名地想到了若儿,他希望女儿会生 得像若儿一样美丽可爱,在他的记忆中,若儿是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 事实上,当邵子桐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半年后父母会 举家搬到大学所在城市去定居,若儿问他会不会再回去时,他说他会的,但列车 驶进终点车站以后,邵子桐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到了一九九八年,邵子桐已经毕业后留校中文系任教七年,而且是全校最年 轻的系主任;妻子则已经是某私营公司的部门经理,也算小有作为。不知道是上 天特意安排还是单纯的巧合,妻子总是喜欢给四岁的小女儿邵如若穿上纯白的连 衣裙、干净的白袜子和一双小红皮鞋,邵子桐对女儿这种装扮是没有丝毫异议的, 因为他在吃惊妻子与自己想法惊人相同之余,也认为那样一身打扮是最适合小女 孩的。邵如若每天到幼儿园里去学会各种各样的儿歌舞蹈,回家便缠着父亲欣赏 并给予掌声,邵子桐喜欢听,喜欢看,更喜欢抱着女儿亲个没完,直到小女孩喊 “爸爸的胡子扎死人”为止。这样的一个家庭,让邵子桐觉得很幸福,也很满足。 一九九八年,对于邵子桐来说,那还是个不平凡的年份…… 情伤 一九九七年,阮莫若十九岁,七月高考落榜,她选择了逃离学校,独自一人 来到了这个城市,经同乡介绍,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 一切都是新鲜而又陌生的,看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和鱼贯而行的车辆,听着别 扭的异乡方言,阮莫若觉得好茫然,她似乎一下子就能感受到,这城市的繁华背 后有着与她内心一样的冷清与无奈。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她开始找不到自己的 路,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她不知道那份光明是否也属于自己,而这城市,仿 佛并不是她的天地。 糊里糊涂地看到了那张招工启事,糊里糊涂地走进了那家快餐店,然后糊里 糊涂地成了一个服务生,这便是她有生以来糊里糊涂的第一份工作。每天传递着 各种各样的食品和饮料,奔走于出货口与顾客之间,看着来来去去的食客们,品 味着他们脸上或满足或开心或深沉或根本捉摸不透的表情,阮莫若经常会想他们 都是怎么样去生活的,却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她有点累。她有时候很奇怪,自己 为什么要去捉摸那些,无聊! 每天交班后,她哪儿也不去,直接回住处。最多有时候她会去快餐店附近的 那家超市,但也只是看,什么也不买。走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间,她有一种优越 感,一种上帝的优越感,但她从来不去行使上帝的权利,也从不去享受上帝的待 遇,因为她总是觉得那离自己有点远,标明了售价的商品对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装 饰,甚至是一种欣赏。 她喜欢做饭烧菜,觉得那就像是在从事一项非常精细的工作,要从筹划开始, 然后采购原料,对原料进行加工再加工,装盘则是包装的过程。而吃者便是消费 者,有人说“好吃!好吃!”,那么就是贴了合格标签了。但是阮莫若做的饭菜 只有她一个人吃,因为与她同住的南方女孩安子是从来不在家吃饭的。刚在一起 住的时候,阮莫若觉得安子的行踪很神秘,晚出早归,穿得像个贵妇,花钱如流 水。阮莫若从来没有问过,因为别人不说的事情她不喜欢问,后来,她渐渐地明 白了安子的职业性质,但她没有觉得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妥。 日子过得很平静,当阮莫若领到平生第一份薪水的时候,她已经慢慢地适应 这个城市了,并且她的生活用品都来自那家常去的超市,她已经能够纯熟地使用 上帝的权利了。 阮莫若去学电脑并参加成人高考补习班的时候,安子笑她有钱没地儿花了, “一个快餐店服务生学什么电脑,考什么大学?”这是那安子的原话,阮莫若只 是一笑,不想告诉安子自己是因为看到她的生活才决定去学习的,而事实上高考 落榜的时候,百之分二百厌学的阮莫若已经发誓再也不进学校的大门。 第二年的九月,阮莫若真的考上了成人夜大并开始了为时三年的学习,而这 时她已经在一家打印社里做打字员了。她下了班来不及吃饭便匆匆去上课,每天 的课是两个小时,不间断地讲,刚上晚课的时候她还真有些不适应,经常饿得有 些吃不消。下了课跑去赶晚上最后一班公车回住处,有心情便做点简单的饭菜来 吃,没心情便是泡面点心打发晚餐了。一个月的课上下来,倒也习惯了,大概是 生物钟跟着调整过来了吧,胃已经把晚餐的时间往后调了两个多小时。 这一天,阮莫若上完课回到住处,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打麻将的声音。安 子有时会带人回来搓麻,阮莫若不喜欢,但她能理解,她知道其实那些人人能从 那唏哩哗啦的声音中寻出某种刺激,很认真地去争论几块钱的输赢,那也是一种 乐趣,原理夸张点说有点像抽大烟,明知道没什么好处却想戒也戒不了。 “哟!大学生回来了?”安子叼着烟,嘴里含糊地说。她说话总是喜欢冷嘲 热讽,但阮莫若知道那只是她说话的习惯,并没什么恶意。一同打麻将的三个男 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阮莫若,其中的一个瘦男人眼光尤其怪,盯着人看的劲头像要 把人看穿。安子总是跟不同的人打麻将,阮莫若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 “我们刚才在大排档吃过了,你吃了没有啊?”安子问。 “吃了点面包。”阮莫若说着站在安子身后看她的牌,她是看不明白的,她 弄不懂那些“饼”呀“条”呀的,看只是为了表示一下礼貌,毕竟一回来就钻进 房间不出来不太好。她故意显得很专注地看牌而不去看其他的三个人,但她还是 知道那个瘦男人在盯着自己。 “啊?又是面包呀?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该不是想让人家觉得我虐待你 吧?”安子就是关心别人的时候也是挖苦的语气,阮莫若也不去理会。 “哎呀!好!一杠!我摸牌,哎呀!杠上开花,我和了!给钱!给钱!”安 子乐得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她一边洗牌一边对阮莫若说:“我今天就一直没开 和,你一回来和把大的,早知道你早点回来呀!” “哦!是啊!”阮莫若觉得头有点痛,她尤其不喜欢洗牌的声音,那对于她 来说是超大分贝的噪声,“你们玩,我先回去休息了。” “好好!去吧去吧!”安子沉浸在和牌的喜悦和继续和的期待中,已经无心 再顾及阮莫若了。 回到房间,关门的那一刻,阮莫若听到一个男人说:“盘儿挺倩,条儿也不 错呀,应该想法拉她入行。” “瘦猴你行了吧!”这是安子的声音,“人家可是干干净净的,你少见谁打 谁主意了,快出牌吧!” 关好门,隐约还是有低语的声音,但混杂着麻将的声音,已经分不清说的是 什么了,事实上阮莫若也不想听,只想快点把那些污烟瘴气关在外面。阮莫若坐 在床上,感觉有点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 那天很晚了,安子烂醉如泥地被一个男人送回来。阮莫若把她扶到床上,帮 她脱了外衣,想等她睡下再自己去休息,谁知道安子却拉了她说个不停:“若儿! 你别走,我今天就是想说话,你听我说说行不行?” “说吧,你想说什么?” “若儿,你行啊,你会有出息的,学电脑、考大学,每一步都比我走得高。 我不行,我就是一个酒店公关,哈哈哈!”安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若儿,你 知道什么是公关吗?你知道公什么关吗?实际说白了就是攻他们男人的关,把他 们的钱都弄到手,这就是他妈的公关!哈哈哈!” “别说了,安子,你喝醉了,快休息吧!” “不,你让我说,我不说出来我心里憋得慌。若儿,我有三个弟弟,都在上 学,大弟在上大学,都靠我一个人供呀!你知道我跟我爹妈说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告诉他们我是给有钱人家当保姆的,嘿嘿!他们都不懂呀,就一个保姆能每个 月好几大千地往家给他们邮?可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让他们知道安子成天的 工作就是陪男人们唱歌跳舞、陪男人们喝酒,哼!”安子朦胧的醉眼看着阮莫若, 声音里带着酒气,“若儿!我今天特别不高兴,你知道因为什么吗?那几个姐们 儿都不相信我是个处女,我差点跟她们打起来。别人他妈的看不起我们,咱们自 己总得把自己当人看吧?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真没跟男人上过床,我真是个处 女……” “我信!我相信你!”阮莫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确定很坚定。 “你信?你别唬我了,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白面,我他妈的就是苞米 面,你会相信我是个处女?别以为我不知道,背地里你们都看不起我们!哈哈哈! 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想让她们都检查检查我到底是不是处女了。哈哈哈!”安子 的笑声越来越反常,最后变成了从咽喉间挤出的硬咽声,阮莫若于是看到了一行 泪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浸湿了枕巾。阮莫若握住安子的手,说:“安子,别干 了,不管你现在有没有跟男人上过床,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学一点有用 的东西,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个吧?” “那我去干什么?”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泪水弄花了黑色的眼线,眼睛 周围都黑了一圈,安子又抽了几下鼻子,继续说,“你说我去干什么?若儿,我 也想像你一样有学问,找个好工作,亮亮堂堂地做人,但我跟你不一样,我他妈 一个初中都没毕业,我除了这张脸以外什么本事都没有,我能干什么呀?再说我 入了这一行,过惯了这种日子,受不了一个月才赚几百块钱,那连我自己都养不 起。若儿,我特别佩服你,真的,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好好佩服过谁,我就佩服 你,好好干吧,你肯定能有出息!” “安子……”阮莫若想再说下去,却发现语言枯竭了,她知道在安子坚强泼 辣的外表和美丽的容颜下面,隐藏着一颗多么脆弱无助的心,她有些感叹安子能 保持现在这样的性情和做派。 “什么都别说了,这都是命呀!啊,我头好昏,我好累!不过若儿,你要知 道,我真的是个处女,真的没跟那些臭男人上过床……”安子睡了。阮莫若知道, 当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不会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也不打 算去跟安子提起这些。阮莫若曾经想过,或许安子这种活法更洒脱更自由。 在夜大的学习班里,阮莫若认识了丁文轩。两个人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很平 淡也很自然,阮莫若喜欢他,甚至幻想过要嫁便嫁个他那样的男人。可是,世界 上的好多事就因“可是”二字变了模样。 与邵子桐不期而遇的那一刻,阮莫若感到紧张和不安,只默默地看着他。上 天的安排如此阴差阳错,邵子桐竟是阮莫若所在学校工作,而且已经结婚并生养 了一个也叫做若儿的小女儿。 晚上,阮莫若无心做饭,只叫了点外卖来吃。安子去工作了。每天的这个时 候应该是阮莫若读书学习的时候,但今天她什么也做不进去了。 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满是热水的透明玻璃杯,杯子里漂 着几朵黄色的金莲花。阮莫若总是喜欢拿几朵来用开水冲泡,看着干花在热水的 浸泡下一点点伸展开,一点点回复成鲜花的姿态,每一片花瓣和每一根花蕊都显 得那么鲜活,芳香是沁人心脾的,连颜色都嫩黄得让人不忍心去碰,。每一朵花 都漂浮或悬浮在水中,轻轻吹一下水面,那花瓣便会跟着水波缓缓地摆动,仿佛 是在向微风招手,阮莫若时常想,当花好好地生长在枝干上的时候,大概就是这 样随风摆动的。 今晚,阮莫若将鼻子贴近杯口去感受热的蒸汽和花的芬芳,突然就有了一种 莫名的感动随着热汽和芳香的散发而弥漫开来,那分明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空 灵的感动,而当并不是很重的呼气将氤氲的气息吹开时,又是无法抗拒的失落与 无助袭上来,使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地吸气,将那感动与一点点的安全寻回。如 此反复,直到热水成了凉水,将凉水倒掉再换成热水,热水又成了凉水……周而 复始,芬芳便渐渐地没有了,而阮莫若也就累了。疲惫的梦里,隐约的一个人在 向自己招手,那是谁?是高高大大的桐哥哥。桐哥哥?十年未见的桐哥哥,他竟 然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是啊!他不该结婚不该有小孩吗?算起来他也快三十 岁了,那都是理所应当的呀,可若儿又该如何是好呢?若儿?那不是桐哥哥的小 孩?那么我又是谁呢……这大概是最乱最费解的梦了。 再醒过来时,发觉已经伏在桌上睡到了凌晨。 从那以后,阮莫若常能在下课回家的人群中看到了邵子桐的身影。当阮莫若 出现时,他的眼中闪出了喜悦的光芒,但那光芒迅速变成了失望,因为他看到了 丁文轩的存在。两个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互相看着,直到阮莫若随着人流,跟着 丁文轩,慢慢在消失在邵子桐的视野之外。阮莫若有时候会很冲动地想跑过去再 让桐哥哥抱一抱自己,而这种冲动总是在丁文轩握住自己的手中化为平淡。 情人节的晚上,丁文轩对阮莫若说“爱你!”时,她深切地感受到丁文轩的 渴望是那么强烈,那种热情是如此无法抗拒地扑面而来,但同时传呼机在腰间无 声的振动却将这种热情演变成了一种负担,若莫若的心中升起一种负罪感。 站在楼道里,阮莫若看到呼机上的信息:“等了你将近两个小时,你大概不 会来了。祝你快乐!邵先生。”她的泪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将头 深深地埋在臂弯里面,任泪水湿了衣袖。 屋子里面,摇滚乐声大振天,想必是安子回来得早,要是往常,阮莫若会第 一时间跑去把声音调小,但今天,她觉得好累,没有力气更没心情去做任何事情 了,只想马上扑倒在床上大睡。 推开卧室的门,呈现在眼前的情景把阮莫若惊呆了,安子和一个男人赤裸裸 地扭在阮莫若的床上。当三个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时,几乎是同时地,安子和那 男人胡乱抓了被子盖在身上,阮莫若夺门而出。 呆呆地坐在酒吧的吧台前,阮莫若双手摆弄着满是果汁的杯子,却不去喝一 口。情人节的酒吧,自然也是情侣们的天地,而阮莫若这样神情冷淡地一个人坐 着,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偶尔有一两个同样单身却心情不错的男士来与她搭 话,都被她冷冷的沉默无语吓走了,更有甚者会丢下一两句类似“神经病”的话。 阮莫若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幸好这是个通宵的酒吧,否则打烊了她倒没有去 处了。第二天一早,拖着疲惫的身子,阮莫若去打印社请了一天的假,到房产市 场去租到了一套条件不是很好但可以一个人承受租金的单间。 晚上,回到与安子共有的也曾经让她有家的感觉的房子里,阮莫若看到了阳 台上晾着自己的百合花床单,那上面贴染了永远也洗不掉的却可能会让安子引以 为豪的淡淡的血迹。而安子,正把其他洗好的床上用品一一晾起来,阮莫若想告 诉她不需要再洗了,因为那些东西都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但阮莫若没有说,因为 她隐约可以感觉到,安子那么做心里舒服,于是阮莫若自己回房间去收拾东西了。 安子拿着盆从阳台上回来时,看到了正在把书籍用绳子捆好的阮莫若。 “你决定了?”安子叹了口气,问道。 “是!” “好吧,明天我叫几个人来帮你搬。” “谢谢!” 安子看着阮莫若,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站着,阮莫若于是开始不忍心看 她那个样子,便说:“其实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早想一个人住的。” “行了,别安慰我了,我都懂。我们也不是故意的,那会儿……唉!说了你 也不懂,你反正也是决定走了,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呀?” “安子!”阮莫若停下手中的活,走到她面前,很认真地问道,“你爱他吗?” “爱?”安子轻蔑地哼了一下,自嘲一样地说,“什么爱不爱的?他是个正 经人,跟那些嫖客不一样,他倒是知道我是干这行的,也知道我没跟其他人上过 床,但以后什么样谁能保证?什么爱不爱的?我就是觉得把头一回给他值了,就 给他呗。” “那以后……” “嗨!若儿,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纯情呀?什么以后?哪有以后呀?我的日 子就是有一天过一天,他要我,我就跟着他;他不要我,我就再找个要我的,就 这么简单。”安子看着阮莫若为自己唉声叹气的样子,故做轻松地说,“像我们 这种人,能把头一回给一个对自己有感觉的男人已经足够了,还求什么天长地久 呀?可是若儿你不一样,你那个小白脸不错,好好珍惜吧。” 阮莫若知道安子指的是丁文轩,是啊,丁文轩是不错,可自己能把一生的幸 福托付给他吗?阮莫若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怕这个可能根本没有答案 的问题会使自己太迷惑。她目送安子拿着盆走回洗手间继续洗其他的东西,听着 安子把水弄得哗哗响,突然很失落,突然想有个坚实的怀抱可以让自己靠一靠, 而那个怀抱会是在哪里?阮莫若看不到前方。 七月,丁文轩公出了,阮莫若便少了他在归家路上的相伴。 晚上下课,正下着大雨,阮莫若没有带雨具,她站在门口,看着雨滴连成线 落下来,她喜欢这样看看雨,呼吸雨水洗过的空气。 “回不去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是邵子桐。 两个人站着,看着对方,许久无言。终于,还是邵子桐说:“送你回家?” 雨伞不大,邵子桐把阮莫若搂在怀里,两个人贴得紧紧的,却也淋湿了衣服, 他不住地把伞往阮莫若那边移。突然,阮莫若从伞下跑进了雨里,边跑边笑,还 转回头喊着,“桐哥哥,看你能不能追到稻草人?” 邵子桐愣了一下,才也笑了,喊着追过去,“不要跑,稻草人会被淋病的。” “哈哈!” 邵子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十八九岁,在田地里面追着小若儿 做游戏。稚嫩的童声也仿佛又响在耳边,而眼前的女孩却已经不再稚嫩,被雨水 淋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出了年轻女孩的体态,奔跑如一只耀眼的雨蝶。 邵子桐心中涌动的是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感受,正是这种感受使他始终没有 勇气面对阮莫若。当他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小若儿时,真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心中 爱情萌发的悸动。他有些惧怕,怕那种悸动会变成无法自拔的冲动。然而人类感 情的防线总是那么不堪一击,于是在阮莫若的小屋里,她闭着双眼迎接了邵子桐 的拥抱,享受那自下而上袭来的一股热流。邵子桐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滴水的湿 头发,看着她饱满的额头、闪光的大眼睛、艳如樱桃的唇……轻轻地低下头,吻 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脸、直到用自己的唇去试探她唇上的温度…… 清晨,雨过天晴,阮莫若还没有睁开朦胧睡眼,便首先意识到自己是一丝不 挂地躺在被子里面。她回味着初夜的汹涌澎湃,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枕边,没 有人。睁开眼,穿好睡衣起身,她看到床单上新鲜的红色印迹,她想起了安子。 她突然领悟了安子所说的话,“把头一回给一个对自己有感觉的男人”安子是无 怨无悔的,那么阮莫若呢?想哭却忍住了。阮莫若开始觉得其实安子才是个懂得 洒脱地去爱、洒脱地去生活的人,而她却不明白自己想要些什么。那一刻,阮莫 若不想再见任何人了。 丁文轩回来后,阮莫若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却有些力不从心了。两个人中 间似乎不知不觉地已经有了一条无形的鸿沟,隔断着彼此的心,阮莫若想提出分 手,却一直犹豫地沉默着。 这一天晚上下课后,丁文轩照旧送阮莫若回家。上公车的时候,阮莫若从挎 包里往外拿公车月票卡,一张纸被带了出来,飘落在地上,跟在后面的丁文轩顺 手拾了起来,他无意中看到了那纸上的字,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写着“姓名: 阮莫若;超声诊断:早孕。”丁文轩站在公车门阶上惊呆了,直到司机大声催促 才上了车。 阮莫若从丁文轩手中拿过诊断书,默默地放回到挎包里,不再说话,也不再 看他的表情。公车飞跑在公路上,只听见发动机的噪声。路灯一盏盏掠过,透过 车窗把灯光投射在每一个乘客脸上身上,于是便形成了光影在奔跑,阮莫若的混 乱的思绪也追赶着光影。她能感觉到丁文轩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但她真的不知道 如何面对。 阮莫若想用告别结束这段恋情。头也不回地上楼去,她听到丁文轩嘶心裂肺 的叫喊声。 酒吧,响彻重低音的摇滚。丁文轩喝着烈酒,一杯接一杯,然后索性举着酒 瓶将酒倒入口中,直呛得咳嗦,待稍平静后便又是一大口倒下去。 “哥们!差不多行了!”吧台的服务生伸出手去拿他又一次举起来的酒瓶。 “不用你管!”丁文轩用另一只手挡开服务生的手臂,说话已经满是醉意, “谁也别管我!”话音未落已经被酒瓶封住了嘴。 “呵呵!你不用管他。”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顾客对服务生说,“一看就知 道是让人甩了!” “嗯?谁告诉你的?”丁文轩把酒瓶底朝上倒了几下,又拿到眼前看了看, 对服务生喊,“你这是什么酒?怎么没装满?再来一瓶!” “哈哈!”旁边的人看着丁文轩醉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兄弟! 女人算什么?不过就是衣裳,旧了换一件,不时髦了换一件,多换几件就习惯了。 用不着拿他妈的女人当回事!” “你说的什么屁话?”丁文轩伸出手拍拍对方的胸脯说,“你说说,心能换 吗?” “哈哈哈!”那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这年月还有把女人放在心里的?你累 不累呀?你那心里要能装着你妈就不错了!” “你给我滚!”丁文轩突然觉得这人说话很刺耳,大喊道,“他妈的你这种 人不配跟我说话!” “你小子给我识相点,我可没想找你不自在!”那个人说着从吧椅上站了起 来,脸上写着挑衅。“你要是自找,那我正好手痒痒,有种单挑!” “单挑就单挑,怕你?”丁文轩于是也站了起来,头却一下子昏上来,扶了 一下吧台才站稳。 “哈哈!站都站不住了,还挑什么呀?”那人推了一把丁文轩的肩,把他推 了个趔趄,坐在地上。周围哄笑声一片。 “你奶奶的!”丁文轩把手中的酒瓶猛地摔在吧台上,只听“哗啦”一声玻 璃的脆响,那瓶没喝完的酒已经从瓶中迸溅出来,喷了丁文轩一身,也洒了一地, 而他手中只剩了带着尖利的玻璃刺的酒瓶嘴。一个异样的思维飞速地掠过他那已 经被酒精麻醉的大脑,使他觉得心中的血在向上涌,直冲得他无法再抑制冲动, 他握住那半个酒瓶站起来朝那个人扑过去。 “我杀了你!” …… 音响里重低音的摇滚还在继续敲打着节拍,鲜血染红了象牙白的地砖…… 每天上课,阮莫若仍然习惯地寻找丁文轩的身影。可是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文轩不会再来一起上课,也不会再送自己回家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热切 地怀念着他。 阮莫若约了邵子桐,在大教堂。 “做教师后,就再也没到这里来了。”邵子桐坐在阮莫若身边,说这些话的 时候感觉自己很虚伪,其实什么都是借口,多年不来教堂只是因为懒惰,连信仰 都懒惰了。 “我更喜欢家乡的小教堂,这里太豪华了,反而觉得不真实。”阮莫若双手 合十,看着大厅前面耶苏的圣像喃喃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呃!若儿!”邵子桐犹豫了一下,问道:“最近身体怎么样?没什么异常 吧?” “嗯?”阮莫若斜着眼睛看了看邵子桐,又继续把目光投向前方,故意装出 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很好呀。” 邵子桐轻轻地松了口气,而他这并非显而易见的举动却被阮莫若用余光看得 一清二楚,她开始感到有些失落,这种失落是出于那种被呵护的渴望。正这时, 一阵恶心,阮莫若觉得像有东西从胃里直涌上来不能不吐,忙用手捂住了嘴,最 终她努力地挺了回去。 “怎么了?” “没,没事!” 邵子桐不再说话了,他在心里猜测着,这种猜测让他觉得紧张,他越是紧张 就越是无法开口去问;阮莫若也不再说话,她在脑子里设想着,设想他要是知道 了一切会是什么反应,但她不打算说出来。 “你爱你妻子吗?” “这……”邵子桐一下子语塞了,他没想到阮莫若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算了,不用回答了。”邵子桐的表现使阮莫若越发觉得心灰意冷。 “你女儿很爱你,也很爱妈妈是吗?” “是的。”邵子桐偷偷地把手心里的汗在裤子上擦了擦。 “她应该有爸爸也有妈妈。” “若儿,我……”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呃!若儿,我是想说……” “不要说了,你幸福吗?” “我……” “好了,也不要回答了,足够了!” 阮莫若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堂大厅。 邵子桐看着她的背影,却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他突然明白了若儿约他来 这里的意思,初识是在主的脚下,快乐的时光也是在主的脚下渡过,而今物是人 非,若儿大概要在主的脚下与自己告别了。他看着阮莫若慢慢从视线中消失,抬 起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日子一天天过,阮莫若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了每日丁文轩的陪伴,她 体会到了更甚于以往的孤独和寂寞。每到夜深人静,她总是怀想文轩,跟着回忆 笑,又跟着回忆哭。文轩的爱,就像用来泡水的干花,其貌不扬地静静躺在茶叶 罐里面时不会有人注意,只有经过开水的冲烫才能散发出沁人的芬芳,才能回复 伸展成鲜美的花朵。难道灾难是上天安排好了的白开水? 妊娠反应已经越来越强烈,阮莫若每天早晨都要到洗手间里去吐上一阵。医 生说想处理就要尽快,但每当阮莫若走进医院便似乎能感觉到孩子在抗议,她能 真切地感觉到孩子与自己同在,甚至能感觉到孩子在用心跳与自己交流。这样一 个无辜的可怜的小生命,难道就轻易地被扼杀掉吗?矛盾中,阮莫若觉得自己像 个刽子手。 阮莫若下了课,独自下楼。听到了身后两个教师的谈话。 “邵子桐怎么还调到分校去了?” “还不是他跟一个夜大的女孩乱搞,他老婆都知道了。校长找他谈了话,他 主动要求调到分校的,说是那个女孩纠缠他。” “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说不定谁纠缠谁呢。” “……” 阮莫若大踏步地朝前走了。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像钟声总会随风飘逝, 写在黑板上的圣经总要被擦去,再好听的圣歌也会有唱完的一天,而当她卸下所 有包袱勇敢地走过去时,留在身后的只会是脚印、记忆和那曾经的风云涌动中月 亮的阴晴圆缺…… 希望 墓地,夕阳照着一对母女,她们身后的一座墓前放着新鲜的大束白百合,墓 碑上写着:“亡夫丁文轩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