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 石医生和袁怡最初的相遇是在公交车上。当他们两个人上车的时候,车上还有 一个座位。袁怡走在前面,但她只看了看并没有坐,而是又向前走几步抓住车顶上 的栏杆。于是石医生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朝袁怡的背影看了几眼,觉得这人怪 怪的。不久下一站到了,涌上来一大群孩子和带着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几位家长着 实有不少年纪。石医生站起来给一位老者让座。这马上引起了全车人的注意,因为 现在在公交车上给人让座毕竟已属罕见。就在那老者连连称谢之际,一个四、五岁 的小男孩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石医生原来的座位上。还没等石医生说什么,那老者已 不无尴尬的向他介绍这人是他的孙子。石医生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他忽然发 现前边有个人回头在笑。那便是刚才被他认为怪怪的袁怡,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揶揄。 当她注意到已被发现时,连忙把头回了过去。 几天以后,他们又见面了。那是在石医生的医院里,作为普外科主刀的他在给 一位病人作手术前的解释说明工作。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把他和护士长拉到了走 廊上,走廊上站着的却是袁怡。然后那位女士迅速地从袁怡的手提袋里取出两个红 纸包分别塞在他们两人的衣服口袋里。袁怡开始时的眼神是不知所措的,象一个才 到单位向领导报到的学生,但当她认出石医生的时候眼睛忽地一亮。这时那位女士 指着袁怡说道:“手术的人是她导师,请二位千万帮帮忙。”石医生笑了笑说: “不用担心,是小手术。”就和护士长去手术室了。当他们转过走廊的拐角之后, 一直望着他们背影的袁怡忽然说了一句:“他会送回来的。”弄得陪她来的那位女 士莫名其妙。 手术做得很成功。 石医生一个人走进病房,把一个红纸包递给袁怡:“不用担心了,手术效果不 错,病人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现下轮到陪袁怡来的那位女士不知所措起来:“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什么,护士长的也在里面,手术前不收下来怕你们担心。” 袁怡没说话,笑着把红纸包接了过来,那笑里除了赞赏还有少许揶揄,仿佛看 出了什么。石医生把门关上后听到屋里面那位女士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送回来?” “我当然知道!”袁怡不无得意地说。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石医生被同宿舍的小汪拉到外面。小汪神秘地对他说: “石大夫,帮帮忙,今晚宿舍再让给我一次怎么样?”石医生看了看他,无奈地点 了点头:“好吧。”小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多谢,下回请你吃饭!” 下班前有个手术做得很晚,食堂已经没饭了。石医生只好准备出去吃,打算看 场夜场电影后再回医院住院处值班室找个地方住下。他走到电影院门口时发现以往 到处都是的大排挡和小吃摊都已不见,却才想起最近卫生城市检查,那些有碍观瞻 的大排挡和小吃摊自然都要被勒令停业,直到检查组走了才可以出来。电影院旁边 有一家肯德基倒是灯火通明,于是他走了进去。只见头戴红帽的小姐后面是密密麻 麻的价目表,他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实惠,便胡乱要了一份套餐。 待他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后却才发现除了鸡块和汉堡外,还有一小盒生菜和奶油的 混合物。就在他拿着可乐对着混合物发愁时,一只托盘摆到了他的对面。他抬头一 看,却是袁怡。袁怡也认出了他,莞尔一笑:“是你?真巧。” “才下班,食堂没饭了。” “你贵姓?” “免贵,姓石。你呢?” “袁怡,”袁怡眨了眨眼睛,说道:“石医生,请问你件事,行么?” “当然可以。” “那天你是不是拿自己的钱把护士长的红包给垫上了?” 石医生喝了口饮料:“没有。” “那为什么两个红包的钱跑到一个里面去了?” 石医生停了下来,望着袁怡,袁怡也望着他:“你是卫生局的,还是警察?” 袁怡抱歉地笑了笑:“都不是,我在科研所工作,只是好奇,想看看自己猜得 对不对。” “对,她一个人带着个瘫痪的儿子。”石医生有些愠怒。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恶意。”她怯怯的说。 石医生看了看她:“没什么,我态度也不太好。对了,那天你为什么有座位不 坐?” 袁怡又笑了:“你还记得。因为我常坐那辆车,那时正是要放学的时候……” “所以你既不忍心不让座,又不愿意遇到象我那样的场面?” “你呢,以后还会么?”袁怡没回答,侧着头问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 石医生和袁怡就这样认识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开始有了交往。石医生发现 袁怡虽然经常笑,可笑的背后却充满了忧郁。后来才知道,她早年父母离异,是外 公和外婆把她带大的,现在他们都已去世了。“活下来,真好,我为什么不笑?” 袁怡如是说。可他觉得那些笑很有些违心,只不过是在显示坚强,向别人,更向她 自己。不过他还是认为袁怡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愤世嫉俗近乎偏激,兼之一天到 晚想留学去美国。全额奖学金是能拿到的,但使馆不知为什么就是老拒签。他说了 他对她的评价并劝她改一改。袁怡却反过来说他迂,好人是好人,不过是滥好人。 两人争论了几次,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好“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双方承认大 家都是好人也是朋友。 随着交往的加深,两个人有时也谈谈各自的苦恼。石医生的室友从小汪换成小 沈,再从小沈换成小区,但换汤不换药,都是女朋友来了让他去住值班室。他早就 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钱还差得远,只够买单位集资房的。现在单位的房子又要 分了,但结婚证没有,就没有分房的资格。“那你就赶快找一个呗?”袁怡笑着说。 石医生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有一双漂亮的鞋子但有点小,你会不会将你的 脚切一块下来?” “应该不会,看来你也有一面也是愤世嫉俗?”袁怡快活的说。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因为父母的先例至今耿耿,索性独来独往么?”石医生 随口说道,可他说完就后悔了,袁怡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眼神却暗淡了下来。于是 他叉开话题,说道:“谈谈你吧。出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还是拒签,这回说明了,认为我是单身,有移民倾向。” 单身的代价就是被大多数世人侧目、不信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单身就意味着 不安定因素,意味着异类。两个人相对无言。 袁怡忽然冒出一句:“我们领结婚证吧。”石医生闻言周身一震,吃惊地望着 袁怡。虽然他觉得袁怡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但总感觉两人之间很有些地方格格不入, 至少没有结婚一说。袁怡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大笑起来:“你以为是真的么?吓成 这个样子。你没这么大魅力,我也没那个念头。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骗骗他们。 咱们各得其所,这叫互利互惠。” 石医生沉默了。 “怎么?怕是我的圈套,还是怕我出国后一纸休书,面子上过不去?”袁怡调 侃道。 他抬头看了看她,缓缓地说道:“出国就对你那么重要?” 袁怡肯定的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最好象一点,我们先在各自单位吹吹风。” “行。你倒挺细心的。现在我倒要小心别中你的圈套了!”她说完又嘻嘻的笑 了…… 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结婚证很快就领到了。袁怡的单位一向奉行的是悉听尊 便的原则,故未加详细过问。石医生所在医院固然震动不小,但都是为已过而立之 年的石医生终成眷属大感欣慰,绝无半点疑心。院工会主席在郑而重之地在单位证 明信上盖上公章,递给他一张购房表格。让他当面填写清楚之后,向他庄严宣布只 需三万圆他就能和袁怡住进两室一厅的新房了。石医生称谢完正待告辞,工会主席 一把拉住他,追问婚期,并说这碗喜酒是一定要喝的。石医生先说打算等袁怡出国 回来后再办,老头儿马上说了一大堆诸如夜长梦多之类的逆耳忠言。他只好改口说 其实是想简办,并议定第一份喜糖必送给这位善良的老头儿才罢。 出得门来,石医生想袁怡的计策实在高明得有限,担心她到使馆大有被识破的 可能。却不料她此行竟未遇一点麻烦,很快拿到了签证。细问之下,方才得知,负 责签证的老外换了一新面孔,多半亦是新手,尚未能有如前任那般察言观色刨根求 底的功力,只知通过已婚未婚下判断,故此袁怡得以过关,可谓有幸。 目的达到,袁怡提议一起去饭店庆祝。因为高兴,两个人都喝多了些。“唉─ ─”袁怡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总算看到你这个迂人干了件聪明事。” “我笨?” “不,是迂,迂腐的迂。你平常那样做有用么?” “做了就有用。尽力而为吧。” “不累么?” “我看你这样的人才累,一天到晚想往国外跑。好高务远,逃避现实,累么?” 石医生反唇相讥。 “不是。” 石医生有些喝多了酒,寸步不让:“不是,不是为什么还要走?美国是好,我 承认。可是我们就不能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这样么?你其实很懦弱,这种做法就是 试图不劳而获。你为什么就不能面对现实呢!” “你,你冤枉人!”袁怡气哭了,“你以为我那么爱到国外去?我是学生化的, 可现在在研究所天天洗试管,专业全丢了。你们院里要是让你去做勤杂工,你还怎 么拿手术刀,怎么治病救人?我只是想出国拿个学位,回来好干本专业。我们这样 的人,只要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谁愿意背井离乡?” 石医生沉默了,的确如今很多象袁怡这样的人走出国这条路是迫不得已,就如 同现在许多大学毕业生不愿回家乡一样,前些日子报纸就报道有个学化学的女大学 生被分配去做公厕管理员。不该怪他们,他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酒杯说:“对不起, 我错了。” 袁怡擦了擦眼泪说:“我们都没错。” 这天下午石医生没有手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心事。袁怡再过几天就要走 了,不知该送她些什么。他一向都随随便便的,所以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他决定 下班前问问护士长,请她参谋一下。这时护士长领着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闯了进 来。这人石医生看起来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护士长指着他说:“这就是石 医生,赶紧说吧。” “您就是小袁的未婚夫吗?” 石医生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天陪袁怡来医院的人:“我就是 ,您有什么 事么?” “我是袁怡的同事,姓崔。袁怡她病了,需要很多钱,可是她已经辞职了,单 位不管报销,我们怎么说都没用……” “她人呢?” “在第一医院……” 石医生不等崔女士把话说完,就冲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白大褂挂到了门把手上, “嗤──”的一声,刮了个大口子。他解下白大褂,对崔女士说了句:“谢谢您。” 接着就跑下楼去。 他在门口拦了一辆桑塔纳,直奔第一医院,到医院下了车,快步走向住院部。 在值班室他找到了同学小胡问道:“帮我查查你们医院有没有住进一个叫袁怡的病 人?” “你说的是不是需要换二间瓣的那个?她住在心外科病房,病例挺特殊的。对 了,你问这干吗?”小胡回答道。 石医生愣了片刻,然后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手术要多少钱?” “真的?大概要五、六万吧,你别担心,院里挺重视的,参加会诊的都是第一 流的专家。对了,有公费医疗吗?” “没有。” “没有?那糟了,钱够吗?” 石医生摇了摇头。 “别担心,这样的手术,大夫们都在争取。我去帮你说说,看能不能减点。” “谢谢了!” “说这话干什么!”小胡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吧。” 经过小胡的游说,钱减到了五万。石医生告诉小胡让医院尽快做手术,钱,他 会很快送来的。他的积蓄也就三万不到;袁怡的听她说过,不到一万;袁怡再也没 有亲人,他准备借债了。 回到自己的单位,石医生向上面打了申请,要求借款两万元,然后从以后每个 月自己的工资里扣除。院长安慰了他几句,说院里会帮他的,让他等通知。院长、 书记、工会主席带头捐款,并号召全院员工一起捐款。石医生的人缘很好,全院一 共捐了一万多元。院里又以组织名义请第一医院再减免了五千元。这样,石医生只 借了公家五千元就够了。 石医生骑车到了第一医院,按照小胡的指点,他找到了袁怡的病房。走病房门 口他就听到里面传出崔女士的声音:“小袁啊,你真是好福气……” 他推门走进去,崔女士看到他忙站起身说道:“小袁小石我家里还有点儿事, 你们慢慢聊吧。”石医生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开病房后,转过头来看着袁怡。袁怡 也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袁怡说:“来了?” “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我们是假的。”她说着低下头。石医生看着她说道:“至少我们还 是朋友吧。”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其实,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护士长这回也捐了五百。” 袁怡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做了个笑容,说道:“忘了告诉你,现在小沈搬出去了,宿舍是我一个人住 了。” 袁怡还是看着他,不说话,眼里却有了泪光。石医生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破 旧的皮鞋。 小胡走了进来,通知他去办手续。在签名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主刀的医生一个 他自己也知道很幼稚的问题,手术的危险性有多大?主刀的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 夫,冲他理解的笑了笑:“百分之五十吧,我们会尽力而为的。”说着拍拍他的肩 膀。 手术前陪着袁怡几个小时中,谁也没说话。可是他们的心都感到那样的平静。 手术时间就要到了,袁怡忽然打破了宁静:“能答应我件事儿么?” “什么事?” “病好了,带我回家。” 石医生望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袁怡神色渐转凄然,抿了一下嘴唇说道:“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一定有的。”石医生说道:“我也请你答应我件事。” 袁怡不解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去手术前笑笑,好么?” 袁怡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好的。” 护士来把袁怡放到车上推到手术室去。石医生一直送到手术室门外。袁怡向他 淡淡一笑,随后隐没在门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他就在手术室外焦急的等待着,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于事无补。他想起他以前安 慰过的那些病人家属,现在他真的理解他们了。只要那里边的是自己所关爱的人, 谁都会这样做。理智并不是时时能战胜感情的,这点对谁都一样,真的感情有时会 使人显得很傻。 一个多小时以后,突然有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直奔楼上去了。他顿时心 往下一沉,几乎要冲进手术室里去。随后他又不断地安慰自己,希望是自己神经过 敏,兴许是那位护士有急事。可不久,那位护士领着好几个医生冲进了手术室。他 呆呆地站在那里,却不敢去问什么,他害怕听到他不愿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去 想。 但,过了难熬的十几分钟后,他所害怕的事情终于到了他的面前。那位主刀的 医生走了出来,用沉重的语调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了,可是……”以 后的话,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僵僵地走出了医院,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知道 总是笑着的袁怡离他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留给他的只是进手术室前的那个淡淡 的笑容。一阵汽车的喇叭声稍稍把他拉回现实,已是黄昏时分,街道两旁的灯都亮 了,路上的行人都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他们都是在急着回各自的家。石医生忽然感 到是那样得冷,那样得无力,他靠在道旁的一棵梧桐树上。风,时而把地上的落叶 吹做一堆,时而又将之吹散。 他还是要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