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诈 我的天使,世间最沉重的敲诈不是金钱,而是感情。因为在敲诈你的感情的同 时,也便敲诈了你的命运。 一 胡宏一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就喜欢女孩子。记得上学前天天在一起玩的,不是男孩子, 而是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叫英子。在漂亮女孩面前我的智力得到超常发挥,有 许多小把戏讨她的欢喜和佩服。我让她抱个玻璃瓶子,跟我到村南石灰窑里装上石 灰再灌满水,先是水咕嘟咕嘟响,过一会儿那瓶子就爆了。英子大为惊奇,我说东 寨上有个神仙,教了我法术。对此她深信不疑。 我是和英子一块上一年级的。我很想和她一桌,可是老师不按我的愿望安排, 和英子一桌的是我三姑家的表弟。我的桌子紧紧挨着他们,我看到老师讲课时他俩 在那里你戳我我戳你玩得高兴,心里就嫉恨得不得了。后来我当了班长,上午睡时 就由我维持秩序。我就有了点小权力,比如要上厕所,须经我的允许。我就报复表 弟,不让他上厕所,憋得他两手捂着小肚子在教室里跳。我说你让英子给你求情我 就让你去。英子就真的给表弟求情。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的直视下,我兴奋得忘乎 所以,允许表弟从厕所里开小差去河里洗澡。 我奶奶是解放初培训过的接生婆。我出生时她就死了,但她掊训时用过的书却 留了下来,放在一个小木箱里。那只小黑木箱里有两副白银镯子,两只小铃铛,还 有一小块冰样的东西,舔一下舌头上有点酸酸涩涩的奇怪味道。后来知道那叫明矾。 这三样东西一直是我的宝贝。 有一天我打开小木箱检阅完我的三件定贝之后,注意到了奶奶用过的书。那时 我正上二年级下学期,已经识得几个字。那本书用的纸很粗劣,黑乎乎的,但却图 文并茂。我就知道小孩子不是大人背着粪筐从湾里捞的,而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 的,而且知道接生时要备下一把剪子,家常用的就行,点着烧酒在上面烤一烤,这 就算消了毒。我还知道生孩子前产妇要洗洗澡,如果是冬天,天冷,没条件洗全身, 也要把下面洗洗。如果下面也没来得及洗,接生员要帮助清洗。图上画着一个产妇 躺在床上,分开两腿冲着读者,接生员一只手端一只搪瓷茶杯,向那一丛蓬勃的草 上倒水,另一只手拿一条毛巾从上向下搓。那上面有种种胎位的图示,以及帮助取 出婴儿的方法。大人再说小孩是从湾里捞的,我就坚决驳斥。 为了表示我这事的一清二楚,我就把书上看到的画到我家门外专写最高指示的 黑板上。我从小有绘画的天赋,画得颇为传神。那里就聚集了比平时更多的人,嘻 嘻哈哈指指点点。后来是队长抹掉的,他抹掉我接着就画上。队长为此有些紧张, 以为什么人别有用心。 最先发觉画的作者的是我爹。我前脚画了,他后脚就擦,我就再画。有一天我 爹就发了火,我正在专心绘制时,他一脚把我踩的小板凳踢了,让我摔了个狗啃屎。 我不敢再四处乱画,但心里却有了层层的神秘和疑惑。午睡我再执勤时就一遍遍从 女孩子们身边走,那些穿着肥而且短的裤子的女孩子们,在某个睡姿时就能让我看 到那个无比神奇能生出孩子的地方。不过从来不曾看清楚。后来我曾经约了表弟趴 在猪圈外边,偷偷地看小解的女人,无奈太远,只看到黑黑红红的一片。 有一天我带英子到东寨脚下的白菜窑里,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那时英子已经 懂事,她也许看出我的不怀好意,不肯去,但经不住我瞎编的神话的诱惑。钻进菜 窑后,我哄着英子让我看一看,她犹犹豫豫脱下裤子。我仔细看过了,并没有找到 取出孩子的地方。我以为光线太暗,让英子挪到窑口,那时正是下午,夕阳斜照进 窑里,落在英子两腿间。在那一片粉红里,我只找到了一个麦粒状的小东西,哪怕 能容一只小蚂蚁出入的地方也没找到。我就对那书大为怀疑。英子穿好衣服时眼里 含着泪,她说小哥哥,你别和俺娘说。我和英子两小无猜的情意到此为止,以后见 我她总是先脸红,虽然还到我们家来,但再也不肯单独跟我乱跑。 那年夏天有个光棍趴在学校女厕所外偷看,被人抓住游了街,几天后他上吊死 了。 我才知道偷看那里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十几天里提心吊胆,夜里梦到我让人 捉住反捆了两臂打着鼓敲着锣满街转,一边转一边喊快来看小流氓。第二天我找到 英子,让她千万别给人说,我说英子我怕游街,英子往后我保证一回也不看你了。 英子说我不说的小哥哥,你别怕。 我娘是近视,我大哥,二哥还有大姐因为遗传都近视,在生产队里和别人干一 样的活,却只能按半劳力挣工分。我家的工分就特别少,粮食不够吃,一到冬春, 娘就和小姐姐去博城讨饭。到我上学三年级下学期时,就非跟着去了。我们住在一 个老邻居的饭棚里。饭棚里有盘很小很小的土炕,娘和小姐姐睡在上面,娘大半个 身子悬在炕沿上。我就铺了草苫子,在地上睡。每天早早就起来,挎上柳条筐去讨 饭。我们把博城方圆二十里内的村子都排了顺序,一个一个地转,大概二十来天就 转一圈。通常是我和小姐姐从村东头向村西,娘从村西往村东,定下吃午饭的地点, 到晌午就去那里汇合。我只是拖一根竹竿跟在小姐姐身后,进了院子就喊大娘给点 吃的啵。没应的就再喊大婶给点吃的啵。还不应就再喊大嫂给点吃的啵。 把所有的称呼都喊完了,直到把人喊出来。他们通常说这年头了,怎么你们还 要饭。小姐姐就背口诀似地说俺那里人多地少不够吃的。有的说你们太懒还能不挨 饿?小姐姐就再大声地把口诀背一遍。 那时在我看来,讨饭是件很不错的事情。起码比枯坐在教室里强多了,能长许 多见识,比如我早早就知道城市路口都有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知道 火车头里有专人向炉里填炭;知道瓷碗是用一种陶泥浇出形来又烧成的等等。还能 吃到在村里吃不到东西,比如大米饭汤,臭豆腐等等,如果遇上嫁娶或出丧的,还 能吃到肉丸子、炸鱼或鸡肉冻。 在柳行街十字路口,有一片水果摊,晚上收摊时他们就把烂了的水果堆在那里。 在昏黄的路灯里,我们疲倦地走到那里时,每每我会精神一振。我总能从那堆烂水 果拣出没烂光的苹果、梨还有桔子。有一天晚上我拣到了七八个梨,很甜,就一口 气全吃了。夜里我开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地跑厕所,跑得精疲力尽,然后开始发烧。 娘说你不该吃那些梨。你不该吃那么多梨。第二天早晨,我什么也不想吃,连话也 不想说,娘留给我五毛钱,说等等街上有卖油饼的,你去买一块吃。 娘和小姐姐走后,睡了一觉醒来,觉得头不晕了,要爬起来去卖油饼,这时这 家的大女兰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常来的青年小许。他是这家的未来女婿,已 经开始随兰子叫妈叫爸。两个人轻手轻脚开了门,兰子却扭捏着不肯进屋,小许就 软声细语地哄。他好象要兰子给什么东西,兰子不给。后来兰子拗不过他,在半推 半就里进了屋。我从他们那慌乱的动作和粗重的呼吸,直觉到他们要背着大人做一 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我就悄悄地爬起来,趴在棚屋小小的窗口上。那窗口上有一片 多年的纱窗,上面挂满了藕断丝连的灰尘。这使我瞪大了眼睛也看不真切。当然, 外面的人也不易发现纱窗后我一双好奇的眼睛。那个小窗正对着他们房子套间的窗 口。可是他们好大一会儿并没到套间里来。我只听到了好象两个彼此仇恨的人在撕 扯的声音。 后来两个人在套间里出现时是小许把兰子抱进去的。兰子靠在关上的门上,小 许去啃她的脸,她拼命摇着头躲闪着,她的一头长发被她摇得披散开来。后来她就 停止了挣扎,仰着头喘着粗气,任小许亲她的脸。然后我看到小许弯下身去,把兰 子的褂子卷了上去,一直盖住她的一张脸。我看到了兰子雪白的胸脯。小许趴在上 面,啃着那两只奶子。我奇怪小许二十多的人,还要吃奶,而且我更不明白,他为 什么没完没了地吸那样长的时间。后来他把兰子抱起来压到了床上。两个人撕打着, 兰子压低声音骂他,后来开始哭,再后来兰子似哭似喘,小许起起伏伏抖着身子。 仰卧着的兰子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只能看到两个雪白的忽隐忽现的膝盖。我突然 想起从奶奶书上看到的画面,我直觉兰子正在摆出那样的姿势,他们正在做的是一 件与生小孩有关的事情。后来兰子的话证明了我的判断。他们两个出门时,兰子抹 着泪说我怕有了孩子。小许搂着她的肩,细声细语地说你别怕,咱就快结婚了。此 后我装病几次,盼望能仔细看清他们做一件什么事,但他们再也没单独回来过。 谷子熟了的时候,我带着弄不明白的问题回了家。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不能乱问 的,就费了很大心思琢磨,甚至上课时也会走神想这件事。但这似乎并没影响我的 学习。课程已经学过了大半,我竟然也能跟得上班,放暑假时还拿到了一张奖状。 后来每年春天我都要旷课两个月,但成绩一直在中上游。小学毕业时,十二个同学 五个考上了初中,我是其中之一。 接到初中入取通知,一家人在高兴的同时又为十块钱的学杂费发愁,娘跑了好 几家才借到了十块钱。入学那天我们五个人的家长一直送出很远,别人身上穿着新 衣服,背着崭新的毯子、床单。只有我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背上背的是二哥在外 干建筑铺了几年已经泛白的毯子。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们的贫穷。 开春后我家粮缸见了底,娘又去博城讨饭。星期六我回家,爹用地瓜面给我蒸 了一锅窝头。天气回暖,两天后窝头长出了黑毛,但我不舍得也不能扔掉,擦了黑 毛吃下去,第一节课开始头晕,第二节课时就恶心得厉害。我从此一闻到煮熟的地 瓜味就恶心,一看到地瓜就强烈地意识到我永远是个贫穷农家的孩子。那时每次拿 钱对我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回到家先坐在门槛上看娘给我摊煎饼,拣些高兴的事 说给娘听,等娘脸上有了笑,再告诉她拿钱的事。每次娘脸上的笑总是僵在脸上, 比哭还难看。后来包产到户,粮食多了些,娘不再去博城讨饭,但每年青黄不接时, 我带到学校的煎饼都是借了玉米做的。我给自己定了指标,每天只能吃七个,为了 能够填满肚子,每顿都把煎饼泡了吃。初中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饥饿,每天最后一 节课,总是饿的坐不住。贫穷就是无形的压力和动力,昨天还上墙爬屋爬树摸鸟的 我几乎一夜之间变得异常刻苦,课外活动的时候一边在操场里踱步,一边默默地背 诵历史年代,开校会的时候,就在腿上默写英语单词。入学时我是班里第四十七名,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到了第十五名,期末考试取得班里第三,年级第七的成绩。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姓林的年轻女教师。她对我很好,常常把她用了一半的备课 本给我。我的作文总是受到她的夸奖,几乎每次的作文讲评,她都在讲台上读我的 作文。我在内心里对她充满了敬仰和感激,一看到她就感到心里暖暖的。大概是上 初三那年秋,我毛毛失失推开她的办公室门,她正只穿了一件小白褂洗头,弯下腰 时,我就看到了她半裸的两只雪白的乳。我听到全身的血轰地一声涌到头上,手脚 都有些不听使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有这样的感觉。我慌慌地放下作文 要走,可是林老师一边洗头一边问起我班里的事。她的两只乳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耀得我头晕目眩,使我的回答颠三倒四。就在那天夜里林老师躺到我的铺上去了, 她裸着两只雪白的乳,摆出奶奶书上生孩子的姿势。我眼前出现了多年前从窗口看 到的小许伏在兰子身上的情形。我分不清躺在铺上的是兰子还是林老师,那草丛下 的生命出口,象一朵花越开越大,我情不自禁学着小许的样子伏下身去,全身忽然 剧烈发抖,醒过来时腿间一片滑腻湿粘。 第二天上厕所,我看到林老师也进了女厕。男厕里空无一人,我多此一举地蹲 着,屏着呼吸,听到那边响急切的尖细的吱吱声。我眼里突然迸出晃动的乳房、草 丛下盛开的生命出口以及奶奶书上的种种画面。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在那画面里急骤 地膨胀,一道乳白的闪电从我身体里喷涌而出。然后我全身象被融化了一样的疲倦, 直到坐进教室时,我的手还有些拿不住笔。 大哥的儿子不足四个月咽喉长瘤两次动手术,8个月后眼球上又蒙了一层乳白 的薄膜,医生说可以做手术,但手术费对大哥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娘对我说:儿啊, 你长出息考上学,挣了钱帮帮你哥。我报考的是中专,听说中专录取率是8 :1.我 们已经到了冲剌阶段,可是那白色的闪电还是一次次发生。我模模糊糊知道那是怎 么回事了,更知道过于频繁会影响学习。我对自己身体无法控制的事件万分恐惧, 对前途深感希望渺茫。 临考前娘让人给我算了一卦。那个盲老头摇着他那核桃大的脑袋说:万分困难。 但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师范。接到通知时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说算卦的 全是胡诌。 娘说人家哪是胡诌,你考完了试不是说紧张得头疼吗?人家说的困难就是这嘛。 入学通知上说入学时要一次交齐三年书款一百元整。爹娘并没多么发愁,娘说 就借吧,宏子过三年就能挣钱了。 进了师范就端上了铁饭碗,每月都有生活费,发给二十二斤细粮六斤粗粮,还 有十一块钱的菜金。我吃顶贱的菜,每月能省出三块钱买往返车票。端上了铁饭碗 我心里也踏实了,但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惶惑。在中学里,正如林老师说的 那样,别的都不重要,只要学习成绩好。进了师范,我开始也抱着以优异的成绩去 证明我自己的打算。但我很快发觉师范再也不象初中里“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 考考老师的法宝。”老师不再那样苦口婆心地要求你认真听讲,作业也少的让人感 到无所事事。至于考试,也不再弄得那样紧张,而只是做为一个程序。总之,成绩 不再重要,刻苦不再倍受赞扬。评班干部评三好不再按成绩向下排,有人开始拉票, 同学之间开始有了小手段小阴谋,每个人都在着力地操练成熟。 《心理学》老师在讲《性格》一章时说“现代社会是大生产的社会,大生产的 最大特点就是更加需要合作。一个人仅靠自己的努力去成就一番事业,几乎是不可 能的,他必须善于借助别人的力量,运用别人的力量。而要借助别人的力量,争取 别人的支持,就必须特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夸张一点说,一个人的成就更重要的 不是取决于他的智力、他的努力程度,更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他的社会交际能力。” 我从小所受的醺陶,是我们没有富有亲戚可依靠,也没有权力显赫的朋友提携, 万事靠自己,自己不拼,只有象我爹说的“在家扛镢头”。因此老师的话更加使我 惶惑,再回头看看周围同学三三两两分成好多派,都有自己要好的,只有自己,天 天就是教室厕所图书室。 我想自己这样呆头呆脑还象个初中生确实不行。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 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股流水,正在流进荒漠里,被滚烫的砂子吞没。那时我常常做一 个类似的梦:儿时的我牵着英子的手顺着一条水渠走。水渠的尽头是一湾无边无际 蓝莹莹的冰。我们踏着晶莹剔透玻璃样的冰手牵手向前走,心里没有一丝忧愁。一 道栅栏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栅栏里远远的有童话故事里一样的玻璃房子。我们正要 翻过栅栏,脚下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回头,看到冰块正在断裂。我说英子 快跑。拉着英子的手跑啊跑啊,终于到了湾的尽头,再回头看去,身后已是白茫茫 无边无迹的水,而英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长满了水草的岸边。 这是我告别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走进成人行列时恐慌心态的真实流露。我常 常感到孤独,日甚一日的孤独。 这时开始了我永生难忘的初恋。 有一天课外活动,我正一个人趴在桌上看书时,一抬头,玻璃窗外是一张极象 英儿的脸。 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感到了少有的温暖和亲切。我查了坐次表,知道她叫小 蓉。多么让人亲近的名字啊。从此一见她,就情不自禁脸红心跳手忙脚乱。但一直 到暑假,我还没有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 放了暑假,一点儿事也没有。我就在家里看看闲书,或者到邻居家里逛逛。我 们村里吃国库粮的人屈指可数,我明显被人另眼相看。英儿常常以找我小姐姐玩的 幌子到我家里来。 英儿已经出落得很漂亮,脸蛋白嫩仿佛一弹能弹出水来,两腮胖乎乎的,嘴唇 红润润的,让我总是涌起咬她双唇的冲动。可是我不敢,我知道亲了她,就必须娶 她。那时我心里已经隐隐地有个标准: 必须娶个吃国库粮的。我从小很少干农活, 一刨地或者割麦子就犯愁。我怕娶个农村姑娘干农活。可是英儿实在诱人,我就象 一只饿狗盯着笼里无从下口的的肉骨头。 在某些时候,我借了某种理由,拉一拉英儿的胳膊平一平心里的冲动。但这反 而加剧了冲动。 有一天我提议让英儿陪我去坡里摘豆角。英儿很爽快地应了。如果那天去成了, 一定要发生点儿事故,我的人生可能要就此改写。可是那天我们没去成,我收到了 小蓉的信。 邻居从村办公室给我捎回信时,我想了一圈想不出哪个女孩子会给我写信。撕 开信封一看最后落的名字竟是小蓉,我的头嗡地一声,那时一定是血压骤然升高。 小蓉说她在家里感到很无聊,问我有没有好书可给她一看,还说“你的暑假生活一 定很充实,你是怎么过的,能来信告诉我吗?”我脑子立刻被小蓉的影子完全占据 了,对英子视若无物,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一无所知。 我立即给小蓉回信,告诉她放假前我从学校借了几本书,很好,马上给她送去。 邮递员给我算过,他收下信发到县城,要两天,再从县城发到小蓉的镇上,要两天, 镇邮电所往村里是隔天一送,小蓉接到信至少要六天。 我真正深刻理解了度日如年的含义。 第七天半夜醒来我就再也睡不着。娘醒了,翻来复去也睡不着。我在为即将见 到小蓉而激动,而娘在为我第一次骑车出远门而担心。我们家没有自行车,我借邻 居的车子才学了个半生不熟。娘一遍遍地说还要过一条河,这时候河里正是水大的 时候。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说,我就不耐烦了,说又不是小孩,你一遍遍罗嗦啥? 我是第一次这样对娘说话,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童谣:长尾 巴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时隔十几年,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雾那样大,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 推着车子走了不远,头发就让雾粘得湿淋淋的。小蓉家在我们南边二十几里外的村 里,要翻几座山才到。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没人往来,我就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往前 走》给自己壮胆。爬上第一道山,太阳出来了,雾开始象流水一样涌进山谷里,我 的周围都让雾填平了,只露着一个个山头,太阳照在雾上,那雾就染成了桔红。我 是第一次看到这仙境一样的雾景,心情出奇地愉快。到了山下稍平些的路上我甚至 玩起了车技。结果我就钻进了正在浇水的玉米地里,撞断了五棵玉米,粘一屁股泥 巴,挨了浇水女人一顿骂。我不吭声,直到那男的说女人你还骂啥?我才如蒙大赦 灰溜溜地推着车子走了。我趴到路边的岩石上晒干屁股上的泥,费了很大工夫勉强 搓掉后匆匆上路。 打听着进了小蓉家门,只有小蓉和她姐在家里,她有些手足无措,我更是把路 上设计了无数遍的措词忘了一干二净,撤谎说我是去她们镇上火车站接二哥,顺路 给她捎去了几本书。这个谎使我必须立刻就走,因为还有半个多小时火车就到站。 我记得除了撤谎外没再说话,小蓉接过书我就回头走了。一路上一遍遍回忆着关于 小蓉的所有细节,一面一遍遍后悔不该进门就撤个赶自己走的谎。 我开始急切地盼着开学。 开学了,我天天见到小蓉,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激动。我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手忙脚乱,丝毫不能静下心来去动动脑子,如何使们之间更亲近一些。倒是小蓉比 我还要主动,每月总要给我几斤细粮。下了第一场雪后的那个星期六,小蓉约我去 看电影。那时一场电影五角钱,花了一块钱我心里就极为不安,总是想起爹他们在 太阳暴晒下锄草的情形。进去坐好了,小蓉又跑出来,买了两包瓜子。当时我依然 没意识到这些都该是我的义务,只为接瓜子时碰到了小蓉的手而激动不已。我们看 的是印度电影《爱的火山》。那是一部动人的爱情故事片,我被影片深深感动了, 但却没有借机说些一语双关让小蓉感动的话,自始至终我只是象一只老鼠在那里咔 吱咔吱地磕瓜子。 那场电影成了我们关系的转折点。我给小蓉留下的印象肯定是小气是愚钝或者 心里没有她。我没有意识到小蓉对我的变化,快放寒假时我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行 动,晚自习时约小蓉到操场里走走。那时操场里盖满了雪,我们就在雪里走着,脚 下响着嚓嚓的声音。那晚不是十四是十五,月亮很大很圆,是红月亮。真的是红月 亮,是早晨太阳初升时那样的桔红,此后我一直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红月亮。这是多 好的谈情说爱的氛围,只从月亮说开去,只从嫦娥与后羿的故事说开去,也足以说 一晚上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还有脚下洁白的雪,我完全可以说:小蓉,我真想象 这雪花一样,而你是这大地,我们不分离,即使我融化了,也融进你的世界里。现 在想来真是可笑,真是愚不可赦,那晚上我给她讲学哲学的体会,讲下学期帮她学 哲学的计划。最后我终于憋了很久说了一句自认为有用的话:小蓉,你把咱俩的事 和老人说说吧。小蓉点了点头。 我终于给了小蓉拒绝我的机会和借口。 我感觉得出小蓉是真的喜欢我,唯一的障碍是她的家庭,但我又确信因为小蓉 喜欢我,一切阻力均不在话下。我回家对家里人说了,一家人皆大欢喜,娘更是整 个晚上合不扰嘴。 我要让小蓉看到我家里人态度的证据,就让大哥给小蓉写一封信开学时我带上。 我们家里除了我只有大哥识字。我记得大哥很高兴,趴在小桌上龙飞凤舞地写道: 小蓉同志,你好,你们的事家里知道了,一家人都很高兴。胡宏脾气不太好,但心 很好。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 我看到“小蓉同志”的称呼就知道这证据是没法给小蓉看的,当晚悄悄撕了。 其实,就是那封信写得很成功,我也没机会给小蓉看了。 回校的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只有我和小蓉在教室里时,我正要鼓起勇气和她 说话,她却走了,把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桌上:恨我吧,我罪有应得。家里人不同意, 我没法与家里抗争。我浑身如泼了一瓢凉水,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我不吃不 喝,在床上躺了两天,走进教室时不敢抬头,觉得全班的人都知道我失恋的事情。 但我没有死心,还在冥思苦想如何与小蓉一道去冲破家庭的阻力。对策还没想出来, 星期六下午我却迎面遇到小蓉正亲蜜地和同班同学朱力走来。西装革履的朱力正潇 洒地和人打招呼说要去看电影。我一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慌忙向楼角里躲,两 眼昏花竟然连脚下的一堆砖头也看不见,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狼狈地逃回宿舍,换裤子时突然才发觉自己还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这在全校也 是绝无仅有。 贫穷又一次刺痛了我,在争夺小蓉的擂台赛中,我连上台的资格也没有。我从 此一头扎进图书室里,终日与书为伴,象一个哑巴一样很少说话,偶尔笑笑也是良 家妇女一般笑不露齿。 我就是从那时对文学开始走火入魔的。我生吞活剥着一本本世界名著,绞尽脑 汁涂抹着幼稚的文字,妄想一夜之间成了举世瞩目的文豪,让小蓉后悔、羞愧。现 在想来那些日子真是有些可笑,但我却一点抵毁那些日子和那些日子里的我的意思。 这段日子强化了我靠自己奋斗证明自己的性格,也逼我失恋之后恋上了文学。虽然 只是耕耘没有收获,虽然一封封投稿泥牛入海。 而今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并不难见到小蓉。关于小蓉有着许多不敬的传闻,有人 说幸亏你们没成。但见到小蓉我依然有些手忙脚乱,毕竟她是我没有半点儿杂念真 正意义上爱过的女孩子。我想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都是存在于不能如愿 者的心里。 那是带有羞辱性的失恋。我们就在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朱力总是有意 地张扬着他的成熟,显示着他的富有。在人前那种矮人一截的自卑就此深深埋进我 的心底。我的同桌洞悉我的痛苦的来源,他大概以为朱力小蓉他们的倒霉能使我高 兴,就告诉我学校已经知道朱力把小蓉带到旅馆过夜,将要给他处分。我听了这消 息受伤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疼得禁不住一阵颤抖。从此我中下了一个毛病,与漂 亮女孩擦肩而过或听到女孩子被强暴的消息,心口就这样地颤栗。 或许是急于填补失去小蓉的空虚,升上三年级开学不久,我与刚入校不久的云 儿发生了一点小故事。那时我已经做了校《追求报》的主编,云儿经常投稿,我就 认识了她,因为是老乡,就很快熟悉了。云儿很矮小,相貌一般,只是眼睛有些好 看。在我面前她就如我面对小蓉时一样慌乱紧张,而我在她面前如旁观者一样冷静。 不需多久,某天晚上我在编辑室对她说:小云,也许你不信,我一见到你时就喜欢 你。她红着脸说俺觉得真是不可能,俺没一点比别人强。但我知道她对我的话深信 不疑。就从那时起,我有了对女孩子言过其实表达感情的本领和恶习。 云儿从此开始履行起妻子的义务,只要我的衣服一泡进脸盆里,她就马上给我 洗好。我们回家时一块坐车,紧挨着坐在一个座椅上。她回家拿来炒花生或者水饺, 都要给我留着。 那时候,我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不会拒绝。但我给她的最亲蜜的表示只是有 一天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她满脸飞红,嘴唇因激动而轻轻地抖。那时实际上占据 着我的心的是小蓉,尽管我开始恨她,开始把她想得很坏。我真正动心的是小蓉这 样的漂亮女孩子。我意识到与云儿不会有结果,就故意冷淡她,有一天她约我一块 坐车回家时,我托词拒绝了。从此她不到编辑室来,我也再没找过她。 转眼间开始毕业实习。我大概有着做教师的天赋,看了优秀教案和全国著名教 师的课堂实录,把自己关到宿舍里,就设计出了不比他们逊色的教案。一走上讲台, 面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 有一个叫李雁的女孩子,老师老师叫得很甜,而且叫你的时候总是仰着那张甜甜的 笑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我确信我们几个男生都被这小女孩的 笑脸倾倒了,而我对她的喜欢已经有些过份。 为了见这个小女孩,我每天早早地去,进门先去看她的位子,如果找不到她我 会万分失望。 一个月的实习结束告别时,我感到心在隐隐地疼。我把她给我的照片装在口袋 里,上课时也一遍遍地拿出来端详。我走火入魔一样地想念她那美丽的眼睛,那红 润的双唇,那白嫩细腻的肌肤。甚至有几次我跑了很远的路去她们学校附近,盼望 能见到她。 对李雁的依恋给了我强烈的盼望毕业走上讲台的冲动。 胡宏二 临近毕业不少同学行色匆匆出出进进,时时传出某同学通过某人找了县里或局 里某长要留到城里某校的消息,这使所有的人心里都荡起波浪,象地震前的一窝小 老鼠一样烦躁不安。我没有任何与权力挂上边的亲戚,面对老实巴脚的爹娘,我无 法提任何不切实际的要求。 在我人生处于重要转折点时,我只有等待,不安而又激动地等待。在教育局早 就根据种种因素把我们分成三六九等,把我们的派遣单写好的时候,我还在梦想着 因某种特殊原因,我分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好单位。 当然天上不会掉陷饼。我分到了西边邻镇的中心小学,去报到那天正赶上下课, 满校园的孩子欢蹦乱跳,从孩子堆里穿过时,心里万分激动。把他们中的任何一群 交给我,我都会为他们倾尽心血。 从家到学校有二十多里路,我需要一辆自行车。但家里拿不出二百块钱。当时 二十也拿不出。我就让爹给我贷二百块钱。贷款要找保人,爹找保人的过程一定受 了些小波折,一辈子贫穷又死要面子且脾气暴躁的他回家把贷到的二百块钱气咻咻 扔到我怀里。我抱住钱又气又委屈,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学校把西北角的一间小屋给我作宿舍,兼作我和另外两位语文老师的办公室。 刚刚开学,暑假里打碎的玻璃还没换,到了晚上屋里的蚊子成了一个蛋。我只好搬 了椅子在操场里坐着等待天明。同时分到这个镇的还有西边平原镇的一个同学,那 天他爸来请了镇上的副镇长和教委一班人喝酒去了,整个校园里就我一个人孤寂地 坐在操场里。一个美丽如小蓉的女孩子到我身边来陪着我,对我说她是怎样地爱我, 两眼含泪无比尤怨。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落到我脸上冰凉冰凉的。我醒过来,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啪啪地落着雨点,轰轰的雷声从北边滚过来,闪电撕破天空 时周围的树木房屋面目狰狞。我搬着椅子跑到前后院间的门洞里,空气湿润而凉爽, 我缩在墙角里又冷又怕象只丧家犬。 天亮后我的第一件事就去买蚊帐,可是最贱的也要十八块钱,我手里只有八块。 我在同事的提示下去找校长借钱。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现在这师范学生越来越 诡,刚毕业就知道有钱不花借着花。我并没有多么生气,这话毕竟满足了我其实 “有钱”的虚容心。仿佛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家是多么贫穷,在所有的人面前我就都 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忧郁。我对自己说好好工作吧,要被人尊重,你别无选择。 走上讲台我有一种鱼儿入水的喜悦和自信。面对一双双明澈的眼睛,放轻脚步 在他们沙沙的书写声里巡回,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愉快。下了课我常常站在办公室 门口看男孩子在院子里飞跑,看女孩子在白杨树下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我在心 里从来没着力把自己当作学生的老师,不去学老师那板着的面孔,不去研究如何让 学生怕。我是把他们当作我的伙伴,有许多的时候,我在思考如何讨他们的喜欢; 我不想逼着他们去学习,更多的是检讨自己,如何能让学生喜欢我的课,喜欢学习 本身;我不想树立老师非同一般的高明形象,经常拿我自己和他们对比,告诉他们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还曾经把人家的南瓜挖上洞,填进石头去。我说我相信我的学生 比我懂事早,相信你们现在就不做这样拙劣的事情。我在老师们的眼里不象老师, 但我自信在学生眼里是顶好的老师。我接的第一班学生语文成绩当时在全镇是第十 二名,第一学期结束时,他们的成绩就成了全镇第一。我的课堂改革进行得十分顺 手。来年春天县教委听课时,对我的课高度评价,点名要我参加了全县小学语文教 师作前指导竞赛。 我拿了一等奖,教研室带我巡回十五个乡镇为老师们上示范课。 我没有放弃当作家的梦想。每次进城我都去书店里转。面对一橱橱书时,我大 概就象贪婪地看着一堆金币的葛郎台。我的手指在书脊上滑过,心里涌动着亲切和 激动。书太贵了,我手里的钱太少了。可是每次我总要恨恨心买几本。那时我买的 最多的是《读者文摘》,几乎期期都买,还有《黄金时代》、《女友》等等。在细 雨斜织的夜晚,或者在冷气逼人的冬夜缩在被窝里看书总是让我心里有着莫名的幸 福和充实。我在枕边备下纸笔,一边看一边想,受到启发就爬起来把那些句子记下 来,有时会为自己的构思激动得睡不着,披衣下床伏案爬格子。那时我什么都写, 散文、小说、诗歌、通讯,只求能变成铅字。终于有一天我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印在 市报上。我的处女作题目叫《一帧照片》,是我在某个深夜突然想念实习的学生李 雁而一气呵成。同事告诉我时我正在上课,禁不住旁若无人哈哈大笑。我的学生都 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我,我当时的失态一定吓坏了他们。从此我的名字时时在市报上 出现。那些小小的豆腐块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信心。我隔三岔五就要去邮电局寄出一 摞稿子,每天都心急火燎地等着邮递员,我的文章断断续续地发表着,收到杂志社 的用稿通知时,我兴奋得坐立不安,狂妄得无所畏惧,甚至又象当初读师范时那样 梦想成了轰动全国的大作家,不计其数的青春少女纷纷给我寄来洋洋万言的情书。 那时,我囿于校园坐井观天,编织着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 现实总是和缅于幻想的人作对。在报刊上发表点小文章,除了收获点儿仅够买 邮票的稿费,并没给我带来多少实际的东西。和我同来的与副镇长有点儿拐弯亲戚 的同学,不肯吃苦,教学一般,但却调到镇上当了公务员。虽是提水扫地的角色, 可是学校老师们都刮目相看。至于我,在大家眼里,是个书呆子而矣。我把自己关 在屋里演绎了那么多浪漫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现实里,却屡屡碰壁,把鼻子都 碰扁了。 我参加工作第二年春天,教委请我给全镇幼儿教师上音乐课。在学校时我最怵 头的就是音乐,我们音乐老师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从中央音乐学院下放的右派,在他 面前我弹琴紧张的一个手指总是按下两个键,我补考三次才能混个及格。教委是赶 着鸭子上架,幸亏那些幼儿教师水平低,我总算糊弄了下来。 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自称“您的学生”的信。说我的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 象云云。 这给我了充分的想象空间。那二十几个幼儿教师里,的确有几个模样很动人, 十几天里我走火入魔般研究哪个漂亮女孩子会给我写信。这时教委搞了一次全镇幼 儿教师优秀教案评选活动,我是评委之一。我很容易弄了个水落石出,一下就失望 了。给我写信的是教委那个幼教辅导员,年龄大,皱纹多,特别是想说普通话,却 总是盖不住根深蒂固的方言土语,结果弄得拿腔作调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我对她是 一点儿意思也不曾有过的。 有一个星期六她到我办公室里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打毛衣。我就注意到她 腮上还有两条蚯蚓样的青筋。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应付得头混脑胀。 到了晚上躺下,我对自己说熄了灯天下女人一个样,孬好她是吃国库粮的。脑 子里膨胀着欲望,对她的身体做了种种非份之想,决心明天就接受她抛出的绣球, 后天也许就能不必一个人躺在床上做这种空想。可是第二天一听到她那洋腔怪调的 声音看到她腮上那两条小蚯蚓,就一点儿想法也没了。晚上躺下欲望涌起时又空想 她身体的种种奇妙,又起了明天见见她的念头。就样犹豫着,过了一个多月晚上的 欲望也没战胜那两条小蚯蚓带来的失望。 可是她是没有信心等下去的。她那时已经二十四五,再拖下去就错过了季节。 于是夏天时她就和驻地村的一个煤矿工人定了亲。听到消息我有些吃惊,到了她办 公室里,责问说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怎么又和别人定了亲?她不加思索地说定了 亲不管事,可以再辞了他们。 我回到办公室冷静下来,终于还是不能喜欢她腮上的两条小蚯蚓。 此后有人给我介绍过银行的一个临时工,因为不是吃国库粮的,我有些犹豫; 但后来听说她模样很好,开始有些动心,可是介绍人却不肯再做月老。原来那女孩 子一家已经悄悄地打听了我的家庭情况,把我排除在在选择范围之外。稍后有人给 我介绍了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供销社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售货员的地位一日不及 一日,但依然连见面的机会也没给。 这回的介绍人是我知已的同事,他近于残酷地如实相告:人家嫌你头发乱胡子 长,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头还向一边偏,更重要的,人家打听了你的 家庭。又是家庭!家庭尢如一间高大的危房,让姑娘们不敢靠近我,又如一个巨大 的阴影,把我笼罩了,走不进我倾心或不倾心女孩子的视野。同事警告我说:咱乡 镇教师,别定太高的标准,不管人物如何,能找一个吃国库粮的就不孬。 我对自己的估价大打折扣。这时我想起了云儿。我算了一下,她已经毕业了。 打听到她分回我的母校任教,立即就给她写了一封忏悔性质的信。我从未对云儿的 模样心跳过,但却曾经数次想念过她的善良和温柔。她的信回得很简洁:你如果是 在投石问路,那就死了心吧。 这句话如同从信纸上伸出的一只巴掌狠狠抽在我脸上。我打肿脸充胖子,回了 封同样简洁却很恶毒的信:你误会了,说真的我没有真正爱过你,没有投石问路的 必要。我的回信深深伤害了善良的云儿,她的回信上有点点泪痕,她说:你从来没 有爱过我,可是我一直深深爱着你,走不出你的阴影,认识每个男孩子,总是拿了 你去做比较,比来比去总是找出许多的不称心。你的信伤透了我,也让我彻底死了 心。接到信我悔恨我的自作聪明,我的心第一次为并不漂亮的女孩子颤栗。但已经 不可挽回,再做任何的努力只能更雄辩地证明我是个虚情假意的卑劣小人。我只能 如一只兽,在自己的窝里舐着心上的伤口。 半年后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大龄女教师。这个叫艳红的女教师是以工代教,接 的她爸的班,工人身分做教师工作。一样的按月发工资,一样的吃国库粮,与公办 教师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她模样并不多么出众,但却定了很高的出嫁标准,以 至一拖再拖,到了二十七八。我在未见过她前已经听说过她如何敢与男教师拳脚相 对。老何想起把她介绍给我时,首先警告说要是成了你吃她的气可不要埋怨我。 第一次见面是在老何家里。老何在院子里烧水做饭给我们创造说话的机会。在 讲台上面对一二百教师夸夸其谈的我却有些笨嘴拙舌。我问她哪一年上初中,哪一 年参加工作,再问她老家是哪里时,她说你查户口吗?我连忙闭了嘴,盯着电视掩 饰我的狼狈。我越是想坦然轻松越是举止失措,越是想找话打破僵局越是张口结舌。 我偏着身子看电视,连挪挪椅子坐得舒服些的智力也没了,直到老何做好了饭菜端 进屋来,我才算获得解放。那时我的脖子都有些转动失灵了。 初师不利,却未败局已定。我坚信越是大龄女心里越渴望感情。我抱着精诚所 致金石为开的信念给她写一封又一封信打发学生送给老何转交。听到天气预报说明 天有雨,我马上写了信让她明天带上雨衣;下午又写一封短信道:艳红,今天下午 发试卷,有个叫王小丽的女生出了许多不该出的错,可是我不忍批评她,因为她模 样长得太象你。 有一天开会见到老何,他说信都及时转了,她没说什么。沉默是最难确定的答 案,我沉不住气了,过了几天去了老何家里,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没有什么好结 果。果然,他去过艳红家里一趟,她爸不同意。我还不死心,说她那么有主见,只 要她能同意,做做她爸的工作也许有希望。我象一条健忘的狗,已经忘记了小蓉也 曾经以家庭不同意拒绝我的前车之鉴。 我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这件事艳红的态度是内因,她爸只是外因。 外因是事物发生变化的条件,内因是事物发生变化的根据。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因。 我只要抓住了艳红,就抓住了主要矛盾。于是我锲而不舍地给艳红写信。 有一天老何跑了来对我说你别给她写信了,她不同意。老何安慰我说不成也好, 她根本不是人脾气。我说老何她到底是嫌什么?我还想对症下药妙手回春。老何说 主要是嫌你家庭困难,负担大。那时想来可耻,我竟然愤恨起辛辛苦苦供我上学的 家庭。老何说小胡你别急,你有才,早晚有人会认识到你的。这安慰只能让我更难 过。 我还在做着梦,妄想有一天艳红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回心转意。有一天邮 递员到我办公室里来了,我还以为他是给我送挂号信或者是稿费呢,没想到拿出的 是我写给艳红的那几十封信。邮递员的妹妹就在我的班里,而且他也喜欢写点儿东 西,偶尔还和我做些探讨,因此我们两个人很熟。昨天艳红抱着我的信去邮电局对 邮电局的人指名道姓的说真是个酸秀才,这些东西让他晚上闲得慌时看,并把我写 给她的信向众人展览。多亏这个邮递员当时在场,连忙收了起来,说一定捎给我, 这才没让我出大丑。我一听气得眼花耳鸣,把唇都咬破了。我恨透了艳红更恨透了 自己:真是不长一点狗出息,竟然对这种水平的人牵肠挂肚。 一直到晚上我情绪还是十分低落。我对自己说犯得着吗?犯不着。我问自己你 是个软弱的人吗?我说我不是。我说你是个轻易低头认输的人吗?我说我不是。我 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得。不要向软弱的自己低头。你不比谁差,你比周围的人还出 色。你教学没得说。你在《山东青年》、《黄金时代》、《青春岁月》、《祝你幸 福》、《生活》、《女声》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全县里你这样的人能找出十个就不 孬了。我这样劝自己时,泪还是涌出来了。我知道不能再闷在屋里,重重地甩上门 到了操场上。那天月亮很好,我就放声地唱,《十五的月亮》、《少年壮志不言愁》、 《天上有个太阳》、《骏马奔驰保边疆》……我一边在操场里转,一边把男高音们 唱的歌一支接一支地唱下去,当我唱累了也走累了的时候,心里就不再那么郁闷了。 此后我做了调到城里去的企图,我天真地拿着自己的一摞获奖证书到了实小校 长家里。他的回答很委婉,他说你这样的人才应该调到实小来,可是,实小调进的 每个人,至少是县委常委一级介绍。我以为县委常委起码是乡镇长一样大的官,我 说我有个同村的叔在某镇当副镇长,是三把手。校长笑了笑说县委常委起码是副县 级,有几个副县长还不是常委。 我一下心如死灰,回到学校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但我仍然不肯向软弱的自己低头,十几天后重新振作了起来,开始实施“五步 自学阅读教学实验”,重新提笔爬格子。我象粘到蛛网上的一只小苍蝇,茫然而又 不屈地挣扎,绝不放弃重新振翅的梦想。 我愈加偏爱女学生,面对她们的错误我甚至不忍批评。有一回那个叫玉莲的女 孩子和外班女生闹矛盾,七八个女生齐上阵去骂人,我少有的大发雷霆,七个人吓 哭了三个。 她们的眼泪一下把我的火浇灭了。放学时她们约好了到办公来给我认错,让我 不要生气。玉莲还给我留下一张小纸条,她说:老师,我们希望能天天看到你的笑 脸。我们不想惹你生气。 对纯真的孩子心我情不自禁多了曲解,整整一个晚上都在面对这张小纸条发呆。 有一天玉莲到我办公室里来,进门不说话直抹泪。我问了好几遍,她才小声说 不知为什么下边总是流血。因为我无数次把她想成一个成熟女人,因此我很容易想 到是来了成熟女人的标志。我安慰她说这是很正常的事,让她回家对妈妈说。她出 门时,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对我说过这事,永远把今天的事埋在心里好吗?她点 着头,我觉得她的眼里含着的不再是一个孩子的目光。我从此也不再单单把她当作 一个孩子,对她有了许多的非份之想,有时甚至很下流。她再见我,就禁不住的脸 红。有一天她给我擦玻璃跷起脚去抹高处时,我看到她的胸脯已经有了小小的隆起。 我心里有只猛兽在左冲右突。我借从窗台上拿粉笔的机会,让手背碰到了她的胸脯。 我似乎听到了她喉咙深处轻轻的惊叫,手里的抹布落到地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玉莲走神了,想什么了?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玉莲送作业时,我叫住了她。她站在床边,我从她褂子下 摆向上看,就看到了她瓷实洁白的两只桃子样的小乳。我伸上手去,握住了它们。 我说玉莲你上床来。 我把玉莲拉上床,让她跪在我的胸脯上,掀起她的粉红连衣裙。仿佛她又成了 英子,我们蜷在在那个地窑里,光线昏暗我找不到生命出口,我说离我近点儿,离 我近点儿。我托起她的身子,把那片粉红贴到我的脸上....我在颤抖结束时醒了过 来,床单上一片滑腻湿粘。 我为刚才的梦而羞愧。我骂自己是畜牲,狠狠抽自己 一个耳光。第二天走上讲台时,我不能直视那一双双明澈的眼睛,更是不敢去看玉 莲。我意识到自己对女生的偏爱有着魔鬼的成份。如果我不能控制那只魔鬼,就成 了一只伤害纯真孩子的野兽。我怒视着自己,全力控制着那两只蠢蠢欲动野兽,把 它牢牢关在笼里。 但此后类似的梦一次次地出现。我对自己万分恐惧,总怕自己有一天会做出不 可饶恕的罪恶来。 可幸与不幸的是我开始了与文燕的故事,而且很快做了男人。 二 紫眉一 娘去世时紫眉只有五岁。 在紫眉记忆里,娘有一张很耐看的脸,如果她到街上走一走,就不难看出她同 样有一副农村女人少见的好身材,腰细,臀肥。可是娘到街上走的时候很少。娘有 病,常常靠着被子半躺在床头,吭吭地咳,特别到了夜里咳得更厉害,紫眉记得有 几回半夜被尿憋醒了,听到娘喉咙里咕噜噜地响着,断断续续地说还不如死了好受, 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受。那时紫眉知道死不是件好事,就哇地一声哭了。娘就说娘不 死,娘要看着眉儿长大。 可是娘并没看着紫眉长大,在紫眉才五岁时就没了。 那年刚入冬,娘就病 得厉害,后来住了院。在院里住了三四天,医生就让回家。出院那天医生摸着紫眉 的头说你娘回家病就好了。爸用胶轮车推着娘,紫眉坐在另一边。紫眉四叔在前面 拉车。走到半路就下起雪来了,雪下得很急,一会儿路上就白了。胶轮车在路上打 滑,一下从路这边滑到那边。紫眉咯咯咯直笑。 娘回家并没好起来,喘得更厉害,有时嘴唇憋得发青。一天下午,紫眉娘攥住 紫眉的手直落泪,什么也说不出。爸撵紫眉去叫奶奶。奶奶慌慌地把紫眉领到四婶 家里就走了。 晚饭在四婶家里吃的,吃罢饭四婶也不让紫眉走,四婶说医生在给你娘看病, 不能叫小孩子见。 第二天一早紫眉醒来就要回家,四婶还是不让回,紫眉拗脾气上来了,又跺脚 又摔门。四婶抱住她眼里泪就滚出来了。说眉眉你不愿你娘好吗?你愿你娘好就听 婶的话。婶叫了二婶三婶家的两个姐姐和弟弟来陪她玩。紫眉听到街上一片哭声, 就问谁家死了人?非要去看,两个姐姐和弟弟说那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玩骑毛驴, 让她骑在背上满院子跑。一直到了吃晚饭时,婶才把紫眉抱到家里。几个叔都在紫 眉家里,都沉着脸,爸眼睛肿着。娘没在家,爸说上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要过几 天才回来。紫眉想娘想得厉害,撇嘴就哭。几个叔就抢着抱紫眉,你抱一会我抱一 回,搔她的胳肢肢窝逗她。 紫眉在四婶家里住了许多天,她天天问四婶娘快回来了吗?四婶每回都说快了。 那些天大人都象过年似地对紫眉好,可是紫眉快活不起来,一想到娘她心里就憋得 慌,她就坐在四婶家门口的石阶上不眨眼地看着村南桥头。过了桥就是通镇上的公 路,她确信有一天娘就突然在桥头出现。那种刻骨的思念和孤独在紫眉很小的时候 就已经深深植入她的心底。 有一天三婶家的小弟和她闹翻了,小弟说你娘早死了,你娘早埋到地里了。小 弟立即遭到了大人的喝斥,骂他是胡说。但紫眉隐隐地感到娘也许真是死了。她就 总是露不出笑脸来,到了夜里常常在睡梦里哭醒。那梦里,不是娘被风刮走了,就 是被水冲走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她被爸接回家。晚上临睡前她又问娘啥时候回来。爸说你想 她干啥? 她都狠心扔下咱不管了。可是她不信,说爸我想娘。爸说你闭上眼,别说话, 一句话也不说,想你娘的样子,你就能看到你娘的。她就听爸的话,闭上眼睛不说 话。她就真看到娘了。娘在山坡上走。好象是秋天,黄草那么高,几乎漫过紫眉的 头了。她喊着娘,娘,拼命去追,可是娘象没听见一样越跑越快。最后终于追到了, 娘一回头,紫眉看到娘面目狰狞,脸上只有几个黑窟窿。她吓得哇一声醒过来。爸 也醒过来了,拉着灯,说小眉别怕,别怕,你和爸说梦见啥了?紫眉把梦说了,爸 说我说你娘狠心,不让你想她,你不听。往后可别想她了。 紫眉点点头。爸把她搂到怀里,爸胸前没有娘和婶那样软软和两团,爸那里是 坚硬的胸肌,搁得紫眉额头都有些疼。 自从那个梦后,紫眉真的就不大再想娘了。没有娘只和爸在一块也一样快乐了。 那时爸被选为村支书,几乎每晚都有事,不是在村办公室开会就是到什么人家里去 处理纠纷。她常常在爸怀里睡着。回家的路上她就醒了,精神特别好,总是骑到爸 的脖子上,让爸扛着她。 和爸躺到一个被窝里,她就去揪爸胳肢窝里的黑毛。爸就夸张地怪叫。要不她 就去咬爸的两个奶头。爸那里特怕痒,她的舌头一舔,爸就告饶。闹够了,紫眉总 是把额头紧紧贴在爸有些搁人的胸肌上睡去。 爸开始让她一个人睡。没了爸那坚硬的胸肌,她觉得自己的额头无所适从。她 就把枕头抱在怀里,把额头贴上去,可是枕头太软了。她眼皮直打架,却睡不着。 她就钻到爸怀里,额头一贴到那坚硬的胸肌,就象有人施了催眠术一样甜甜地打起 酣来。每天晚上她总要先在爸怀里睡着了,爸才悄悄把她挪到她的被窝里。 到了上三年级时,她开始自己一张床睡。自己蜷在那张小床上,感到整张床又 大又空旷,她习惯地要把头贴到爸那坚硬的胸肌上,头一直探到了空荡荡的床边, 才想起是她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她翻来复去睡不着,后来她把硬硬的课本抱到怀 里,勾着头贴到书上,这才总算睡着了。从此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爸不再象从前一样逗她玩,也不再给她洗头,甚至她自己洗头时让爸递给她毛 巾,爸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天她象平时一样趴到爸的背上时,感到胸前一阵隐隐 的疼痛。爸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她,说都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她有些委屈,撅着 嘴悻悻地躲到一边去。 胸脯上的隐痛没有消失,那痛象和人捉迷藏,突然就隐隐地疼一下,等她仔细 去感觉时,却又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到了晚上临睡前又隐隐地疼了一下,她把手放 到胸前,惊讶地发觉她的胸脯上长了一个硬硬的疙瘩。她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是从 什么时候长起来的,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它已经长得有一个小鸡蛋那样大。同时她 发觉另一边也同样有一个这样硬硬的疙瘩,用手按按同样会感到隐隐的的疼痛。她 终于憋不住叫了一声爸。爸没应,她又喊了一声,爸。爸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问 咋了?她说,爸,我胸膛上长了个疙瘩。说时她的声音就有些哽咽。爸吓了一跳, 慌地跳下床来,伸手到她胸前摸。爸的手上全是茧,摩得她的胸脯上一阵疼。爸的 手象触电一样一下抽了出来,回到他的床上,淡淡地说没事的。睡觉吧。爸漠不关 心的语气让紫眉很伤心。 第二天紫眉班上一个男同学的娘住院了,听说是胸脯上出了毛病,里面有块硬 疙瘩,要动手术,把整个奶子割了去,要不就连命也保不住了。紫眉把魂都吓掉了, 课也听不成,瞪着黑板眼里全是泪。她特别想娘,要是娘活着,她就不会这么孤单。 放了学她去了四婶家。 她有六个叔,她最亲的还是四叔四婶。四叔在四十里的一个粮所里上班,十几 天还不回家一趟。婶常叫紫眉去和她一块儿住,拿她特别亲。 她走进四婶家里时,四婶正要吃饭。她进门就哭,四婶吓了一跳,把手伸进紫 眉怀里摸了摸,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真是个傻闺女,哪里是什么病,你是成大姑娘 了。婶说女人为啥是女人,不就是胸前这两砣不和男人家一样吗?紫眉还不放心, 就说在学校里听到的事。 婶说那是两码事。听婶的话,傻闺女,往后这种事别再找你爸了。再有啥说不 出口的事,就来找婶。紫眉才知道这原来是属于女人的一件说不出口的事。紫眉真 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回了家见爸也不再毛毛失失的,见爸的褂子胳肢窝绽了线, 就穿了针线说,爸,脱下褂子我给你缝缝吧。 升上初中那年夏天的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惊讶地看到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如一 枚秋后的杜梨叶。她去了屋角的小茅厕,褪下裤子看到内衣上也沾着干涸的血迹。 血是哪来的?她仔细寻找没有发现会出血的伤口。她记得昨天上体育跳木马时,感 到两腿间疼了一下,拿纸一沾,果然就有一朵让她心惊胆战的花朵。她去四婶家里, 四婶已经早早上坡里拔草去了。她连忙向地里跑,一路上她感到下身粘粘的,她勉 强着挨到地里,四婶一看说你这傻闺女,这不是“那个”来了。紫眉问那个是啥? 四婶说你是又长大了。女人长大了就要来那个的。往后一个月就来一回。快回家, 婶教你咋应付。 回到家,她的裤子已经沾湿了一大片。四婶一面教她,一面给她说些注意事项。 来了那个时,不能喝凉水,不能太累了,不能生气。那么多的不能。紫眉说这么麻 烦。四婶说女人就比男人麻烦。紫眉问婶男人不来吗?婶一笑说男人从哪来?男人 想来也没那地方嘛。 三天后一切恢复了平静,紫眉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麻烦事。突然有一天正在上 课时,她感到下身湿粘粘的,她听不下课去,坐在位子上一动不敢动。下了课她站 起来时,看到凳子上有淡红的痕迹。那不用问,她的衣服上一定已经浸出来了。她 提上书包,挡在身后,出了校门飞一样向家跑。回家换了衣服,按婶教的垫了纸。 她把一叠纸放进书包里,可是回到学校却不敢去厕所里换。纸浸透了,内衣也沾湿 了。纸和内衣就变得硬梆梆的,一走路,就磨得腿疼。那时她真是傻透了,她一直 不敢去厕所里换纸,要跑三里多路回家换,腿根都磨得不敢碰了。每月的三五天, 都是一场刑罚。 初二那年冬天,她开始咳嗽得厉害。到中学有三里路,她刚走出家门爬上村南 的陡坡,就咳得喘不上气来。赶到学校还要上早操,对她那简直是受罪,可是她不 肯对老师说,跑一阵就下去咳。有时让检查的看见了,要罚,一罚就是两圈。过了 冬就强了点,可一到秋后,就又开始咳。有一天她就收拾书包回了家,说爸这学我 上不了。爸说不上就算了吧。也没再说别的。那年冬天她咳得很厉害,有时憋得眼 前发黑,头里嗡嗡直响。爸找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就好了些。过些天又犯了,再 打一针。医生说这个治法可不行,集中打十几天抗菌素,就能除根。可是爸正在攒 钱要给紫眉娶个后娘,哪有钱集中治疗? 后娘家很远,到紫眉家里来相亲那天就在紫眉家里住了一宿。紫眉被四婶叫去 了。 第二天在四婶家里吃过早饭回家,后娘已经走了,紫眉去收起爸床上的新床单 时,发现了几根长头发。显然是后娘的。紫眉想起亲娘来,那时爸对娘很好,娘咳 得厉害时,他就整夜地不睡。如今他也这样对待这个突然象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 她替娘觉得委屈,觉得娘好象被骗了,爸当初的那些好都是假的。还有,爸那坚硬 的胸肌,小时候她总是额头贴在那里才能睡着,如今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贴在爸 的胸上?紫眉胡乱想着,泪就涌出来了。爸生气地说算了算了,和她算了不就是, 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哭。 可是爸不过说说罢了,年前就结了婚。紫眉回到家里觉得有种走亲戚的感觉, 后娘着意的讨好她,反倒更让她觉得生份。后娘还带来了个男孩,后娘对他也打也 骂,可是那一举手一投足里,让她感觉得出亲娘和后娘的不同来。她觉得爸的心思 是全放到后娘和弟弟身上了。 她更加亲近四婶,觉得四婶家里更有家的感觉。那时四叔正在想法给她安排工 作。她说婶你看俺身体这么差怎么工作啊。四婶说还能天天就这样?再说干不了重 的还能干不了轻的?参加了工作能挣钱了,自己先把病治好。往后,你甭想指望你 爸了。你弟弟上学,将来找媳妇,够蹬达的。 开春的一天,村里来了个卖碗的,说大寺村有个女人神附体,用香灰治病,很 神的。紫眉就仔细打听了路线,跑到镇上坐车去了县城,再从县城搭车去大寺。紫 眉赶到时有四个女人正那里等着。那个神附体的女人说,这个闺女路远,我先给她 看吧。女人的眉眼很象紫眉亲娘,所以跪下去她就哭了。女人说这闺女命苦,打小 没了亲娘。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说放心吧闺女,肺没事,气管也没事,参加了工 作,就都会好的。也没收紫眉的钱,说你快走吧,快一点还能赶上回家的车。 紫眉赶回村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直接去了四婶家。四婶说眉子你去哪了,一 家人都找你。四婶说你吃饭吧,我去和你爸说一声。正说着,爸过来了,紫眉刚要 说爸人家说我参加了工作病就好的。爸怒冲冲地说你出门连个屁也不放。说罢回身 就走。紫眉眼里泪就涌出来了。四婶冲着爸的背说她是去看病,你们可倒热乎乎地 过日子,谁管她了? 胡宏三 文燕是我初中的同学,那时她黑黑矮矮的,不曾着意地多看一眼。她成绩也很 好,可是因为身高不够连续两年进了师范分数线都没被录取。第三年又进入取线, 七拐八拐托了人,总算进了师范。那年寒假我偶尔听说她毕业分到沙河乡教学,就 动了心,女大十八变,五年不见她也许已经漂亮许多。我西邻家的三叔就在沙河中 学干后勤,文化不高,但有副热心肠,有一张好嘴,已把十几对不相干的男女撮成 了夫妻。我就去找他。他说你回去听信吧。 我回去第三天就接到叔的电话。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慌忙剪胡须梳头发, 匆匆骑自行车赶去。文燕早就到了,一见还是五年前一样的黑黑矮矮,我就心静如 水。文燕却有些慌乱,给我倒水时暖瓶盖子失手落地,弯腰去拣时脚尖一碰又滚到 床底下。 第二天叔给我电话说,文燕没提出什么,最大的阻力可能是家庭。两个村太近 了,文燕舅姥爷三表姑就是咱村,家庭情况一点也瞒不了。叔说他要回村让我爹娘 去文燕的亲戚家里坐坐,以备文燕家里打听。叔说这门亲事的关键是你要抓住文燕。 抓住了文燕就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我象接到了作战计划的前线指挥,开始设计如 何抓住文燕。 下午我就去了文燕的学校。我给文燕买了一只小铝锅。我说天这么冷,做点米 饭喝才行。 文燕有点儿激动。我却丝毫没有当初面对小蓉的慌乱无措,一切都是按事先的 设计程序操作。 晚上我请文燕去饭店吃饭,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那晚正巧停电,借摸火 柴的机会,我便紧挨着文燕坐到床上。点着蜡烛后,我说我给你背首诗吧,是前天 从你这里回去后写的。 让前世的风 来世的雨 都倾于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风风雨雨 我都不会忧郁 不会叹息 只要与我携手 共渡人生风雨的 是你 是你 是你 文燕满脸飞红,说真是你自己写的吗?我点点头,说这诗写的不好,可我不是 用笔是用心写的。我看到幸福的笑意在文燕脸上袅袅浮起。烛光里文燕就有了些动 人。我心里一阵冲动,把她抱到了怀里,同时咬住了她的唇。文燕的挣扎软弱无力, 我的手指在她的脖子里轻轻的滑动着,一点一点向她的胸前探去,触到软软的两团 时,全身涌起一阵风暴,抓得文燕发出一声呻吟。我不顾文燕的挣扎,掀起她的衣 服来,把脸埋进那两团里。我用牙咬,用唇碰,用舌裹,文燕嘴里发着颤声,把我 的头紧紧抱在她的胸前,不知为什么,我两眼发酸,突然就热泪滚滚。文燕吃惊地 说你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我怕你嫌我穷,不答应。文燕捋着我的头发说,你家 穷我早就知道的,在初中时你穿的最孬。 过了三天,我又去了文燕学校。怕惹她生气,我编了个堂皇的理由:给她送一 本优秀教师教案。文燕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高兴地和面给我包饺子。吃罢饭,很自 然把她抱到怀里。 我的手重复了上一次的路程,在文燕进入痴迷状态的时候,突然撑过她的腰带 滑到了腹下。 她一激凌爬了起来,紧紧抱住我的手。我说我只摸摸。我的手指固执地向下挣 扎,摸到了一片杂草,穿过草丛后陷进了一片滑腻湿润里。我知道那就是生命的出 口,也是我的手指寻找的目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奶奶的书上知道了它的存在, 我曾在英儿的身上寻它未果,以至曾怀疑它的存在。而今知道它千真万确存在,但 却更加疑虑重重:一个几斤重的鲜活生命如何能从这么一个仅容一指的关卡通过? 我死缠硬磨,解开了文燕的腰带。我看到了一个微隆的小丘,那小丘上密布着丛林。 丛林下面是两道暗红的山岭。在山岭之间狭长的山谷里,漫起薄薄亮亮的水流,我 伏下身子把脸埋进那片湿润里,一股淡淡的水草样的气息弥漫了我…… 那天晚上,我赖在文燕屋里不青走。我说你放心地睡吧,我就在床头上坐一宿。 文燕躺下后,我压制着去抚摸她的欲望,装模做样地在那里看书。她放松了警惕, 说你上床来躺下吧——只是别脱衣服。我躺到文燕身边,两手须臾不离那片神奇。 我半是商量半是自作主张脱下文燕所有的衣服,文燕真是害怕了,赤身跑到地上, 那晚天气奇冷,她冷战连连,牙齿咯咯作声。我让她怕成这样,心里十分不安。我 说我不会动你的。你要不信,我就过去睡算了。文燕抱住了我的胳膊。那一晚我真 的信守诺言。 腊月二十我和文燕就正式定亲了。按当时的行情,男方要一次给女方至少两千 块钱做定金。可是我手里当时只有二百来块钱,叔就试探文燕,文燕说钱多钱少无 所谓,又不是把自己卖了。叔直夸文燕通情达理。可是我并没有多么高兴。喜宴最 后一项是我去敬酒谢媒,叔说:胡宏,这当媒人,是两方的媒人,我要对两边负责, 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砸几句话给你。将来你就是吃龙肉了,也不能对文燕有二 心。 我娘说大兄弟你就放心吧,咱是啥家庭,人家不嫌咱穷能跟咱就不孬,咱凭啥 对人家有二心。 黑黑矮矮的文燕从此就是我的妻子?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咯登一下,看到自己 变成一只鸟被关进了笼里。这种感觉一直盘据在我的心头,二姐夫看穿了我的心事, 晚上劝我说胡宏,文燕就是矮了点,矮一点有啥?你们又不在家种地,高矮胖瘦都 无关紧要,只要人心肠好,就比啥也强。再说,人家孬好也是公办教师,咱这种家 庭人家跟咱就不孬了。 事情太顺利了,那只笼子在我眼前一摆的时候,我已经进了笼子,根本没来得 及审视。 接着,我就在这只笼子上加了一把大锁——我和文燕有了那事。 本来我和文燕虽然已经在一张床上睡过几回,但一直是按她的要求不脱衣服。 定亲后第三天晚上,我说穿着衣服睡觉真累。文燕经不住我的诉苦,答应我只穿着 秋衣秋裤睡。我把文燕裹到怀里,薄薄的秋衣仿佛不存在了,我感到了文燕肌肤的 灼热和激动的颤抖。我在我的抚摸里,文燕如一只鸟在我掌下展开双翅,又如刚从 水里挥起的鱼,滑溜溜地蹦跳扭动。 我无法心如止水,参与她的生机,体验她的生机,与她一道展翅一道蹦跳的渴 望汹涌而起势不可挡。我伏到文燕身上时听到她哭了一声,同时被紧紧抱住了.... 我的意识重新复活的时候,我们已经都平静了下来,全身的血液如退潮的海水滚滚 而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真正地拥有了文燕,我的记忆里有一段无法填补的空 白。文燕淌了一脸泪,紧紧抱住我说我怕,我怕怀了孩子。我把她抱到怀里,为她 擦着泪,轻声安慰她说:你别怕,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的。我拥抱她,抚摸她, 吻着她,一股来势汹涌的力量和热情急骤地充溢着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急需那惊心 动魄的颤抖去释放去消耗。我再一次抱紧文燕,文燕热烈地响应,我被一片湿润吞 没了,当那颤抖到来时,我听到文燕喉咙深处发出快乐的呢喃,她的手在我背上抓 出两道深深的血痕,两条攀在我腰间的腿几乎要把我的腰勒断…… 整整一夜我们放纵着欢乐也放纵着恐惧。文燕父亲是个老民办教师,谨慎,善 良而又过分地要面子。怀上孩子的恐惧是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把我 们剌穿。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门口时,文燕又抱住了我的胳膊,那忧郁的可怜巴巴的 目光让我心软。我说你别怕,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有避孕套、避孕药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但仅仅是听说而矣,实物从未 见过,从哪里买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抹不下脸皮来。一愁莫展回到单位时, 突然想起同事好象曾经说过,男女做了那事不一定就会怀孕。他抽屉里有本叫《新 婚必读》的书,我马上去翻,谢天谢地,那本书竟然还压在他的教科书下。我关上 门,躺到床上,先翻目录,果然有如何选择怀孕的时机及避孕。翻到避孕一节,有 药物避孕,药物避孕又有口服避孕药,外用药膏等;有器具避孕,如避孕套、子宫 帽、节育环等等。让我惊喜的是有种自然避孕法。 那种方法最原始,可靠系数不很大,但却不需要任何设备,因此简单易行,尤 其对我这种没胆子去购买避孕药具的人来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种方法就是根 据女性的月经规律,避开排卵的时间,达到避孕目的。我如获至宝,当天就去了文 燕那里,把那方法告诉她。她推算了一下日子,昨晚正避开了危险期,那个晚上我 们就做得特别无拘无束。 我的日子被欲望淹没得天昏地暗颠三倒四。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文燕那里去, 一见到她,总是先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把她抱上床去。她也同样不能自已,在我脱 下她的衣服时,往往已经象阳春下的积雪一样消融了。晚上我们总是早早熄灯,人 们正在吃饭时,我们已经浑身似火地纠缠在一起。每晚我要数次放纵后,才能在那 疲倦里入睡。早上醒来,哪怕就是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也不会放过,在那种时候,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着甜言蜜语,文燕被那些言过其实的句子激动着幸福着,连我 的缺点也深爱着。 好在这样颠三倒四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两个多月后,我们依然十分频繁,但已 如一日三餐虽不可少却有了规律,不再让人颠狂地把工作生活弄得一滩糊涂。 一参加工作不久我就给学生办了《丑小鸭》小报,专登学生的作文。我手头已 经积累了一大批满象样的学生作文,我认为比起那些公开发表的经老师家长反复 “拔苗助长”成人气太浓的学生作文要强得多。有一天几个小书贩到学校来推销学 生作文,文章质量和书的印刷质量都很差,显然是他们随便凑了些学生作文来胡弄 钱的。我突然想把我学生的作文结集出版不是很好吗?我立即与师范语文老师联系, 把学生作文转交他出版社的同学。出版社看了稿子后认为学生的作文“极有童趣, 少雕琢,更无人为拔高的痕迹。值得出版。”我们搞的是自费出版,关键问题是发 行。他建议,最好能组进一部分其它乡镇的稿子,并给那些乡镇教委主任弄个编委 的名头,让他们负责发行一部分。我硬着头皮去周围几个乡镇一联系,没想到他们 都很热心,马上布置选拔稿件。心里高兴那天晚上就不顾处在危险期怀着侥幸把文 燕裹到身下,结果例假迟迟不来,去医院一做尿检,果然是怀孕了。然是怀孕了。 文燕当时就急哭了。 我们拖到放了暑假才去县医院做手术。去时一检查,医生说时间长了些,做流 产手术不合适,只能引产。引产先要打催生针,在药物作用下提前分娩。这样前后 需要五六天。文燕很为难,这么长的时间不回家,家里肯定要想到什么的。可是又 没别的办法,就只好办了住院手续。那一间病房里住了三个等着生孩子的妇女,再 加上陪床的,五六个人挤在20平方的空间里,热不说,那些大肚子媳妇行动不便, 大白天就在屋里屙尿,弄得一屋腥臊。到了晚上我就到楼梯口铺了几张报纸在那里 睡。那里稍凉快些,但蚊子特别多,第二天醒来全身被咬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十点多了,医生却不来给文燕打催生针,拖一天就意味着多花十几块钱, 意味着晚回家,增加家人的怀疑。文燕着急,可是又不能大方的去医生办公室问问, 只是一次次探头探脑向里瞅。我迁怒于人的毛病又犯了,冷眼看文燕一遍遍在走廊 里走,心里对她的怒气越积越多。快十一点时我不耐烦地说我走了,气冲冲下了楼。 文燕追到楼梯口,带着哭腔对我的背影说你要去哪? 我赌气地回到学校,钻进宿舍倒头就睡,醒过来,太阳已经偏西。我已经冷静 了下来,把文燕一个人扔在那里深感愧疚,立刻去车站坐车回医院。到了妇产科病 房,正遇上文燕提水回来,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站住歇一歇。我接过暖瓶,她说 你刚走了就给我打针了,真疼,到现在还不敢走路。到了晚上,我又去楼梯口睡觉, 那晚上楼梯口有凉风吹过,不那么热蚊子也少,很快就睡着了。正睡时,文燕推醒 了我,说下雨了,这里太凉,你回病房里睡吧。她眼里含了泪,说都怨我,让你吃 这些无谓的苦。文燕的话让我感动羞愧,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这里又凉快又没蚊子, 比屋里舒服多了。问她还疼吗?她说不疼了——医生说明天早晨就会有感觉的,明 天十一点前就能生了。 回到病房,两个人挤在一张小病床上躺下。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来,屋里很凉快, 我们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文燕没在病房里。北边病床上的女人说你家 属去产房了,她肚子疼了大半宿,见你睡着了,就没喊你。我连忙去产房,里面有 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呻吟。 一个老女人把住门口不让进。后来一位医生出产房时,门一开,我看到两条又 粗又白的大腿摆出我很小就看到的姿势,那个女人大声叫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 了,快让我死了吧。 一会儿产房两扇门打开了,那个女人哼叽着被推了出来。我进了产房,刚才那 个女人躺过的床上积着一汪血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屠宰场的气味。文燕让我扶她 从产床上下来,架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她腹部有规律的阵痛,阵痛上来时,她就 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手上的汗把我的手掌弄得湿淋淋的。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越来越剧烈,文燕按医生的吩咐脱了裤子躺在产床上。北边产床上是年轻的一对, 一定是象我们一样的未婚先孕,这从他们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可一目了然。那个女孩 子娇啼啼的,象留着开裆裤的小女孩向大人要糖吃一样的哼哼叽叽地啼哭。她那种 娇啼啼的声音让我受不了,总禁不住看一看她生命出口的冲动。她们进产房比文燕 晚,但十一点多时那女孩就尖叫一声产下了那团压在心口的血肉。我看到那小子用 一团卫生纸把女孩身下的一团弄到那只塑料桶里提了出去。那个女孩躺在床上,眨 巴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仿佛刚才的痛苦只是做了一场恶梦。文燕羡慕女孩的轻松, 说他们给护士买了西瓜,护士给她打了一针才这样快。我知道她是要我去给护士买 西瓜,可是我的拗脾气上来了,我的拗脾气上来了,不肯去。 文燕痛得厉害,阵痛上来时她不再呻吟,只是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阵痛下去后 她说我想咱娘,我想咱娘。我知道她是心里害怕。我说等咱结了婚生孩子时咱娘就 来的。我去叫护士来看看,那个睫毛很长的护士很不耐烦地说还不到时候,痛得最 厉害时来叫我。我心里骂着,恶毒地想象着这长睫毛的护士生孩子时死去活来的情 形。回到产房,文燕两手紧抓着床沿,我看到她的下唇咬破了。疼痛稍缓后她哭着 说你去给她们买个西瓜,我受不了了。我跑到医院门口,买来了两个西瓜送进护士 办公室,说天这么热,你们吃个瓜吧。护士们稍作虚让就嘻嘻哈哈吃起来。吃完后 那个长睫毛护士给文燕打了一针。文燕安静了下来,但她腹部收缩得更厉害。那个 长睫毛护士看了看说快了。过了一会儿,文燕牙咬得咯咯响,我听到卟的一声,护 士说生出来了。她用摄子摆弄着文燕两腿间的那团血肉说还是个男孩子,手脚都全 了,多可惜呀。又惊讶说才四个月,这孩子脑袋就这么大了。文燕如释重负,爬起 来自己收拾了下身,穿上裤子,帮我收拾产床上的狼籍。我捏住那已经成形的胎儿, 把他扔到那只塑料桶里。那时我的心突然一阵疼痛,手指上捏住他的头时那种沉甸 甸的感觉久久不散。 过了两天我们执意出了院。我搀着文燕走下楼梯,走到楼角垃圾池时,她站住 了,说你是把他放到这里了吗?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胎儿。我点点头。她说那个护 士说他头很大,长大了一定很聪明的。我看到文燕眼里含着泪。那时我心里无比愧 疚,这几天,因着我的固执和任性,让她受了多少委屈!我说等咱结了婚就生一个 头大的孩子。文燕说你真的愿和我结婚吗?你不说,可是我早就感觉出来你对我不 满意。我说文燕,我真的是容易对漂亮女孩子动心,可是,我绝对不会做出对不住 你的事,那样,我也会看不起自己的。文燕很幸福地靠在我身上。我也少有地温情 脉脉,一路呵护着她。这种温情使我们都有了欲望,到了空无一人的学校,就禁不 住掀起她的裙子,不顾医生的警告,让她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融进她的身体里。 暑假开学后,镇中心中学非让我去担任初一语文课。那时,我正在进行小学高 年级五步自觉阅读教学实验,精心设计了四五年级的五步自觉阅读教学教案,做了 大量的实录笔记,雄心勃勃计划出一套实验教材。我不甘心轻易放弃,就不愿去。 可是调令已下,何况初中学生自学能力强,也许更便于实验。那时《小学生作文指 导》已经出版,我分送到四个乡镇后就到中学上班了。我教两个班语文,共一百二 十名学生,作业作文堆满桌。我不会象别人那样应付了事,作业要一本一本地批, 作文要一篇一篇地改,结果才上了两周课,就累得牙疼毛病复发,牙周发炎,嘴都 张不开了。恰在这时教育局通知让我准备参加地区小学语文教学能手评选。我不想 放过这个机会,就决意重回小学,但中心小学已经配好教师,回小学只能去离镇驻 地五里地的许家庄村小。这不仅意味着生活有诸多不便,而且有点儿充军发配的味 道。但我实在放不下正在进行的教学实验和评选教学能手的机会。 三天后我收拾了铺盖去了许家庄小学,在这里我认识了后来因我快乐幸福也因 我倍受伤害的乔叶。 乔叶一 乔叶家在重山包围中的一个小村里。村南是陡峭的黄羊山。据说从前这一村人 全被困在这重重山峦里,没有人能走出山去。后来神仙托梦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族 长,指点从村里找到一只子时出生的黄羊,在那只羊长到八个月后,牵着它就能找 到出山的路。村人真的找到了一只子时出生的黄羊,八个月后它果真带着村人走出 大山,但它却累死了,人们就把它葬在山顶,这山从此就叫黄羊山。在农业学大寨 的年头,一村人发扬愚公精神,历时三个冬春,修出了一条盘山路,拖拉机竟然也 能进村了。 乔叶从记事起,就常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门前的黄土路趟过河去,曲曲 折折爬上对面的黄羊山,最后消失在天山相接处。她只要看到从那条黄土路上走来 的人,就嘴甜地叫大哥哥,大姐姐,让人家告诉她在山外见了什么新鲜。 她最盼望见到的是个叫军子的男孩子。 军子爸在城里当煤炭工人,每次回家,除了带好吃的,总给军子带回一些“炮”, 是他们在井下装炸药用的。军子把那些“炮”吹足气,用线系了,牵着满街跑,惹 无数羡慕的目光。那时军子是孩子们眼里的大王。那时,乔叶就盼着也有个军子那 样在城里当工人的爸。 乔叶很小就是军子的跟屁虫,后来军子去黄羊山南边的许家庄小学里读五年级, 她每天都在门外石阶上等他。军子每天回来都给乔叶胡吹,他说那里离大城市已经 很近,站在高处就能看到城里比他们村子还宽的马路,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那 些车每辆都有一百多个轮子。乔叶深信不疑。 有一天,他捉了一只螃蟹,他对乔叶说那是他从大城市的水库里摸的,到了夜 里它就会唱歌。乔叶问他都唱什么歌,他说你想听什么歌它就唱什么歌。乔叶说它 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吗》?军子说那还用说?乔叶就跟在军子身后,哥哥哥哥叫 得很甜。她要军子把那只螃蟹送给她。军子不肯。一直纠缠到快黑天时,军子才勉 强同意了。但军子说要把她下身那里的气味抹在螃蟹的身上,它才能唱歌。乔叶有 些不信,军子拿起螃蟹就走。乔叶就信了,跟军子躲到一堆玉米秸后面,褪下裤子, 让军子把螃蟹放在她的两腿间。军子拿那只螃蟹在那里磨来磨去,乔叶半跪在那里 的姿势很累人,她两条腿都酸了,可军子说还不行。后来那只螃蟹的一只甲扎疼了 乔叶,她撇嘴要哭,军子这才给了她。 乔叶把那只螃蟹养在罐头瓶里,瞪着眼睛等着它唱歌。没等到它唱歌她就睡着 了,第二天醒来,她去看她的螃蟹,瓶子里空空的,上面盖的玻璃片挪开了。它一 定是跑了。乔叶就从炕上找到瓮后面,从屋里找到屋外,但到处没有螃蟹的影子。 后来两只鸡在院子里追来追去,一只鸡的嘴里叼的正是那只螃蟹。乔叶拿着玉米秸 满院子追,追下来时那只螃蟹的已经没了两条腿,盖上已经啄开了个大窟窿。她就 捧着那只螃蟹哭。 下午军子放学回来,听说螃蟹死了,很生气,说要给螃蟹出殡。他说什么乔叶 就听什么,只要他不再逼着她还“大城市螃蟹”。军子要带她去河南边的羊圈里。 乔叶嫌远,不想去。军子说乔叶,你知道城里的屋子什么样吗?乔叶摇头。军子说 城里人的屋子是一口一口摞到一块的。乔叶说那屋脊尖尖的,怎么能摞上去?还有, 那人怎么爬上去呀?军子说我知道,可是不给你说。乔叶就哥哥哥地叫。军子说他 怕让别人听去了,去羊圈里才能告诉她。 乔叶就跟着淌过河去了那个羊圈里。他们挖了个坑,把螃蟹放在里面,两个人 哼哼叽叽地哭一阵后,军子说让“大城市的螃蟹”看看乔叶那里才行。乔叶看到军 子一双眼怪怪的,就有点怕,不肯脱裤子。军子说那你就还我一只活螃蟹。乔叶说 说你让它看了,埋了它,就不再问我要了吧?军子说那当然。乔叶躺到羊圈里臊烘 烘的地上。那时太阳快落山了,桔黄的阳光从圈墙上的小窗口射进来,照到她的脸 上。她的眼前就一片让人晕眩的桔黄。军子跪在她的两腿间,她感到硬硬的一个手 指在她那里乱撞,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时听到外面咩咩的羊叫,二叔赶着羊 回来了。军子象被蝎子蜇了一般窜起来,乔叶也提上裤子慌慌地跟他跑出去。二叔 喊乔叶你们在羊圈里干啥?你们在羊圈里干啥?军子边跑边嘱咐乔叶对谁也不能说。 要不往后城里的事什么也不告诉她。乔叶一边跑一边说没干啥。没干啥。 晚上二叔到家时来了,嘀嘀咕咕和娘说了很多话。临睡前娘哄着乔叶问他们去 羊圈干什么了。乔叶也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就咬紧牙说没干啥。娘脱下她的裤子 仔细看她那里,没再说什么,但恶恨恨地警告说往后你再一个人跟着军子去玩,我 就砸断你的腿。后来乔叶也去许家庄读书,知道军子全是一派胡言。但对城市的向 住和好奇却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了根。 在他们这个闭塞的小山村,成为城里人的路只有好好念书考学这一条。乔叶上 小学时就为这个目标比一般同学用功,顺利地考上了中学。中学门前是一条很宽的 柏油路,沿着那条柏油路向南就进了县城,向北就去了博城。她盼着有一天能顺着 那条路到城里去。更盼着成了城里人,顺着那条柏油路回家,惹无数羡慕的目光。 她就拼命地用功,可是上初中后她的成绩却一年不及一年。到三年级时已经落到中 下游。 在学校里有一样她数得着,就是歌唱得特别好。刚从某艺校毕业的音乐老师评 价说“有金属质感”。来年春天,地区艺校发了招生简章,扩大班额,分给乔叶他 们县里二十个名额。 音乐老师建议乔叶好好在音乐方面发展,考艺校很有希望。按受建议的还有其 它四个女学生。 学校也很支持,专门拿出一间办公室让她们课活动和星期六补习音乐。音乐老 师教得很认真,乐理,简谱,视唱,琴法,一步一个脚印地给她们开小灶。他对学 生很和气,从来不声色俱厉地批评人。只是他看她们时,目光总在她们脸上或胸脯 上作太长的停留,让她们心里有些发毛。 有一天他把乔叶单独叫了去,说今天给你讲讲发音技巧。他说一个真正的歌唱 家,不是用嗓子发音,而是用胸腔。然后教她深呼吸,纠正发声姿势,他一只手托 住她的后背,一只手压在她胸脯上说,对,对,就这样,发音时身体必须站直,要 挺胸收腹,气存丹田。你要感到胸脯挺得最高,脸端得最直,鼻尖与胸脯垂直才行。 唱了一会,音乐老师给她讲与发音有关的“神经激活点”。他说人身体共有三 个发音激活点,你经常去剌激它,有助于提高音质和音色。 一个激活点在后颈与两肩之间的结合部。他用手按到那个地方,说这个点不实 用,自己很难做到。 第二个点在胸脯。这一点很容易找到,就是人的两个乳头。他说着去摸乔叶的 胸脯。 摸了很长时间才说就是这里。 乔叶脸红得火烧一样。他说你红什么脸。又说乔叶这三个激活点我只告诉你一 个人,因为我觉得你最有把握。这就是我让你单独来的原因。人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要刻苦,要克服许多困难,这困难当中,克服害羞心理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 特别是从事艺术的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首要的必须克服害羞心理。 乔叶脸色平和了,他说第三个点就在这里。说着他碰碰乔叶腹下,说你要不好 意思,我就不指这个点了,不过,三个点里面,这个点最为敏感,也最为有效。见 乔叶没吱声,就把手放在她的两腿间。这个点似乎更难找,他的手在那里抚摸了很 长时间,让乔叶浑身发软。 他说你穿得太厚了,这么难找。他按住一个地方说,大体就在这里。你是不是 有种全身发热的感觉? 乔叶点点头。他说你发音试试。 乔叶听到自己的声音颤颤的。 他说对对,一直到你发音想颤就颤,不想颤就不颤时你的音质就有了一个质的 提高。 但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他说我指给你这三个点,以后你自己随时练就是。 第三个点没有找准,你如果真想学东西,明天就穿裙子。 乔叶做了一夜的思想斗争,第二天穿上了裙子。可是到了课外活动时间,她们 五个人都被叫去了,集体学习换气符号的识别及换气方法。 第三天课外活动,乔叶又被单独叫去了。他先是隔着裙子找,没找到;又只隔 着她的短裤找,依然没找到。他有些着急,额上汗都下来了。他说乔叶这么难找。 他的手就沿着她的腿根探了进去。他说就是这里了。他拿过乔叶的一只手,让她 “感受它的确切位置与形状”。他让乔叶发音,乔叶根本发不出。他说我说过这个 点最敏感。他说这个点受到剌激会有液体分泌出来,然后你把手指放进这里,就这 样练。乔叶浑身软软的,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从此音乐老师给她们开小灶时她总是紧张得很,但一直到毕业并没发生让她担 心的事。 艺校分数公布出来,五个人里乔叶分数最高,但仍然低分数线五分。倒是一所 职业中专发来了录取通知,交八千块钱,转户口,安排工作。乔叶想上这个学校。 但爹和她商量说,叶,我打听了,那个学校根本不行,说将来分到乡镇企业干。你 象咱镇上的企业,哪有行的? 再说,去镇上企业干,不花那钱,托人说说一样能去。乔叶知道其实是家里拿 不出那么多钱来。娘夏天动了手术,花了两千多,他们靠的就是那两亩果园,还有 弟弟正读三年级,将来花钱的事多着呢,一家人当然要先保弟弟的。乔叶就点着头 应了。她就闲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就象小时候一样看那条黄土路曲曲折折消失在山 天相接处。这些年集体散了,这路还不及十几年前好走。 过了年,舅老远跑了来,说他们村小招个代课的,问乔叶愿不愿去。乔叶从没 想过站到讲台上去,可是总比闲在家里憋着强。开学后她就去许家庄小学代课去了。 于是,她认识了胡宏。 三 紫眉二 秋后紫眉到离家三十里的粮所上班了。她是以四叔女儿的名义招工的。那个乡 下粮所卖馒头,做糕点,供饲料,生意做得很热闹,特别是糕点,供不应求。紫眉 做馒头,每天早晨四点就要起来。那时她没有表,怕起晚了,半夜里醒来就不敢再 睡,一个人到院子里的大柳树下坐着,头发上结了露,两个膝盖冰凉冰凉。到了春 天,她又开始学着做糕点,做糕点也很累,每天也要早早起。 所长五十来岁了,在紫眉眼里他是个很和气的人。特别是没别人的时候,他对 紫眉一点所长的架子都没有,关切地问这问那,常常让紫眉心怀感激。 有一天她去所长办公室,说想调调工作,去门市部站门头。所长说干糕点的都 想调,照顾谁的是?紫眉说叔我真是干不了。所长说这我知道,你身子骨嫩。等等 想想办法吧。 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天很热了,粮所的男职工们开始打赤膊,穿短裤。紫眉她们年轻的女孩子开始 穿裙子。 紫眉穿的水红连衣裙是几年前四婶给做的,已经很小,上身很瘦,把她的胸脯 勾勒得很扎眼。 一天中午,所长叫紫眉去他的办公室里。进了办公室所长却不说正事,嘴里说 这熊天要热死人,这熊天是不要人过了。一面说一面解开短袖褂的扣子,敞着胸脯 在电扇前吹。 紫眉看到所长胸脯上和爸一样坚硬的突起的胸肌,心里掠过一丝特别的感觉。 所长说紫眉啊,你想调工作的事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咱所里人多。紫眉说叔我真是 干不了。所长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你这身子这么嫩的。说话时所长的一只大手拍 了拍她的肩。紫眉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所长说就要开始收夏粮了,我想,先让你帮 忙过磅做个铺垫,收完了夏粮就顺水推舟过磅去。紫眉感激地说叔谢谢你了。所长 说看你这闺女说的。所长说你要好好学,不要出一点儿错。所长的手搭上紫眉的肩 头,停顿了很长时间。紫眉慌得不知怎么办,所长发觉了她的尴尬,捋了捋着她的 头发说紫眉啊,你打小就没了娘,是个命苦的孩子,不照顾别人,也要照顾你。你 放心吧,只要我还干这小所长,就为难不着你。 粮所宿舍做了小小的调整,紫眉和临时工小黄住一间。小黄是个沉默寡言的女 孩子,紫眉说所长这人很和气的,小黄不以为然地笑笑。 夏粮开始收购,所里添了两只磅,所长果然安排紫眉去过磅了。过磅没有多少 学问,紫眉很快就熟练了。那些天整个所里都紧张得很,交夏粮的排起很长的队来。 所长到每个收粮仓去转,说着要严格把关等话。每次总要用暧昧的目光看紫眉。 有一天紫眉他们仓里难得有了片刻的闲暇。两个男职工都跑着去了厕所。所长 这时到仓里来了,说怎么样啊紫眉?过磅一两一钱也不能差的。一天过手的粮食成 千上万,一两一两积起来,可就不是小数了。紫眉说你放心吧叔,我一两一钱都不 差的,不信你到磅上去看看我称得准不准。所长说你这闺女是让我这大胖子出丑嘛。 说着踏到磅上。紫眉说二百零三斤二两。所长说不可能吧,春上穿得那么厚才二百 零二斤。紫眉说不信你来看啊,弯着腰读给所长看。所长一只手搭上了紫眉的肩头, 停顿了很长时间。紫眉惊慌得手足无措,被所长抱到怀里,她的额头就紧紧贴在所 长坚硬的胸肌上。一种久违的亲切充满了紫眉的心房,使她有了短时间的沉迷,仿 佛是回到了童年,正蜷在爸的怀里。门外响起脚步声,所长放了紫眉,抓起一把麦 子,捏一粒放到嘴里咯嘣咬碎了,对进仓的男工说这麦子有些疲,一定不能放松要 求。你放一寸,他们就进一尺。所长出了门,男职工对他的背影说放他娘的屁,这 麦子还疲?整整一中午,紫眉都在心跳不止。 有一天吃饭时小黄突然对紫眉说所长一副笑模样,其实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不 是好东西,她却不再吐露一字。 有一天过磅时紫眉因一时疏忽,错读了几斤,那个交公粮的女人在家里称过的, 说不对,你给俺少称了。紫眉连忙改过来,可是那个女人不肯罢休,说俺这是在家 里称了,要是不称就让你们白坑了?越说越难听。所长过来大发雷霆,气呼呼地让 紫眉去他办公室里等着。那个女人是驻地村的,柴得很,所长陪了许多好话才作罢。 所长回到办公室说紫眉我一再嘱咐你要细心,你看……紫眉又紧张又委屈,只抹泪。 所长说我也没紧着熊你,我在那里发脾气,是为了给你个台阶下,不把你打发到这 里来,你和她扯罗还能有个完?紫眉心里明白过来,心里感激着所长,泪更是没完 没了。所长说别哭了别哭了,两手搭到她的肩上,把她拢到了怀里。紫眉抬起头看 到所长那燃着火的目光时,有些惊慌,想挣脱,所长脸涨得通红,说紫眉你这娃子 真是让人心疼,真想有你这么个闺女。所长两手紧紧扣在紫眉的腰上,紫眉的裙子 被掀了起来,仿佛有一只手,按在她的腹下,突突地跳着。所长肥胖的身子开始颤 抖,那阵颤抖持续了很长时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两只扣紧的手放松了。紫眉她 趁机挣脱了,慌慌走出所长办公室,回到宿舍心跳得要迸出心口。等她镇定下来, 才发觉她的内衣上有一小片来历不明的滑腻湿痕。 紫眉和小黄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小黄透露了所长不是好东西的具体内 容,他在紫眉身上做过的一切,几乎是小黄故事的原版。他对小黄还不止一次地做 了一件更具体的事情。小黄泪水涟涟,说紫眉姐那样会怀上孩子的,俺天天怕得不 得了。紫眉说那你怎么还和他那样?小黄说姐他说俺不那样他就和俺爹娘说。俺爹 脾气孬,俺不敢让爹知道。还有,他一抱住俺俺就完了,全身没一点力气。 紫眉开始提防着所长。夏粮收购接近尾声,每个仓里就有了许多清闲,所长几 次到仓里来,紫眉都惊警惕地躲过了。 有一天紫眉见小黄偷偷地吃药,紫眉问小黄你病了?小黄摇头又点头。到了夜 里,小黄的呻吟把紫眉惊醒了。紫眉问小黄你怎么了?小黄说紫眉姐你快扶我去茅 房。小黄抓上卫生纸让紫眉搀着去了厕所,在厕所里蹲了很长时间才让紫眉扶她回 去。进屋紫眉看到小黄脸上汗都下来了。紫眉想起白天小黄吃药的事,问小黄你白 天吃的什么药,你白天吃的什么药? 小黄不说。紫眉说小黄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可不要想不开。小黄说姐你放心 吧,我吃的是那种药。紫眉才知道小黄果然怀了孩子,吃的是所长给她的打胎药。 小黄肚子疼得厉害,折腾了半宿。 夏粮收完紫眉还是回去做糕点。紫眉看到所长感到恶心,又怕让他得了机会, 就时时提防着,都有些神经质了。结果有一天紫眉的手就让糕点机轧伤了。 紫眉在家休公伤假,不能帮家里做什么,就是梳头也要一只手费很大的工夫。 后娘就三番五次地说多个人吃饭还真觉出来了。也许她并无多少恶意,只是女人的 小气而矣。可是紫眉受不了,就到几个婶子家蹭饭吃。当然这也不是长法,有一天 她就去了城里糕点师傅家里。 老夫妻俩退休前是食品厂的调料师,退休后自己开了个糕点加工点。他们只有 三个儿子,特别喜女孩子,对紫眉很好。紫眉在那里帮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倒比在家里更快活。老夫妻俩有个亲戚在粮油转运站当经理,就介绍紫眉去找他办 调动。紫眉把积攒的两千多块钱提出来跑,到三个月的公伤假结束时,就调到了县 粮油转运站。 胡宏四 许家庄小学是全镇除中心小学外规模最大的村小,一百五十多名学生,三男三 女六名教师。老师们对我很热情,同事之间关系倒比在中心小学时好处。可是这里 村风不好,我第一次上课村里的一个青皮就叼着烟卷趴在窗户上抽烟说笑,转头去 写黑板时,他们就把我的教本拿了出去。我气得不行,回到办公室里老师却劝我别 和他们生那份闲气,只当臭狗屎别理他们。我从老师们的语气里已经感觉得出他们 缺点儿血气缺点儿正义感。到了晚上,这些青皮小子就向校园里扔石头,我只怕那 不长眼的石头破窗而入,砸在我的脑袋上。结果提心吊胆一宿没睡好。接着我发觉 学生里面有几个和这些青皮小子有联系,学生之间闹矛盾这些青皮小子会参与进来。 我的情绪很不好,根本无法安心搞实验。 这时老校长肝出了毛病,搞了病退,教委决定让我代理校长。这一下麻烦事更 多,三天两头开会,去镇教委领教材领仪器以及买粉笔墨水等等都是我的活,实际 我成了学校一个勤杂工。放下学生放下我的实验去教委开那些没有实际内容的会议 时,我就想自己是错了,是不该到这村小来的。 恰在这时,一个调到城里去的机遇降临到我身边来了。 我们县东南有个省属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有职工六万多人,产值利税比我们全 县还多。 因为这个企业驻地在我们县与邻县交界处,许多事情涉及到两县,就经常有扯 皮的事儿发生。 几年前就有人向上跑扩大区域建立地级市,跑了几年都不成,没想到这年秋天 批文却下来了,把我们县一分为二,再把邻县划过来,建立两区一县的地级市。初 冬我去师范学校找老师商量出版实验教材的事,他说新建地级市,需要大批机关人 员,象你这种情况,有那么多文章发表,只要有人引见,可能性就有。当时我就动 了心,我并不想去当什么秘书,但我盼望调出那所村小,去一个环境安定,能够一 心一意搞我的教学改革的学校。 我把记事起所有哪怕有一点儿印象的亲戚在脑子里排队,排了一遍又一遍,却 没排出一个能与干部挂上钩的。快回到文燕学校时,我突然想起给我们做媒的叔来。 他教过二十几年学,他学生里有没有与“干部”挂上钩的?我吃罢饭立即去叔那里, 他果然有个姓公的学生刚刚担任了市政府的一个科长。第二天他就带我去找他的学 生。办公室里没有,说是布置会场去了。我们在会场找到了他,他很热情,很诚恳, 说秘书科鲁科长那里正招人,把你发表的东西一块带来,我向鲁科长推荐一下。第 二天我就把载有我的文章的杂志报纸装了一包给他带去。他让我在家里听信,有消 息就给叔打电话。回来后我向叔说了经过,叔说这事你不能被动地等他的电话,过 几天就去他家问问。叔又说可别空着手去。 我们这一带没什么特产,只有花生油据说比别的乡镇的要好。我就花五十块钱 买了一桶花生油去公科长家里。我按叔的吩咐五点多就从学校出发,七点多就在他 家大门等。等到了七点半,他开门见是我,说你的文章已经交给鲁科长了,鲁科长 见发表的文章就那么一包,很感兴趣。别紧着跑,在家等电话就是。已经到上班时 间,匆匆和我说几句话就走了。 回家等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电话,我就又一次去公科长家里。这次我买上了 五十斤小米,花钱和一桶花生油差不多,可沉甸甸的一袋子,比一桶油体面多了。 公科长说我昨天才催了鲁科长,他说抽机会就向秘书长汇报。想了想说这样吧,明 天你再来一趟,我带你去鲁科长家里。我回去和叔一说,叔说你去时多带些钱。问 你有没有钱,要没有,先从我这里拿。我说有有有。实际我真没钱了,三次去城里 的花销,再加上冬天一到我爹气管炎发作,输了三天青霉素,我三百多块钱的工资, 就只有十五块钱镇守口袋。我只好让文燕把她存的钱取出二百来。 第二天去城里找旅馆住下,天黑后公科长帮我参谋买什么。一斤茶两瓶赖茅, 再拿两条烟。我一算二百块钱早不够了。公科长说我这里有钱,你先拿着用。我觉 得借他的钱不合适,就说要不烟先不拿吧?他想了想说鲁科长倒是不抽烟,那就算 了吧。我由此摸到了找人办事的大体行情,一路上直为前两次去公科长家里出手的 东西羞愧。鲁科长在家,我们去时正吃晚饭。他是个矮胖子,一脸横肉,象是武侠 小说里的恶霸,一点也不是我想象的舞文弄墨的形象。他说你基础很好,已经向秘 书长推荐了,耐心等消息。 老校长肝炎没有见好的迹象,他的课我和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分担着,实在承受 不了,向教委提了无数遍,过了年终于答应招一名代课老师。我心里暗盼招个女孩 子来。果然村支书推荐了他邻居的外甥女,姓乔,叫乔叶。听说去年才初中毕业, 只是不知模样怎样。 她来报到那天,我正在弹那架五十年代生产的破风琴。我没戴眼镜,也不好再 戴上仔细去看乔叶什么模样。只看到她高高的个儿,脸蛋很白,留着披肩发。她一 句话也没说,支书说要好好教课,她点点头。支书说要好好向老师们学习,她点点 头。支书说胡老师是全县有名的业务尖子,好好跟他学。她还是点点头,并轻轻地 嗯了一声,完全是雉声雉气孩子腔。支书走了后,我戴上眼镜,看清了乔叶的模样。 她说不上多么漂亮,但那羞涩惊慌的样子很让人怜爱。我安排她代四年级的数学课, 让她准备一下,过几天我和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去听听。 两天后我们听了她的课。她除了说话快声音里有点儿她家乡那边的味儿外,作 为一个小学教师的整体素质很让人满意。上完课后李老师先评,李老师在全镇教数 学也算小有名气,又正好上完三个月的民师转正培训班,大概想表现一下他的水平, 列出了许多问题:表情不自然,不能面对学生;说话太快,与学生的接受能力脱节; 板书不规范,没有章法,等等,说得乔叶直咬唇,让我心里都有些不忍了。我说李 老师说得很好,我们是小学教师,不懂行的以为小学教师不需要多少文化,其实错 了,教小学要教好,需要教师有很高的素质。 李老师就是以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来要求你的。当然,你第一次上课就能讲到 这样的水平,就算很好了。我记得我们毕业实习时,有许多同学根本达不到你这水 平。你的素质很好,只要上心,好好跟李老师他们学习,一定能教好的。我的话显 然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后来和乔叶关系非同一般后,乔叶对我说,这一次评课,她就对我怀了好感。 她问我那时你是不是就故意讨好我? 那时我没有着意去取悦她,但在潜意识里,我已经在取悦她。老师们不在的时 候,我就以大哥哥一样的语气提醒她要及时扫扫地,烧烧水什么的。我特别喜欢看 她与我对视时满脸飞红,目光躲躲闪闪的样子。有时我会喊乔叶,乔叶,连喊几声,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时,我才说你看你身后挂下来了一个蜘蛛,蜘蛛下来拔水, 是要下雨呢。 村里有个叫李大新的青皮,我第一次上课时就是他把我的教科书拿了出去。乔 叶上课时他故伎重演,不但拿走了乔叶的课本,而且当着乔叶的面扔到垃圾箱里。 乔叶看他叼着烟卷的浪荡相,不敢言语,跑到办公室里哭。大家又是一番惹不起躲 得起的话。我有些生老师们的气,赌气去责问李大新,说是责问,其实我的语气是 很客气的,几乎是和他商量。可是他一下不干了,破口大骂。我的火腾的一下窜起 来。我说你再骂一句试试?他当然敢骂。我恶向胆边生,窜到屋里抓起菜刀就向外 蹦。老师们一把拉住我。李大新本来要跟到办公室和我纠缠,吓得扭头蹦了出去, 见老师们拉住了我,才勉强骂几句挽回面子,而且见好就收,老师们一劝就走了。 过会儿我的火气下去了,惊讶自己哪来的胆子。 下午放学时乔叶到办公室里说你今晚上走吧,他别给你亏吃。我嘴上说他敢, 心里已经有些虚。我盼着乔叶能多和我说句话,可是她在办公室里站了站就走了。 我继续在跑调动的事,隔一两周就去鲁科长家里一趟,为了不至公科长有被冷 漠的感觉,个把月也要去他那里一趟。事情一时没有结果,但也没有不行的征兆。 我的工资一发到手就花光,而且每月还要花文燕的工资。 有 一天我回家,见爹和娘谁也不和谁搭腔,爹不在屋里时娘就向我告爹的状, 边说边哭。原来前天娘炒菜时不小心把盛油的罐子打了,里面还有半罐油,爹骂娘 瞎长了两只眼等等,已经五天了,还摔摔打打给娘脸色看。我的心象被刀割。我的 爹娘只是为半罐油,顶了天也就是十来块钱,闹得五天谁也不搭谁的腔。而我去一 趟城,就要花几百块钱,能买十几罐油!我问自己你值得吗?你从参加工作时就暗 暗计划攒了钱帮大哥给他的孩子做白内障手术,可如今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二 哥抱养了个女孩子,你对自己说将来一定帮二哥扶养她,都三岁了,连一身衣服也 没给她买过,而你,却成上百上百地拿了钱打水漂!老老实实在村里教学不是很好 吗?骑着摩托车去城里,一个人在路上轰轰地跑,总是想算了吧,算了吧。可是已 经花了那么多钱,半途而废就真是打了水漂。我天天就这样地矛盾着,心疼着钱而 又不得不花着钱。 有一天乔叶问我,你真的要去城里吗?我说谁知道能不能去成。我已经跑够了, 真是觉得去也没意思。她说在这里教学多好啊。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在这里教学了, 俺也不代课了。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我怎能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我要貌没貌,要 派没派,要财没财,自知不是纯情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绝对没想到乔叶会流 露出这样的话来。那已是初夏,那天乔叶穿了一身水绿裙子。她站在门口的阳光里 时,就清晰地看到了她两条修长的腿和淡红的短裤。我的心怦怦直跳,涌动着把她 抱到怀里的冲动,甚至连娶她的做妻的心思都有了。我奇怪当初为什么把吃国库粮 作为“爱情”的一个重要条件。有这么一个女孩子陪着,就是在家里种地又有什么? 我心里就莫其妙地生文燕的气。晚上去她那里,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天黑 了后她去铺床,一边铺一边就哭了,她说俺是怎么着了,俺是着惹谁了?我赌气地 推出摩托车就走。我出门时突然停了电,院子里一片漆黑。文燕发现我走了,没来 得及穿鞋就追了出来。 我就在窗下站着,可是她竟没看见我,哭喊着你别走,你别走,一路跑了出去。 我连忙去追,在胡同口才撵上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屋里,我握住她粘满 了冰凉泥巴的一双脚,心里深深地感到愧疚。我们躺下后,我眼前又出现阳光里乔 叶水绿裙下那修长的腿和那淡红的短裤。我心里一阵颤抖,急切地剥下文燕的衣服。 文燕没有丝毫的准备,那里还没有一点儿湿润,她疼得尖叫了一声。我似乎听到了 乔叶的尖叫,心里叫着乔叶的名字,剧烈地撞击着身下的文燕。 临放暑假前教委接到通知让我去市政府面试。我先去了鲁科长办公室。他说参 加面试的一共三个,不一定全招了来。回答问题既谦虚又要大方。可能要写点儿东 西,一定要又快又好。我们上了新建办公大楼三楼会议室,办公室主任主持面试。 他说办公室这个活,人说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干不了。要有“三吃”精神:吃苦, 吃屈,吃亏。最后让我们写写个人参加工作来的体会。我想不仅要写从事教学工作 的情况,还要写出这些工作经历对将来从事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有益影响。我为自己 的构思而激动,灵感顿生,下笔流畅,半个小时就交了稿。回到学校说起面试的情 况,老师们都说你写东西那么厉害,保证没问题的。我看到乔叶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心里真是有些不忍离她而去。 过了两天我又去向鲁科长打听消息,我们在楼梯相遇。他说小胡啊忘了交待你, 你写得太草了,秘书长一看你的字有些不满意,说这么毛毛失失的人怎么干办公室 工作?我的心咯登一下,我说当时只想快一点。鲁科长说快当然要快,可是字也要 写好。办公室工作无小事呢。好了,我再找秘书长说说吧。回到学校心里就有些失 望。已经弄得满城风雨,要走不成,也怪丢人的。 开学后不久我就接到去市政府报到的通知。我骑摩托车一趟趟把我的书刊铺盖 送到文燕那里。最后一趟时,我打开门见我的桌上放了一本影集,扉页上写着几句 话——大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很短,但留给我的记忆会很长很长。祝大哥一 生平安,前程似锦。 乔叶我发了会儿呆,想赠她什么呢?最后送了她一本《路遥中篇小说集》。我 多此一举地让她帮我捆被子,创造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我说乔叶,你的影集很好, 我很喜欢。我送你的书上一句话也没写,没法儿写。让我说什么呢。我抬头叹口气 说:乔叶,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呢。如果你早一点儿出生,早一点见到我……我不再 画蛇添足,留给这个纯真女孩子无边无际的想象空间。我走时老师们一直送出校门。 我跑了几十米又折回头去看到乔叶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后来她对我说,她没和老师们一道回去,不是猜到我要折回去看她,而是怕老 师们看到她脸上的泪。 临到城里上班前我爹娘说儿啊,咱和人家没亲没故,人家帮了咱,咱别忘了人 家,让人家说咱没良心。咱外头也没啥亲戚,人家就是你的靠山,腿勤一点,嘴甜 一点才行。在内心里,我真是把鲁科长当成我的靠山。开始那段日子,我三天两头 去他家里坐坐,如果他安排我罐罐煤气什么的,我就会受宠若惊。 市政府秘书科一共十多个人,六个给副市长当秘书,另外我们六个人,小黄跟 着市长,只是负责提提包,开车门,陪客人,开会领取纪念品,鲁科长、副科长徐 庶、科员老吕、办事员小贾和我,则是给市长写讲话稿,起草修改文件以及搞调查。 市长活动多,又喜欢讲话,逢会必讲,大会讲,小会也讲,无论长短,都要我们写 好,开个什么会的主持词,要写,来了什么客人,说几句客套话也要写好,叫祝酒 词。另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文件,校对、装订没完没了,因此我们天天如拉满的弓, 根本没有松驰的时间,许多回我们加班加到次晨四点。 我们搞的这种文字,和有感而发的创作完全是两回事。我发觉自以为会写的我 左右不逢源,捉襟即见肘。想了半天在纸上写道“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下面就 无话可说。这也倒罢了,在这人际关系微妙复杂的环境里,光实在不行,光认真不 行,我真正领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等词的意思,同时也越来越发觉 自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素质我怕是终生难求。而这种素质的欠缺,就意味着 在行政上“不长出息”。 我笨鸟先飞,千方百计把工作干好。早晨七点多就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倒 垃圾、收拾报纸。装订了,校板了,不论谁的活我都抢着干。但我却总是不能让鲁 科长满意。有一天鲁科长发现了我的文学剪报,啪地一声摔到桌上说,你天天弄这 些巴掌大的无病呻吟的东西干啥?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不是一个小学教师,沉浸在 这些小天地里能有什么出息?我诚惶诚恐收起来,再也不敢光天华日之下看报纸副 刊;有一天我说我照相弄个乘车证吧,我的自行车在招待所没了。他立起眼睛说你 弄什么乘车证,咱说加班就加班,还能象你教学时那样悠哉游哉?有一天我打了一 个电话,要某局来拿文件,他们说没车,我说那过一会你们一定来。我刚放下电话, 鲁科长就说你是代表办公室给他们下通知,是市政府办公室,不是什么无关紧张的 局委办,要有大机关的气质,你和他们商量啥?他没车能算理由?没车骑自行车来! 至于把他改过的材料摔到桌上让我看看我写的还剩多少,那更是家常便饭。这使我 心里天天象堵着一团棉花,一进办公楼就感到头晕眼花,手脚迟钝。特别一走过鲁 科长的办公室,我就有些心惊肉跳。我觉得屁股上仿佛长了一条尾巴,一不小心就 让人踩住。 那时邻县研究生小崔通过公开招聘考到我们科里来了,离家几百里举目无亲的 他也同样是个敏感脆弱的人。我想他受的伤害肯定比我还大。有一次鲁科长拍着桌 子说你别觉得你是研究生,干咱这活不讲文凭,谁也得谦虚谨慎。这时我就看到小 崔的眉毛一跳一跳的。 我俩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他对我说一进办公楼就头疼。他养成了看鸟的习 惯,中午吃罢饭只要不加班,他就跑到南边十字路口处看鸟,和卖鸟的闲扯。 三个月试用期满,何去何从我进退维谷。小崔说胡宏,你要想去教学还来得及, 只要提出来,去城里学校应该是很容易的。那正是我当初的如意算盘,但现在我明 白那是不可能的,我向谁提?向鲁科长?他天天耳提面命要我快适应,给他长脸, 呵,向他提,那我纯粹是没脑子。小崔说胡宏,你我都不大适应在行政上混的。世 间有三种人,一是夹起尾巴的人,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二是挺起胸膛的人,固执 有余,圆通不足。第三类是面对上级夹起尾巴,面对下级挺着胸膛。在行政上混, 你如果是第一类人,能够夹起尾巴,唯命是从,那也能混得下去。如果你能在上级 面前夹起尾巴,在下级面前横眉立目,那你的官就越做越大。你我是什么人?第三 类显然不是。是第一类吗?有点是,因为咱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心底里就有点儿 自卑,许多时候是夹着尾巴的。可是象我们这种没有什么背景,全凭自己的努力混 出个样儿来的人,骨子里是不肯真正唯唯诺诺的。我们属于第二类人,做事想自做 主张,想有创新,有个性。喜怒挂在脸上,心里没有城府。象我们这种人,其实是 不适应干行政的。我觉得在行政上干一辈子,会觉得一生活得不真实,不舒畅。还 有,我从内心里觉得干行政工作,学不到真正的本领,甚至我觉得是不学无术。我 打个比方,要让咱办公室的这些人自谋生路去,你说能会啥?咱这种人干啥最好? 我看就是干教师。教学工作有创造性,有规律性,站到讲台上你就是主宰,不必看 人脸色,不必任人指手划脚,而且只要你埋头实干,就象农民种地,种瓜得瓜,种 豆得豆。我真是混了头,在我们县教学多好!小崔告诉我他正在想法调回原单位。 过了年小崔果然调走了。鲁科长在办公室里说调走就调走吧,他那种性格一时 半瞬也适应不了。大家都纷纷附和历数小崔的种种不是。我心里听着很不是滋味。 我的宿舍里住进了组织部的司机,他为自己在一个要害部门开车而目空一切, 我们两人无话可说,见面干笑,说些天冷天热的费话。 初春的一天接到小崔打过来的电话,他教了半年学被调到县政府秘书科,工作 性质一样,同样忙,但不紧张,不憋闷,不屈辱。他笑笑说当初过的日子真是地狱 一般。现在我明白了,鲁科长动不动发那么大的火,那样地小题大做,不是事情本 身的需要,而是他树立权威的需要。他需要的是在他面前按他唯命是从的一群机器。 同时他自视太高,觉得没人能比得了他,看手下左不顺眼右不顺手。 忠厚的小崔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我想他也许有些偏激,别怎么说, 我不能顺几打旗。但以后的事实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千真万确。 下周召开全市经济强乡镇表彰大会,市长要作重要讲话,农委起草的讲话初稿 由我进行修改。鲁科长一遍遍地嘱咐一定要改好,一遍遍地来看我的进度。我使出 浑身解数改好了准备交给他,突然又决定市长主持,书记作重要讲话。鲁科长挥挥 手说把稿子交给市委办公室算了。 开会那天早晨,我突然看到表彰单位里面没有青河镇,一问,原来青河计划生 育有问题,不能评为先进,昨天才调整了。可是我修改的讲话里点上青河了。要是 把讲话发下去,那可就不好了。我问徐庶科长是不是马上通知市委办。他想了想说 通知他们吧,咱知道了不通知不好。我就给市委办打了电话,那边惊讶说已经拿到 会场上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鲁科长突然气冲冲地进来了,问是你通知市委办材料有错?我 说是。 他拍着桌子说你好事不往自己身上揽,屎盆子倒往自己头上扣。我解释说我寻 思材料有错发下去不好。我的话火上浇油,鲁科长连拍两下桌子说书记讲话是市委 办起草,出了错是他的错。你这一打电话,人家现在打电话找我,嫌不早告诉他们, 你去解释吧,书记在会上发了火。我一听吓晕了,站在那里不动。鲁科长说科里有 科长有副科长,你就自作主张,自以为是。我盼望科长徐庶能为我开脱几句,可是 他一个劲地吸烟一句话也不说。再下面的话我一句也不记得了。 鲁科长以点带面用了半个小时把火发足发够走了,过了十几分钟我才清醒过来。 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连忙去洗脸,洗了又涌出来。我仔细想想,不明白为什么打 电话给市委办就把错误揽到自己头上了。下午我把这意思说给徐庶,也同时对他中 午见死不救的表示一下不满。徐庶说小胡你不知道,关键问题是市委市政府两个办 公室在材料上暗里竞争,鲁科长恨不得那边出丑。我说那边出了丑并不能说明咱这 边好。徐庶笑而不答。 事后我打电话问过,书记并没在会上发火。市委办公室分管材料的主任是给鲁 科长打电话,但他是对这边的提醒表示感谢,而不是鲁科长说的“责问”。 不过我还是决定给鲁科长道个歉。我没错而去道嫌,说不准鲁科长会因此增加 好感。 自己不能总这么怵着他。何况文燕调动的事还要通过他。大男人,总要拿得起 放得下嘛。不过我还是有些心虚,等着文燕周未来时,拉着她一块去,有文燕在, 他总要客气些的。 周末和文燕一块去,不巧鲁科长不在家,他妻子陈大夫陪我们说话。文燕话少, 陈大夫问一句应一句。我怕冷了场,就找话说。我讨厌女人家里长短没滋拉味地说 闲话,但这种情况下,文燕总要说话才是。熬到九点,鲁科长还没回,正准备告辞 呢,他一脸酒气进来了。 坐下后我说:鲁科长,那天叫你生气了,我今天特来道个歉的。没有盼望的温 和笑脸,我的心里就咯登一下。鲁科长说你倒什么歉?你这不是缺个心眼嘛?鲁科 长的意思,那天他批评我,全是给徐庶看的,因为徐庶有几次顶撞过他。我说鲁科 长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再说那天我也有不对……鲁科长打断我的话说这么点小曲 折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么不敏感,在办公室里如何干下去?想不到他火气那么大, 说:“小胡别忘了是我把你调过来的,不客气地说我对你有恩。可是我万万没想到 这么多人偏偏是你当众反驳我,不维护我的威信。当然,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自 己的思想,你想另立旗帜完全可以。”又历数我的种种不是,直把我揭得体无完肤。 文燕只说些胡宏脾气不好之类的话,丝毫不能救我于尬尴境地。平时在文燕面前, 我也不肯将种种不快说尽,给自己留点小面子,今天让鲁科长一顿训斥,只恨地上 无缝可钻。 到后来鲁科长气小了些,他儿子也放学回家,怪他不该发火,他这才说了几句 “我训你是觉得你知已”这样的话。告辞下楼时,我一脚踩空,险些萎了脚脖子。 在路上我和文燕默默无言。想想自己天天早早到办公室提水拖地板收拾报纸, 什么都抢着干,可是……又想自己是太不敏感!正如鲁科长所说,这样下去,怎么 能干好?还有,我全心全意依靠鲁科长,如今他以为我要“另立旗帜”,以后怎么 跟他干下去?一边走一边想,泪就禁不住要涌出来。我明白自己的情绪不正常,应 该象教学时一样大声唱一唱,可是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把我当成神经病才 怪。我盼着文燕开导几句,把我注意力分散了,可是文燕只是反来复去地说当初就 不该调到行政上的。然后就叹气。我就有些生文燕的气。 如果她能说会道,巧妙地开脱几句,我也不至于被训得如此狼狈。 走回家已经十点多了,上床熄灯却久久睡不着,禁不住叹息连连。文燕说别再 想了。 把一条腿搭到我腰上,这是她惯常的信号。可是我一点儿心思也没有。文燕就 抓过我的手按到那一片湿润里。我烦躁地推开她说我快烦死了你倒还有这种心绪。 文燕受了委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并不想,可是我又不会劝你,只不过想 让你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文燕了,就把她抱到怀里。欲望一点点升 起,烦恼一点点被挤走。我伏到她身上时,她已经情不自禁地喘息起来。我抓住文 燕的两只乳,纵着身子。高潮即将到来,文燕也做好了准备。突然间,耳边响起 “你另立旗帜我也不反对”,我的脊梁里仿佛咔嚓响了一声,全身像浇下一瓢凉水, 热情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被文燕挤了出来,象一只死去的虫子。我心里格登一下, 那个令男人垂头丧气的词冒了出来。我试图去证明我依然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我身 体的某部分仿佛突然哗变的士兵,不再听从我的命令。文燕也许发觉了我的狼狈, 说你歇一歇吧。然后她缩下身子,用出她所有的手段帮我收拾残局。但我们都无力 回天。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赤裸的文燕正要穿拖鞋去厕所。她在迈过我的身体时,我 心里冲动又起,而且我的身体也积极配合。我大喜过望,在床边抱住了文燕。她说 我要去尿尿。 我说我看看我还行不。她两臂撑在床上,我从背后抱紧了她,坚持了很长时间。 我完全放心了,压了我一宿的沉重疑虑一旦消失,轻松使我迸发出了澎湃的热情。 文燕喘息着说不行,不行,今天正在危险期。在她没有调到城里前,我们不想要孩 子,我们一直躲避着那些日子。 可是今天我什么也不想顾及了,我说有了就有了吧,我也想有个孩子了。文燕 转回身说你真的想要孩子?我点点头。没想到她会那么激动,趴到我怀里说我还以 为你什么时候也不想要我生的孩子。她眼睛都有些潮了。我说哪能啊。快点,快点 我给你孩子。当高潮到来时文燕两条腿紧紧攀在我的腰间,两臂竟然有着那么惊人 的力量,她的眼角迸出泪来。当狂乱过去后她才想去起厕所,慌得鞋都来不及穿了。 我笑她说你那尿泡真神奇,刚才我那么压你都没感觉,也算善解人意。她窜进厕所 还没蹲下就哗哗响起来,她自己也憋不住笑了。我才发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 文燕那样淋漓的笑声了。 我们的儿子凌凌就在文燕的笑声里进入了她的宫殿。 欢乐只是暂时的,我一走在上班的路上,心就禁不住沉重起来。从前就是受些 批评和委屈,还有鲁科长做靠山的安慰,如今这种安慰也没有了,心里就常常空落 落的迷茫。 这时,我收到了乔叶的信——大哥:你好吗?记得你走那天说要把我当你的小 妹。你还记得我吗? 乔叶我的终日沉甸甸几乎没有活力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立刻给乔叶回了信。 乔叶二 胡宏走后,乔叶脸上一下没了笑,总是一个人发呆。她盼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到 学校来,常常放了学还在学校里磨蹭很久。她把他送的《路遥中篇小说选》的每一 篇都看了,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做着种种欢乐的忧伤的梦想。有一天她梦到胡宏 到学校里来,请她到城里小学代课。她是那么激动,醒过来时心还在怦怦直跳。她 写了许多封并没打算向外寄的信。那是孤独的她说给自己说给胡宏的悄悄话。 有一天,她的这些悄悄话被老师们偷看了,她在老师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 自己仿佛是玻璃做成的,里里外外让人看透了。就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就收拾东西回 了家,舅去叫过她,但不管怎么说她坚决不回学校代课。 忙完秋,家里就没什么活儿可干,闲在家里看着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她感到心里 无比憋闷。 她唯一的快乐就是去镇上赶集,一踏上镇上宽阔的柏油路,就情不自禁地激动。 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把摊子上的各种东西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把玩,直到小贩们 开始收摊,才恋恋不舍向回走。一踏上回村的黄土路,她的心就阴郁的拧出水来。 有一天听说表哥在淄城工业园打工,住楼,吃食堂,一天八个小时,每月工资 六七百,女孩子也能发到四五百,十五号准时发,从不拖欠。乔叶就动了心,第二 天就跟表哥去了淄城工业园。爹随后去看了看,见各方面都不错,就放了心。 淄城是有名的陶瓷产地,那片工业园在淄城南七八里外,全是布局规模相似的 陶瓷合资企业,就连名字也兄弟样的相似,腾达,恒达,通达,亿达……乔叶打工 的这家叫万达。她们的工作是从流水线上接陶坯,机械、单调、危险而又劳累。吃 住都说得过去,让人受不了的是寂寞和孤单。八个女孩子同居一室,说说笑笑本来 很热闹,可是乔叶下了班却不喜欢和大家扯些衣服化妆品等等的闲话。她常常趴在 窗口向外看。面对窗外宽阔的水泥路和亮丽别致的楼房已经失去了刚来时的激动, 当她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仅仅是付出劳动得到工资时,这城就象替别人拿在手上的一 件贵重物品,虽然贵重,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际的东西。背井离乡的淡淡乡愁和 青春女孩莫名其妙的情绪,更加剧了她的孤独。特别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在远 处机器的嗡嗡声里,在女伴们的鼾声里,她越是感到孤独象黑暗一样包围着她,让 她无法入睡。孤寂里她学会了与自己对话,用脑子,也用身体。她询问着自己,探 索着自己。 她情不自禁地做着让自己脸红心跳的臆想,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虚妄状态,一 双在她身体上游动的手,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另一个人的,全身开始燥热,身体开 始湿润,她的手滑下去,滑下去,直到全身象融化了一样,她才能安静疲倦地得到 一个完整的睡眠。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如同一个饥饿的人看到食物时会情不自禁 地咽口水,晚上一躺下她就无法管束自己的一双手。她曾经为之无比的恐慌和绝望。 有一天她见到了军子,军子把她带到羊圈里。她在心里暗笑,她已经不再是小 女孩,军子那样的小把戏怎能哄得了她?可是她自己竟然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躺下 了,她又看到了那桔黄的阳光,满眼里是让人目眩的桔黄。在那桔黄里伏下身来的 却是胡宏。她万分惊喜,大声喊大哥大哥。可是她喊不出声来,急得她汗都出来了。 胡宏说乔叶我要把你带到城里去。 你愿不愿意?乔叶想大声地应,可是她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就拼命地点头。 胡宏怪模怪样地一笑,说你要让我看看那里。她还没有答应胡宏已经压到她身上, 两臂紧紧抱住她,用力箍住她的胸脯,几乎要把她的肋骨压碎。她全身颤抖着,象 见了阳光的雪人融化着流淌着,她眼看着自己的身体销融了,只有她桃样的两只乳 还漂在水里。而那时胡宏也不见了,只有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水里漂流。她哭着 喊大哥,大哥,却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就醒过来了,压在两腿间的手被浸 得湿淋淋的。她为自己的梦羞得满脸发烧,又怕得心惊肉跳。 那时她特别想念胡宏,一直到天亮她再也没有睡着。 她给胡宏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后她又后悔了,他不一定能收到不说,就是收到 了,不让他笑话吗?他一定早就忘记她是谁了。但她从此天天留意起传达室的窗口 来。七八天后,她竟然收到了胡宏的信。他的信不长,一页多一点,他对乔叶说工 作不很顺心,总是想念教学的日子。“乔叶,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一烦的时候就想到你那好看的笑脸。” 她放在床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叫着大哥,大哥,泪就下来了。她马 上回了信,不几天就又收到胡宏的信了。第四封信时,胡宏不再叫她小妹,而是叫 她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娃娃。他最后说“我的小天使,你如果信得过大哥,就来看 大哥吧。”怎么能信不过呢?她立刻回了信,定了去看胡宏的日子。 临到车站时乔叶紧张得不得了。大白天当然不是怕胡宏能把她怎么样,可不知 为什么,她的双腿却紧张得轻轻发抖。但当她一下车,在人群里看到胡宏的时候, 她的紧张立刻就消失了。胡宏还是象从前一样,笑笑的模样,有点向一边歪的脖子, 稍微上扬的眉毛,都没变。 唯一变了的,是他的衣服比原来讲究了些。那一刻她坦然了,在陌生的人群里, 感到胡宏那样可亲可信。是啊,这么一车站的人,不就是胡宏在为她等候吗? 一次次在信里喊大哥,可是见了胡宏,她却不知道说什么。胡宏和她说话,她 只哎了一声。在信里说过那么多亲密话,她怕会让他笑话。 胡宏骑摩托车带着她去招待所。他的宿舍在那里。那时都上班了,整幢楼里静 悄悄的。 一关上门,当只有两个人面对时紧张又抓住了乔叶的心。她几乎不敢正眼看胡 宏,站到窗户边,无目的地向外看。胡宏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她预感到胡宏 要说什么或做什么,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胡宏把手搭上她的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 着她的头发,问:早晨一下班就走,你一定很累了。乔叶心怦怦跳着,慌乱地手足 无措。这时胡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说:放开我,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可是胡宏根本不听,象摆弄一只布娃娃, 扳过她的肩头,把她整个儿抱到怀里。乔叶说放开我,放开我,可是已经软在胡宏 怀里,双唇在胡宏的热吻里轻轻地翕动着回吻着…… 胡宏把她放到床上,去解她的上衣纽扣。她有些怕,抓住胡宏的手,可他的手 那么强劲有力,两颗纽扣同时被拉崩了。乔叶感到胡宏的双唇象一把锋利的刀子, 把她的皮肤锐利地划开。她的瓷实的双乳被胡宏咬住了,她不知身在何处,象走在 花朵盛开的田野里,眼里是一片绚丽的色彩,浓郁的花香让人迷醉。胡宏的手向下 移动,缓缓地滑过她的肌肤,滑到哪里,紧张就弥漫到哪里,皮肤就僵硬到哪里。 当他的手滑过裙带时,乔叶一下清醒了,央求说我怕,我怕。胡宏的手就在这时停 下了。他把乔叶抱起来说:别怕,我不动你。象哄孩子似的拍着她。 乔叶问胡宏是第几次亲女孩子,胡宏狡黠地说:不计其数。我已经结婚半年多 了嘛。 乔叶说我怎么没听说。 胡宏说你那么远怎么能听说。我家的亲戚都没告诉,就是请了请媒人,一切从 简。 我当时主要想法是结了婚给她办调动有理由。现在看调不调有什么意思,两个 人天天不见面才好。 乔叶说不见面干什么呀。文燕我看人很好。 胡宏说她心地真是很好,可是说真的在认识你后我就明白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 喜欢过她,对她从来没有象对你这样的毫不勉强、一点附加条件也没有的喜欢。 乔叶脸色绯红,激动地说:你会喜欢我,我觉得真不可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 农村女孩子,刚读完初中。 胡宏说:有时我也觉得奇怪。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有些特别,象我师范的 那个女同桌。 乔叶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影子。 胡宏笑了,说:看把你急得,我话还没说完。我喜欢你,当然有喜欢你的原因。 你不要总是把自己看得太低。其实我也只是个农村孩子,家庭还不如你。我喜欢你 这种朴实得有些傻的小丫头,倒不喜欢精明的女孩子。 那天,胡宏刚分到房子不久,房产科的人正在给他粉刷墙壁。胡宏非让乔叶去 看看,说先认认门。那时乔叶就预感到,他们之间早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刷房子 的人说:这是你的对象啊,这么年轻。胡宏说是啊,你们的意思是说我太老了。那 几个人都笑了。乔叶早就紧张羞怯地红脸了。 胡宏上班后乔叶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五点多了。原来说好在胡宏这儿住下的, 胡宏找地方住就是了。可是乔叶有点怕,想回家。胡宏问:你是不是有些怕。乔叶 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前几个月都回家,这回不回,家里不放心的。 胡宏并不强求,用摩托车把乔叶送到村口时,天就有些黑了。胡宏走时天阴了, 后来下起小雨。她一直很担心,直到回到厂里第三天收到胡宏的信,知道他一路平 安,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胡宏的信几乎是两天一封,有时他会在一个信封里装上几封信,显然是刚刚写 罢又想起要说的话来。乔叶更是想胡宏想得饭都吃不下去,就给胡宏去了一封信, 问他能不能来看她。 胡宏五 我鄙视四处留情的男人和女人,我认为他们奢侈地挥洒的其实不是感情,无论 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不过是和兽一样被欲望摆布了。然而没想到我会和乔叶很快有 了那事。 我把事情的发生,归罪于我生的那场病。 那真是神来之病。早晨醒来,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摸摸额头,是火烧一样烫手。 我坐起来想去服务室打电话请假,一阵晕眩跌坐到床上。我连忙躺下,一个多小时 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这时服务室的小刘来叫我接电话。我勉强起身去了服务室。 电话是鲁科长打来的,说胡宏怎么没来上班?我说鲁科长我病了。他说是吗?你觉 得怎么着?语气仿佛我的有气没力是装出来的。我说头晕、浑身无力。他说那你回 去休息吧——你该往办公室打个电话。 我要解释,他咔地挂了电话。 我想喝水,可是暖瓶是空的。整整一天,也没人来问我一声,那么昏昏沉沉地 躺在床上。 我感到孤独,渴望有人来看我,有人和我说说话。服务室的小刘给我送来了一 壶水,她模样有点象乔叶,我真想抱住她,把脸深深埋进她的怀里。 第二天到办公室,鲁科长说昨天都怪忙,也没抽出空来去看看。我嘴上说不用, 不用,而我心里怎么也无法平衡。前些日子市长的秘书小黄感冒,当时我们正天昏 地暗地忙扭亏增盈工作会讲话,可是鲁科长把我们几个人排了值日,轮流去医院看 护。小贾说根本用不着,小黄对象单位很清闲,专门请了假去陪了。鲁科长很不高 兴,说这能是需要不需要的事? 咱科里人病了连去看看也不去象什么样?鲁科长一走,小贾就说别说得那么堂 皇,不就是想让小黄在市长面前说几句好话。当时我觉得小贾说话太偏激,今天我 不能不对这话深信不疑。 小黄说小胡你要是市长秘书你试试,他不跑了去看你才怪。我淡淡一笑说这点 小病用不着惊动大驾。 我的桌上有封信,是乔叶的,她说想我想得厉害,问我能不能去看她,到时她 去车站等我。查查日历,她约的日子就是明天——星期六。我几乎不加思索就决定 明天去看她了。 星期六早晨我早早起了床,坐了四个小时的车赶到乔叶打工的淄城。她果然在 车站等我。一下班她就到车站来,整整等了3个多小时。我试探地把手搭上她的肩 膀,说,你看你的褂子都让汗湿透了。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呢。我的手轻轻在她的 胸前滑过。她小声说到处是人。而我全身燃起的火无法熄灭,只想快些找到一个避 人的地方。我说我累了,想歇歇。 她说咱去北边的个小公园吧。 那是个街心公园,不需要门票。我们在一架葡萄藤下的石凳上坐下来。乔叶离 我远远地坐着。坐了一阵她忽然哭了,吓了我一跳。我说乔叶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说我高兴。 她说大哥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想你。我把她抱到怀里说小娃娃,我不是来 了吗?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说着我去吻她。她躲闪着说有人啊。我说他们看不见 的。不管身边来往的男男女女,噙住了她的的唇。她还要挣扎,我就咬得她轻轻叫 起来。我说你再动我就咬得更狠。 我吻过她的唇,又吻干她眼角的泪。 我们都累了,重新坐好。我说我累了,让我趴在你腿上歇歇。我把脸埋进她的 双腿间,额头贴在她结实而柔软的小腹上,无边无际的温暖从我心底里升起。她双 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喜欢那种母性十足的抚摸,仿佛回到了童年,正躺在娘的 怀里。我想起生病时的孤独和渴望,而禁不住全身轻轻地一抖。她小声说你想我吗? 我沉浸在那温暖里没有出声,我的回答是突然迸出的热泪。我的泪滚滚而来,浸透 了她的裙子。她感觉到了,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捧起我的脸,我眼里的泪还 在向外涌。我不想让走过的人看到一个大男人伏在一个小女孩怀里落泪的狼狈相。 我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得更深,告诉她那天我的孤独和思念。 她说你给我个电话,我就去看你的。泪水把我的心洗得清亮了。情绪稳定下来 后我重新坐起来,说你上班了,我就是打电话也找不到你。再说,这么远,等你跑 到我也许就完了。她说你说的这是啥话,这么难听。我说乔叶,你病了的时候想谁 啊?她说我想俺娘。我说一个人在孤独中想念的人就是他最喜欢的人。也就是说你 对我并不象我喜欢你一样。乔叶要辩解。 我不给她插嘴的机会,我说乔叶,无论什么时候,你要记住,我真的喜欢你。 乔叶显然很感动,很幸福。她玩弄着手里的米黄帕子,红着脸轻轻地咬着唇点 着头。过了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跟你回去行吗?我惊喜地说怎么不行?我说咱 现在就走吧。她说我还要回去拿点东西。我怪她为什么不带了来。她说我怕你不让 我跟你去。我说你可真是个小傻瓜。 她打工的万达公司离车站有五里路。我们走了不到一半,就下起雨来。乔叶撑 起伞来,两个人紧挨着在雨里走。有几个女孩子匆匆地赶上来,她们没带伞,跑到 一个叫恒达的陶瓷公司门口,和门卫商量去传达室避避雨。门卫不答应,挥着手如 赶一群鸡鸭。看那几个女孩子狼狈地在雨里跑,他们哈哈大笑。乔叶说那几个女孩 子全是她们公司的,其中那个短头发的叫兰子,是内蒙古的,半年才回家一次。我 留意过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很小,好象才有十六七的模样。我心里突然 很伤感,贫穷和物欲追求使女孩子也离乡背井了。 我说这门卫真混蛋。乔叶说这里的人孬死了,没点人情味,对我们和机器一样。 我怜惜地把乔叶搂到怀里。那时我真想放弃我的工作,陪小小的她在这里打工。 雨越下越大,我们那把伞根本不管用,先是下身的衣服湿了,而后褂子也湿了。 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偶尔在雨中缓缓行驰的汽车。路上的水滚滚横流,天上的雨 瓢泼而下。 这暴雨为我和乔叶创造了夜晚一样属于私人生活的空间,在雨里我毫无顾忌地 把手探进她的胸前。我的手湿淋淋的,她的胸脯也湿淋淋的。手背上的雨水冰凉冰 凉,而贴紧她双乳的掌心里却是热乎乎的。我甚至看到了雨水沸腾升起的蒸气。乔 叶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我的腰,没有丝毫的拒绝和羞涩。只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软, 几乎是我在抱着她向前走。十几分钟后雨停了,我看到乔叶的裙子和褂子贴在身上, 她淡红的内衣和胸罩的轮廓清晰可见。我全身就让火焰灼伤了,涌起把她紧紧裹在 身下,把她深深嵌进我身体里的冲动。为了掩饰我的尴尬,就蹲下身子给她拧裙子 上的水。到了乔叶公司时,她的衣服就快干了。 乔叶要拿的东西是一大兜方便面,那是十几天前他们发的福利。她一包也没舍 得吃。 她说你早上总是不吃饭怎么行?早晨泡包方便面吃总比空着肚子好。 我们倒了好几次车,到博城时已经没有去我们那里的客车了。我们就在路边等, 总算等上了一辆过路车。那辆车上人很少,我就和乔叶远远地坐在后面,躲开人们 的视线。出了博城,天已经麻麻黑了。车里黑乎乎的,我的手一直握着乔叶结实的 乳,但那时我们都累了,乔叶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也靠在椅背上,半合着双眼。 这条路车流量大,车灯相连,绵延不绝,如一条游龙,在山间蜿蜒盘旋,又如一条 闪亮的溪流,从山顶上潺潺而来。攀到山顶的车灯明明灭灭,若有若无,融进闪闪 的星光里。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如一片蓝莹莹的玻璃,仿佛能听到星星闪烁时在 玻璃上敲出的脆响。我仰望着星空,沉浸在那宁静、平和、淡然的境界里。我凝视 着怀里睡去的乔叶洋溢着安谧幸福的脸庞,对自己说什么也不要超越吧,和这么一 个纯真的女孩子保持一种兄妹样的距离,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们在城东下了车,那里到我的宿舍近十里路。我们两人提着那只装满了方便 面的包向西走。灯光把乔叶的身材勾勒得凸凸凹凹,我只恨不能两脚生风快些回到 我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路灯疲倦地交接着我们长长短短的影子,终于到了宿舍区 的南北路上。那时已经九点多了,可是因为天热,大家都在外面乘凉,我怕遇上熟 人,就让乔叶远远地跟在后面。 走上楼,见对门亮着灯,就悄悄开了门,进了屋,连灯也不拉。乔叶接着进来 了,她说你怎么不开灯?我说声音小一点,别让对门听见了。我们到沙发上坐下, 伸手到她胸前,摸到一把汗。我摸黑打开电扇吹了一会儿,两人身上的汗都少了, 我就把她抱到怀里。她说你做饭咱吃吧。可是我根本没有耐心做饭。我说我不想吃, 我累了,只想睡觉。她说我也不饿,也很累。我说那咱睡觉吧。 我把她抱进卧室放到床上。欲望之火熊熊而起,早把理智烧得灰飞烟灭。我紧 紧地抱着她,两人很快大汗淋漓,衣服都贴在身上。乔叶的一步裙上有一排纽扣。 我说这些扣子真硌人。她说我脱了裙子吧。她自己脱了裙子后,我又把她身上所有 的衣服都脱了。乔叶那软弱的阻拦在我的疯狂里如吹向火堆的轻风,使我欲望更炽。 她两只结实的乳房在胸脯前抖着,象两只受惊的小兔子。我不想强迫她,起码在形 式上不是强迫。我在心底里想找些让自已心安理得的借口,为自己的欲望开脱。我 一遍遍地抚摸她,用手,用唇,用我火热的肌肤,象一个精细的农夫,一遍遍耙耧 他的土地。乔叶象开了春的草木,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她象出了蜇的虫子,在阳光 的温暖下醒了过来,蠕动着,扭动着,摇动着,她滋润的身体里有一股涓涓细流透 出了地面,她自己被那股温湿的溪流溶化了。她两臂紧紧地抱住了我,梦呓似的说 了句什么。我当作那是她的允许,她的招唤,甚至是她的恳求。我对自己说要她吧, 她孤独,她心里装满了爱情,这是她的需要,也是她爱情的证明。我沿着那股溪水 顺流而上,没有惊叫,没有哭泣,甚至似乎没有丝毫的疼痛。我诧异于她是那样的 湿润宽松,我想她也许早就有过了。于是我心里有了一丝轻松,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象一匹奔到草原上的野马。 早晨醒来,当我看到那团纸上沾满浅红,为昨夜的想法感到羞愧。乔叶,是把 她处女之身交给了我。在影视里,通常的情节是此时女的一脸泪,伏在男的怀里, 说些我是你的,要男的怎样怎样。乔叶醒过来,我就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泪,等 待着她的要求。可是她醒过来只是羞涩地不敢看我,躲躲闪闪地穿着衣裙。我说乔 叶你后悔吗?她摇摇头。我想说我是结过婚的男人,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你不后悔 吗?我连连问她你真的不后悔吗?我希望她能领会我没有明白说出的意思。 她说你总是这么问我干什么啊? 那么,这话就是说她不会悔,一切都是她预料到并且渴望发生的。我的心完全 放松了,不让她穿衣服,贪婪地放纵到十二点。我还不想让她走,可是她必须去坐 车赶晚上八点的班。 此后每月10号青春漂亮的乔叶突然降临了,用她生动的身子给我十几个小时 的欢乐,而后突然消失了,留给我一种澄清,透明,轻松,飘逸的感觉和整整一个 月回味和渴望。 有时半夜醒来,我甚至怀疑怀里的乔叶是不是《聊斋》里那样的一只狐。乔叶 如天上降下的精灵,使我苦闷的日子变得有了生气和灵气。 直到有一天晚上,乔叶说她想怀上我的孩子,才使我意识到,这种轻松和飘逸 只是一种假象。 乔叶三 回到单位,乔叶无数次回想那融为一体的奇异感觉,她就那么奇异地驯服地在 床上躺下来。一只温柔的、无限贪婪的手触摸着她的身子,指尖上仿佛带着火,触 到哪里,火焰就跳到哪里,哪里就一片灼热。在如梦的痴迷的状态中,她激动不安 地躺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身体禁不住轻轻地颤战起来。那双手在她起伏的 胸脯上盘旋着,把她的意识一点点挤出身体。她已经感受不到那双手的存在,只感 到有团火焰在蔓延。她被抱了起来,象一只布娃娃,任人舒开左臂又舒开右臂,褂 子和胸罩从双肩上脱落了,两只结实的乳房赤裸裸地贴到对面汗湿的胸脯上。那双 手仍在温柔地探索着,慢慢地,小心地,轻轻地把她的丝裙向下拉脱,不着一丝, 完完整整地被裹在湿淋淋的身下。沉重的灼热的身体与她那么紧密地合在一起时, 她浑身情不自禁地连连颤抖。 有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兽在她身体最敏感的肌肤上耐心地犹犹豫豫地盘旋,仿 佛在等待着呼唤和指点。她心里没有理由地恐惧,想躲开它,逃避它,但她的身体 却不听从她的意愿,做着迎接它的准备,扭出亲近她的姿势,她的双手彻底背叛了 她,紧紧地扣到那汗淋淋的身体上。那只小兽得到了允许,听到了呼唤,找到了家 园,步步向她紧逼。她想说不不,可是她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她自己也不明白。仿佛 站在悬崖边上,她的心缩着,她的肌肉绷紧了。然而它的进入是那样的温柔,那样 的和平,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怕吓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怕惊醒一个脆如玻璃的梦 境。于是,恐怖的情绪从她心里消失了,她的心泰然了,她放松地舒展着去迎接。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她浑身一抖,但那疼痛仿佛来自遥远的梦里,迷乱很快严严实实 把它覆盖了。整整一夜,她困倦难挨渴望酣然入睡,但她却一直没有真正地睡着, 在半睡半醒之间,一次次被动作唤醒。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是九点多钟。耳朵里是稠密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 这是在城里,在宿舍区二楼胡宏小小的二室一厅的房间里。那时,乔叶心里充满了 激动和欢乐,她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任没有理由的欢乐和甜密的疲倦在全身弥 漫起来。她仿佛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那条黄土路在她眼前蜿蜒攀升,她又仿佛躺 在羊圈里,那桔黄的阳光笼罩着她,让她沉浸在晕眩里…… 胡宏叫了她一声,问你在想什么? 她轻轻一笑说没想什么。 胡宏说你不回悔吗?连问好几遍。 她回悔什么呢?她高兴还来不及。未来的日子就象她现在的心情的一样无边的 欢乐和甜蜜,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让她惊奇而激动。 两人仿佛不认识似地对视着,乔叶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胡宏扳过她的膀子, 说乔叶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多漂亮啊。胡宏的手又在她身体上游动着。他趴在她耳 边说乔叶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乔叶你要相信我。她看到胡宏目光灼人,它仿佛唤 醒了她身体里的什么,感到从身体的某个地方升腾起一股火焰,顺着她的脊梁燃遍 全身。她渴望被裹到身下去体验什么。她重新被剥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胡宏无比 怜惜地爱抚着她细腻、温暖而又险秘的皮肤。他伏下头,脸颊频频地摩婆她的胸、 腹和她无比细腻的温暖的隐秘的皮肤。短而扎人的胡须,柔软的头发,在她敏感的 肌肤上游弋。当双唇游遍她的每一寸皮肤,重新吻回到她的双唇时,她的双膝开始 颤抖。在她的灵魂里,在很遥远的地方,她觉得什么东西在醒来,在那里跳动着。 她又有点害怕起来。她不想被这样地爱抚,而只是被环抱被紧束。然而,她却又忐 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 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感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想抓住什么。它在里面静止着, 膨胀着,轻轻地颤动着。当它开始在里面来来往往地游弋时,在骤然而不可熄灭的 火焰里,她的身体里有着一种新奇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涌动着,舒展着。她仿 佛看到自己象一叶茶,在沸水里温柔地舒展,上上下下地浮沉,又象一片沙地,被 海水浸漫着,吞没着。好象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好象钟鼓一声响彻一声,把她带到 遥远而又切近的,飘渺而又实在的什么地方去。那时,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当她感到它在收缩着引退时,她的身体却正在一点点的舒展,在渴望着被充实。 她用主动的拥抱表达她的渴望。她的渴望被准确的理解了。收缩停止了,引退停止 了,奇异的有节奏的震动开始了,膨胀着,舒展着,直至把她空洞的意识充满了。 于是,难以言状的动作开始了,不,那并不仅仅是动作,而是一种让人深感慰藉、 充实的感觉,在心里荡漾,旋转,愈旋愈快,愈旋愈深。当这感觉深到极至,她又 禁不住发出呻吟。象一只锋利的犁铧,要把一片土地一剖为二。当她感到这种用了 最大力量的剖割时,她的眼前连爆几个火球。那些火球发出耀眼的光芒。那些光芒 象放射着的礼花的尾巴,缓缓地降落着,而后互相缠绕着,编织着,最后成了一朵 绚丽无比的大花朵。花朵在颤颤地开放着,她几乎看到它花蕊的舒展和花瓣的抖动。 花朵开到极至后,开始淡然,色彩在淡然,线条在模糊。于是她醒过来了,全身浸 在汗里,浸在要把她融化掉的疲倦和激动里。 起床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她站在阳台上梳头,看着窗外如水的人流,那自行车 的铃声是那样的悦耳。 她一遍遍地回忆着,为那神奇的感觉激动,更为得到胡宏的爱而激动。胡宏真 的喜欢她,她对自己的感觉坚信不疑。她强烈地想念着胡宏,也想念着那那奇妙的 感觉,每月的10号她总是急切地盼望着。 有一天她趴在窗口,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路上蹦蹦跳跳,她突然想要个孩子,要 一个和胡宏的孩子。她没有去想这多么不现实,她被那想法折磨着根本等不到10 号的到来,就提前请了假去胡宏那里。 她赶到时胡宏还不到下班时间。她悄悄地——怕对面邻居听到——做好了饭菜, 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她坐在沙发上等着,那时她是多么幸福,仿佛世界上没有 一点忧伤和烦恼。 她等了一个多小时,胡宏却还没回来,就开始胡思乱想,怕是出了意外,担心 得一点感觉不到饿。直到九点多胡宏打开门,惊喜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一颗心才 放下了。 胡宏问她为什么突然来了。她撒谎说不为什么,只是太想你。 两人是同时那么迫切地要求的。她再也没了从前的紧张羞怯。她渴望那种美好 持续的时间更长。然而,第一次是那样的短暂。很快到来的第二次里,她飞翔着舒 展着,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然后,她们沉沉地睡去。 当她被动作唤醒时,大概是在半夜。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淌进来,落在胡宏的 肩上。那时他正把脸贴在她的腹上,仿佛在聆听什么。她感到子宫里一阵可怕的颤 抖。那时她就抱紧了胡宏。胡宏也紧紧抱住了她。在那几乎让她窒息的拥抱里,她 听到全身的血液在哗哗地响。 她渴望与他融为一体,渴望她们的血彼此融合,在同一副血管里奔涌。他的奇 妙的、温柔的手,从她的身体上起起伏伏地滑下去,滑下去,移近着,移近着。她 仿佛是一池秋水,而他是一阵风,粼粼的波纹荡漾着,起伏着,一直跳跃到水底。 水底在轻轻地、奇妙地荡漾开来,水底的水草也上上下下地浮沉着,浮沉着。突然 地,在一种温柔的痉挛里,她的生命中最美妙处被触动了,她的身体里骤然涌起一 股奇妙的力量,一圈圈地紧缩着,紧缩着。在那时,她情不自禁地说:我想要个孩 子,要个你的孩子。 十几分钟后波涛退去了,而要个孩子的渴望还是那样的强烈。她说我想这样的 时候要你的孩子。 胡宏一下怔住了,他嘬着唇,说:计划生育那么紧的。 这一切她都知道,可是她实在不能再憋在心里。也许说出来就不再那样憋闷, 也许这次来压根儿只是想对他说说。 胡宏突然问:那个来过了吗? 乔叶算了一下,都过了十几天了。 胡宏有些惊慌,说那很可能是有了。 乔叶说要真有了,我想要了他(她)。 胡宏有些紧张,可是他极力用平和的语气说:乔叶,我也想要个咱俩的孩子。 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听我的话,别任性。你要真喜欢我,就听我的话。 其实乔叶一听真有了,心里也有些紧张了。想归想,真有了孩子怎么办? 胡宏说得去医院。 乔叶说流产吗? 胡宏点点头。 乔叶说:我不去流产不行吗? 胡宏说乔叶,现在咱真的不能要孩子。 乔叶说我有点怕。 胡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把他抱到怀里,说:别怕,我陪你去。你回去,等十 几天再不来,就给我写信,我就去陪你。 乔叶忧愁地点点头。 四 胡宏六 乔叶肯定是怀上孩子了。记得上一次问她例假的时间,她有点记不清,我怀着 侥幸把她裹到怀里。仔细算一下,都有四十多天了,她一般二十四五天就来,不可 能拖这么长的时间。 那天她不想去医院。她是害怕还是别的意思?我感到有些把不准乔叶。回想我 们的事情,发展得多快啊。还有,她有些时候其实很执拗的。如果她受了伤害,说 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使我忐忑不安,于是我决定去看看她,试探一下她的真实心思。 我算了一下日子,星期六她早晨七点下班,正好有空。我就坐了车去找她。下 了车我向她公司里走,才九点多,但太阳火辣辣的,全身汗都出来了。我突然觉得 自己很可卑很可笑。 我开始怀疑自己,开始怀疑那些理由,是不是其实全是我开始堕落的借口。我 可以埋怨工作给我带来的苦闷,可以不满鲁科长给我带来的伤害,可是我跑这么远 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来诱惑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来利用一个纯真的小女孩,来 欺骗和伤害一个初入社会满怀了幻想的小女孩。可是我连忙为自己辩解,我真的喜 欢她,如果有一种突如其来我们可以结婚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的娶她。是的,我 真的想和她结婚,就是随她四处打工,就是陪她在家里挑粪刨地又有什么呢?面对 她羞涩的笑容,拥着她青春的身体,晒晒太阳劳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快到万达时,突然迎面一个穿米黄上衣黑色一步裙的女孩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她正是乔叶。我喊了一声,她惊叫着停下来,险些倒在地上,我连忙过去扶住了她。 我的手一触到她柔软的身体就禁不住拥抱她的冲动。她惊慌地挣脱了,说不行,不 行,让俺宿舍的人看见了。 我说你要去哪里?她说我要给你寄信去。我说还没来吗?她点点头。她说你怎 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她就有些激动。 我们向西走,拐上那条穿过大片玉米地的机耕路,那里比较僻静。我们就站在 那里说话。 我说乔叶我真的想和她离婚。她说你说的什么话呀。你再这么说,就别再来看 我了。我悬着的心放松了,我说一开始要你的时候我就想和你结婚,不然我就不要 你的。她说我什么也没想,我自己愿意的,我什么也不为,只为喜欢你。我激动地 把她抱到怀里说我天天想你。我吻着她的唇说想它。我把手压到她的两只乳上,说 还想它。她红着脸推开我的手说你就是想这个。我说我还想别的。不顾她的挣扎, 去掀她的裙子。她躲开了,有些生气地说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我怕她真生了 气,吻着她说我不想骗你,我真的想你,想它们。乔叶你不想吗?她说不想。可是 我看到她的脸红了。 我说你给我寄信,要对我说什么?她说告诉你可能是真的。我说你去检查过了? 她点点头。我口是心非说乔叶,我真想要了这个孩子。她说我也想,可是根本不可 能。咱要了他(她),算什么啊。我说我陪你去医院。她说不用的,我自己去就是 了,这么远,你来不方便。我说你真要去做了,要买下点红糖,煮下几个鸡蛋。她 说我知道,你不用管的。 乔叶陪我去车站,她执意要去饭店吃饭,可是我一点也不饿。我们就在路边买 西瓜吃。 吃完后她拿手出手帕给我擦嘴边的西瓜汁。从这个小小的动作,我看到了文燕 的影子。乔叶也是象文燕一样完全依顺着我的女孩子。她要送我到淄城,我知道她 想送我,想多和我呆一会儿,可是她夜里一点还要上班,我就劝住了她。上车时, 我看到她眼里含着泪。我真不忍离她而去,留下来陪她在这里打工的冲动又在心里 涌起。我说乔叶,10号你一定去。她只是点点头,泪已经挂满了脸。 回来后,我天天等着乔叶的信,等着她安全地做了手术的消息。乔叶的信没等 到,五天后乔叶出人意料地自己来了。 那天文燕到实小参加完教研活动,就到我这里住一宿,明天返校。吃晚饭时她 说好长时间不看电影了,我就陪她去。看完电影回到家,上楼梯时看到房间里亮着 灯。文燕说我记得走时没亮灯。我没吱声,心跳得厉害,莫非是乔叶来了?打开门, 我的头嗡一下大了,沙发上果然放着乔叶的棕色小坤包。我到厨房里、阳台上找了, 都没人影。我拿起乔叶的包胡乱翻着,掩饰我内心的慌乱。里面有口红,化妆品, 身份证,还有几包卫生巾。文燕从厕所里出来,脸色很难看,冷着脸问:你把门上 的钥匙给了别人吧?上回我问你另一把钥匙你说丢了,我就觉得奇怪。她拿过乔叶 的身份证看了看说就是许家庄小学代课的那个女孩子是吧? 我没吱声。文燕说你本领真大,比你小十岁的女孩也勾上了。我很反感“勾” 这个字,但我无言以对。我说我到招待所看看。 我开门时,一串高跟鞋的脆响下了楼梯。我追下楼去,乔叶已拐过了楼角。我 不能大声喊,又不好放开步子追,一直到宿舍区外的南北路上才追上了她。我抓住 她的肩膀,可是她拼命挣脱了。我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把她拖到我的怀里。那里有 几株树冠巨大枝繁叶茂的泡桐,遮住了灯光,投下一大片阴影。我把乔叶抱到那片 阴影里说:我才去了没想到你会来。 她说我今天下午就来了,在这里等了三四个小时,看到你骑摩托车带着她过去, 才去了你家门口。你上哪去了?我撤谎说和文燕去看了一个熟人。乔叶不再说什么, 趴在我怀里哭了,说咱的孩子没了,咱的孩子没了。 那天她送我后回去,辗转翻侧根本没有睡成,上班后又困又累,几次险些在流 水线上睡着。第二天内蒙的兰子又请她替个班,她不好拒绝,就连上十六个小时。 第二班还没上完,感到肚子疼得厉害,后来根本站不住。她向班长请假,班长不允, 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就赌气走了。她感到下身一阵湿热,连忙去厕所,内衣早被弄 得血糊糊的一片。她不明白这次例假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而且那样多,等她意识 到是流产时,心里疼得不行,只想趴到我怀里哭。 她抹着泪说我知道他不该有,可是他突然没了,我心里很难受。我放了心,但 深感惭愧和不安。我拍着她的头说叶叶,娃娃,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在你面 前,连一杯水也要你自己倒。她说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问她有没有喝红糖水, 吃几个鸡蛋,她说没,怕让人知道。我说傻孩子,身体比什么也要紧。你这活太累, 你该好好休息的。我要给她买红糖去,她说你疯了,非要叫文燕知道吗?那要让她 多伤心。今天让她碰上,我就感到太对不住她了。你回去吧,好好劝劝她,别惹她 生气。你快把我的包拿出来,我走了。我说你上哪去? 她说要去酒厂找同村的一个姐姐。我说都快十点了你找不上不说,那么远,你 要累出毛病来吗?再说反正文燕知道你来了,不回去反倒让她更寻思什么。好说歹 说她终于同意了,很为难地跟在我后面,一遍遍地说我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见她, 怎么见她啊。 进了门乔叶低着头先和文燕打招呼。她说姐你在家啊。文燕说小乔来了怎么不 不在家里等着?乔叶红着脸无言以对,说我洗洗脸吧。就去了厨房。文燕说乔叶绝 对不是第一次来。 我说她来过一次,不过就是给我洗洗衣服,你总不至于认为和我靠近的女孩子 都和我上床吧。 文燕说你这人花言巧语难说。但脸上平和多了。我说乔叶你还没吃饭吧?文燕 说我炒菜去。 乔叶说不用,姐不用,我在外面小摊上吃过了。我说乔叶下了班就坐车走,明 天还要去上班快点睡觉吧。文燕说小乔咱俩睡床,让他睡沙发。乔叶坚持睡沙发。 可是乔叶并没睡,一次次去厨房洗脸。文燕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真是个害人精, 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你叫她这么没有获得地投入感情不是害她吗?你还不去劝劝 她?她在哭。我说她在洗脸。文燕说你怎么这么笨了,洗脸有洗这么长时间的?有 一晚上洗好几遍的?我到厨房,乔叶果然正在捂着脸哭,双肩剧烈地抖着。我说娃 娃别哭了,快睡觉去。她说我没哭,你快去睡吧,我就睡。文燕也在卧室里喊。我 说娃娃听话,你现在身体睡沙发不行,受了凉是一辈子的事。乔叶被我连推带拉弄 进了卧室,文燕热情地为她铺枕巾。 我在沙发上躺下来,睡不着。我进了卧室说沙发上太冷,床这么宽,我在这里 睡算了。 黑暗里文燕象母亲对付闯了祸的孩子,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看得出她很喜欢 你,你这不是在害她吗?你劝劝她,让她快睡。我伸过手去一摸,乔叶果然靠在床 背上。我的手摸到她的脸上,摸了一掌泪。我说快睡吧。手摸到她的一只乳上。文 燕可能觉察了,忽地爬起来去了客厅。乔叶说你怎么她了,你怎么她了?我说没有。 乔叶拉开灯,去了客厅说姐你快回去睡吧。一会回来说你快去叫她。我到了客厅, 文燕蜷在沙发里,我去摸她的脸,她攥住我的手塞进嘴里咬着,泪水打湿了我的手 背。我说我和她没事的,你快回去睡。我抱起她进了卧室。 半夜醒来去了厕所回来,我就躺到乔叶那边,不知她是醒了还是一直没睡着, 把头拱在我的怀里,压抑着没哭出声。 第二天早上醒来,乔叶早早就走了,她说文燕姐人太善良,我不该伤害她的。 我以后不来了吧?我说没事的,你来就是了。她说你快回去吧,别让她想多了。 紫眉三 紫眉新工作单位在城北,离火车站很近。去火车站的那条路上,除了粮油转运 站,还有土产转运站、木材转运站等,再就是几家百货店、饭店之类,全是围绕火 车站找饭吃。他们单位是粮油经营还没有放开的黄金日子里投资兴建的,面街的主 楼五层,附楼四层,在那附近也算鹤立鸡群。特别是粮油大酒店四个霓虹大字,晚 上可算是火车站一景。可是粮食经营一放开,不出两年,整个粮食系统经济社会地 位就一日不济一日。霓虹灯当然还亮,可不过是表面的繁华而矣。先是奖金没了, 然后其它行业开始涨工资时,他们只是档案工资涨上去。 紫眉调到转运站时,正赶上转运站开始走下坡路。不过那时她们似乎还感觉不 到这是失去了垄断地位后不可扭转的趋势,回想着从前的骄傲和辉煌,觉得这是暂 时的某些具体原因造成的,有一天他们会重新热闹起来。十九岁的紫眉对她们的未 来当然也没什么预见,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为能离开那危机四伏的小粮所而庆幸,为 能顺利进城而心满意足,绝对不会想到后来会在这城里无立足之地。 紫眉调到转运站后,在宾馆部上班,站大酒店总台。叫大酒店,不过是有二十 几间客房,同时开着一个有卡拉OK设备的饭店罢了。紫眉和王小姐站总台,有人 住宿登记一下,再就是有一部公用电话,收钱,开发票。如果只有一个人当班,还 可以通过不开发票或者多收点儿通话费的小手脚赚个三五块。所以紫眉天天瓜子不 断,无事了打打毛衣,看看电视,读些《女友》之类的闲书,偶尔冲动了还提笔写 些时下流行的杯水风波的小文章,竟然也在市报上发表了一两篇。单位里的、住宿 的还有火车站的小子们,有事没事到总台来瞎吹,对紫眉献些小殷勤,紫眉的日子 打发得还挺舒服。 不过紫眉总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每次回家,她都买上些东西,过年分的年 货都带到家里去,就为讨一下后娘的欢心。回家对她来说总有一种走亲戚的感觉。 后娘说不上凶恶,甚至可以说是个不错的后娘。可是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藏 起来,留给她的儿子,这本是些小事,就是亲娘,留给比她小的弟弟吃,也不足为 怪,可是紫眉总是受到一些淡淡的伤害。因此她回家很少。她常常感到寂寞,城里 有几个同学,她就给他们拨电话聊天。结果让人误会,有几个男同学就有事没事往 她这里跑。他们都是些下死力的临时工或者小工人,好一点的是司机罢了,鲁莽有 余,文气不足。紫眉是没有任何份外之想的。紫眉看上眼的是什么人呢?她说不清, 但一个男孩子到她眼前一表演,她心里一下就明白与这样的男孩子不会有什么节目 的。经人介绍的,毛遂自荐来磨蹭的,仔细算算数目已很可观,但总是没有让紫眉 真正动心的。后来她想那时自己眼睛是长到额头上去了。 阴历七月十五,按当地的风俗,是鬼节,家家都上坟。七月十四下午,紫眉坐 车到了镇驻地,离家还有五里路呢,就在路边等过路车,天快黑了也没等到。这时 胡宏骑摩托车回文燕教学的学校,被紫眉拦住了。紫眉看胡宏戴着眼镜,一脸谨慎 认真,给人一种安全感,就让胡宏捎着她。两人一路上说着话。真是人不可貌相, 紫眉没想到他竟然在市政府上班。知道他曾在镇上教过学,而且还在报纸上发表过 文章,就说我也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胡宏说以后有文章可以给我,我和报社的编 辑很熟。到了村口,紫眉下车后记下了胡宏的电话。 匆匆一面,很快也就忘了。十几天后,紫眉写了一篇小文章,一下想起胡宏说 过代为推荐的话,就拨了胡宏的电话。那边接起电话来,问:哪里?找谁?语气里 透着大机关的优越和怠慢。紫眉不禁有些紧张,说了胡宏的名字。那边稍客气了些, 说你过会要吧,他刚出去。 紫眉有些犹豫,想他那天也许只是说说而矣,如果人家不高兴,自己白碰一鼻 子灰。可是过了一阵她的拗脾气上来了,心想市政府有什么了不起?就又挂了过去。 这会接电话的恰是胡宏。紫眉说那天谢谢你了。胡宏愣了一会,没想起怎么回事来, 问你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紫眉想人家果然是说说罢了,那天的事都没一点印象。可是电话已经接通了, 总不能卡吧扣上。就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天回家多亏你用摩托车带我回家。胡 宏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紫眉吧。紫眉说我这里有篇小东西,想请你改一改, 你那里具体地址怎么写?胡宏说你不用寄,我去拿吧。紫眉说不用不用,很远的。 胡宏说骑车很快的。就问了紫眉地址。 紫眉慌忙收拾总台上的瓜子皮,又洗了脸简单化了妆。到门口去站着等了一会 儿,胡宏就骑着摩托车过来了。紫眉当然要请胡宏到总台里坐一会儿。胡宏好象有 些拘谨,说话要想一会儿才说一句。紫眉拿出自己的小文章,说写得不好。胡宏看 了看,说我回去仔细看看。 装到口袋里就走。胡宏没有紫眉单位的小伙子们贫嘴,也没有一般机关人员的 矜持,特别说话书卷气十足,不是她印象里胡吹海侃、娇糅造作的机关干部形象。 这道让紫眉觉得有些特别。 过了几天,紫眉在总台上闲着无事,想起给胡宏的文章来,就拨过电话去。接 电话的正巧就是胡宏。紫眉说今天这么巧呀。胡宏说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不上班, 只有我在办公室里打字呢。胡宏说你的文章我看了,我觉得改改不错。这几天忙得 很,还没给你改呢。紫眉连忙说不晚。她对那篇文章真的并不急,其实她拨电话并 不真正是为了问文章。胡宏并没有立即挂电话的意思,紫眉说胡哥,你要和我聊天, 就把电话挂过来吧。俺的电话收费。一会胡宏就挂过来了,胡宏说紫眉我问句话你 别生气——你男朋友在哪上班?语气里有些紧张。紫眉说俺还没找对象哪。胡宏松 了一口气,说话更热情了,说紫眉,我觉得你是个有点特殊的女孩子。紫眉笑笑问 怎么特殊啊?胡宏说你气质特殊。你要找对象啊,我给你提几点建议。 一是没钱不行,可是不一定要很有钱,更不能为了钱而放弃些别的。二是不一 定文凭多么高,可是起码他能和你谈到一块。三是无论他钱多钱少,文凭高低,要 从心底里真的喜欢他,愿和他在一块。不然,结婚前有一分勉强,结婚后就会有三 点四点甚至五点六点勉强,后悔也晚了。胡宏在电话里象作报告似的列出一二三来, 紫眉很少听到这样说话的,觉得有点儿可笑,不过他说的话倒有些道理。 从此两个人几乎每天都通一次电话。紫眉拨了胡宏的号,震一下铃,就挂机。 这是他们的暗号,一会儿胡宏就把电话挂过来了。照例问一问彼此吃的什么饭,然 后随便扯些见闻。紫眉说她们这里有什么地方的人来住宿,说了些什么事。胡宏就 说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什么。说二十来分钟,胡宏说我要打字了。就挂了电话。如果 某一天紫眉震了铃胡宏没回,她就怅然若失,次日必要先问你昨天去哪了? 今年夏天特别热,办公室里有空调,许多时候胡宏晚上就干脆在办公室里睡沙 发。 紫眉就有几回下班后熄了灯,悄悄躺在总台里的几把椅子上和胡宏聊一个多小 时。电话里胡宏的声音很特殊,总是勾起紫眉倾诉的欲望。甚至有一回两个人聊到 深夜一点。到了这份上,两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紫眉说到自己经历的种种孤苦,胡 宏就连连叹气,劝慰的语气温柔万分。 电话使胡宏扬长避短。电话美化了胡宏的声音,紫眉先被胡宏的声音打动了, 因此而后再见胡宏时,他外貌的平淡已经无关紧要。 有一天在乡下粮所曾经同居一室的小黄突然来找紫眉了。原来她早就不在粮所 干,如今在城东“香港街”一家饭店里干服务员。紫眉还是拿她当知已的小妹妹, 又是倒水又是找瓜子。紫眉看她浓妆艳抹,说话已经没了当初农家女孩子的拘谨和 本份,就说小黄,那个地方的饭店可都名声不好,你别跟着大鱼上船。小黄说哪里 就名声不好了?全城有名哪。紫眉说你甭和我耍嘴,全城有名可是有的那种名。小 黄说好姐姐,我听你的还不行?咱姑奶奶是什么人,放到哪里也是出污泥而不染。 说正事啊姐,明天是星期六了,我找了俩车,咱去泰山逛逛怎么样?紫眉说我已经 去过一回了,也没啥意思。再说明天我还上班。小黄说好姐姐,就算我求你陪我去 总行了吧。紫眉问哪里的车?小黄说经贸委的,今年才刚刚生产出来的新红旗小娇 子。当年只有毛主席周恩来才捞到坐呢。紫眉还从来没坐过小娇车,就有了些好奇, 定好明天一早就走。 星期六八点多,一辆墨绿色小轿车果然来了,小黄叫着紫眉在众人一眼羡慕和 疑惑里上了车。一上车紫眉就发觉小黄和那司机关系不清不白。当然两人当着紫眉 的面不会做什么事,可是从两人的眉眼和说话的语气一切都很明了。 去泰山并不远,又是走高速路,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在泰山脚下一家饭店里, 司机点了许多菜。紫眉说就这么三个人,用不着这么浪费的。司机说话办事倒是很 本份的样子,说话有些木讷,你单和他接触,绝对想不到他会和小黄有什么牵连。 他说你们得吃饱,吃饱了才能爬山。他去要餐巾纸时小黄说别心疼,他花不着自己 的钱。 爬山路上小黄和司机耍贫嘴,耍着耍着两人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泰山绿化很好, 越向上爬树越密,爬到山半腰,到处是密密的松柏,几步就看不见人影。两个人带 着紫眉只拣人稀处走。到了一块石岩那里,小黄说紫眉姐你在这里稍等,我去解解 手。她刚走,司机说我也去方便一下。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消失在松柏里。紫眉 在那里等了老长时间也没等到人影,就一个人向西去找小黄。走出十来步就被密密 的柏树包围了。紫眉怕迷了路,正要向回退,却听到小黄哼哼叽叽的声音。她循着 声音走了几步,看到小黄扶着树弯着腰,那个司机正从后面抱着她,两人气喘如牛, 身边的柏树剧烈地晃动着。紫眉两腿发软,喉咙发干。她突然有了片刻的迷乱,一 时分不清看到的是小黄和司机,还是所长和她。她感到羞耻,为小黄和司机,同时 也为埋在她心底的经历。她离开那片树林,到了去中天门的盘山路上,盲目地随着 人群向山上走,走了一阵一点儿爬山的兴致也没了。在人群里她突然感到了孤独, 突然很想听到胡宏的声音。她回身向山下走,跑到山下拨了胡宏的电话,忙音。再 拨,还是忙音。 她平静了下来,想我要对他说什么呢?此时自己都说不清的感受如何能向胡宏 说清? 紫眉悻悻下了山,一个人坐车回了单位。她唯一的收获就是买了两个心形的陶 瓷小玩艺,一面是个佛字,另一面是个山字。她挂到脖子里一个,另一个锁在抽屉 里。 第二天早晨小黄骑了辆摩托车来找紫眉,紫眉气还没消,说你以后别再来找我 一回。小黄说紫眉姐你别生气嘛。俺解手回来就找不到你了。紫眉说你别拿我当小 孩子哄,你到底做什么去了,你清楚我也清楚。小黄见瞒不过,就说姐你别把我看 成什么人,我是真喜欢他。 我是心甘情愿给他。紫眉笑笑说你是要我相信你们是多么纯真的爱情?小黄说 你不知道,他老婆一个字也不识,那么难看,我从心里觉得生活对他太不公平,太 亏了他。紫眉说天下亏着的男人多着呢,你一个一个去给人家?呵,你以为我不知 道你们那饭店里都是些什么小姐? 你实话实说倒还有点读实可取,你给我耍这些花样真是可笑。我生气不是气你 们做那事,那是你们的自由,我管不着。我气不过你们把我拉了去干啥?让我做你 们清白的见证?还是向我显摆显摆你们多么风流潇洒?小黄说我不和你说了,和你 说你也不明白。紫眉说我当然不明白,一个年轻的饭店小姐和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 人,能有多么珍贵的爱情。小黄说紫眉你太过份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也是个 站台的服务员吗?除了挣钱比我少,还有什么和我不同?气冲冲地骑车走了。 小黄的话让紫眉有些惊讶,觉得自己也许有些过份了。可是他们做的是些什么 事?把我拖上不明不白做什么?好,生气走了也罢,小黄根本不是从前的小黄,这 种人不交往好处倒多些。这么呆呆地想了一阵,又想给胡宏挂电话,拿起电话时, 一下想起刚才自己说小黄的话。胡宏,也是结过婚的人!她放下电话,对自己说我 和小黄不同,我不过是和他通通电话而矣,别的什么想法也没有的。犹犹豫豫,三 番五次拿起电话又放下。 胡宏一直也没有拨过电话来,四天后才接到他的电话,是从乡镇打来的,他们 正在搞民营经济调查。他说在外边电话不方便,都有四五天不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简直要把人憋死。 紫眉说你骗人。可是心怦怦跳得厉害。 到了星期五晚上,胡宏挂过电话来了,说紫眉明天我要去你那里写点儿东西。 紫眉说星期六了你不回家干什么?又言不由衷地说你快回去陪嫂子吧。胡宏说我不 想回去——不说这个了,一句话,你让我去还是不让我去。紫眉沉默着,胡宏说我 主要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办公室里星期天也总是有人来,要是让鲁科长抓住,不定又要让你搞什么烦人 的材料。再说办公室气氛不行,干不成活。紫眉有一万句反驳他这不成理由的理由, 可是她一句也没说,压着心里的欢乐,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那你就来吧,你有两条 腿,俺管不着。 第二天紫眉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多小时,仔细化了妆,收拾了宿舍,格外认真地 打扫了总台卫生。八点多时,胡宏就到了,他和紫眉打个招呼,几乎没有多看她一 眼,就跟她去了房间,马上摆出纸笔来。紫眉就有些失望,同时觉得自己忙忙碌碌 一早晨真是可笑。 中午紫眉去房间看了看,胡宏正趴在床上写。紫眉说该吃午饭了。你喜欢吃什 么呀?胡宏说你就给我弄块咸菜和几个煎饼来就行。千万不要麻烦。紫眉当然不会 照此办理,去饭店定了两个菜,让服务员端了去。 到了四点多,胡宏到总台来了,说我还是走吧。可是语气并不坚决,征求意见 似的。紫眉说怎么了?房间里椅子太高写字不方便是吧?我看你总是趴着写。胡宏 说不是不是,我就喜欢趴着写。我是觉得在这里让你太破费了。紫眉说哪里呀,我 们自己的饭店,不赚我的钱的,就收个工本费吧。你愿意在房间里住也行,反正又 住不满的。胡宏想了一阵,说好吧,可是你一定不要再炒菜了,我真是喜欢吃咸菜。 晚饭紫眉要的是咸鱼馒头,仍然让服务员端上去。九点下班后,紫眉去胡宏房 间里看看。 胡宏说紫眉,要平时这时咱就通起电话来了。两个人面对面了倒找不到头说话 了。就象我刚教学那会儿,对着一教室桌凳时讲的头头是道,一面对学生就颠三倒 四了。胡宏这么一说,两个人反倒自然多了。紫眉说你写的什么呀?俺看看行不? 胡宏说这时没法让你看的。我刚学着写长一点的,总是把不准。这就象没出生的孩 子,谁知是个什么样,还是不要看的好。 然后胡宏从包里拿出紫眉那篇小文章来,说了他的修改意见。胡宏说我给学生 改作文时,也是习惯给学生调整段落或者语句的顺序,不喜欢放火烧荒。就好比一 个人要把一块石头凿一只虎,而且已经做了些刻画,那么我只能帮人家凿得更象一 只虎,而不是去逼着人家凿成一只狮子或别的。你的文章很细致,感受很独特。只 是我觉得一些句子和段落需要调一下次序,个别句子修改一下。他说了修改意见, 紫眉觉得有道理,但总是不能真正认真地去听。她又听到了电话里胡宏那样的声音 那样的语气,心里亲切感油然而生。 看看表快十点了,紫眉就告辞。可是出门又想起去泰安时买的陶瓷小玩艺,就 回总台拿来,再去敲开胡宏的门。胡宏正在沙发上愣神。紫眉说我去泰山时买的, 你要不嫌就拿着玩吧。胡宏说你什么时候去泰山了?紫眉撒谎说今年春天的时候。 胡宏把那只心形小玩艺拿在手里,摩娑着很长时间不说话。他抬头看紫眉时目光里 就有许多东西。紫眉有些紧张,说不早了,我该走了。紫眉回到宿舍,翻来复去好 久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紫眉起来时胡宏已经提上包到了大门口。他回过头说我走了。你 回去收拾一下房间。紫眉目送他走出大门,去了胡宏住过的房间,茶几上有胡宏留 下的一纸短信——紫眉,我很想能天天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笑脸。可是,我们 还是到此为止吧。 胡宏七 鲁科长被提拔做了办公室副主任,愈加见了我们没有笑意,愈加见了有用的人 笑容可掬。 他来我们科里少了,每回来时都是一脸副县级的严肃,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转圈, 象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他找科长徐庶总是打电话,说:让徐庶 来我屋里一趟。徐庶很郑重地拿上纸笔过去了,一会儿回来了,原来并无什么大事, 不过是让早晨要继续打扫好卫生,保持从前的整洁。有一次徐庶就在言语里流露出 不满来。淡淡一笑说鲁主任进入角色真快。又说鲁主任老是不放心,觉得秘书科离 了他就要塌了天。我不以为然地说行政这活,一般来说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 有一天晚上,我刚进办公室打开机子,鲁主任进来了,说小胡,你找找徐庶, 叫他马上来我办公室。这时候上哪里去找?我先是往徐庶家里挂电话,没人接。我 又往他岳父家里挂,老头子说没来我这里。我只好去对鲁主任说。他说你无论如何 千方百计要找到他,我有件急事要找他。我突然想起来临下班前综合科的小鉴说过 要请徐庶喝酒。我立即给小鉴打传呼。 一会小鉴回了电话,果然是在外面喝酒,他嘴里呱唧唧嚼着,问:谁?我说你 赶快让徐庶回办公室,鲁主任找他有急事。小鉴说什么急事,他啥事不是心急火燎 的。我说你让徐庶快回来就是了,鲁主任在办公室里等。小鉴说好,你别和鲁主任 说我们在外面喝酒。我想了想说那么我就对鲁主任说徐庶去他岳父家里了。 刚放下电话,鲁主任就过来了,我连忙撒谎说徐庶去了岳父家里,马上就回来。 十几分钟后徐庶还没来,鲁主任又过来问了,说怎么还没来?非要我挂徐庶岳父家 里,他亲自问问。 我只好胡乱在桌上翻,装作找不到电话号码。鲁主任说咱就这么晕,就这么晕, 什么时候能适应工作?我心里火直冒,恨不得把电话砸到他头上。他临走时说十分 钟内你找不到他一切责任你负。 我又打了小鉴的传呼,可是表叭叭地走过了五分钟,小鉴还没回话。我正要再 CALL,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徐庶一脸酒气进了办公室,说以后没事少到办公 室里来。他大概还嫌发火的力度不够,把手里的杯子砰地摔到地上,玻璃片在水磨 石地面上刷刷滑出很远。这时小鉴进来了,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鲁主任过来了, 说徐庶你快过来咱说说材料的事。我气得直喘粗气,小鉴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 就是这个熊脾气。我说他太欺人。鲁主任要找我有什么办法。我非得着问问他骂谁。 他打我可以,骂我不行。小鉴说你可别,你为了弟兄们也别和他闹。他劝着我出了 门,说你也太认真了,就和鲁主任说没找到不就完了。 我骑着自行车让凉风一吹,清醒了些,想起小鉴的话,觉得自己也确实太认真 了。又想起某本书上说过,许多在行政上混的人,混不出名堂,不是因为不认真误 事,而是太认真不会来事。我想自己这种谨慎认真——应该说是死板——的个性怕 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 闷闷地回到窄小的二室一厅,突然觉得宽阔得让人手足无措,我感到了深深的 孤寂。 我站在阳台上,看到前面二楼里的长发女人穿了很小的上衣在厨房里梳头,胳 膊抬起时,仿佛能看到饱满的前胸。我就呆了很久,一下意识到时,感到有些羞愧, 恨自己太无聊。最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胸膛里挂着的那颗心因为孤寂而特别 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楼上一定是在洗澡,一会是拖鞋的声音,一会是撩水的 声音。似乎还有那俊俏娘们的嬉笑声。 那个小娘们有一双大眼睛,双唇圆润,胸脯饱满,裸体的她,那走起路来一扭 一扭的臀,一定是惊心动魄地丰满。我浑身禁不住一阵燥热。楼下的声音也那么清 晰。说话的是一个尖锐的女声,她正把一串愤怒一条条甩给什么人,而那个人一直 没有回应。这女的就越说越有劲。 那个人终于有了回应,是个浑厚的男声,他的话极简单,一字一顿地说:丢你 娘个X。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我听到一声可算轰然巨响的陶瓷碎裂声。再后来 一切归于平静,那个尖锐的女声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感到有些失望,象小时候 看电影,突然停了电。 我想和什么人说话。这人不是文燕。我说什么她从来不反驳,和自言自语没什 么区别。乔叶呢?我一下才发觉,虽然和乔叶有过好几夜的肌肤之亲,我们在一起 时说的话实在很少。我们主要的是动作,我们完全用动作交流,语言处于一个很次 要的地位。我思念她,也主要的是思念那些动作。我们通过很多信,但信里说了些 什么?反来复去,其实只是述说彼此的想念。这使我明白了和乔叶在一起时那种隐 隐的缺憾,以及我为什么这么快迷恋紫眉。 紫眉虽然初中没有毕业,但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站总台又使她见多识广, 从容大方,善于表达。我突然很想听到紫眉的声音,那时已经九点多了,但我还是 跑到大街上,拔响了紫眉的电话。自从给紫眉留言后,她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以为紫眉一定把我忘光了,可是没想到她一接电话就哭起来。她抽泣着说我还以 为,你再也不给我电话了。 这个电话打了有十几分钟,旁边那个等着打电话的女孩急得直跺脚。我把发生 的事给紫眉讲了,她说你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今天的事你一点错也没有。鲁主任叫 你找,你就该找。要说有错错在徐庶。身为一科之长,素养这以差,他应该感到羞 愧。明天醒了酒他应该向你道嫌。你忍到这程度,说明你素质够好的了,要是我, 早和他骂上了。紫眉很会劝人,或者说我愿听她的劝,后来心里就不那么憋闷茫然 了。最后她哄小孩似的说:别四处乱逛,回去好好看书吧。我象个听话的孩子嗯嗯 连声。 第二天徐庶到办公室,果然向我道嫌。他说小胡昨天晚上的事别当个事了。他 说杯子是摔给鲁主任看的。徐庶说:“这人心理有些变态,平时我早就烦透了。他 想把手下的人当橡皮泥,爱怎么捏就怎么捏。为不了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又是责 任心了,又是为地级领导服务了。为地级领导服务怎么了?要给国务院领导服务那 得怎么办?”越说越有气,“你跟着这个人干,力有你下的,好你一点也赚不出来。 咱写了材料,他从来不让咱直接给市长送,哪怕一个主持词,他也要亲自送给市长。 要是很好,他就说他费了多少多少功夫。要是有点毛病,他就说这是谁写的,就是 这一个地方我没看就出了漏子。他只要让你去市长那里,一定是材料里有有什么问 题了。昨天晚上他叫我来干啥?就是把乡及乡以上工业利税数误用了地方乡及乡的 数,改过来就完了,他非要我去给市长解释。当然,他能吃苦,早晨早早来改材料, 连饭也顾不上吃,咱也很感动。可是他这么做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官? 我开始进行中篇创作尝试,晚上经常去办公室向微机里输。每晚上都要和紫眉 通电话。 有时她会把电话挂过来,说好哥哥,在微机前呆长了对眼睛不好,你要注意休 息。每次总使我心里暖暖的。有许多个晚上,我就在办公室里睡沙发,和紫眉通话 一直到深夜一两点。话是越说越亲密。有一次十点多了,紫眉照例说:好哥哥,不 早了,你快走吧。语气很甜,又带了撒娇的味道。我就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说: 紫眉,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她顿了顿说你说吧,我不生气。我说:我想,想亲亲你。 说罢心怦怦直跳,只怕那边劈头盖脸说一顿。好一会那边没有声音,我试探着问: 紫眉你生气了吗?只当我没说好不好?那边幽幽地说:我没生气。 我真正亲她,大概是在二十天后。 那天学校刚放秋假,文燕来了,吃过饭我依旧到办公室里去,堂皇的理由自然 是改我的中篇。 到了办公室,我立刻给紫眉挂过电话去。紫眉慌慌地说你快上来,我怕死了. 那天和紫眉站总台的王小姐有事请假,就紫眉一个值班。晚上当地有名的混子“王 六子” 约几人去喝酒。每回他喝了酒总要动手动脚胡说八道。平时和王小姐两人,王 小姐能说会哄的,也不很在意他在嘴上手上赚点小便宜,紫眉也就大都没什么麻烦。 今天她一个人值班,王六子进去时看她的那种色迷迷的目光就让她心底里发虚。 我骑车上去,看她那么惊慌的样子,说:没什么的,他敢怎么着?紫眉说他不 是人东西。 他来紫眉单位闹过好几回,借酒发疯,砸玻璃摔暖瓶的。她们经理也拿他没办 法,他闹了,还要再请他一场酒。我说让派出所弄了他去。紫眉不以为然,说:派 出所治没能为的行,这样的也仨办法没俩。有几回罚了他的款,可派出所的那些大 盖帽见了他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如今这世道,都怕这地头蛇,好人都怕恶人了。 我坐在总台里面看电视。一会楼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紫眉的脸色就有些 慌。我故作大咧咧地说:你看你,真是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刚说完,一个瘦瘦小小 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满面赤红趴到总台上说:紫眉妹妹你值班呢。紫眉说:嗯。并讨 好地说少喝点吧,回去俺嫂子不让你上床。那男的嘻的一笑,说:不让我上正好, 我有的是床可上。你嫂子是求着我上呢。拿上盒烟走了。紫眉作个眼色告诉我那就 是大名鼎鼎的王小六。我心里说连毛加屎不到二十斤沉的东西,怕他怎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小六和一个络腮胡子歪歪倒倒地下来了。王小六说要喝 水,进了总台却猛不丁一下从背后抱住紫眉,双手紧扣在紫眉的胸上。紫眉尖叫一 声站起来,在他手上狠抓了一把,愤怒得脸色大变,嘴唇直哆嗦,转身从窗台上抓 过暖瓶向王小六扔去。王小六敏捷地一跳,全然不象喝了酒的样子。暖瓶落在地上 砰的一声,玻璃片混在水里溅出很远。 我看到王小六的手扣在紫眉胸上时火就呼地窜起来了,一把把紫眉拉到身后说: 紫眉你给我躲开。又对王小六说:你小子是不是人东西?恶从胆边生,手里抓起总 台上的圆珠笔,心里想他但敢怎么着我就把他的狗眼挖出来。大概我脸上的凶恶非 同一般,那个络腮胡子问:你是谁?我没好气地说:我是紫眉他叔。王小六问亲叔 还是啥?我说叔不亲啥亲?王小六说:紫眉妹妹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太狠了。紫眉 说你这样我恨不得杀了你。我挥手让紫眉闭嘴,对王小六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你 这样也太不象话。那个络腮胡子说:他喝多了,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俩是西边这村 的。我见好就收,说:你们是当地的,更应该对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混的人好一 点,女孩子出门做事不容易,你们这样叫我们家里人怎么放心?我对紫眉说:还不 把地上收拾一下?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向两个人笑笑说:这闺女打小就这脾气。 两个人回楼上后,紫眉仔仔细细地洗了很长时间的手。嘴里说这混蛋别传染了 我。我问什么?紫眉说这混蛋有那种病,他用了我们的电话我都要仔细清洗的。他 一家人根本管不了他,他老婆更是连问也不敢问,随他在外寻花问柳,三五天就带 个女的来我们这里登记住宿,还个个花枝招展一脸骄傲的。 一直到九点多他们喝足了吃饱了唱够了后才走,王小六出门时还和我打了个友 好的招呼。 紫眉非要送我回去,说不放心,怕他们给我亏吃。两人边走边说话。紫眉说你 看现在是什么社会,我一个中学同学在学校时天天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上回 还带个不三不四的女的来住。胡宏说也许是他对象。紫眉说什么对象,一见是我在 总台他脸色慌得那样。他的对象是俺的一个同学,哪有那么漂亮?现在真是感情泛 滥又最没感情的社会。有谁还为爱跳楼,为爱割腕?我真是对任何男孩子都不敢相 信的。这使我脸上有些发烫,眼前滑过乔叶躺在我的床上拘谨地扭动着身子的情形。 到十字路口南边的桥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那里已算得上城效,没有路 灯。我们趴在桥栏上说话。话题当然有的是,不觉一个多小时。紫眉说我给她的感 觉很特殊,有时象她爸,有时象大哥哥,有时又象小弟弟,总之,她不想向别人说 的话却愿说给我。我把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手指一次次 去碰她的腮。她推开我的手说你别弄俺的头发。 紫眉说自从没了亲娘后感到爸是一天天地疏远她,调动工作自己跑,自己有病 没人问。 她感到自己很孤单,特别半夜里醒来,常常感到自己无处可去,感到自己没有 一个亲人....说到这里时,紫眉已泣不成声。那晚不是十四是十五,在月光里,含 泪的紫眉有了一种别样的动人,那时我就一下把她抱到了怀里。紫眉挣扎了几下, 但被我抱得死死的,后来就温顺地伏在我怀里抽泣。然后自然是我吻了她。先是额 头,然后是眼睛,吻到唇时,她左躲右闪的,但哪能躲得过?那时我感到她的身子 有些抖。或是因为有些冷吧,那时已是初秋,那时邮电局的大钟已敲了十二下。 开始下夜露了,两人都感到冷,就回到紫眉的单位,轻手轻脚打开总台的门。 里面有四把椅子,紫眉排起来半躺在我的怀里。我再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而 且两臂抱住我,迎着我的吻。我轻轻地咬住她的舌头,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另一只 手抚摸着她的脖子,然后一点点向下滑,最后就压到她的一只乳上。她去推我的手, 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它,把她抓疼了。我说你让我亲亲它,我就不弄疼你。她松了 手,我知道得了她的默许,两只手贪婪地抚摸着它们。 紫眉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后,笑笑的问我当初和文燕谁先亲的谁?我撒谎说当然 是文燕先亲的我。幸亏屋里光线昏暗,看不到我的脸红。 我解开她的纽扣,暗淡的光线里我看到了瓷器发出的细腻洁白的幽光。我伏下 头,噙住了一只乳头。紫眉试图推开我,但在我的吮吸里,她软软地没了力气。而 后我的手试探地一点点地离开她的胸脯,向下做着越来越远的游弋。最后在滑到她 腹下微微隆起的小丘时,她的身子轻轻地一抖,不安地扭动着,腿蜷起又舒开,并 起又分开。隔着裙子我的手感到了湿润,我全身突然剧烈地抖起来,紧紧把她抱到 怀里,几乎要把她勒得窒息。我平静下来后,连抱她的力气也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紫眉先笑了好几次━━那笑极不自然,象干浆糊贴上去的,问我 结婚前是不是就和文燕“在一起”。我承认了,但我说“是在结婚两个月前”。 这会沉默了更长时间━━那沉默让我有些心慌。紫眉脸上挂起那僵硬的微笑时, 问的是:你们不要个小孩吗? 我说:要啊! 紫眉问:什么时候? 我说: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紫眉勉强的微笑也做不出来了,质问: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没有感情怎么会 有孩子? 你是不是觉得俺笨要耍俺? 这话实在有些冤枉,两人是不由自主发展到这程度,我的确没有什么预谋。 紫眉并不听我无力的辩解,质问:如果我非要嫁给你,你怎么办? 我稍微一想说:怎么办?你以为我没想过?和她离婚。可是她正怀着孩子,这 时我没法提。 紫眉一下又象个温顺的孩子了,伏到我怀里拍打着我的胸脯说:你为什么不早 告诉俺,是俺对不住她,是俺害了她。你快回去吧,从今后好好待她..... 她擦干 了泪,对我说:你现在就走,从此不要再给我电话,咱两个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这时我第一次感受到紫眉坚硬的一面。她打开门,一扫往日的温柔,几乎赶一 样让我出了门。 那时天已经放亮,路边卖小吃的开始布置摊位。我心里充满了失落,但同时又 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这样结束了最好,要不,我怎样去面对乔叶呢?我早就觉察, 如果紫眉知道还有个乔叶,一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风波。 回到家时,进门文燕没开灯,也没吱声。我拉开灯,看到瘦小的文燕合衣蜷在 那张宽大的床上。昨晚她一定等到很晚。我满怀愧疚地走近了去摸她的脸,摸到了 一掌泪。文燕并没睡着,就势攥住我的手说:我昨天开始拉肚子,到现在没好。我 担心咱的孩子。我听了这话,更加不安和惭愧。我哄孩子似的说:没什么,别怕, 过会我就给你拿药去。文燕说是乔叶来了吗?我说没有,绝对没有。那时,为了表 达我的愧疚,我以少有的温柔脱光了文燕的衣裳。 把文燕裹到身下时,我对自己说:从此再也不要辜负善良的妻子了。 某天早晨醒来,文燕说他又在动,把我的手按到她的大肚子上。我果然感到了 那个小生命的动作,象刚刚睡了一觉在打一个呵欠。我突然冲动了起来,一只手放 在文燕肚子上去继续感觉那个小生命的运动,另一只手就到那个生命出口去。我说 他就要出生了,我看看现在这里是不是大了些。文燕的热情被我唤醒了,那个生命 的出口象一朵紫红的花开放着,闭合着,开放时花瓣舒展得很大,我就清清楚楚看 到了那条粉红的生命通道的尽头,有一个梨样的隆起。那就是孩子居住十个月的宫 殿大门。花朵舒开的时候,我看到那宫殿门前泛着一层薄薄的水流,浸润着那条粉 红的生命通道。在那花朵闭合的时候,就象泉水一样涌出来。附和着花朵的闭合, 文燕的腹部也在有节奏地收缩。我们都知道这时的禁忌,但我们都无力控制。我跪 在文燕两腿间,两臂支撑着身体不敢压到她的腹上,小心翼翼地进入了那生命通道。 我们都不敢有剧烈的动作,而在那生命通道里,却在进行着一场剧烈的拥抱。 文燕比任何时候都热烈,频繁地有力地紧密地一次次把我裹紧……结束时我发现了 淡红的血液。我们都紧张起来,可是我不想让文燕觉察我的慌乱。我说不要紧,你 过去问问对门。文燕穿好衣服去敲了对门宁大夫的门。我听到宁大夫说不要紧,是 快生了,你洗洗澡,去医院就行了。我这就打电话给妇产科说一声。 安排文燕住了院,我从办公室找了车回家把我二姐叫来。文燕开始阵疼,但并 不剧烈。 医生说早呢,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进产房。晚上我就回家睡。我躺在床上翻 来复去睡不着。 我怕出什么意外,又可耻地隐隐地盼着出意外。我想象带着新人去文燕的坟上 看她,想到她的种种好处禁不住悲痛欲绝。我身边的人——一会儿象是乔叶,一会 儿又象是紫眉——就劝我。 第二天早晨我去医院,没想到文燕已经进了产房。二姐着急地说你不快点来, 就要生了,你快进去。文燕问了好几遍了。我进去,文燕让我站在她身边,抓紧我 的手。医生说再用力,再用力。文燕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医生说稍歇一会儿。医生 让我摸文燕的乳头。她对身边的两个护士说这样有助于加快分娩,有些时候还很管 用。我说让我姐姐来吧。医生说别人不管用的。那两个小护士就轻轻地一笑。在两 个年轻护士面前我有些尴尬,抚摸文燕时觉得十分别扭。医生对两个护士说真是很 有效,你看她腹部的收缩很有规律,也很有力量。文燕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医 生说那你就歇一歇,又打发我跟着那个小护士去拿催生剂。我拿了催生剂连忙向回 跑,还没进门,就听医生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我进去,医生正从一团血肉里抱 托起我的儿子来,他浑身沾着血,一脸皱纹,象个小老头。护士拿了一根塑料管, 放进他嘴里吸了几下,孩子就哇地哭起来了。文燕脸上绽出笑来。护士放到小磅上 称了,说三千二百克。医生看了看文燕下身说有点儿拉伤,要缝几针。缝完了,我 把文燕抱回病房。文燕说饿了,可饿坏了。我二姐已经买来了热米饭,剥了鸡蛋喂 文燕。 我并没有影视里男人喜得贵子的狂喜,甚至还有点儿遗憾。我漫无目的走到街 上,看到公话亭时就忍不住拨了紫眉的电话号码。此前我已经给紫眉拨过几回电话, 一听是我她咔地就挂断。这回她身边大概有人,故意大声地道喜,嘱咐买红糖什么 的。一会人大概走了,我听到啜泣声。紫眉说:宏哥,如今你做了爸爸,有了名副 其实的小家庭,从此咱两个到此为止,不然,对不起孩子了。 我说:紫眉,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觉得和她长不了的。 紫眉带气地说:你觉得,你觉得,老是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现实摆在这 里的,你总是不肯面对。是你忍心抛妻弃子还是我忍心伤害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 我知道没有亲娘的滋味,我不能再把这份苦嫁给你的孩子。 我说:紫眉不能哭的。 那边大概来了人,紫眉干笑了两声说:这样多好啊,就我说的那样。我说话, 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的。说罢啪地扣了。 三天后文燕出院回我老家坐月子。因为是个男孩,一家人皆大欢喜。面对一家 人的喜气洋洋,面对襁褓里的婴儿,面对文燕一脸幸福,我真的收了心。这么一个 小小的孩子,这么一个弱小善良的女人,你何忍把她们推到难测的人生风雨里? 回家后文燕缝合的伤口有点炎症,我回城去问妇产科医生。她说很正常的,只 要把消炎片━━复方新诺明研碎了,撒上就没事了。我就骑车返回。 在爬摩云岭那段最陡最曲折的路时,我看到紫眉正坐在对面慢慢驰来的客车里。 她那落落寡欢略带忧郁和高傲的神情我太熟悉。紫眉同时也看到了我,并招了招手。 我看到刹车灯亮了,知道一定是紫眉要下车,就调头回去。 原来紫眉是被同学约来爬摩云岭的,那四个同学显然是卿卿哦哦的两对,紫眉 陪他们爬山有什么意思呢?半道上紫眉就兴致全无,干脆坐车回家。下了车,家又 不想回了,实在不愿看后娘那永远小气的神情。就找了家饭店,随便吃了饭,闲逛 一阵又坐车回来了。说好在下面的水库边上汇齐一道坐车回县城的。我就骑车送她 下去。 等了个把小时没人影,紫眉说这些狗东西是不是回去了?我说:算了,别等了, 我送你回去。紫眉说:不用的,有的是客车。你要急着走,就走吧。我心里是想早 些回去的,听紫眉这么一说,反而只好说:我骑车,早晚无所谓的。 我们下了大坝,到水边上坐着去。一到那遮人眼目的地方,我收回的心又不安 份了。 紫眉一会赶我走,一会又不让我走,不觉就日薄西山。最后我决定送紫眉回城。 可是到了城效,紫眉不让向她单位的路上拐,让我一直向南,向西,向北,向东, 一路之上紫眉迎风而泣。再回到去紫眉单位的路口,紫眉又让我送她回家。那么晚 了,回家是不合适。那么去哪里呢?我心头几次滑过空空荡荡的二室一厅,但是我 的思想不敢在那方面多作停留,我知道一旦进入那个小天地里,会发生什么故事。 我知道自己的脆弱。 又讨论一阵没有结果后,我终于说:要不回西边我的家。你敢不敢去? 紫眉仿佛早想到了似的说:怎么不敢?我看到她的眼睛很亮。后来紫眉说,当 时她绝对没想到会发生那事,只是为两人有个安静温暖的地方相拥过夜而高兴。 其实两个人进了房间并没有立即做什么,只是在沙发上说话。后来紫眉说累了, 我就抱她到了床上。我试探着问我在哪睡啊?紫眉说在床上啊。我开始吻她,慢慢 地一件件脱光了她的衣服。暗淡的光线里紫眉的身子那样白,真是动人心魄。我艰 难地压抑着强烈的欲望,在外边小心翼翼地彷徨着。不是不想,一旦真正地进入, 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我怕这种变化。然而,最终还是深深地进入了。紫 眉梦呓般的呻吟,那不安的蠕动,让我的身体里涌起了风暴。我进入她时用了很大 的力气,仿佛世界末日将至什么也不必苛守了。紫眉身子一颤,同时紧紧地抱住了 我。后来紫眉说,在我提起身子她明白将做什么时,她就知道完了,紫眉再也不是 从前高傲的紫眉了。那一夜和乔叶的情形太相似,睡眠始终没有结成一张稠密的网, 我们一次次地放纵。但对我那欢愉实在是一种沉重,整个过程总是伴随着对乔叶的 回忆,她们两个在我眼前交织着,重合着,分离着,使我有一种撕裂感。 我给了紫眉一把钥匙,从此她隔几天就下来一趟。有一天她留给我一个纸条猴 哥:我走之前,还想重复问了你好几遍的话:你是否在内心深处真正地喜欢我?我 不求你的富贵,不求你的荣华,只要我的真心换到你的真心。既然到了这种地步, 我无话可说,你如果说话不负责任,我亦无怨言,更不会纠缠你,一切都怪我太不 知好歹。我很明白你的想法,这正是我的无奈。 这使我的灵魂受到一次拷打。此后有一段时间我甚感不安和羞愧,我离几年前 期望的理想自我相去太远。那时的我会无比鄙视现在的我。然而我发觉自己的变化 也非我自己所能左右。人都有欲望,但我们努力控制着它;人的灵魂深外都有丑陋, 但我们极力与它搏斗。然而某种时候因某种原因,这种控制和搏斗放松了,灵肉裸 露。这时人就会变得十分脆弱,身不由已,就如一个剥了皮的苹果,它想保持着它 洁白的光泽,但它面对空气的氧化作用一愁莫展,变得黑褐难看。 胡宏八 下了班,吃过饭,文燕才问:这地上怎么有长头发? 算计着文燕坐完月子要来前,紫眉就嘱咐我一定好好收拾一下,别让文燕发现 什么。我以少有的耐心细致地把被子上、枕巾上的长发都拣了起来,揪成短短的一 截截。可是却没想到紫眉早晨在客厅里梳头长发会落到地板上,文燕用笤帚一扫, 全沾起来了。她收集了一小撮,放在一张白纸上。我见她不愠不火的样子,一点也 不慌了,甚至为文燕的平静有些不满,想你要是敏感、泼竦的女人,我也不至于发 展到现在这地步。 我下班回家,文燕照例摆好饭菜。看我愣神,就以为我在构思,什么也不问, 小心地哄孩子,不让他哭叫。从前我们的日子一直这么过的,可是和紫眉这一个月, 两人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没完,如今一下恢复到几乎鸦雀无声的情形,我有些受不了。 才过了三四天,已如与紫眉相隔三秋。到了星期六,就约紫眉到乡下学校的家。 我在乡下学校里和文燕住的那所房子是老教室改造的,典型的茅草房,又矮又 黑,窗户不比监狱的大多少。我想到这个计划前,还怕紫眉看了取笑,没想到紫眉 说:好哥哥,我原来觉得在乡下多苦啊,现在看,要咱们的家就是这里,也很好嘛。 那时屋里冰冷,两人早早钻到被窝里。紫眉身体弱,我先给她暖个窝,才让她脱了 衣服。 半夜里那次结束后,一点睡意也没了,我拉开灯,顺手拿过一本书来,那是一 本小学教材。一股浓浓的神圣和亲切感在我全身弥漫开来。在几年前,我常常在这 样冰冷的宿舍里备课、批改作业、写写日记。手常常冻得拿不住笔,但那时心里多 么充实坦然啊。我翻到《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文,这是我最喜欢讲的一篇文章。安 徒生这个凄美的童话每每把我打动。 我常常端着书一边放轻了脚步在教室里走,一边声情并茂地郎诵着,眼角热热 的,心里酸酸的。我说紫眉,我给你读篇童话吧。我披上衣服,坐在床头,开始读 起来。但我一时没有找到感觉。紫眉说不好不好。俺和你说说话。我不管她,继续 读下去。这是我的风格,登上讲台我眼里只有自己和我的学生,教委主任也罢,教 育局长也罢,在我眼里都是没有生命力的道具。我找到了感觉,找到了做一个教师 的感觉,找到了安徒生童话故事的感觉。紫眉趴在我怀里,静静地听着。读完了, 我们都没说话。紫眉眼角亮晶晶的。她说我觉得自己真象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一 个亲人,有一个亲娘,还象小女孩的奶奶一样属于另一个世界。我拍着她的头说你 就把我当你最亲的人吧。她点头头,说我真是已经把你当作最亲的人了。我一遇难 事,心里一烦,首先想的是你,最想给你打电话。 那是个大晴天,月光从门缝里、窗帘的边角里挤进来。山村的夜很安静很和平。 紫眉说:好哥哥,我好多年没看到这么好的月光了。爬起来伸手去抓墙上那一线乳 样的月光。那月光就贴在她饱满的胸上,我的心跳加快,把她搂到怀里说:你这么 美的孩子,我真不忍动你了。 我们自然又情不自禁地融为一体。结束后,我让紫眉披上被子到门边去。我说 要让这房子每个角落都留下咱的影子。紫眉说太冷啊,可是她也被这奇思妙想打动 了,披上被子到了门前,两臂撑在门框上,我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从门缝里透 进来冷风来,她的乳头很快冰凉冰凉的。这种姿势使我们很快达到高潮,结束后我 们象兔子一样钻进被子里。我揉搓着她的全身使她快点儿恢复体温。在我们刚刚暖 和过来时,我又把地上铺满报纸,铺上被子把紫眉抱了上去。高潮到来时紫眉脸上 满了泪,说:宏哥你听我的话,咱俩不行了,你千万不要再和别的女孩子这样的。 这使我又想到乔叶,我已经对一个女孩这样了,她们中的哪一个,我都对不住的。 我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这些,用拼命做爱来淹没心底里的不安。这方法确实有效,在 热血沸腾的交融里,我忘记了一切,让灵与肉作一次次无拘无束的远游。但一旦风 平浪静,静听沸腾的热情哗哗流去,我会跌回铜墙铁壁般的现实里,跌回洪水汤汤 的不安里。 第二天竟是一场大雪。我们坐火车回去。紫眉兴致勃勃看雪景,心情一直还好。 坐在火车里,靠在车窗边,看白雪皑皑的山山岭岭,看袅袅炊烟升起的小村。我们 都是生在这种山峦叠嶂的小山村,平时感到的只是它的种种不便,而今它们作为车 窗外的风景,竟有一种别样的动人。到了城东火车站,紫眉不肯下车,就一直坐到 这路车的终点站━━泰州。两人就到市里逛。在地下商场,我被一架电动飞机吸引 了。紫眉说:你就给凌凌买一个吧。我怕她想多了,不肯买。紫眉就掏钱买下了。 她想做的事,我是拗不过的。 回去的火车上,两人心情都沉重起来。紫眉让我在茶几上刻上两人的名字。几 十年后当我老了时,我自己要来找这字的。紫眉说时泪眼迷蒙。我说:咱两个一块 来的。紫眉说不会的。咱都别做梦了,你离得了妻子,离得了儿子吗?你看今天你 在飞机前愣神的样子,我知道你想起了儿子,我甚至觉得我是在犯罪。我说:我对 凌凌真是没什么感情,看见他和看见别的婴儿没什么两样,他叫谁爸我也没什么的。 紫眉说:等他大了呢?等他会叫爸,会牵着你的手让你陪他玩了呢?——再说你也 不用不承认。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想儿子是正常的嘛,你要真是无情无义,我倒不 敢和你在一块了。咱俩还是慢慢分开吧,这是早晚的结局。我说过好多遍了,咱们 走到这地步,全是我自愿的,以后我吃苦受罚,全不怪你,也不要你承诺什么。如 今的社会真情太难寻,我如果得到了你的一份真真诚诚的爱,付出多少也值得。 在火车站下了车,我坐上环城车走了,紫眉一个人踏着雪回单位。那时,我有 种把无助的紫眉扔到雪地里的感觉。 文燕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决定带孩子回家。她说:看你天天哎声叹气的, 我心里不知多难受。也许离开一段日子会好一点。再说也省得你爹娘想孙子吃不好 睡不好的。 自然,我和紫眉又成了一对同起同落的鸟儿。我知道是不可为而为,但实在摆 脱不了对紫眉那熊熊的欲望之火。 有一天,紫眉给我电话说:好哥哥,咱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从没给俺买过小礼 物。你给我钱我自己买也行啊。 我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元钱。去的路上就想,自己这不是花花公子吗?自己的 父母有时连买盐钱也没有的。又想自己莫不是并没有真正认识紫眉,她其实做了个 套子,到收绳子的时候了? 下午快下班时,接到乔叶的电话,她已经在我家里了,让我回家吃饭。我一下 才意识到了乔叶的存在。我担心得不得了,只怕让紫眉撞上了。我连忙回宿舍区. 路上给紫眉挂了电话,接电话的王小姐说紫眉去她大姨家了,刚走。去她大姨家是 紫眉来我这里的托辞。我不敢回去,在宿舍区外的南北路上等紫眉,一边想怎样处 理这件棘手的事。 一会紫眉下来了,我撒谎说文燕弟弟今天来医院学习,晚上可能过来。紫眉说 那我就不去了。又拿出一个塑料袋说:你快过生日了,给你买了身衣服。我早就相 中了,钱不够,只好再和你要一些。说着拿出来在我身上比试着。我为中午的想法 感到羞愧,我可真是个小男人。 我要陪紫眉去饭店吃饭。她说文燕弟弟来了你不回家象什么?我说他们学习班 管饭,他只是来我这里住。到了饭店,紫眉说你就要过生日了,喝点儿酒吧。我就 要了一瓶啤酒。紫眉也喝一杯,说:我自酿的苦酒自个儿吞下去。喝了一大口,呛 得直流泪。她喝了一杯好象就醉了,说平时进出你的家那么随便,几乎把它当我的 家了,受了委屈,有什么烦恼,到你的床上一躺,让你抱到怀里就什么也忘,今天 才突然醒悟,你的家,其实离我很远很远。 乔叶四 乔叶炒好了菜一直在家里等着胡宏,可是菜都凉了胡宏还没回来。乔叶也没心 思吃,呆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消磨时间。一直到八点多胡宏才回来了,一身酒气,手 里还拿着一件衣服。 乔叶问说好回来吃饭的,怎么不回来了? 胡宏说文燕弟弟来学习,晚上叫我去喝酒了。 乔叶又问你手里的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 胡宏说好几天了,放在办公室里总是忘了拿回来了。 乔叶从包里拿出她打的毛衣,说你快过生日了,我给你打了件毛衣,你试试合 适不。 胡宏接过去,愣愣地发着呆。乔叶说你想的啥?快试试啊。 胡宏套到身上,正合适。乔叶左看右看的,胡宏却好象并不高兴,总是若有所 思。乔叶一下明白一定是文燕的弟弟说了他什么。乔叶问文燕弟弟说你什么了? 胡宏说没有。 乔叶说那你在想什么呀。 胡宏说我想给你洗澡。 乔叶脸红了,说不用的,我刚洗过了,我们干的活儿脏,每天都洗澡你是知道 的。 胡宏说:那都是你自己洗,让我给你洗吧。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胡宏把水端进卧室,不让乔叶自己脱衣服。乔叶灭了灯后,胡宏象折一件华贵 礼物的精美包装,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一件件把她的衣服脱下来。乔叶的肌肤在他 的抚摸下复活了,她的身体迅速湿润了,渴望地收缩着。她坚持把灯灭了。胡宏心 事重重。乔叶听到了他轻声的叹息。她问你在想什么。 胡宏说什么也没想。 可是乔叶又听到了一声叹息。乔叶知道一定是文燕弟弟说了他什么,一定是在 想文燕和凌凌。 胡宏突然打开了灯。在明亮的灯光下,乔叶脸腾地红了,不知道何处可藏她的 娇羞。 胡宏说:乔叶,你害羞的样子真动人。 乔叶来不及擦去身上的水珠,来不及到床上去,就被胡宏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她想说不。 她的心里很乱,想和胡宏说说话。可是在胡宏的急切里,她根本没有机会。胡 宏的双手扣在她的腰上,扳动着她去应和那急促的动作和强烈的震荡。她柔韧如一 张弓的身体弯曲着,伸展着,伸展着,弯曲着……那种节奏持续着,持续着,不知 过了多长时间,她在迷醉里疲倦了。当那一刻快要到来时,她的骨头几乎被胡宏勒 碎了。那种播射仿佛深入到她的脊柱里,在那种近乎疼痛的播射里,她情不自禁地 跪了下去。她的眼前是一件洁白细腻的瓷器,一只美丽的大花瓶,倒下去倒下去, 在地板上摔碎了。在花瓶摔碎的那一刹那,她眼前幻化出文燕痛苦而又无奈的目光, 还有那满脸的泪痕。她感到心一阵剧痛。她扶着床沿跪在地板上,问自己,我该怎 么办,我该怎么办。 夜里醒来,灯在刺眼地亮着。她说关上灯。胡宏说我要好好看看你。乔叶说我 又不是你的老婆,多不好意思。胡宏说今晚上就做一次吧。他的唇、他的指尖还有 他的目光,缓缓地滑过乔叶的每寸肌肤。她闭上眼睛,关起她的羞怯。那种渴望被 唤醒,象一株渴望开放的花朵无拘无束地为胡宏展开花瓣,那么千姿百态地绽放。 但突然间她又看到那美丽的花瓶摔碎在眼前,贱起的碎片仿佛就打在她的脸上,她 的心就一阵剧烈的颤栗疼痛。她想对胡宏说什么,但她又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夜里她梦到自己披上了洁白的婚纱,在人海里低着头娇羞地向胡宏走去。 但突然间文燕跑过来了,文燕一张脸异常骇人,完全是个没有血肉的骷髅。乔叶说 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可是那个骷髅还是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乔叶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心惊胆战缩到胡宏怀里,想对胡宏说出刚才的梦。 可是胡宏一看表说坏了,快七点半了。在他就要出门时,乔叶说我往后不来了吧? 胡宏亲着她说要想我,就来吧。来前一定先给我电话。 胡宏九 早晨乔叶早早走了,她很快从我的视野里和脑海里消失。我的生活完全被紫眉 占领了。 我穿上紫眉买的衣服,办公室里人人都说好。紫眉又打电话提醒我对人要不亢 不卑。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讲智力又不比别人差,你在全国级报刊上发表过文章, 别人有嘛?人要先看得起自己别人才看得起你。往后你给我昂首挺胸走路,见了谁 也要不亢不卑。该干的干好,不该干的就推出去,不惹事生非,可有了事也别怕事。 得了理,也要不让人。同时又督促我勤洗衣服勤刮胡子,我被逼得发生了很大变化, 想到将来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心里对什么也都添了份自信。原先找行政科的公务 员都有些不自然,如今见了办公室主任也大方了许多。 那时紫眉单位搞了一点小改革,她和王小姐轮流干一天休一天。紫眉就几乎每 次休班都下来。她收拾一下房子,就躺在床上看书。一进门,她什么也不让做,要 我先抱抱她,亲亲她。两人真正是形影不离。我去客厅她跟到客厅,去厨房她跟到 厨房,追着和我说话。我也变得极是温顺随和。在那件事上,我们做得比任何时候 都好。在紫眉的暗示下我去买了外用套,我们做起来没什么担忧的,更是酣畅淋漓。 每次紫眉总是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可是只要我的手在她那雪样的乳上抚摸, 不用多久她就有了反应。如果我匆匆结束了,她会撅起嘴,小女孩子赌气似的表示 她的不满足。因此我要千方百计坚持着,而且面对她玲珑的身材和闭着眼睛沉浸在 迷醉里的神情,总是有着无尽的欲望。那些日子我发觉作为男人的本领高强了许多。 我曾经想,有些女人,比如和文燕,一辈子恐怕也不能给你这样的收获。 我总认为优秀的紫眉激发了我的热情和灵感,我觉得在小说创作上自己突然得 道,自信只要写下去就一定能够成功。我对紫眉说我和文燕离不了,最根本的问题 是钱。如果我有很多钱给文燕,她和凌凌未来的生活都有了很好的保障,我自然也 减轻了内疚,文燕心理也能够平衡,我们的问题就能和平解决。我向紫眉算了一笔 帐,一个月写3万字,一年就能写30万,千字30元,就是近万元。我拼命地写, 不用几年,就能改变目前的经济状况。 市场上开始卖一种升档的学习机,配了软驱,和微机兼容,完全可以用它打文 件。价格只有八百。我很想买,可是手里没那么多钱。一次次向紫眉说起这件事, 有一天她就递给我六百块钱说,你添上点儿快买一台吧,省得天天往办公室里跑。 我喜出望外,立即去买回来。 有了学习机,真是省时省事多了。那些天我的脑子特别容易冲动,随便看一篇 小说就能受到启发,每天都写到十一点多,早晨早早就到办公室里输出来。那些日 子里感到少有的充实快乐。 召开全市经济工作会那天,我要到会场去发材料, 材料还没发完,就有电话 找我,接起来是紫眉。她说文燕来了,让她碰上了。我的心一下提起来。两人要是 闹起来,那可就难以收拾。我说你不管她说啥,只作没听见,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回 家。 大会开始后我撒谎说有个亲戚住院,就匆匆骑车向家里跑,一路上直担心回家 一开门迎接我的是血流成河的场面。紫眉脾气急自不必说,文燕软弱可欺吗?不, 她心底里埋着深深的自卑,正因此她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如果伤她太狠,善良人的 疯狂更加可怕。我不寒而栗,上楼梯时腿都有些颤了。 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碗破杯碎的痕迹都没有。紫眉一个人呆呆地坐 在床上垂泪。文燕已经走了,她是来给凌凌拿衣服的。我松了一口气,说你哭啥, 她说你什么了?紫眉摇摇头。紫眉怪模怪样地一笑——我一看那笑心里就格登一下。 她说你认识乔叶吗? 我说怎么不认识,在一块教过学的。 紫眉说不止是在一起教过学吧?是不是在一起睡过?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她才是个小孩子。 紫眉端起杯子喝口水说:你这种人,还怕小?小才有滋味。 我无话可说,装作气呼呼的样子。 紫眉并不放过我,说:你说呀,平时那么会说的,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你让我说什么? 紫眉说就说说你怎么跑那么远去看她。呵,真是浪漫,你想想你是啥东西,跑 那么远去看个小X妮子。你给我说说她什么样,等我见了她好好和她亲热亲热。 我说你别想多了,她不过是在外面打工,想家,我去看看她罢了。 紫眉说你可真会说,她想家你去算啥?你是她的家? 这会儿我只恨紫眉的聪明。 我说好了好了,我什么也不说了,说什么也是错的。 紫眉冷冷一笑说不说干什么?我还要听呢。见我还是不做声,紫眉哗一声把一 杯水泼到我的脸上。我的火呼地窜起来,可是我心虚,只能说我告诉你一句话,我 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你要再这么不听人解释,那就算我看错了人。 紫眉说我才算瞎了眼,我告诉你胡宏,我可不是风流浪荡的女人,随便跟你上 床。我算看清了你,从此我不认得你你也别认得我。说完一摔门走了。 我坐在床上又惊又愧,恨文燕多嘴多舌。正想着,紫眉咚咚又跑了回来,说你 把俺的东西都给俺。我问啥东西。她说我上泰山买的那个小东西。你把我的照片也 都给俺拿回来。我说都在办公室里,我过一天给你送去。我抱住她说紫眉你别再闹 了好不好。她生硬地推开我说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个星期内你不给我送去我就去办 公室找你。我淡淡地说好了,我一定给你送去就是了。 紫眉走了,我躺在床上,因为羞愧和紧张而满脸发烧。我想骂得好,总算有人 给我泼冷水了。我这一年多干的什么?怨天尤人,以工作不顺心为借口放纵自己罢 了! 过了一天,我把紫眉的两张照片还有那个小瓷玩艺儿一块装到信封里给她送去。 到了影剧院门口,看到有卖苟杞的,硬纸板上写着“新疆苟杞 滋阴补肾”。我想 起紫眉事后总是腰疼,显然是肾虚。我就买了二两,把老头说的苟杞粥的做法写到 纸条上送了去。那时紫眉她们的总台已经撤了,连饭店一同承包了出去,紫眉她们 都去了二楼服务室。我把信封托给饭店服务台上的那个女孩子就走了。对过于聪明 的紫眉我真是有点儿怵头。 进了腊月下旬,备好市长的新春茶话会材料和春节广播电视讲话,事情就不多 了,主要的事情就是分分年货。到了腊月二十七年货也分了个差不多,我就早一点 儿走了。我留下一桶油十斤鱼,把别的都拿回老家去,零零碎碎也有四五十斤沉。 下了车还要走八九里路,我就找了一根树枝挑着走。走了一会文燕大姐夫赶上来了, 他在煤矿上干临时工,也放了假,车子上也挂满了年货,他说回家放下后就来接我。 到村口他才迎出来了,说饿坏了,回家先吃了口饭。接过我的东西背着去了他 家里。他简单炒了两个菜喝酒。文燕的大姐和文燕一样的黑黑矮矮,一看到她我就 想起文燕来,就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重新喜欢文燕。三盅两盅就喝红了脸。正喝着, 文燕进来了。说我听说你来了拿得东西很多,我来迎迎你。我没有理她。一屋人也 许觉察出了什么,特别是文燕大姐,虎视耽耽地看着我。文燕突然放声大哭,说你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哭着跪到了地上。 我硬着的心一下被文燕发自心底的悲伤软化了,我连忙拉起她来,自己也禁不 住落下泪来。 文燕大姐一边劝一边拉着文燕出去了。文燕姐夫问: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说 过离婚之类的话。我说不是说过这样的话,是真得这么做。文燕姐夫是个木讷的人, 找不到话劝,只说为了小孩,凑合着过吧。 半个多小时后文燕回来了,找了辆自行车,我带着她回家。我说那天你和紫眉 都说了什么?文燕说没说什么。我想起被紫眉数落的狼狈象,心里对文燕直冒火, 我说你以为激走了她你就胜利了?文燕不说话,只哭。风很硬,她在风里流泪我又 心酸了,说你别哭,皴了脸。 晚上躺下后,我仍然不理文燕,文燕凑到我身边说:我不反对你交朋友,我知 道你一个人心里孤独,可是,凌凌不能没有亲爸。听了这话我更生文燕的气,如果 她是那种对我不依不饶,不管不顾的人,我也许不敢对别的女孩子存任何想法的。 文燕把身子贴上来,抚摸着我。我没好气地推开她,她尖叫一声,疼得泪都下来了。 我掀开被子一看,她的两个膝盖都磕青了。我心再也硬不下去,跪到她的两腿间, 就象临分娩前那次一样,小心翼翼地要了她。 安慰一个女人,这是最有效的捷径。文燕长长舒了口气睡着了,而我又开始想 念乔叶,还有紫眉。 第二天下午,文燕大姐和文燕弟弟来到我们家,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爹娘还蒙 在鼓里,文燕弟弟说大娘,俺姐夫要和俺姐离婚。我娘说表侄,他凭啥离婚,闺女 又一点孬也没有,他凭啥离婚。文燕姐则一再逼我说打算怎么办。我娘说侄女,咱 这样的家庭,谁会看上咱。 你别信别人的话。文燕姐说我一点也没说假话,那个女的家是哪里我都知道。 这时邻居都在竖起耳朵听,我说你知道你去把她给我拽了来。我只咬住这一句,一 遍遍地说你去把她给我拽了来。这时文燕出来说姐你们都别说了,你们不知道实情。 文燕大姐和弟弟都软下来,劝我为了孩子,为了父母,好好过日子。我听人说教听 够了,用沉默来回答他们。 二十九我去大哥家里看了看。我大哥因为先天性近视,三十多了才结婚,大嫂 身体矮小,脑子迟钝,侄子眼睛几近失明,十几岁了还未出过院子。一家三口全靠 大哥干建筑挣个零花钱。前些年大哥也想过摆脱贫困的办法,先是养猪,后是养羊, 没赚,倒赔了几百块。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他住的是我们的老宅子,还是几十年前 的木门。门上玻璃坏了几块,就钉上塑料布挡风。屋里破破烂烂零零碎碎。我进门 时大嫂正在烧火做饭。大哥正趴在桌上摆弄收音机。十几年前大哥自学过修理收音 机,等他能把没声音的收音机弄出点声音来时,收音机早被经陶汰了,偶尔有老头 找他修,不过是赚颗烟抽。但大哥一直没有放弃,有时候他几乎是自告奋勇打听哪 个老头的收音机坏了,免费给人家修理。我知道他就象我写作一样,不过都是逃避 现实的手段而矣。侄子听出是我的声音,说五叔,你来了。我说你怎么躺着?他说 五叔,我感冒了。我过去一看,被子上全是血。我惊呼一声。大哥过来趴到被子上 一看就骂起大嫂来,说我瞎你也瞎,你刚来看了,你就没看见?恨起我的劲来我磨 磨刀子杀了你。我劝大哥别急,快端盆水来给春雷擦擦脸。大嫂抖着手端来水,我 给侄子去擦脸。他撇着嘴不敢大声哭,小声说五叔看看眼,得看看眼。我知道,人 们平日就对他说你五叔有本事,让你五叔给你看看眼。我们张家老老少少都把希望 寄托在我身上的。 大哥知道了我和文燕的风波,劝我说老五,你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孬好你在外 头撑着,俺在家里怎么难也罢,心里总有底。你要混不好,咱胡家就可以说塌了顶 梁柱了。我给大哥留下了十块钱,大哥一直撵到门口,说老五,当哥的不能帮你, 还要花你的钱。我四十多岁还在外干建筑的大哥几乎为这十块钱落下泪来。 村里没有现代话通讯设备,但这并不防碍信息的快速传播。我和文燕的事几乎 家喻户晓,我去拜年都拐弯摸角地劝我。我烦了,到了初二,跑九里多路坐车回了 城。年前我已经买下了煎饼。我用这难得五六天,开始第三部中篇的创作。 紫眉四 自从紫眉从胡宏那里负气走了以后,在开始的十几天里她不愿去想他,一想起 来心里就恨得不得了。可是后来她总是想到他的种种好处,特别值夜班的时候,几 次忍不住要拔打他的电话。 腊月二十七放假回家,爸说有人给提了门亲,让紫眉过了年就去见见面。紫眉 一点心思也没有,说等等说吧。可是爸不松口,说可是你四婶给提的。你连见也不 见,让你四婶怎么和人家回话? 过了年紫眉去四婶家时,四婶安排两人见了一面。男的是农行的职工,人长得 黑一点,脾气有些怪,一般女孩子他还看不入眼,结果就拖到了二十七八。两人一 见面,紫眉提不出什么明显的不顺眼,可是没有一点儿继续下去的想法。两人闲聊 了个把小时,他要请紫眉去吃饭,紫眉婉言谢绝了。 晚上四婶回家说眉子你们有缘份,小张见了那么多女孩子,都不愿意,你们一 见面他就很满意呢。眉子你觉得怎么样?紫眉没吱声。四婶说这孩子家庭条件也不 孬,工作没说的,每个月都千把块钱。紫眉说婶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四婶说过了年 就算二十三的数了,人家都有孩子了。紫眉突然莫名其妙地淌下泪来,说婶我真是 一点也不想。婶见紫眉为难得这样,就说那我和他说一声。 紫眉初六按时回单位上班。去也是在那里玩罢了,刚过了年,根本没有旅客, 中午十点多大家才到单位啦啦闲呱,十一点就都走了。整幢楼上,就紫眉和住在她 隔壁刚结婚的一对。 每天晚上她就早早熄了灯,蜷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早晨她梳头的时候梳子 上挂着一缕长发,一照镜子,耳朵后面新脱了铜钱大的一块。她心情很糟,连死的 念头都有。听着隔壁传来的笑声,倍感孤独,也更加禁不住给胡宏打电话的冲动。 初十那天她拨了胡宏的电话。她听到胡宏的声音时有些羞愧,是她发着恨不要 胡宏再给她电话的,如今是她先给了胡宏电话。胡宏有些惊讶,语气有些异样。他 说我早就来了,过了年初二就来了。我写了点儿小东西。 紫眉等着他再说什么,但他却不再说话了。紫眉终于憋不住了,说下了班你能 出来一下吗?我在桥头等你。胡宏迟疑一阵,答应了。 两人在一家小饭店吃过饭后胡宏送紫眉回单位。到了门口,紫眉说你回去吧。 胡宏说送上你楼去。紫眉没有拒绝。一进房间胡宏就在紫眉的期盼里抱紧了她。胡 宏总是能准确地理解她的内心。她的孤独在那热吻里冰释,两人之间长久不见的陌 生在紧紧的拥抱里消失了。 两颗心几乎在瞬间就拉近了,仿佛根本没有年前的那番别扭。 紫眉说你不回去行不? 胡宏迟疑一下,说行啊。 紫眉看出了他的迟疑,说你还是回去吧。 胡宏说算了,她在这里和不在一样,我早晨早早从家里走,晚上十点多才回去, 真是和没这个人一样。 紫眉心里有些高兴,但她嘴上说你这样干啥呀,和她说说话也行啊。 胡宏说有时我也想和她说,可是说不上几句总有南辕北辙的感觉。两个人说话 总不能光应付吧。你觉得你想表达而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对方替你说了出来;对方 想说的意思呢你比他(她)还有更深刻的见解,这样互相启发着就有听君一席谈胜 读十年书的感觉,就越说越愿说了。 紫眉说我愿和你说话就是因为有这种感觉啊。有许多时候,那么多人在那里嘻 嘻哈哈,说了那么多话,我觉得真无聊,说的全是废话。和你在一起感觉就不一样, 想听你说,也愿抢着说。我觉得你真容易理解我。 胡宏说有些事我也拿不准你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体会到的。 比如今天,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知道你心情不好,看到别人都回家的回家,喝酒 的喝酒,就你一个人呆在单位里,一定很孤单。我一听你说话的声音就听出来了。 紫眉惊讶地说你真是厉害啊。紧紧抱着他说你别走了,今晚上陪陪我,行不行? 胡宏亲亲她说怎么不行?让我怎么陪啊?摸着她的两只乳说我要陪它俩行不行? 又把手放到那里说我还想它了,想要,行不行? 紫眉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紫眉那张床总是吱吱咯咯地响。胡宏就一次次停下来。紫眉说你别停。胡宏说 那边会听见的。紫眉说听不见的。可是胡宏还是不能一气呵成。紫眉说你在想什么? 胡宏说我想一辈子都要你,开始想得那么简单,现在想想多少麻烦事。紫眉抱住他 说你就什么也别想。只想这一件事。紫眉那晚很是贪婪,她紧紧抱着胡宏,在心里 说我真的是爱上他了,我真的是爱上他了。 半夜里紫眉被胡宏弄醒了。胡宏说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文燕和凌凌出事了。他 没有细说,但从他的语气里紫眉感觉到了他的担心和愧疚。紫眉安慰他说没事的。 胡宏要走,可是看看表才三点。胡宏说我是不想和她过下去,可是我真不愿她出什 么事。文燕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紫眉说我也知道,上回让她在家里碰见我,要是 换了我,我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胡宏说我真是盼着她能找到一个很好的人,那 样我也心安了。 胡宏四点半时就走了。紫眉一个人缩在留着胡宏体温的被窝里,心情很矛盾, 怕出事,又盼着出事。到了中午她给胡宏挂了电话,听胡宏说没事,竟有点儿失望。 问胡宏你回去怎么说的?胡宏说我照实说了。紫眉说你真是的。你说在办公室里打 字不行吗?胡宏说骗不过她的。再说我衣服上沾着好几根长头发。紫眉试探地说咱 算了吧,一次次伤她的心,我会得报应的。 胡宏说文燕答应离婚了。 紫眉心头一阵惊喜,说她哄你呢。她怎么说的? 胡宏说还没具体讨论细节,可是我看她不象说着玩的。她这人不大会耍什么手 段的。 紫眉撤娇说俺也不会耍什么手段,你把俺卖了俺也不知道。 十几天后文燕产假结束,回学校上课,当天晚上紫眉就去了胡宏家里。胡宏拿 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胡宏一次付给文燕六千元,每年付两个月的工资做抚养费,一 直到凌凌满十八岁。 文燕已经签了字,而且还按了手印。 紫眉说我总觉得不可能的。 胡宏说现在不行,在哺乳期不能离婚的。要凌凌满周岁后。 紫眉算了算,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 整个晚上胡宏情绪很低沉。两人进了被窝后胡宏也没有平时的急迫。只是把头 埋进她的胸脯里。一会儿紫眉感到胸前湿淋淋的,一看胡宏两眼含泪。胡宏说一直 盼着文燕能答应离婚,可如今她答应了,我觉得心里真难受。她不嫌我家穷,对我 父母很好,我爹娘的生日一直是她记着到时候提醒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看不起 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又是什么?紫眉听了这话,心里酸 酸的,说你们别离婚,孬好和她过下去。你要是闷了,就打电话给我。胡宏说不行, 你早晚要嫁人的,一想到你嫁给别人我心里就疼。要真那样,我一辈子忘不下你, 一辈子生文燕的气,倒不如让她另跟个人舒心过日子。那晚两个人做那事是很勉强, 胡宏几乎在刚刚进入紫眉时就结束了。 紫眉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胡宏那里,这样过了十几天,两人都从愧疚里摆脱了出 来,想到再有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两个人都很快活,几乎忘记了胡宏 还有个妻,有个五六月的孩子。 胡宏十 可是这种快乐的日子没有多久,紫眉就发觉她怀孕了。星期天去泰州市院一检 查果然真是有了,紫眉就哭了。我跑收款跑划价跑药房,星期天人又多,每处都要 排队,见紫眉哭哭涕涕,心里也烦,有一次当着紫眉的面就把一张单据撕了,看看 紫眉抹泪的样子又觉太对不住她,又加了一层愧疚。 手术后紫眉疼得厉害,几乎是被我抱出的手术室,我有些担心,紫眉的身体毕 竟比文燕弱些,心想紫眉要真没了,自己只有一头撞墙。好在吃了止疼片后好了些。 后来休息室又进来了一个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算很漂亮,但那双大 眼睛里孤独无助的目光很动人。她呻吟着,眼里滚着泪,托我去给人打个电话来接 她。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未婚先孕。那边接起电话来很威严地喂了一声,听声音, 至少有三十五六。那么必是婚外恋无疑。我一说让他来医院接人,他声音就变了, 底气显然不足。回去路上想这么年轻的女孩让三十五六的男人玷污了,真是可惜。 那女孩给我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借推拒的机会,目不转睛无限怜惜的看了女孩子 好几眼。结果就落到紫眉眼里去了。 我扶紫眉出医院去打的,她说你对那女孩有意思?我说哪里呀。我不过是觉得 她有些可怜,自己一个人来为已婚男人做手术。紫眉赖声赖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 说一听那人声音有三十多,这还用问。紫眉说别说了,我不愿听这个。 下午坐车回城,从车站打了出租直送到楼下。我也管不得被人撞上不撞上,搀 着紫眉上了楼。安顿她躺下,她抓住我的手不让去烧水,说:你知道做手术时我心 里是什么滋味!身上疼,心里更疼。他才那么一点儿,咱就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咱 是他的亲爸亲妈啊。我真后悔,这些天没把手好好放在这里去亲近他。你把手放在 这里,这里是咱的孩子曾经生存过的地方。说时紫眉已经泣不成声。我安慰她说: 别哭,等咱结了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紫眉无奈的说:那要到什么时候? 几天来我又是烧水又是做饭又是熬药,自己是哪来的这份耐心呢?就是上班时 间也恨不得回去看看紫眉,问问她要不要喝水。我每次进门,紫眉总是猫一样赖声 赖气地说:好哥哥,我饿,我渴。每每总是打动我的心。我就发现一个真理:打动 男人心的,往往不是女人的坚强,而是女人的柔弱。 紫眉恢复的很快,星期四就决定去上班了。 但这一天我担心日久的风波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应该算在天没亮那会儿。两人早早醒了,说话儿。开始还很甜蜜的。 后来紫眉又问我和乔叶有没有那事。我咬住牙说什么事也没有。紫眉说你实话实说 就是了,你们就是有那事,都过去了,我还管什么。我想说了也好,省得天天提心 吊胆的。我半真半假地说真有过。紫眉一下变得冷冰冰的,说你离我远点,你真恶 心人,你原来是个什么女人也上的货。我一下明白紫眉刚才不过是设了一个圈套, 幸亏我没有正儿八经的钻进去。我连忙进行补救,气乎乎地说:你总不至于认为和 我在一块的女人都陪我上床吧。她那么个鸡毛孩子,我都从来没拿她当大人待,还 和她有那事,真是笑话。紫眉气平了些,说:你在学校里住,她在她姥娘家住,晚 上去十几分钟不就把事做了?我说你太抬举我了,我教学时头发象一窝草,胡子乱 七八糟,你说我凭什么吸引女孩子?紫眉说这不管事,会不会勾引女孩子与模样无 关。你看在泰州医院那天你看那女孩子的目光,恨不得把人家吞进肚子里。我说我 不过是觉得她可怜罢了,真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紫眉说怜悯心和爱是分不开的,你 对她怜悯,其实就是心里对她有了爱。尤其是女孩子,最容易被男人的怜悯心迷惑。 我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一开始就安骗你的心吧?紫眉说:你这人的话没准。那天俺 怕的那样了,你还不耐烦地把单据撕了。我知道你心里烦躁,可你不想想那会让我 多伤心。你说真心真意的爱我,那种时候对我烦躁,让我如何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能够象你说的一生一世纵使我是你的拖累你也感到幸福?想想你撒了多少谎?然后 举了和文燕到底谁先亲的谁,结婚前什么时间两人就同住,这些上回都向文燕讨了 确切答案。我无话可说,紫眉更气,心灰意冷地送我两句《红楼梦》里的话:假作 真是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我想用亲热去化解,手被紫眉生硬地推开,说:别碰我。咱俩到此为止。真后 悔当断不断。我真是恨透了自己还自作多情认为为爱情牺牲什么也值。这是什么爱 情?不过是让人天天烦燥,不安,痛苦的自作自受!这话毕竟 五 胡宏十二 故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最初想到写这篇东西时,我构思了两个很象故事的结 尾:一个是有一天乔叶来看我,我控制不住对她的欲望,把她抱到床上,这时紫眉 进门了,盛怒之下她用水果刀扎断了我的喉管,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命呜呼;另一 个结尾是我没了和文燕好好过日子的兴致,胡乱花钱,借钱买了辆新摩托车,有一 天在路上飞驰,被一辆黄河车撞碎了头颅,当场死亡。我给自己安排的结局都是死 路一条,这可见我对自己的失望和憎恨。到了这种地步,似乎只有死亡能让我解脱, 而且作为一篇小说,这样的结局更有点儿小说样。然而生非容易死非甘,人大都是 怕死的。事实上我并没有死,而且我相信,即使有现成的死的机会,我也会千方百 计求生。 大概二十多天后,我收到了乔叶的信,让我去看她,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 我。说实话我希望我们的故事就此结束,让我重新过一种轻松坦然的生活。但我还 是去了,我不想给她留下我从来不曾爱过她的错觉,而且我更担心我不去她会出什 么意外。毕竟我对她伤害太深。 她在车站等我,穿着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是的那身衣服:上身红马甲,下身格子 裤。然而她不再有那时的青春和活力。她真的老了许多。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与 老这个字挂不起钩来的,但她的确是老了。脸黑瘦黑瘦的,和我说话时仿佛嘴角眼 角都有了皱纹。她说你还认得我吗?我说怎么会不认得?你第一次去时就穿这身衣 服,老远我就认出来了。她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全忘光了。嘴一撇,连忙把头扭到一 边,总算忍住没哭。我说这里人多,别哭。 我们又去了那个街心公园。我想抱一抱憔悴的乔叶,可是她拼命挣扎,那挣扎 里含着对我的厌恨和失望。我知趣地放了手。她说你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我说什 么事啊?她说你寻思寻思。我想起那场风波之前我们曾经有过一夜,那天好象是接 进危险日子的。我说是不是有了。她说一点不假,上次我去你那里,本来就是要告 诉你这件事的,没想到讨了一顿打骂。 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我问多长时间了?她说两个多月了,你说怎么 办吧。我说我陪你去医院吧。她说我要不愿意去呢?这话使我十分惊慌。我说那我 也没有办法。但我相信,乔叶,任何人会为难我,你不会。她说你是觉得我软弱才 这么欺负我吗?我说乔叶我真没有欺你的心。我相信你不为难我,不是因为你软弱, 而是因为你和文燕一样真心喜欢我。 那时乔叶捂住脸哭起来,双肩一抖一抖的。她抽泣着说我真不明白,她凭什么 打我?要文燕姐打死骂死我也不怨,那是因为我妨碍了文燕的幸福。可是她有什么 理由?她算你什么人?说穿了她和我一样是破坏你家庭的人。我也有人格,我也有 自尊心,我不是软弱可欺。 要不是为了你,我就和她打和她拼。我不怕死,我能打过她的。可是看到你那 么为难,我不忍心。你也许不知道,看着你那么为难,我心里多难受。我把她抱到 怀里,这回她没有挣扎。 我说乔叶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你受伤害再深也为我着想。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病历递给我,挂的是妇产科。我说娃娃你是自己去了吗?她说是, 我本想叫你来的陪我的,怕让她知道了再为难你。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到了我多么卑 琐、自私和虚伪,我只有向她索取过,索取她的真情,索取她的处女之贞,而从来 什么也不曾给过她,包括一件小小的礼物。我为自己感到悲哀。那时我很想哭,我 趴到她怀里说乔叶你抱抱我。我伏到她怀里说乔叶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她捋 着我的头发说我知道,这些天,最难过的就是你。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用你管的,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过了会儿她说打算和人定亲了。我问什么人?她说你不用问。她说你快和文燕 和好吧,你真是很难找到她那么善良的人。我说我知道文燕好,可是我们在一起真 是没有话说。乔叶说那你就和她结婚吧。我知道她是指紫眉,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 话,就说你以为我和她真能过到一起吗?她那种脾气。乔叶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对她 那样?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到了什么程度。你这样不是害她也害你自己吗?这话 让我的心一颤,我避而不答说:我是变坏了,我成了个可耻的东西。 我们走出公园时,乔叶似乎忘记了我给她的伤害,如第一次陪我到这里来时一 样,挽着我的一条胳膊,信赖地靠在我的肩上。这种结果使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也 感到了饥饿,乔叶带我去吃凉皮。她坚持送我,倒了几次车,一直送到我博城。我 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攀上她的胸脯,一摸到她那结实的乳房,欲望就熊熊燃烧。我 真是不可救药,如果不是在车上,真想摸遍她的全身。她轻声说有人啊。她问你下 一回什么时候来?这话让我有点儿惊讶。我想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为什么要说 和文燕、紫眉过不到一块的话呢?既然和她们过不到一块,那不就是给了乔叶一种 等待的希望吗?我想补救一下,就说我还来干什么呢娃娃,你想想从开始到现在, 我除了给你伤害还有什么? 我回来后乔叶没有来信,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给我信。这样很好,我想我们的 故事是很平静地结束了。我几乎忘了她,只是偶尔想起青春的她躺在床上,羞涩地 接受着我的爱抚和疯狂。 我并没有因为与乔叶紫眉的分离而对文燕好起来。回家话更少了,也没心绪发 脾气,只是常常叹气。我发觉,文燕对我的百依百顺,正是我们婚姻的大敌。本来, 夫妻结对,应是两双眼睛对人生,多个角度看生活,彼此长短互补的。如果一方完 全成了家庭的主宰,一方言听计从,其实就是纵容着主宰者的缺点,助长着这个家 庭的不足。人们说磕磕绊绊的夫妻更容易到头,那是有道理的。有争有吵的家庭如 叮咚作响的山溪,主从关系的家庭,是止水,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啊!还有,她 对我的宽容其实是对我们婚姻的不负责,使我越来越没了拘束,灵与肉离她越来越 远,以至无法回头。 我动不动迁怒文燕的毛病有增无减。偏偏放在楼梯下的摩托车被盗,虽是有碍 市容的洛阳50,但也毕竟是花了两千多块。我把责任全推到文燕头上。要是紫眉, 绝对不肯容忍我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定早逼我想办法弄间储藏室。我越想越气, 把摆上桌的饭菜掀翻,一摔门走了,在街上越想越烦,就进了一家放相厅。看到的 全是些无聊的港台商业片,看罢就后悔浪费了时间糟踏了钱,更是烦上加烦。 然而,可恨的是我和文燕仍然断断续续做着男女之间的事。而且每次主动的几 乎都是我。 我曾极力控制,很多时候在沙发上睡觉。然而一两天行,三四天行甚至一周也 能坚持,但再长就难以自持了。就有某个晚上,我帮文燕搓背时,手上就有了多余 的动作。她那样宽松、湿润,那么容易达到高潮,几乎在我刚开始的时候,她就颤 着声攀住我,使我们的每一次都是匆匆结束。没有回味,没有体验,事后立刻感到 枯燥平淡,发恨不能再有下一次。我更担心文燕把我和她做那事当作我要浪子回头 重修秦晋的先兆,因此几乎每次结束后我都对她说你不要以为和你做这事我是回心 转意了。每次都说每次都说,有一回她就恼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泄 欲工具好了吗?我们定亲,结婚,不是因为你爱我,只是“性”这一个字把你拴住 的。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我始终以为你是真的爱过我。悲不自胜,趴在床上抽泣。 按理说,闹出这么个乱子来,我应该灰溜溜地夹起尾巴做人。不,我反倒有了 一种老实孩子捣一下乱的得意。对同事,对科长徐庶,对鲁主任——不,应该叫鲁 副秘书长,我有了一种不以为然的心态。特别面对鲁副秘书长,我不再紧张,反倒 有一种看舞台小丑表演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在因为我打乒乓球被他借题发挥训斥时突然涌起的。 那天临下班时,我到文书科去,文书科是一间大房子,橱子后面有一张乒乓球 案子,下班后星期天都有人来玩,有几个球迷有时也忍不住临下班时关上门过把瘾。 我也曾热过一阵,但很快就找不到对手,因为我的球水平太差,没人愿陪练。我也 就很少摸球拍。但那天莫大姐兴致很高,举起拍子示意我玩一把。盛情难却何况经 常麻烦她查文件。我们刚打了几个回合,鲁副秘书长忽然从橱子后探头看了一眼, 说你怎么这时候打球?我连忙放下拍子回了办公室。 一会儿鲁副秘书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围绕打球这件事,象写市长讲话一样, 做了种种发挥。那场风波后一直风平浪静了,我还以为他宽洪大量,忘记了那件事 情。原来这只是一种欲擒故纵似的手法。他的训斥淋漓尽致,我心如止水地听着, 只记住了一串排比句:“你想想你什么行,你想想整个秘书科哪一个不比你强,你 想想你来了两年了有一点进步没有?” 我没有一点过错感,甚至有些怨恨:其实我写了多少材料,特别近半年来,一 多半讲话不是我写的吗?可是你总是戴了有色眼镜看我,从来没有公正地评价过我, 一直说我不适应,一直说我不进步。帮助一个人没有比给他自信更重要的,打击一 个人也没有比挫败他的信心更残酷的。你是拉了我一把,让我从一个小学教师跨上 政府工作人员的台阶,可是在这个台阶上你给我的是什么?是训斥,是自卑,是化 不开的挫折感!造成我这些变化的原因,有很大程度上是你! 走出鲁副秘书长门时早过了下班时间,文书科的莫大姐没走,在等着向我倒歉。 她眼里还含着泪。她说小胡我真是没想到会给你惹这么场麻烦。说实在的办公室哪 有跟上你实在,下力的,你们科里那天天打球的也没挨这么一顿。各人有各人的领 导方法,办公室里秘书长主任大大小小的领导十来个,俺没见过这种对待人的。俺 觉得真对不住你。轮到我安慰莫大姐了。我说这有什么,我早习惯了,出了门就忘。 一个人天天瞪着眼挑你的毛病,你不接着忘了干什么?人长了两个耳朵就是为了一 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我的轻松让莫大姐放了心,她和鲁主任共事多年,对他的看 法与我的腹诽竟是十分相近。这事后我对鲁副秘书长开始反感,甚至有时他一到我 们办公室我就借故躲开。我想娘的我又不爬着当官,怕什么? 我的情绪跌入了低谷。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工作毫无价值,越是忙碌,越是觉 得是在徒耗生命。我不止一次地自问,如果有一天我们要自谋生路,我们凭什么糊 口?凭在上级面前一副笑脸,还是凭在弱者面前的不可侵犯?鲁副秘书长一而再再 而三地说我不适应,就是适应了,算得了什么进步?我们天天就是抄报纸,抄社论, 我们的工作就是“四个一”:一把剪子,一瓶酱糊,一堆材料,一支钢笔。充其量 我们只是些蹩脚的裱糊匠而矣。其时我创作的狂热已经消失了,我已经写了五个中 篇,可是篇篇泥牛入海——不,有个编辑回信了,他说这篇四万字的中篇改成四千 字的短篇更好。这简直是向我脸上唾口水!我不禁自问你是搞文学创作的材料吗? 说真的,我那么狂热地“创作”中篇,一个重要原因是想挣点儿钱离婚。 而今我的婚姻生活就只有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去,我连提笔的情绪也没了。那 一段日子,我天天晚上泡在录相厅里,看那些打打杀杀的片子。有一天晚上回家路 上,突然渴望手里有支冲锋枪,象美国小学生一样向人群猛烈扫射。我在人仰马翻 血流成河的想象里痛快淋漓地大笑,惹路人无数万分惊奇的目光。我为突然涌起的 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天,我的心理真要出大问题了? 这时,我的第一部中篇发表了。 提前没有得到通知,因此给了我个意外的惊喜。那是一本省级大型纯文学刊物, 我的小说排在第一篇。我欢喜得一下午心仿佛不是长在胸膛里。下了班我拿回家给 文燕看,看完了我问有什么感觉?她说没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没有那么好的人。 我说真怀疑你是怎么考上学的,你还是函授过中文专科,对文学的感知能力还不如 初中没毕业的。我说的初中没毕业的是指紫眉。这部中篇完稿后我让紫眉看过。当 时我正在厨房做饭,她从背后抱住我说我不让他死,我不让他死。我知道她被结尾 老支书的死感动了,我回过头看到她眼里含着泪。我说可是没有更好的结局,作为 一篇小说,我只有这种安排。她从背后抱住我,双乳贴在我背上的感觉清晰地在我 全身流过,使我的心因为想念紫眉而一阵剧烈的颤抖。 我的中篇的发表给了我去看紫眉的理由和勇气。那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她的消 息。我给她拔过电话,但她从来不回,后来电话根本不通,电脑话务员说对不起, 该用户欠费,请以后再拨。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不在那里工作,就直接去了她的单 位。我的到来使她吃了惊。 那时正是午饭后,她一个人在服务室值班。我说我的中篇发表了一部,来送给 你看看。她接过去说这本书是送给我吗?我当时觉得这一篇一定会发表的。她问你 和文燕好了吗?我说我觉得我和文燕根本白搭。她说不管你们两口子怎么样,咱俩 是不行了。家里不同意,老头子说我就是找不上婆家,也不能嫁给你。我四叔说我 要今年还不定亲,他就做主给我定一个,不行也得行。我知道别人是改变不了紫眉 的,真正的原因只能是她自己。她不愿意,就没希望了。她摘下我门上的钥匙要给 我。我说你不愿带着就扔了吧,我不会接的。我说我要走了。 她说上班还早,再坐一会儿。再坐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下了楼梯回头看了她 好一会儿,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的生活将不会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变化,工作也只有这么干下去了。在鲁副秘 书长的印象里,我还是业务不行,不适应。说真的今年以来,对材料我已经驾轻就 熟,鲁副秘书长出发时有好几个材料我直接给了秘书长,很容易通过了,而且还受 到了表扬。我必须向鲁副秘书长证明一下。于是我把创作放下了,收集了大量资料, 利用晚上时间写了几篇论文,分头寄了出去 .两个月后《从国有企业的经营实质看 国企改革的新突破》一文被一家颇有名气的中央级刊物发表了。我兴致勃勃复印了, 给徐庶一份,准备再给鲁副秘书长一份。我主要是想创造机会改善一下我和鲁副秘 书长的关系。我平时很少到他办公室里去坐坐说说话,也是导致日渐疏远的一个重 要原因。下午我敲开他的门,双手把复印件捧给他。他翻了翻说徐庶已经给我说了。 这文章的题目很别致。以后再有成熟的文章,可以领导人名义发发。咱当秘书的- -我当了十几年秘书,还从来没以自己的名义发过文章。 其实我是受到了委婉的批评。回到办公室发表文章的喜悦荡然无存。徐庶等等 的表情也表明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办公室只有我和小贾时,他说你发表文章 给老鲁看啥?你说老鲁今中午说啥——他说要是文章有观点性错误,你就担不起。 我心里的火一下就冒起来了,说犯了错我自己承担,杀头无非是碗大个疤。小贾说 这个熊是嫉妒,他不愿别人比他强。我说我真是没别的意思,他总是说我这不行那 不行,我不过想证明一下,改变一下他的看法。 小贾说你还是不了解这个人,他说一个人行不行从来不是根据真实本事,你对 他服服贴贴,或者是你对他有用他就说你的好。你要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证明,那 适得其反。我说随他娘的吧。 一天中午快下班时,老吕说有你的电话。接起来竟是乔叶。她在二十几天前曾 给我一封信,约我在某个日子里一定去看她,否则可能从此再也见不上了。当时我 真很想见她一面,但想了想还是把信撕了,劝自己忘掉她。听出是乔叶的声音,我 一下想起来今天就是她约的日子。我想她也许正在车站要跟一个男孩子走了,临走 之前给我挂最后一个电话。一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孩就从此从我人生视野里消 失了。我不顾老吕在面前,有些失态地说乔叶你在哪里?我收到你的信了,你到底 要去哪里?她说我在你的家门口,你快回来吧,我还等着走。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她是不是和她的男友一块来的?我立刻否定了。走在路上种种肌肤之亲的记忆 重新醒来。我盼着快些见到她重温旧梦,心急如火,只恨没有第三只脚。 可是回到家门口却没有人影。我正要回去找她,她背着那个棕红的坤包上楼来 了。一进房间我立刻从背后紧紧箍住了她的胸脯。她用力掰开我的手说你放尊重些。 语气很严厉,使我不得不放手。她在沙发上离我远远地坐下。我说你干嘛离我那么 远?说着我想把她抱到怀里。她说你放尊重些,这不是从前了。我只好规规矩矩地 坐着。我说你的信我收到了,你要去哪呢?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她说是的, 不假。我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吗?我说乔叶干嘛这么和我说话?我看到你真是感到 很亲的。你为什么这么疏远我?她说你别再说好听的。 我说随你说吧。你把我当作没有一句真话的人我也没办法。我是自作自受。不 过是不是真的爱过,许多时候不是靠语言来证明,全凭你的感觉。我给她倒上一杯 水,她说不渴。我把杯子端到她的嘴边。她扭过头,说我不渴。我浑身都出汗了, 还喝什么水?我说那你把外面的衣服脱了,说着我去解她的黄褂子,趁机握住她的 乳。她拼命挣扎,说你放开我。但语气已经不再那么严厉。 我说乔叶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家远吗?乔叶说不用你管。我说我问问不行吗? 我拿手指在她的裙子上划,我的指甲刚剪过,没有修齐,就挂起一条线来。她推开 我的手说你把我的衣服弄坏了。我说他到底是谁?她说我表哥。她曾经多次向我提 起她的表哥,她去那家合资企业打工就是跟她表哥去的。她也说过表哥和表嫂合不 来的话,但我从来没想到她会喜欢上他。我说那你在和我之前,一定就喜欢着他了。 乔叶说你胡说。我的手指滑到她的大腿上去,又剐起一条线来。这会她没有推开我 的手。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她说上次从你这里回去后。我说乔叶你这么 说我信,那时你心里难受,很容易对一个人有好感。你要和他定亲吗?乔叶说不行, 他对象一家不让,我爸妈都不同意。她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她问我也是在 自问:我为什么总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为什么总是喜欢上不能喜欢的人? 她抽泣着抖着双肩。我说乔叶这都该怪我的。是我伤害了你,在你最脆弱的时 候太需要一个人的安慰。她说就是你害了我,就是你害了我。我不明白,你一开始 就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对我那样?这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曾经以为她 是那种“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时拥有”的现代女孩子,原来竟是错觉,她原来一 直把我和她做那事与我会和她结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明白这一点,更知伤她之深。 我说我是害了你,可是乔叶我真的喜欢你。她说你是不是就以这个理由玩弄我?这 话一刀剌在我心上。我说乔叶你是在污辱我也是在污辱你自己。 她哭了一会儿说你有了另一个女孩子,你直接和我说多好,我不会纠缠你,你 不该瞒我,你瞒我,让我总觉得你一直在耍我。我说乔叶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就是 告诉你,也要抽个合适的时候。她说你是这样,我表哥也是这样,明明知道和他对 象散不了,却一直不告诉我。 我说乔叶你不如我理解男人,男人在没有完全失望前不会轻易放弃。我想你表 哥一定是真的喜欢你,才这样不想放弃你,可是又散不了,就这么拖下来了,并不 是存心骗你。人活着,有许多时候是无可奈何的。她又开始落泪。她说有这么两回, 我觉得自己很难再喜欢上一个人了。我不愿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凑凑合合过一辈子。 我说乔叶你趴到我怀里哭吧。我把她拉到我怀里时,她没有拒绝。我捋着她的头发, 发觉她的头发稀落了许多。她说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一梳就下来一大捏。我把她抱 得很紧很紧。 我突然难过起来,我说乔叶让我趴到你怀里吧。我趴到她的怀里,她抱住我的 头,轻轻地抚摸我的耳朵,脸颊。在乔叶母性十足的抚摸里,我的泪滚了出来。 乔叶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一哭我就难受。 我掀起她的衣服,流着泪去吻她那结实的双乳。那两粒红缨桃在我脸颊的摩娑 下,变得又硬又挺拔。我的手滑下去,乔叶没有阻拦。我的手指滑动着,很快就浸 在一片湿润里。我说乔叶我抱你去卧室。她温柔地说你抱不动我。 我把她抱到卧室里,放在床上,抖擞着手才给她脱下裙子,就急切地把脸埋到 那一片温润里。那生命之液浸润着我,仿佛枯辙里的鱼回到了水里,使我全身生机 复苏。我环抱着她的臀,这使我一下想起前夜的梦来,刹那间有种不知是梦是现实 的疑惑。 她轻声说你关了门吗? 我去看了看,门早就带上了,我又把防盗链条挂上。回去时乔叶正盘腿坐在那 里脱着上衣。她高举双臂的动作使她的双乳高挺着,动人地耸动着。我飞快地剥光 了衣服,把她抱到怀里。那种久违的肌肤之亲使我浑身颤抖。我的动作异常粗野和 剧烈,辗转着和她从床尾挪到了床头。她推着我的身子说有些疼。我让她放松一下, 让她重新躺下来。我的动作温柔了,我想让这过程从容而饱满。但她还是说疼。我 感到她在一圈圈地收缩,这又唤醒了我的狂野。 在我剧烈的动作里,我看到她咬着唇皱着眉,之后泪水挂了一脸。 她说你不要了,你不要了,我心里难受,我感到对不起我表哥。 这话使我浑身一震。 她说当她被表哥抱到怀里时,她感到对不住我,是在背叛我;如今被我裹到身 下,她又感到是背叛了她表哥。 我轻轻地离开她。但她抱住我的腰说,你要我吧,要我吧,我们从前有过的, 就不在乎这一回了。 激情过后,巨大的空虚和迷茫包围了我们。乔叶说大哥我这不是和妓女一样吗? 我为什么要爱他?我一直在喜欢着你的,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我怎能不信? 她痛苦地撕扯着头发说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说娃娃如今我们要面对现实。你能和你表哥成亲当然好,因为你喜欢他。遇 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如果你觉得有希望,就去争取。 她说了一下双方家里的情况和她表哥的特点。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和我一样, 一直在伤害人,却又不忍伤害任何一方。我说娃娃,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不要抱 希望,去爱一个没有丝毫牵挂的男孩子吧。 她说大哥我怕。 我说你怕什么?我明白她的怕是因不再是处女的身子。我说娃娃你记住,大多 数男人很看重这事的。到时你一定咬住牙不承认,一辈子就埋在你的心底,他就会 信了。第一次见不见红不能做为是否是处女的准确标志,许多书上都这么说的。 她要回家,我就去送她。在路上我才想起问她例假来了多少天,一问正好在危 险期里。 到了车站给她买几片药吃上。没有水,就在小吃摊上要了碗米饭。喝完米饭起 身时我突然感到头一阵晕。 乔叶问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送走乔叶,我勉强回到办公室。回到办公室后更厉害了,甚至趴大桌子上感到 桌子也在动。我就自己去医院。医生量了血压说没问题,又让我去做心电图。我第 一次做,当那个漂亮护士把那些铁夹子向我的手腕脚踝上卡时,我很紧张,不知过 会儿那电流有多大。我很盼着有个人来陪我。我向那女护士轻轻地微笑,盼望她就 是我的某个亲人。在不知不觉中,检查已经结束,原来根本感觉不到电流的存在。 心电图结果出来,一切正常。医生给我开了些药,说过几天再来做个心电图看看吧。 我在医院门口坐上二路车回到宿舍,吃上药,躺下,感到床好象在晃动。我有 些害怕。 区人大有位科长和他老婆分居,结果夜里心脏病突发,没人及时救护,早晨发 现时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说:睡一觉就好了,睡一 觉就好了。 乔叶七 乔叶对表哥的感情,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铺垫地发生了。表哥端给她水时, 他们的手指碰了一下。她放下杯子,攥住了表哥的手,表哥也迅速地把她抱到怀里。 外面响起脚步声,两人迅速分开了,但两颗心迅速地贴紧了。表哥替代胡宏在乔叶 心目中的位置,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乔叶是一个断了一条腿而必须赶路的人,她需要一条坚实的拐杖。她一把抓住 的是表哥。 如同对胡宏一样,乔叶对表哥的感情,一点也不亵渎“爱”这个字。他是那样 的令人称心,几乎不能从他身上找出任何缺点来。他皮肤黝黑是健壮勤劳的缘故, 他少言寡语是老实可靠的标志。她是那样依恋他,刚上班就盼着下班的相见,刚下 班又怕着上班的分离。表哥抱她,亲她,两手探进她的衣服里抚摸她抓疼了她,她 都从不气恼。如果表哥有胡宏那样的一套房子,乔叶早会真正属于他了。可惜也可 幸的是表哥没有,他们都是住的集体宿舍。顶多趁人不在的时候做短时间的拥抱亲 吻而矣。 当然,胡宏并不能真正完全从她心上抹去。如同身上有伤疤的人会在某一天突 然疼痛,或者患有癫痫的病人平时好好的某一天却突然倒地抽搐一般,胡宏会突然 从她心底冒出来,让她经受不住的一阵心颤。 表哥这根拐杖其实并不坚实。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到了该向家里摊牌时,表哥连 面对家人的勇气也没有。他托了一个远房的舅舅去和家人说。家人断然反对。他爹 找到乔叶家里,要乔叶爹娘管一管闺女。乔叶爹只叹气,连气也生不起来了。乔叶 和胡宏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碍于一个女孩子没法逼问,谁知突 然又冒出这样的事来。娘劝她说就是咱同意,你表姑一家也同意,你表哥丈人门上 能同意?那弟兄七八个都那么柴,你表哥家敢去摸那老虎腚?你表哥家日子咱又不 是没数,为这门亲事花了七八千,要真是和人家散了,那就不是七千八千能了结下 来的。你一过去就驮上几万块钱的帐,你是要过日子还是还一辈子帐?爹娘的心平 气和倒让乔叶没有赌气的机会而保持着冷静,娘说的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她只有 一句话不说直抹泪。她心里唯一抱一点希望的是表哥能够态度坚决,那样,就是还 一辈子帐也跟着表哥还去吧。 乔叶回厂又过了两天表哥才从家里回来。他是去收拾东西的。他说乔叶,家里 人不让我在这里干了。 乔叶说家里人不让你在这里干,你就回去吧。说罢眼巴巴地看着表哥,希望他 说出些不管不顾陪她在这里干下去的话。 可是表哥没有,表哥说我下午接着回去。 乔叶说你回吧。 表哥还要说什么,抬头见乔叶淌了一脸泪。说乔叶你也回去吧。 乔叶说我回去做啥? 表哥说你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乔叶一脸泪花却笑着说你挂念我干啥?我凭啥让你放心不下? 表哥说乔叶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 乔叶说别说了,下午你走时我送你。 下午一点表哥要去坐车,背着鼓鼓囊囊两个大包。乔叶要帮他提一个,他说不 用,乔叶就不再说第二次。两个人默默地两三里路说了没几句话。赶到车站时正巧 一辆车过来了,表哥急着上车,鞋都挤掉了。看着他的狼狈相,乔叶突然有种做梦 样的感觉,疑惑她是否真的那么依恋这个背着两只大包,笨拙地挤在车里连身体也 转不过来的表哥。 表哥走了,从乔叶眼前也从她心里消失了。她心里又一次感到空荡荡的。但这 回比上次失去胡宏时轻多了。或许就象得过水痘的人终生不再生水痘,在感情的伤 害上人也有免疫能力。 或许她并没有真地爱过表哥,只是跌伤了腿的人需要一枝拐杖,而今她的腿恢 复了,拐杖失去时只有一点不适应,而不致寸步难行。她感到疲倦,从心底里升起 的疲倦。躺在床上疲倦如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向她全身荡漾。她让别人替了一个班, 几乎是在床上躺了两天。她再上班时感到厌倦了机械、枯燥而劳累的流水线活儿。 她几次去淄城到处转,没有找到一样她能干的活。有一天坐环城车时,看到了 车上某家大酒店贴的广告。服务员,管吃住,月工资最少三百元(不含奖金),能 歌善舞者优先录用。 她记下了联系电话,下车后就拨了过去,那边说已经招够了,暂时用不着。 乔叶说我会唱歌。 那边说我们招的几个都能唱。 乔叶说我唱得比别人好。 最后酒店应付说那你过来试试吧,如果不是特别出色,我们就不招了。 下午乔叶就去了。乔叶着意化了妆,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合体,但她优美的曲线 依然没有埋没。等她唱了一首《我真的爱你》,老板就拍板留下她了。乔叶简单收 拾了行装,就去“忘情水”酒店上班。她觉得她早应该到酒店打工的。这是让人忘 掉忧愁,逃避回忆的最好环境。 她的歌喉很快出了名。她服务的迎春厅日日爆满。她唱得最多的是《我真的爱 你》。她唱得很投入,甚至有几回眼角都湿了,唱得那些喝酒的都心生怜惜。乔叶 并不只会这一首。她对唱歌很有悟性,她喜欢的歌放三两遍,就能跟着唱,唱几遍 就能声情并茂了。跳舞也非难事,个把月就会慢三慢四。她唯一不善应付的是那些 借酒装疯的男人。他们要她劝酒,要她陪酒,甚至有的借机去摸她的腮。有一个三 十多岁的矮胖男人甚至故意把酒洒到她的胸脯上,然后借给她擦的时机去摸了她的 胸脯。乔叶变了脸色,张口骂了粗话。老板也劝不下。事后老板说咱吃的就是这碗 饭,你一吵,不管怎么说就没你的理。乔叶说我该有理就有理,谁象他这样我还骂。 要不我就到别处干去。 有人说迎春厅里有枝带剌的玫瑰,看谁能采到手。 紫眉五 和紫眉站总台的王小姐有了男朋友,相识才两个星期吧,两个人已经手挽手共 出入。紫眉见过王小姐的那位一次,大鼻子小眼睛,实在不敢恭维。紫眉心里暗暗 为王小姐可惜,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去了。在二楼服务室的徐姐,冲着王小姐 他们的背影说,现在这年轻人,真是高效率,才认识不到半月,就睡到一起了。 紫眉笑笑说徐姐你瞎说什么呀,人家牵牵手罢了。 徐姐撇撇嘴说牵牵手,呵,牵牵手,怕是浑身上下都牵过了,你没看小王走路 那架式,骨头都弄散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你大姐我会相面,小王嘴大,那里 就大,那男的呢,鼻子大,那玩艺就厉害,两个人可是棋逢对手,上山虎遇上下山 虎,针尖对了麦芒,我敢保证,两人一宿只弄两回,一回只弄半宿。 紫眉从什么书上看过,徐姐这样的话,其实该算意淫的。徐姐三十上死了男人, 三十二又嫁了个铁路工人,比她大十岁,徐姐毫不隐瞒地说她打嫁了铁路工人,还 从来没有满足过。 紫眉不想再听她胡扯,可是徐姐并没有觉察,说小王也算有头脑,人是差一点, 可是有个好亲戚,家里又有钱。未来的公爹就是大宋服装城的老板,钱多得花不了, 和市里头面人物也能说上话,工作单位任小王挑呢。 徐姐说紫眉呀,女人要看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话老,可理不老。嫁个 有钱的男人,不愁吃不愁穿,那一辈子少受多少苦。 紫眉说徐姐呀,两个人要是没有感情,光有钱有啥用。 徐姐嘴一撇说你都二十三四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什么感情不感情?我告诉 你,男人和女人,只有长久的那种需要,感情那是玄之又玄的事。拉了灯,什么男 人都一样,有力气,把你折腾得浑身酥软,那就是女人的感情。可是没钱不行啊, 没钱你要操多少心,老得快病得早,你再有感情有什么用?我对你说,锅碗瓢盆一 响,手头一紧张,两人再好的感情也淡没了。你没看清这世道,没钱,将来你就是 得个小感冒,也吃不起药。小王算看开了,钱随她花,前些日子她过生日,光鲜花 就给买了二百块钱的。你叫咱,疼死咱也不买。 徐姐没发觉紫眉在那里发呆,只管说得嘴角唾沫乱飞。 徐姐的话俗而又俗,不过却是再现实不过的。紫眉明白女人真是应该现实一点, 但一到了自己头上,却总是现实不起来。爸给她打电话来,让她回家一趟。她估计 是有什么人给她提亲了。她是怀着新奇和希望回家的,一听是本镇上的一位老师, 就失望了。她和胡宏的事早就传出村了,本镇的人家一打听是绝对瞒不住的。她压 根儿就没打铺从本镇找。 爸说人家在教委工作,人物也很不错。 紫眉说人物孬好有什么用。 爸生了气,说我看你是还记着姓胡的那混蛋东西。 紫眉说对,一点也不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起码他给我的关心比这个家二 十多年给我的还多。 后娘见爷俩又吵起来,就使眼色给紫眉爸,让他少说几句。紫眉爸挥着手说紫 眉我算服气你了,你的事我不管还不行? 紫眉说我不用你们管,你们要是真上心管,我还到了这一步。说着就哭,哭够 了就走。 回到单位饭也不想吃,早早就躺下,躺下却总是睡不着,就下了楼给胡宏拨电 话,拨了几遍也没人接。想也许胡宏此时正和文燕一块吃饭。就想起胡宏手忙脚乱 给她做饭,吃饭时把饭递到她手上的诸多情形。一想到此时胡宏也许正在为文燕做 着这一切,心里就酸溜溜地难受。 自己不是下决心要与他一刀两断吗?怎么总是忘不下他? 心灰意懒回到五楼宿舍,下面又喊接电话。紫眉惊喜地以为胡宏的电话,三步 并作两步跑下去,接起来却是爸。爸这回气下去了,说紫眉啊,你别怪爸脾气孬, 爸心里急啊。 紫眉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想想爸也不容易,就说爸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不听 你的话。 爸说教委这小孩确实不孬,再说教师这一行也不孬,他刚毕业就发四百多块钱。 紫眉说我想想再说吧爸。 爸说我应了媒人,后天就见一面,你无论如何要回家一趟。 紫眉说我不愿回家,哪里有点儿家味。 爸说好好好,你不愿回家,就直接去见面的地方。 紫眉没有拒绝。 三天后两人在媒人家里见面。那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象通常的老师一样戴着 一幅眼镜。 人很精神,特别是眼镜后的那双眼睛,让紫眉有心虚,觉得他洞悉了自己的一 切,正在暗暗笑她呢。紫眉就有些后悔和胡宏的故事,如果没有那一切,她完全能 够孤傲地面对他。临走时紫眉说有介绍的只要合适你定是了,别让我耽误了你。 她去了爸那里一趟,爸问怎么样? 紫眉说说不上怎么样,我觉得他太精了。 爸说人精了才好,现在这世道,老实人连饭也混不出来。你说个话,我好回给 媒人。 紫眉说等等说吧。 爸说我看这孩子就不孬,你别再挑三拣四了,你也不想想咱是啥条件。 紫眉误会了爸的意思,说你觉得我比别人短,我不那么觉得。我又不是不嫁人 就活不了,反正自己都活了这二十四五了,大不了一个人过下去。 爸今天总算没发火,说那过些日子你给个话吧。 四点多了,紫眉决定回城。就去车站等车。不巧堵了车,一直到七点才通开。 坐上车走走停停,到城东时八点多了。是辆过路车,不进城,紫眉只好走回单位。 她疲倦地走上楼去,刚要开门,却听到小王轻声的呻吟。紫眉立刻明白那呻吟的含 义。那张床吱吱咯咯叫起来,小王的呻吟尖起来。紫眉只觉得心里发燥,浑身绵软。 小王断断续续地说你停一停再来,你停一停再来。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不行,我非得凑够五百下,看你服不服。 床的声音更加剧烈,小王不是呻吟而是在胡乱喊。紫眉听到了粗重的呼吸,越 来越重的呼吸,而后声音嘎然而止。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楼梯扶手,才没有软倒在地。 她神思恍惚地下了楼,去服务室叫徐姐给她开个房间。徐姐已经躺下了,嘴里嘟噜 着给紫眉钥匙。徐姐和保卫上的大刘好几乎人人皆知,她也不背人,大咧咧地开门, 紫眉看到大刘正把头缩进被子里。 徐姐说紫眉怎么满面红光这么漂亮。 紫眉说我感冒了,发烧烧得难受。 进了房间紫眉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她耳朵里响着小王尖声的呻吟还有那 吱吱咯咯的床叫。这些声音那么固执地在她耳边萦绕。在这声音里她正一点点地融 化,一点点地燃烧,一点点地湿润,一点点地失去自我。她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滑 翔,眼前总是出现今天见过的那个小老师。她明白自己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老师的。 她让他抚摸她挤压她,滑下去,滑下去,沿着那片湿润,一直滑进她没有尽头的身 体里。一股热浪从她心底里涌出来,她全身开始飘飘然地放松,放松,疲倦,疲倦, 很快进入了梦乡。 过了几天,爸打电话来问她想得怎么样。她说还没想好。 次日媒人打电话来了,说表侄女,你爸不好直接问你,表叔可以直接听你个准 信,你说说心里的想法,咱不让人家一个劲儿地等,耽搁了人家咱谁都不好。 紫眉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火,干脆地说表叔,我那天就直接和他说了,让他 有合适的就定,他是当老师的,这话该是一听就听出来。 表叔就说表侄女,你嫌那孩子哪里不好? 紫眉说表叔啊,人家哪里都好,俺配不上人家嘛。紫眉这位表叔还不放电话, 紫眉就说表叔啊谢谢你给我操心了,我还等着结帐,咱以后再说吧。就咔地挂断了 电话。 二十多天后,爸到城里来有事,顺便来看看紫眉,说那个小老师已经和毛巾厂 的一个女孩子定了亲,那个女孩子个子不高,人物也一般,言语间有些为紫眉婉惜。 紫眉一听这消息,心里一下空落落的,说你来和我说这个干啥?他定亲不定亲 与我有啥关系?爸走后,紫眉心绪很不好,拿着小剪子把一本最新毛衣编织剪成了 条条。 下午小黄突然来找紫眉。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来了。她原来已经到第二染织厂上 班。她说是个表大爷给安排的,表大爷和二染厂长关系很好,一句话就过去了。紫 眉知道在小黄嘴里,什么大爷表叔的,只是一种称呼而矣,实质是那种关系。紫眉 有些鄙视,但同时也多少有些羡慕。小黄来的意思是让紫眉陪她去和南面路口的一 个交警见面。小黄天天从那里走,被一个交警注意上了。紫眉心里空虚烦躁,反正 也不愿在台里枯座,吃过饭就陪小黄去了。 那个叫李大忠的交警紫眉早就眼熟。紫眉经常路过十字路口,抬头不见低头见 的。他并不多么热情,也没多少话说,始终站在十字路口上,全然是一副执行公务 的架势,小黄和紫眉就象是被他扣住的违章司机。一会他说该我上岗了,你们要有 事就忙去。 紫眉很生气,说小黄咱走。可是小黄还有些不甘心。紫眉说你有心绪象滞销产 品一样在这里凑合人家,我没心绪。就真的扭头走了。回去越想越气,想气越烦, 后来终于憋不住请假去了胡宏家里。胡宏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文燕没来,紫眉放了 心,躺在床上看着书等胡宏。 到了下班时间,胡宏回来了,一进门,吃了一惊,惊喜地抱住紫眉说我还以为 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紫眉说你不理我了是真,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电话。 胡宏说我知道你不愿听我的电话,我不想讨没趣。 紫眉说你一回也没给我拨吗? 胡宏说没有。 紫眉说我给你拨过好几回,你不在。你全把我忘了是吧?说时眼泪就滚出来了。 胡宏说哪里啊,我在路上看到象你的女孩子,心就跳得厉害。 紫眉说你和文燕好了吗? 胡宏说好什么,还是那个样。她要不来,有时我想想她受的伤害,心里还有些 愧疚,可是她一来,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心里就不舒服。有时也想好好和她说话, 可是总有种南辕北辙的感觉。 紫眉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们还是好了吧,不为别的为了凌凌。我知 道没有亲娘的滋味,你可别让他小小的就得不到完整的爱,多可怜人啊。 胡宏说我也想,可是实在难。好了,不说了。我给你做饭。 紫眉抱住胡宏的脖子说你和俺说话,俺不饿。紫眉就把这一阵发生的事说给胡 宏听。胡宏说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了?紫眉说是,可是我怕他知道了咱俩的事会嫌 弃我。 胡宏说非常喜欢吗? 紫眉说只是有一点儿,也许在一块呆的时间一长就不喜欢了。经常有这种情况 的。我真是怎么了,自己那么多毛病,却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 胡宏说那是因为你太优秀了,不想凑和。 紫眉说你是讨我喜欢,我不喜欢你老是说好听的哄我。 胡宏说我真不是哄你。一本书上说优秀的男人最不安份,优秀的女人最不易遇 上动心的人。 紫眉说我虽然不多么喜欢他,可是看着他和别人定了亲,而且定的是一个不比 我的女人,我心里不是滋味。 胡宏说这我理解,可是你也用不着再烦恼了。你不喜欢的东西,让别人拿去就 拿去吧。 你总是嫌我小气,你怎么也小气了,明明不喜欢的东西,还不舍得让给别人。 你也该行行好,可怜可怜喜欢他的女孩子嘛。 紫眉被胡宏逗笑了。说你真会哄人,我一肚子不高兴让你给说跑了。不能和你 这人在一块,在你眼里简直没有值得闹情绪的东西,人就学油了,学俗了。 胡宏说呵,帮你消了愁,你得得了便宜卖起乖来了。说着去解紫眉的衣服。 紫眉知道再磨蹭一会,胡宏非要她不可,就推开他说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胡宏十三 三定方案出台,办公室增加了好几个科室,我们秘书科一分为三:秘书一科、 二科和研究室。按人事局的安排,办公室拿出综合科和研究室副主任的职位搞竞争 上岗。参加研究室副主任职位竞争的有四个人,不过按领导意图和实际能力分析, 老吕可能性最大,我们不过是陪衬罢了。我就没大当回事。我平时和老吕说话比较 随便,就说老吕我们和你这是不公平竞争,我们不过是陪衬。老吕说陪衬你也要正 儿八经准备一下。你要答辩好了,正作用也许起不到,可是要答辩不好,那反作用 就有了,人家就以为咱真是不行。我暗暗觉得有道理,就不敢小看这事了。 我开始琢磨如何写答辩词。我想,要摆自己的成绩和优点,但千万不能让人觉 得你自高自大;要把自己与研究室副主任这个岗位有关的优势全部挖掘出来,而不 能说一些人人可说的空话。我用了一个晚上就把答辩词写好了,面对四壁练了好几 遍。 答辩那天包括秘书长、主任在内的办公室全体人员都参加了答辩会,人事局、 组织部来了两位监督。气氛很紧张。秘书长努力放淡语气,减轻答辩者的紧张,但 每位答辩者还是难免有些慌乱。挨到研究室竞争答辩时,按要求我们都回避,在常 务会议室隔避房间里等着人来叫。挨到我时,我在门口遇上老吕,他很沮丧,说弄 砸了弄砸了,太紧张太紧张。弄得我开门时腿都有些软了。可是坐到答辩席上开始 做自我介绍后,我的紧张立刻消失了。我有了重返讲台的自信,一边讲我的三个竞 争优势,一边与在座的每个人交流目光,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加了手势。 接下来,秘书长问了我两个问题,一个是你认为研究室工作人员需要哪些基本 素质。再一个是你打算如何当好研究室副主任。教了几年学,养成了猜题的本领, 这两个问题,都没跑出我的预料,很轻松就回答了出来。 答辩结束,徐庶科长说老吕,你让小胡将了一军。 第二天就有人知道投票结果,我得票第二,比老吕少三票。 过了二十来天,办公室推荐四名副科级干部。分析一下,我的可能性不大,因 为比我进办公室早、参加工作早的就有五个。机关上大都是论资排辈的,我推荐不 上也正常。再说人家比我参加工作还早,比我早弄成副科级也合理。可是没想到民 主推荐我竟然得票总数名列第四。 中午在门外等车,与鲁副秘书长关系很僵的小贾说你小子都跑到人家前头去了 ——不过投票是一回事,推荐不推荐是另一回事。又神秘地说说你知道老鲁主张推 荐谁? 我说谁? 小贾说小赵。 小赵是组织部长的外甥。 小贾小声说老鲁想讨好组织部长,就极力推荐小赵。他去徐秘书长那里说,小 胡就是抄抄材料,还年轻,以后有机会,晚一步也行。 我一听这话血一下涌到头上。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贾不回答我的问题,说不过问题不大,徐秘书长坚决主张按得票多少推荐。 我想这样的话老鲁一定能说得出,甚至我可以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下 午我把这话说给老吕听。老吕说不可能吧。 我说也许是我太偏听偏信。但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人,他个人 的利益是一切行动的标准。 老吕对鲁副秘书长也是越来越腹诽,说谁跟着他干都干不出好来,跟他干的民 没个说他好的。他太实用主义,对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就是下多少力,他也不 拿你当人。特别是他动不动就训人,有时简直是肆无忌惮。他这个弄法,到哪里也 够呛。 我说我如今醒悟了,有许多时候,他批评人并不是因为事情本身值得受那么大 的批评,而纯粹是为批评而批评。他要象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时刻把你的一切罩 在他的阴影下。 老吕毕竟不是血气方钢的毛头小子,说咱胳膊扭不过大腿。抽个合适的机会, 去老鲁家里一趟,别让他觉得咱不依靠他了。咱不求他起正面作用,他不起反作用 就行。要不咱埋头下了这么多年的力,可就白下了。 我说我刚来时真是把他当作靠山,想干好工作别给他丢脸。可是现在,不用说 去他家里,我看到他心里就别扭。 老吕说别扭也得去。比如路上有条恶狗蹲在那里,时刻准备咬人。你是扔给它 块馒头趁它低头吃的工夫过去,还是跺跺脚惹它咬你一口?一个理智的人当然要扔 给它块馒头。这就人说的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数天后我们四人的副科级批下来。 这段日子紫眉十天半月到我这里来一趟,但我们很少做那事,不是我不想,是 她不愿。 我吻她,她躲闪着不让吻她的唇,就是吻一下她的脖子,她会立刻用手去抹, 怕我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我的手滑上她的胸脯,她会推开我的手说你别再动它了, 都这么大了。我想要她,她会拿种种理由拒绝。她的拒绝不象乔叶或文燕,我不敢 有一点儿强迫。这样弄得我简直象一个饿了好几天守着美味佳肴却不能动箸一样倍 受煎熬。唯一允许我做的,是用手满足她。每次都要我仔细洗手不说,她满足地发 着颤声,事后却说你这人真不知羞。许多次我发恨不再动她,可是当我们在床上一 躺就由不得自己。 有一天晚上很晚时她突然来了,说忘了拿起晒在阳台上的袜子,怕文燕来看见 了。她仔细地检查床单,说你又好几天不洗了。事实上我刚洗过。她坚持穿着秋衣 秋裤,说俺刚洗过澡别弄脏了俺。虽是玩笑口气,也让我大为不快。但还是经不住 她美妙身材的诱惑和怂恿。 死缠硬磨,总算让我把脸贴到她的乳上。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亲近女人,十 分贪婪地把手滑向那里。 她说你这人真是一点料也没有,和女人在一块,你就从来不想别的事。 我的脸一下红了,说我去洗洗手。一边洗手一边骂自己真是没出息,发狠要是 再动她一动就剁下手指头来。 回卧室后我坚持没有动她,说睡觉吧。可是半夜醒来,我的手一搭上她曲线玲 珑的身子,就禁不住向那里滑去。不知她是睡得很死还是有意,我没有遇到丝毫抵 挡。我的手指在那里动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湿淋淋的一汪。她开始发出颤声。那是 一个很长的过程,也是我第一次仔细地触摸一个女人一次次达到高潮的奇妙变化。 随着她满足的一次次登上峰顶,我终于不能自制,在她痴迷的时候匆匆地进入了。 她一下清醒了,生硬地推开我,说讨厌,不叫你进不叫你进你总是不听。 如同在我脸上抽了一巴掌,我的冲动立刻消失了。我几乎把嘴唇咬破。 早上醒来她娇嗔地说你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 我说我不回来,就是回来,我希望进门时看到你已经走了。 她说你这么说我以后一回也不来了。 我只是笑了笑,心里说不来就不来了吧。走在路上我吃惊地发现,对紫眉突然 没了从前的那种感觉,我竟真的希望她不再来,想到就是永远见不到她,也没了从 前的那种心颤。这种感觉让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渴望被人爱,但更渴望自己能够 执著地痴爱一个人,一生一世,爱到白头偕老,象自己曾经对紫眉说的那样,纵使 她成为我的拖累,也感到幸福。倘如此,我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紫眉曾经让我看到 了这种可能,可是这种可能如今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是什么?仅仅是她不再给我情 欲的愉悦了吗?要这样,我真是无耻透顶的人。那么,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注定一生一世不可能永爱一个女孩?我是否一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寻找另一个女人 的影子?这个女人存在于我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她不仅能给我肉体的愉悦, 更能改变着我向真向善向美接近。换句话说,其实我在女人身上是寻找理想的自我? 而自己永远不能真正与理想自我完全吻合,于是就注定了我总是失望,总是从一个 女人到另一个女人永远地重复着惊喜到平淡到失望的过程? 晚上她下来了,我们第一次鸦雀无声地吃了一顿饭。她大概觉察出了我的不快, 说你生我的气了? 我如实相告,说你要么不来,要么就让我要你。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就想要,你 拒绝我,总让我有受辱的感觉。 她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过了会儿她说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这也是我不 想让你要的原因。 原来她正在和一个交警谈恋爱。 紫眉说我也是不舍得你,咱闹过许多次矛盾,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一想起你 我就感到心疼。我觉得只有咱两个才能说话说到心里去。你不知道有时我是多么想 听到你的声音。你那么心细,又什么事也依着我。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考虑一下我心 里想什么,该怎样让我高兴。 我觉得他没把我放心里去。我不知道他是粗心还是并不真的喜欢我。 凭我的感觉我以为这个交警并不多么拿紫眉当回事,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 人,就会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平时是一只虎,也会暂时变成一只猫的。可是我不想 伤她的自尊。紫眉同样有着大龄女子的敏感脆弱。我说也许是粗心,各人有各人表 现方式。也许他发觉你喜欢男子气重的人,故意摆大男人的谱。 紫眉说要真这样倒没什么。要他就是这样粗心的人,我还不天天感到受了冷落? 你知道我是不愿受冷落的。他要这样对我不理不睬的,就是结了婚,我也要来找你 的。我要来找你,你还敢要我吗? 我当然不敢。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事上最不可容忍。平时是只猫,也会变成一 只虎的。 何况他是个警察,一只老鼠能有胆子去猫嘴里夺食?可是我嘴上说当然敢,可 是我不会那样的。我喜欢一个女人,那就想和她结婚生孩子,而不是偷偷摸摸的。 紫眉说你是真的想和我结婚吗?我捋着她的头发说:你可真是傻孩子,这一点 你难倒还觉察不出来? 研究室从林业局调来了小宋,叫他小宋,其实还比我大两个月。他开始称我胡 主任,而且提水、拖地板这些我干了三年的活,进办公室前他都做好了。 我真有了点儿副主任的感觉。当我坐在办公室里,小宋给我向杯子里倒水时, 就想紫眉就是真嫁了人也好,我就从此收了心,好好工作吧。 六 乔叶八 几乎把乔叶这朵带刺的玫瑰采到手的是淄城“歌星”田文。 那天七八个人到迎春厅来,口口声声说你们这里有位乔小姐歌唱得好,我们不 服气,今天是来见个高低的。 老板说我们这野生的能和你们专业的比?高低是明摆着的嘛。 原来他们是城区文化局的。酒喝得差不多后,他们要乔叶献上一首歌。乔叶开 口唱了一句,就掌声一片。那个二十八九岁的副主陪不象别人一样鼓掌,拿着一根 筷子指挥起来。他乐感极强,手颤头摇,自我沉醉。一曲唱罢,一屋人齐声喊好, 说田文你是找到对手了吧? 田文你不吱声,是不是疾妒才不说好? 田文放下筷子啪啪响亮地拍三声掌说:我不说好,不是不想说,是不想与你们 同流合污,降低了我的好的档次。我听歌很少鼓掌,今天特意为小乔鼓掌三声。 大家说乔小姐这位是咱淄城有名的歌唱家,淄城电视台经常放他唱的歌,你们 合作一曲怎么样? 乔叶在厂里时看不到电视,到酒店来后很少有空看电视,没注意有位本地产的 歌星。但她礼貌地说天天在电视里听田先生的歌,请田先生唱一曲,让我们都饱饱 耳福吧。 田文并不客气,点了首《北京人在纽约》。这首歌唱好很不易。金属样的嗓音 唱出第一个字来,乔叶就被镇住了。她没有鼓掌,也忘了敬酒,她一直在全心全意 地欣赏。田文回到酒桌边坐下来,乔叶才端起一杯酒,由衷地说田先生为你的歌敬 你一杯,请一定干了。 田文爽快地一仰脖吱一声干了,说小乔,不谦虚地说,我在淄城唱个歌还是不 二虎的。 男高音没有超过我的,你要再训练一下,我敢保证,女歌手你是淄城第一。 大家说乔小姐快拜师吧。 乔叶说田老师,请你多多指教。 田文说你音质很好,但是用嗓不对。你要学会用嗓,把嗓子的最好水平发挥出 来。你要让发出的声音象是一条笔直的、坚硬的、挺拨的柱子,而不能象一面要倒 的墙。 他还要细说,主陪说过会你们两个金童玉女仔细切磋吧,现在先把酒喝下去。 大家又吆三喝四喝起来,乔叶忙着转来转去斟酒续茶。 第二轮喝下来,大家都差不多了,开始你争我夺抢话筒唱歌。田文不去和大家 争,和乔叶切磋起来。他说小乔,通俗唱法、美声唱法和民族唱法,用嗓是不一样。 通俗唱法,共鸣点应该在咽喉,你唱起来觉得声音是从咽喉震响的。美声呢,是用 胸腔共鸣,你觉得是从胸骨底端“人”字形交叉处发出的声音。民族唱法呢,是用 丹田共鸣。觉得声音从腹腔里通过了长长的通道才传出来。他一边讲解,一边用三 种唱法唱《心中的太阳》。他又让乔叶唱,他说你的嗓子用通俗唱法最好。他让乔 叶只唱一句,一遍又一遍地唱,忽然他说对,就是刚才这种用嗓。 田文是区文化局办公室主任,管着吃喝拉撒这一套,自从认识了乔叶,局里接 待大都安排到“忘情水”大酒店来了。每回乔叶和田文总要合唱几首,他们常唱的 有《纤夫的爱》、《迟来的爱》、《无言的结局》以及《夫妻双双把家还》。乔叶 最喜欢的是《无言的结局》,每回唱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动了情,一边唱,一边想 起胡宏还有表哥来。那些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印象,在那凄婉的旋律里有了特别打动 人心的力量。唱那首歌时,田文总是剥掉那些张狂的手势和表情,善解人意严肃认 真地和乔叶配合。大家喝多了酒,人声嘈杂时两个人就小声切磋,通常是乔叶唱, 重复唱一句,田文给她指点。乔叶真的就有了很大进步。田文说在唱歌上你有天赋, 如果早发展,也许就是个大明星,我无缘和你面对面,顶多见了你,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挤过去请你给签个名。 乔叶从别人口中知道田文花的很,已经两次离婚。现在独身一人,可是并不少 女人。他不愿结婚,害怕结婚,据说他好睡懒觉,谁喊也喊不醒。可是只要你在他 耳朵边喊一声:田文,起来结婚。一下就把他吓醒。 有一回两人跳舞时,乔叶就拿这笑话去问他。田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知道是 真是假,不过一件事情有三个人说,那不管真假,它就是真的。 乔叶说我正儿八经地问你,你怎么那么怕结婚? 田文说我不是怕结婚,我是怕负了女人,伤了女人的心。 田文的两次婚姻,他都是爱得天昏地暗,可是那种热情只能保持一年多,而后 就无法控制移情。他说我也盼着能与一个女人白头到老,可是我做不到。我这种人 也许不该结婚。 有一天,田文陪省里什么艺术团的客人,宾主都喝得大醉。田文就让总台在酒 店里给客人开了房间,乔叶和田文把喝得走不成路的客人们送到房间,一起向回走。 路过乔叶的房间时,乔叶想起拿点东西,就开了房间门。田文也跟进去了,倒头就 在乔叶的床上躺下。 乔叶说你弄错了,这里可不是客房,是我的宿舍。 田文说我没醉,我当然知道是你的宿舍,客房里没这种香气。 乔叶说你快出去吧,还有两个客人没走。 田文说我最烦这种侍候人的活,你让我在这里清静一会儿。 乔叶知道他不过是托词,但也没有执意赶他。 田文说乔叶,我觉得你总是很忧伤。忧伤使一个女孩子不浅薄,但却损害她的 健康。一定有一件伤你很深的事,你久久放不下。 乔叶说没有啊。 田文说忘了吧乔叶。不要总是把伤心事放在心上。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本身 的错,我们根本无法避过。 乔叶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许久以来,她一直在用歌声和欢笑掩盖着忧伤,其 实她最需要的是向着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泪流够了,忧伤也许才算真正地过 去了。 田文倒了一杯水,递到乔叶手上,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那时乔叶全身禁不住 轻轻地一抖,她突然想让人紧紧地抱抱。但田文脚步绵软地走出了她的宿舍。 北风开始硬起来。一天田文对乔叶说:乔叶,区里准备成立歌舞团,先招聘临 时工,一年后根据情况定编。马上就要报名了,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去歌舞团钱 可能挣得少点,但总比在这里强。实话说看到你让人家支使的没有半点歇空,我心 里真不是滋味。 乔叶很动心,但她缺乏信心。 田文说百分之百的把握谁也不敢说。可是面临可以改变人的命运的机会,就是 百分之十的把握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他带乔叶去给几个关键人物送礼,除了局长,还有三个评委。送礼当然要晚上 去,乔叶每天都忙到很晚,他们去敲人家的大门时,常常已是十点左右。田文向人 介绍说乔叶是他的外甥女。 田文过于的主动热情,让乔叶不能不对他怀着戒心。一个单身男人——而且是 不肯结婚的男人,这样的主动和热情,真正的目的一眼就看穿。乔叶不想让他帮忙, 可是歌舞队的吸引力让她没有拒绝的余地。那只有自己当心。田文用摩托车带着乔 叶在昏黄的路灯下缓缓行驰,乔叶一直提防着田文突然带着她拐进黑暗的角落里。 可是,乔叶的戒心是多余的。 还有一个评委,田文和他关系一般,就算了。他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是到时 你一定发挥好,要让人人服气。要是发挥不好,咱送的东西就算白送。 他给乔叶定的自选歌曲是《潇洒走一回》。乔叶并不多么喜欢这个歌,可是田 文说只有这个歌最合她的天赋。那段日子田文得空就指点乔叶,乔叶唱了一遍又一 遍,都唱烦了。可是田文说好,有进展。田文对乔叶仿佛没有一点儿非分之想,面 对乔叶全然是个正派教师或者是无比呵护的大哥哥。对他的信任和好感,不知不觉 地深入乔叶心里。 初赛乔叶发挥良好,总分排在第三名。一个星期后复赛。复赛三项:视唱,乐 理,演唱。 乔叶成绩仍然排在第三。二十天后,乔叶接到了正式通知。田文请了几个要好 的朋友来喝酒,其实是给乔叶祝贺。乔叶很高兴,也就喝了两杯。她脸马上就红了, 头有些晕。趁大家争抢着唱歌时,乔叶把田文带到了宿舍。 田文说乔叶你叫我有什么事,要跑这么远来说。 乔叶说田哥,去歌舞团孬也吧好也吧,我的确很愿去。这回多亏了你。 田文说你要说感谢的话吗?我实话对你说,这回请的评委都是些正经人物,一 点私情也没有,关键是你发挥的好。咱送的礼,可以说不起一点作用的。 乔叶说田哥,咱没亲没故的,你为什么这样帮我?而后等待着他回答出那个她 预料中的原因来。无论那话到底有多少真诚,她都决心抛弃一切羞怯和矜持,明明 白白说出她的心思。 田文说不为什么,我看到无助的女孩子,总想帮帮她。 乔叶说对所有的女孩子吗? 田文说是的。我希望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能比现实的生活再好一些。 乔叶茫然地点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咱快回去吧,快要吃饭了。 田文走出她的宿舍,她忍不住哭起来,两臂抱在胸前,哭得很伤心。 紫眉六 一个人优秀了容易引人注意,与众不同了也容易引人注意。 紫眉注意起交警李大忠来,大概就是因为他那种独特的冷淡。那次陪小黄去约 会,白讨了一脸没趣,心里恨得要命,但同时也留意起这个交警来。他通常戴着一 幅墨镜,站在岗亭那里的黄线上,始终是一副无视一切怀疑一切的表情。紫眉从来 没见过他那张黑铁般的脸上露出过笑。紫眉也从来没见过他到指挥台上站过。紫眉 经常无缘无故地想起他来。 小黄和李大忠约会一次,就再无下文。小黄说我就是相中了他的职业,这些熊, 盖的房子都一百多个平方,统一安的中央空调。对他这个人嘛,我根本没看到眼里, 黑得象非洲人,还把眼睛长到额头上,姑奶奶还看不上那副德性。 紫眉说你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小黄说你不嫌酸我让给你,我不去对他浪 费感情了。 小黄玩笑的话却让紫眉心跳加快,脸上有些不自然。 李大忠开始经常骑着他的白色警用摩托车到紫眉他们单位来。他的借口是来找 紫眉单位的小吕玩。但有一天他喝了酒,突然到服务室来,喷着酒气说我红脸了, 很难看是吧。 紫眉笑了笑没说话。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趟趟来你们单位? 紫眉心砰砰跳着,惊慌失措地说俺哪里知道?你不是来找小吕玩吗? 李大忠说我是来看你。我今天喝了酒是为了壮壮胆子,来和你说这话的。 紫眉说俺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小王走过来,李大忠就出去了,大声说小吕你烧包啥,把车给我骑过来。 他夺过摩托车骑上很快提起速来,呼呼地向路上冲去。紫眉的心高高地吊了起来。 过了两三天,晚上七点多,紫眉接到了一个电话,她习惯地喂了一声,那边嗡 声嗡气地说有空不,出来走走。 紫眉瞢了一下,才明白是李大忠。她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说你在哪里啊。 李大忠说在岗亭。 紫眉说我怎么过去,那么远。 李大忠说远什么,走过来就是。 紫眉觉得有些委屈,但还是走着去了。离岗亭很近了,却没有人影,正在疑惑, 听到李大忠说你站在那里干啥?原来他开了岗亭的门,站在岗亭里。 紫眉走过去,在岗亭门口站住了。 李大忠说你在外面站着干啥,这里面有椅子。 他的话生硬得很,让紫眉心里很别扭,但她还是进去了。一进去她就后悔,里 面黑洞洞的,担心李大忠会强迫她做什么。她在李大忠对面坐下来,侧着身子,两 脚放在门口,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样子。其实她是多此一举,李大忠还是象平时一 样冷漠,平淡,他们的对话有了上句没下句的,炒豆子似的,根本谈不出让人冲动 的热情来。 此后李大忠约紫眉出去过两次,情况大同小异。 这时紫眉单位经理换了,紫眉万万没想到是她曾经工作过的那个乡下粮所的于 所长。他说紫眉我又和你一个单位了。 紫眉说你老领导那就多关照关照吧。 于经理显得很热情,问了许多长辈该问的话。紫眉有些放了心,想人年纪大了, 也许早改了那些毛病。 但她估计错了,他的热情只是一种试探和过渡,有一天他到服务室来,拍着紫 眉的肩膀说紫眉干得不孬。他的手在紫眉肩上停的时间显然有些过长。 紫眉心里一阵厌恶,嘴上说于经理,你拍疼俺了。说罢又觉得语气太嗲,说不 定让他误会了。紫眉心里时刻不踏实,晚上睡觉,总是怀疑忘了拴门。 一天,紫眉自己在总台,于经理又过来没话找话,紫眉心里厌恶却没办法,这 时外面一阵摩托车响,李大忠进来了,说你们破电话怎么回事,占线占了半个多小 时。 紫眉象是抓到了救星,热情地给李大忠倒水,用一种男女亲密无间后才有的毫 不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她给李大忠介绍说这是新来的于经理。 李大忠大咧咧地说你来这里当这个破经理干啥,快垮的一个破单位。 于经理脸色有些尴尬,说孬好的吧,我也不求干啥事业,都五十四五的人了。 李大忠就不再和他说话,仿佛眼前只是团无形无色的空气。于经理干站了一会 就走了,临走时说你上去坐坐不?李大忠说算了。 李大忠的一身警服起了点儿作用,于经理不再随便到服务室来,也不再用那种 目光看紫眉了。李大忠给紫眉带来一种安全感。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很有份量的感觉。 紫眉决心抓住要大忠。她当然舍不下胡宏,可是她越来越明白希望是太小了。 胡宏优柔寡断,尤其不想伤害文燕。可是要离婚,哪有不伤害人的?还有,他就是 能忍心伤害文燕,却无法抛下儿子的。平时一提到凌凌,他就情不自禁地发呆。那 份牵挂是掩饰不住的。夫妻是什么?可以是陌路人。而儿子,那可是流着他的血的 生命。那是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再就是胡宏虽然不很喜欢目前的工作,但自从提了 副科以后,他其实已经十分患得患失。他能冒失去工作的风险去闹什么离婚风波? 最好的结局就是她能找到一个稍满意的男人。 见到李大忠,她心跳会情不自禁地加快。 但当初李大忠吸引她的那种冷淡独特已经成了他们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她说什 么李大忠只是嗯着,不反对也从不表现出热烈的赞同。当然也就没有争论。她越是 和李大忠在一块呆得时间久了,越是想起胡宏来。想起他被驳倒了不正眼看人的孩 子气十足的赌气。 她十来天就要去胡宏那里一趟。她毫不保留地说她对李大忠的看法以及她受的 冷淡。她求医似地说你说说他就是这种脾气还是不喜欢我。 胡宏说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就是只虎也会暂时变成猫的。 紫眉说我喜欢别人为我发生变化。比如你,我虽然经常给你挑这毛病那毛病的, 可是实际你真是变化了很多。我希望能改变他那种对人冷冰冰的样子。 胡宏说你不会变得了他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一说到李大忠胡宏就忍不住生气。 紫眉喜欢他那副吃醋的样子。她嘴上却说你要客观地评价,客观地帮我分析。 胡宏的暴躁性子又按不住了,不耐烦地说我怎么客观地给你分析?你根本不知 道你说到他时我心里多难受。这不就和眼睁睁看看自己的老婆跟人私奔一样?咱俩 这样不长不短地拖着,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没钱,文燕向我要三万块钱,不用说三万, 就是三千我也拿不出来。 我有时真是想钱想迷了,走在路上盼着能拣到一个装满钱的包;甚至有时盼自 己有高超的偷窃本领,去偷哪个大款的钱;前些天我看报纸上报道一个留美学生为 了完成学业卖肾,我当时就想有谁买我也卖一个。可是我天生是个穷光蛋命,没有 挣钱的本领,我现在拼着命写东西,如果有几天不动笔心里就急,我也并不是多么 想成什么大家,最主要的是想赚钱。可是这种赚钱方法就象从水里捞月亮。 看胡宏着急的样子,紫眉就被感动得眼角湿润。她说我其实也想跟你一辈子。 我觉得我不会再对别人有对你一样的感觉。你也许觉得我多么喜欢李大忠,可是说 真的咱俩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去对别人抱什么想法。咱俩根本不可能的。不光是钱, 凌凌越来越大了,到时候你真能舍得下?好哥哥,我不论跟谁结了婚,我想你了就 来找你的。 胡宏说那又有什么用。我喜欢要你,可也不单单是喜欢和你做那事。 紫眉在这种心怀感动的时候,总是任胡宏摆布。但她已经不能象从前一样专心 致至去体味。她总是想起李大忠,觉得再和胡宏就对不起李大忠。因此她总是不能 真正进入角色。许多时候紫眉总是拒绝。委婉的或者生硬的。被拒绝的胡宏总是很 久睡不着,赌气似地看书。 有一回他说往后你别来了,我被拒绝总有种受辱的感觉。 紫眉就有一个多月没去胡宏那里。 可是她与李大忠的关系依然没有什么进展。他还是那样,十几天心血来潮,打 个电话给紫眉,说有空吗?出来走走。真是只是走走,两个人东一抓西一把地说些 闲话,始终象两个陌路人,无法深入地谈下去,或者是两个曾经很熟的人,许多年 不见了,彼此都无从下口,只好说些彼此胖了瘦了的费话。 有一天紫眉试探说你对俺到底是什么印象啊? 李大忠说我这人脾气太怪,谁也难凑和的。要是有合适的,你定就是了,别让 我耽误了你。 小黄这阵总是到紫眉这里来。来也没什么事。后来紫眉才发觉,小黄来找她不 过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找于经理。有一天紫眉就说小黄他姓于的是什么东西,你 吃了他的亏倒和他这么近乎。 小黄说在我眼里人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能不能帮上我忙的区别。 紫眉说你倒快成哲学家了。 小黄说紫眉姐你才错了,我才不做什么哲学家,我最讲现实。 小黄低声说紫眉姐你和那个又臭又硬的交警什么样了? 紫眉自觉有夺人之爱的羞愧,红了脸说什么怎么样啊。 小黄说紫眉姐我可是好心对你,他看上去象个大男人,其实是个十足的小男人, 他只是吊起女孩子的胃口,软弱的他就耍了人家算了,象你这样不好沾便宜的,就 拖一阵算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天下女孩子好象都配不上他,呸,其实 是个怪胎罢了。 紫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开玩笑说你这么恨他,是不是他沾了你的便宜? 小黄说能得他,他算什么东西,让他白白沾我的光? 于经理上任后雄心勃勃做了一笔大买卖。可是出师不利,让人骗了,一车皮黄 豆发到了江苏,去讨帐时根本没那个单位。紫眉他们的工资就拖了两个月。大家纷 纷传说单位要搞承包,分成宾馆部,门市部,还有两个仓库,每人交上五千块钱做 流动资金,自负盈亏,自主经营。 紫眉担心被分到门市部或者仓库。这地方偏僻,门市部能卖动什么了?交五千 块钱,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唯一的去处就是继续留在宾馆部,不管怎么说不 用你操多少心,只站在这里等客上门就是。她平时有些不切实际的雄心,其实是喜 欢一个安定而又省心的活儿的。 有一天她给李大忠打电话,一半是向他征求意见,一半是试探他心里到底想的 什么。小黄的话不由紫眉不上心。 李大忠说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紫眉说俺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嘛。 李大忠说你又不是小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紫眉恼恨得直想劈头盖脸骂他一顿。 第二天下午她就去了胡宏那里,晚上胡宏出去喝酒了,回来时已经八点多。紫 眉怀疑他又和什么女孩子有瓜葛,胡宏说我的好姐姐,你太抬举我了,我眉不正眼 不顺的谁看得上我。 紫眉说俺都上你的当了,比俺笨的女孩子有的是。 胡宏借酒耍疯,说那就再上回当吧,抱住紫眉就向床上按。紫眉拼命挣扎,当 然挣不过他,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凭什么要俺,你又不娶俺。趁胡宏发呆,挣 脱了,说我下来时没和小王说,我去给她打个电话。 紫眉到了街上,并没给小王打电话,而是拨响了李大忠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 很长时间,没人接,正要扣了,那边接起来了,没好气地说谁? 紫眉听出是李大忠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说咱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给我 个明确的答复。这么拖着算什么。 李大忠说我不早就给你答复了。 紫眉说你明确给我说吧。 李大忠说你难倒非要我说出那句话来?我对你,从来没有那种想法。 紫眉再也忍不住了,说你真混蛋,你这不是耍人玩? 李大忠说我不早就说过有合适的你就定。 紫眉说你根本不配做男人,你不得好死。说罢啪地扣了电话。走到南北路的阴 影里,停下来擦了满脸的泪。擦了又涌出来,擦了又涌出来,恨得直想找到李大忠 抽他两个耳光。一路上想回去千万别让胡宏看出来。可是进门看到胡宏两眼一热, 泪就涌出来了。 胡宏说你又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紫眉就说单位要垮的事。 胡宏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愁什么,愁没用。 紫眉说你说得轻巧,到时我连吃饭的钱就也没了。 胡宏说你来我这里吃,只要我有饭吃,就不能让你饿肚子。 紫眉说你就会说好听的哄人。可是女人就是爱听哄人的话,明知是哄,却也听 了感动。 胡宏说紫眉我是真心话。我没能力归没能力,可是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紫眉不争气地被感动地又落泪,想李大忠要是有胡宏的一点儿好,自己就肯嫁 给他的。 胡宏说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紫眉就把给李大忠打电话的事说了。 胡宏说我早就猜到了。你出去打电话我就知道你不是给小王打。 紫眉说我真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胡宏说我什么事也是瞒不过你——你不用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人东西。 生气是拿别人的过失伤害自己的身体。 紫眉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胡宏说明天我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紫眉说你怎么给我出,你去跟他决斗? 胡宏说决斗那是文盲处理问题的方式。我到明天就给他拨个电话,他接起来, 我只呼呼地喘粗气,一句话也不说,保险他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紫眉被逗笑了。 两人上了床,胡宏自然去抱紫眉。紫眉没有拒绝。胡宏说你愿意吗?我不想强 迫你。 紫眉说你都要了俺无数遍了,还在这里装什么绅士。 胡宏说我觉得你愿让我要我才要的。 紫眉自言自语说我留了这两个多月,是为这么个混蛋留的。我真是笨透了。你 要吧,我给他留真是笨透了。 胡宏说紫眉你心里难过,算了吧。要从她身上下去。 紫眉把他抱住了,说我要。 胡宏摸到她那里干干涩涩的,去亲她的脸,抚摸她的胸脯,做些准备工作。紫 眉说你要啊。 胡宏有些赌气似地伏到紫眉身上。紫眉很快就气喘吁吁了,双手搭在胡宏的腰 上推着他不让他停下来。胡宏很快就憋不住了,脱离开紫眉的身子。紫眉抬起身子 迎上去说你别停别停。胡宏就势托住她的腰胯,猛烈地撞击着她。紫眉第一次那样 剧烈地扭动着身子去迎合胡宏,当胡宏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剧烈颤抖时,她急剧地收 缩着,在胡宏肩上咬出两排深深的齿痕。 胡宏全身绵软无力,要从紫眉身上下去,紫眉说你别下去,这样我觉得离你近。 我都有两个月没有这样亲近你了,我不想你离开我。 胡宏继续伏在她的身上,听到她有些气喘,说你累了,我下去吧。 紫眉说不,我还要。你快要我吧。 胡宏说你今晚这是怎么了,你可从来没这样过。胡宏去摸她的脸,摸到她脸颊 上湿湿的。 胡宏知道她哭了,说你真是傻瓜,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三番五次地想,我告诉 你紫眉,他这种人,优秀的女孩子都和他成不了一家人,要么他独自过一辈子,要 么他找一个什么道理也不和他讲,能和他打能和他揣,卡得他喘不上气来的女人, 他就好了毛病。 紫眉说你别安慰我,这时你安慰我也没用。你最好的安慰就是要我。紧紧抱住 胡宏,两腿抬起来,攀在胡宏的腰上。 在平时歇了这么长的时间,胡宏也能重新振作了,但今天不行,他勉强挤进去, 紫眉稍稍用力就把他挤出来了。紫眉说你在想别的,你什么也别想,只想要我。紫 眉贴到他的胸脯上,两粒紧硬的乳头摩擦着胡宏的胸脯。她脑子的烦乱正在被那来 自胡宏的冲击一点点地挤出去,然后她就没有脑子了,只有那让她浑身发热让她禁 不住收缩舒展,舒展收缩的感觉。 她想让那种轻如羽毛而又急如暴雨的感觉无体止地进行下去,象一场从天而降 的大雨,冲掉她心上的所有尘埃。她怕结束匆匆地到来,不再象平时一样任性,随 着胡宏身体的提示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平时她嫌累害羞的姿势也不再拒绝,这一切 只是为了让这过程没完没了地延长下去。听到胡宏喘息急促起来时,她知道这航行 就要结束,无论她想不想停泊。她要配合胡宏制造出一个满意的彼岸。那时胡宏坐 着,她两腿跪在胡宏两腿外侧,挺动着身子,去应和胡宏的动作,把头向后仰,让 挺着的胸脯去摩擦胡宏的脸。胡宏轻轻低吼了一声,把她推倒在床上,象一个熟练 的司机在曲折崎岖的山路上飞驰,风驰电掣地操纵着。紫眉知道彼岸就要到来,两 手搭在胡宏腰间顺应着胡宏的节奏,急促地推开他再抱过他。当胡宏伏到她身上紧 紧抱住她时,她又一次咬住胡宏的肩头,一股暖流冲进她的身体里,她抬起腰臀去 迎接那播射…… 两人都睡了一小觉,胡宏醒过来了,晃着她的肩膀说,你是第一次达到高潮是 吧。 紫眉点点头。 他把紫眉扳平过来,看到紫眉脸上又是泪,说你还在想那混账? 紫眉摇摇头。 胡宏说你骗不过我,这回你是把我当了那混蛋才到这种样子。 紫眉啪地抽了胡宏一巴掌。胡宏用力压住她的两条腿,两手按住她的胳膊。紫 眉眼里迸着火花,勾起头要去咬胡宏。胡宏喘着粗气咬着牙把她翻过去,用力按住 她的脖子。紫眉不再挣扎,哭着说胡宏平时你最了解我的,没想到今晚你一点也不 了解我。你以为我是在为李大忠哭?我才不是,一点也不是。开始我烦是他引起的 是一点不假,我烦自己为什么还对他这种人抱着幻想。我发觉这一辈子也许真正只 爱你一个,也许只有你一个能让我过得快乐。 可是我看不到希望,我看不到一点希望你知道吗?我心里就疼,真得很疼。 胡宏的身子一震,捋着她的头发说紫眉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你一直在想他,紫 眉我真怕失去你。他伏在紫眉身上,迅速冲动起来,就从后面进入了,两手抓着紫 眉的肩头,不管不顾地撞击着着她。紫眉弓起身子,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心上的 疼痛…… 乔叶九 淄城的地方戏曾经十分辉煌过,拍过两部电影,数次晋京演出,受到周总理、 朱老总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但随着电视录相影碟机的步步紧逼,辉煌不再, 一步步逼进了绝境。 但毕竟是有百年历史的地方“特产”,正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是就有人想出了成立歌舞队创收,带活剧团的主意。 乔叶他们的歌舞队共十来个人,经过个把月的集训就登台亮相了。其实他们和 打一枪换个地方的野摊子艺术团差不多,哪里开交流会了,搞厂庆了,农村立集了, 他们倾巢出动,去唱唱流行歌曲,配上些清汤淡水舞蹈,博一阵廉价的掌声。他们 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挣钱。淄城地盘大,他们又沾了半官方的光,天天东奔西走, 手头倒也活泛,工资加各种补助,一个月乔叶能拿到五百来块钱。 对乔叶进了歌舞队,爹娘并不多么欢喜,说女孩子干这活容易学坏。爹来看过 她两回都是来催她定亲的。爹说你这么大的人家都定亲了。但乔叶一听是附近某村 的,一想到那土黄的山路她就一点意思也没了。 乔叶是歌舞团的台柱子,待人又诚恳,人缘很好,特别是副队长刘姐,待她和 亲姐妹一样。 有一天刘姐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乔叶说:介绍吧。 没想到刘姐是认真的,说:什么时候见面? 乔叶说刘姐你是真的啊?我以为你说着玩儿的。 刘姐说你姐小四十的人了,能拿你终身大事开玩笑? 刘姐介绍的人叫浩,是区实验中学的老师,很有才,出过一本诗集了。刘姐说 姐什么也不瞒你,人物嘛,是有些一般。可是男人又不是女人,有本事是首要的。 浩的舅舅是区人事劳动局局长,转户口,招工,那还不是一条龙服务就下来了。 这一点倒是让乔叶有些动心。 三天后他们在公园门口见面。一见面乔叶就失望得不行。浩相貌不是刘姐说的 “一般”,实在连一般也算不上,肩膀向一边歪,鼻子有些塌,眼睛有些小,嘴唇 又太厚。可是既然来了,总不能拂袖而去。两个人就在公园里逛逛。浩不是卖弄就 是书呆子,一个劲给乔叶扯哲学,一段一段地背外国人的名言。看见水又背唐朝或 者宋朝诗人的句子。乔叶说的最多的话是“嗯”。 浩要送乔叶回单位,乔叶说不用不用。浩问什么时候再见面,乔叶说等等说吧。 就一个人回了单位。 第二天见到刘姐,乔叶说刘姐我现在还不想定亲。 刘姐睁大眼睛说咋又变卦了?昨天你不是说等等再见面吗? 乔叶解释昨天的话。刘姐说我不管昨天你咋说,你再见回面再说。浩是个书呆 子,见了你又把魂也丢了,不行你直接和他说,别拐弯抹角的。 乔叶没法,就再见一次。这回是在晚上,他们在橙黄的路灯下沿着人民路向东 走。浩木讷了许多,找不到头说话,直说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过下去。他从口 袋里掏出一沓纸,说那天回去一夜没睡着,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就写在了纸上。递 给乔叶时又说我真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真是不敢想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你我该 怎么过下去。乔叶就不忍心说分手的话。 乔叶在单身宿舍里读那些信。浩是个极细心的人,那天逛公园她说的每句话, 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上。读这些信时,乔叶心头一下涌起在万达打工读胡宏信 时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浑身竟禁不住的一抖。 大概一个多月后,浩说省里下了一小批城镇户口指标,要给乔叶办了。那时他 们已经见过好多次面,不松不紧地犹豫着。乔叶说不用不用。浩说你怕什么,我又 不会给你转了户口就逼你非嫁给我。我是觉得你在团里干下去会有些名堂的,这户 口不转,不是个长法。 乔叶就没再争执。回老家起户口、开证明、办手续直到把户口落在城关派出所, 一切全是浩跑的。 刘姐说怎么样?你看着吧,招工转正也都是转眼间的事。人事劳动局局长,可 不是个闭差。 也算日久生情,两人在一块有说有笑了,甚至乔叶偶尔还会对浩撒点娇。浩的 相貌,也不再如初次相见时那样扎眼。乔叶去过浩家里一趟。浩的父母是国营企业 退休职工,国营企业今非昔比,作为退休职工,更是早早就没了一点优越感,对漂 亮的未来儿媳十二分满意,说你们快结婚吧,浩这么大的,人家的孩子都上幼儿园 了。 他们初步打算元旦结婚。 有一天田文到歌舞队来看乔叶了。他带乔叶去了一个偏僻的小饭店。他说让熟 人碰到了不好。 他以玩笑的语气说热恋中有什么感受? 乔叶觉得热恋一词有些可笑,轻轻一笑说没什么感觉。 田文说浩是有名的大才子。但他的语气表明他很不以为然。 田文说文艺界的人很浪漫,善表白,容易迷惑人,但偏执,冲动,生活、感情 都不好侍候,要讲踏踏实实过日子,倒真不如大字不识的农民。见乔叶一直在那里 发呆,就说好好,不说了,再说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然后说这次他是来向乔叶告别的。他要到省城一家大企业资助的文化公司去。 “一是想换换环境,二是想在唱歌上发展发展。”他又恢复了诙谐的语气:说不定, 让人家包装三五个月,就能推出一颗叫田文的新星来。我要来贵地演出,请乔小姐 一定捧场。 乔叶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熄灭了,对田文的亲切感突然也淡了,特别不喜 欢他那轻松诙谐的语气。两人出了饭店,心里只是多了些无趣。 对于将要来临的婚姻,她更加犹犹豫豫。结婚前乔叶要把她和胡宏的事明明白 白说给浩,一是瞒在心里活得累她受不了,二是她依然对结婚犹犹豫豫,如果浩嫌 弃,两人就此果断地分手,也许并非坏事。可是浩不让她说,他说你不用说了,我 不管你的从前。从前与我没关,我不管。如今你做了我的新娘,这就是我最大的幸 福。这毕竟让乔叶有些感动。浩说,叶,我们结婚吧,这些日子因为激动,因为怕 失去你,心一天也不能平静。一首诗也写不成。 乔叶说你是为了静下心来写诗才和我结婚吗? 浩说你这个小百灵,你这张嘴太厉害,我怎能是为了写诗才和你结婚?浩吻乔 叶时,她没有挣扎。 元旦他们就结婚了。学校腾出一间贮藏室给浩做新房,浩的父母就去住贮藏室, 让儿子儿媳去住那二室一厅的房子。那套房子和胡宏的那一套太相似,乔叶常常想 起和胡宏同居一室的感觉。她深感羞愧,既然做了浩的妻子,就不该想着另一个男 人。 等十一点多亲戚都走了,日光灯滋滋响着的寂静里,浩激动得红光满面,他说 乔叶咱睡吧。 这话使发着呆的乔叶心里一缩。她感到对面的人那么陌生。她就是自己的丈夫 吗?浩走过来抱住她呼呼喘着粗气,慌乱地抓着她的胸脯。乔叶说你去洗洗澡吧。 浩说我昨天刚洗了,过一天再洗吧。 乔叶说这一天忙得什么似的,身上全是汗。你还是洗洗吧。 浩没法,只好去洗。可是他根本没有耐心,乔叶才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听 到他在卧室里喊。 乔叶说我梳梳头。 乔叶磨磨蹭蹭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忽然被浩拦腰抱住了。浩把她抱到卧室里, 手忙脚乱地给她解着衣服。乔叶几乎是本能地去阻拦。浩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你是我老婆。 乔叶说我有点怕。 他说你别怕,我会很小心的。可是只是说说而矣,在他抖着手总是解不开乔叶 的腰带时呼息急促象一头牛,嘴里在嘟噜着。 乔叶推开他说你等等,我洗洗。 浩只好急切地殷勤地去端来那只大塑料盆,兑好水催乔叶快洗。乔叶还没脱下 胸罩,浩就紧紧抱住了她,两手慌乱地揉着她结实的乳。突然他紧紧地箍住了乔叶, 几乎要把她的两只乳捏碎。乔叶感到他的身子在情不自禁地发抖,知道那是怎么回 事。果然浩全身松懈了,乔叶挣脱了坐进盆里。 还没洗完,乔叶就感到浩的双手没了章法。她知道风暴正在他的体内酝酿。她 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乔叶身上还湿淋淋的就被浩抱到了床上。他急切地不 得要领地进入她时,她有一种被彻底粉碎的感觉。浩情不自禁地叫着乔叶乔叶,象 一只瘦青蛙一样纵着身子。乔叶的身体在那颤动里变得软弱无力,但她是那样的想 推开他。 浩疲倦地趴在乔叶身上时,乔叶推开他飞快的下了床坐到塑料盆里。水已经凉 了,她被冰得只抽冷气。她有一种身体里灌满了污泥的奇怪感觉。她拼命地搓着, 一边就啜泣起来。 浩拉亮了灯,说你怎么了?下了床看到盆里浮起一缕缕的血丝,激动地说乔叶 还疼吗? 乔叶不说话,抱着膝盖哭,越哭越忍不住。她真的不知为什么那样不能自已。 浩怜惜地把她抱到床上,躺在她身边,贴着她冰凉的背,温柔地哄着她。那时 乔叶仍然固执地盼望抱着她的人是胡宏。她曾经觉得已经彻底忘记,毫不挂念的胡 宏,在她决定嫁给浩时,就已经越来越占满了她的心。 夜里她感到腹部凉得厉害,她去厕所看了看睡前垫上的纸浸透了,知道是来了 例假。她暗暗庆幸,及时到来的例假给了浩男人的自尊。那一夜浩一次又一次想要, 乔叶都以疼痛为由拒绝了。她一直拒绝到例假结束。 紫眉七 紫眉和小陈打了一仗。 同宿舍的小王结婚了,新调来不久的小陈要求单位安排宿舍,于经理就把她安 排到紫眉宿舍里来了。紫眉很久就盼着能一个人住一间宿舍,正高兴小王搬走了, 没想到小陈又住进来,心里对新来的小陈就没好感。心里别扭,就觉得这小陈处处 不顺眼。模样太粗糙,毫无女孩子的温柔清丽;说话声音沙哑,与悦耳动听实在无 缘,却又喜抢头说话,说又说不到正道处,让人觉得象是米饭里的沙子。还有她没 了事总是拿手指去抠鼻子,让紫眉看了恶心。 她又象是缺个心眼儿,别人的眼色和暗示毫无知觉。最让紫眉受不了的是她晚 上大声地放屁,与一个女孩子的身份极不相称。还有她太懒惰,晚上洒尿的痰盂从 来不向屋里拿,紫眉拿进去了,夜里她却毫不客气翘起白花花的屁股哗哗哗毫不掩 饰地洒尿,尿臊气把紫眉熏得不敢喘气。第二天此眉起了床,她还呼呼地睡,紫眉 端痰盂时看到地上被溅出来的尿浸潮了一大片。 紫眉就更不愿在那里住,经常跑到胡宏那里去。有一天小陈当着徐姐的面问紫 眉这几天晚上去哪里了,我一个人吓得睡不着。紫眉心里说放你娘的屁,你睡着了 让人强奸了也不知道。 有一天,来了两个东北客人,要住三天。徐姐说紫眉给他们开两天。紫眉笑笑 每人收下三天的钱,开了两天的通知单给了徐姐。两人就把二十块钱私分了。这种 小把戏小王她们是经常做,紫眉一直不敢,从秋后才开始做了两次。这几乎不是的 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互相配合,当然没出什么漏子。可是这回一人十块钱惹出 麻烦来了。到第三天,徐姐休班,小陈在二楼服务室,她按通知单一对,两个东北 佬该走了,却还没走的意思,就去赶他们。两个人当然不干,又听不懂小陈的地方 土话,放开嗓门和小陈吵,结果把于经理给吵下来了。问题一查就清,紫眉被罚款 二百。紫眉没钱,说我打个欠条。于经理故意为难,高低不同意,紫眉只好向胡宏 借了二百。借胡宏的钱她实在于心不忍,可是除了胡宏他去找谁?徐姐来上班后, 知道紫眉被罚,说紫眉你别声张,二百块钱我出一百,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罚。可是 她只是说说而矣,过了三天她也没给紫眉钱。紫眉又心疼钱又委屈,只恨小陈多嘴 多舌。 小陈对得罪了人浑然不觉,照样来和紫眉她们说话,呱啦呱啦说阵话,就去倒 水喝。紫眉再也忍不住了,说小陈你七老八十了还是怎地?小陈愣怔着不明白什么 意思。紫眉说你从来不提一回水,我提了你来一杯一杯地倒着喝,旧时候大地主家 的小姐还没这么侍候的。 小陈把杯里的水泼到地上说我愿喝就不孬。 紫眉的火一下升了起来,把自己杯里的水浇到小陈裤裆里。小陈扑上来抓住紫 眉的头发,脚背被紫眉的高跟鞋狠狠跺了一下,哇地一声抱着脚象个孩子似的大声 哭叫。一边哭一边趔趔趄趄向前凑,徐姐她们把两个人拉开了。小陈去于经理办公 室里哭了一通,不上班了。紫眉有些后悔,在小陈象个孩子似的哭时她就有些后悔 了。平心而论小陈是个典型的农家孩子,老实得有些愚笨,对人却没有曲曲折折的 心计,大家都拿她当傻子耍,其实是个受人欺的角色,自己怎么也欺负起老实人来 了? 下午三点多时,于经理把紫眉叫到办公室去了。紫眉绷着脸,等着挨一顿批。 可是于经理脸上没有一点怒气,说决定罚你二百块钱,我知道你心里亏。咱单位这 方面的漏洞谁心里也都明白。单单罚了你,是有些屈了你。可是老百姓有句老话, 叫不打勤不打懒,偏打不张眼。 我也不想罚你,可是让旅客都吵出来了,我总不能装聋做哑。咱从前在一个单 位干过,对你不能格外照顾,倒要格外严格,不然人家就说闲话。 紫眉听不得软话,被于经理这么一说,脸就舒开了,说罚就罚了,我认。我今 天和小陈吵,别人都以为我是为被罚的事找她的茬。其实和这事可以说无关,我主 要是看不惯她那些习惯。 于经理说我知道多知道。她今中午来,我早就说了她一顿。不过,你这脾气也 要改改。 看不惯她的不光你一个,可是单单你和她吵了。你太执,脾气太执了不行啊紫 眉。 紫眉说于经理,听说咱要搞租赁? 于经理说还没最后定。这是大趋势,人家都这么搞,咱不想想办法,这些人的 吃饭也成问题。 紫眉说于经理我不想去别处干,我这几年一直干宾馆,要是分,我还想在宾馆 部干。 于经理说还没最后定,定时再说吧。宾馆是服务业,服务这一行首要的是脾气 要随和一点,不要太争强。你要随和一点才行哟。 紫眉说于经理,小陈跑回家去了,她爱来不来,我不去叫她。 于经理说这你不用管了,我明天打发人去叫她就是了。不过你要主动和她和好 才是,不管怎么说你比她大。 第二天九点多小陈就上班了。她低着头从总台前走过去,紫眉想先和她说话吧, 可是她扭头过去了。吃中午饭时,小陈去锅炉房提水,到了总台门口,对紫眉笑了 笑,那笑很不自然,只是嘴角咧了咧。紫眉也笑了笑,说小陈,昨天我脾气急了点, 对不起了。我不是对着你来的,我是生气要罚怎么不都罚。 小陈说我真是不知道,让你被罚二百块钱。我回家俺娘也说俺。俺拿来了二百 块钱,我给你出上吧。 紫眉心里更觉得不该欺负小陈这样的老实人,诚心诚意地说可不用啊小陈。 下午于经理让紫眉给他提壶水去。紫眉放下水要走,于经理说小陈和你说话了 吗? 紫眉说嗯。 于经理说我让她先和你说话。不管你有理没理,我还是要多给你留面子。 紫眉说谢谢于经理了。 于经理呵呵一笑说紫眉净说这些见外话,我可是把你当孩子待的。说着拍了紫 眉肩头一下。 紫眉有些嫌恶地躲开,扭身出了门,说于经理我得回去,那里没人。 紫眉厌恶于经理拍她的肩膀,可是面临着调整工作,又不好得罪他,他让提提 水扫扫地,不得不装出积极的样子来。 有一天她又给于经理提了一壶水,放下正要走,于经理说紫眉你看这花,天越 冷了才越开。 紫眉很不情愿地凑过去。 于经理说紫眉你还在生我几年前的气? 紫眉慌慌地说哪里啊。 于经理说你看你脸都红了,让我说准了嘛。其实我是一点什么坏心思也没有的。 主要是你那小模样太让人疼了。于经理用玩笑的语气说紫眉现在出息得更漂亮了, 比这花还受看嘛。 说着笑眯眯地望着紫眉,他眼里是和年龄不相称的目光。那种目光在年轻男人 眼里也许是种吸引,但在他这种两鬓斑白的老头眼里,只有让人恶心。 紫眉说于经理你真能说笑话。说着连忙转身走了。回去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 真是不能在这里干了。晚上就去了胡宏那里,说你也不给俺找个好点的地方。她知 道胡宏也没什么办法,说说而矣,只是想引出话题把心里的烦恼一吐为快。可是胡 宏脸色就有些沉重了。他说我真是没用,要钱没钱,要熟人没熟人。紫眉说你别发 愁了,你天天这么累,再让你发愁,俺心里真不是滋味。 紫眉正要说今天的事,听到门锁响,紫眉要躲,文燕已经进来了,一看见紫眉, 脸色铁青,说看来我不该来,坏了你们的好事。说吧哇地哭着下楼去了。紫眉说你 快去把她撵回来,你快去把她撵回来。胡宏气咻咻地说我不稀撵她,爱去哪去哪。 我一看到她跑就觉得真是可笑。她是跑啥?紫眉说是啊她坐下来听我好好和她说说 也行。俺又不是非得和她抢你。紫眉当然只有回单位。出了门才发现原来已经下起 小雨来。两个人一面走,一面留意着黑暗角落里会不会文燕在寻里藏身。 紫眉坐出租车回单位,整整一宿没有睡着。第二天只怕文燕找到单位里来,或 者于经理为这事找她谈话。到了九点多,她给胡宏拨了电话,问胡宏昨天晚上文燕 去哪了?胡宏说不知道,她回来也没说。紫眉问是不是找鲁主任了?胡宏说好象没 有,鲁主任见了我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特别。紫眉说她是不是故意晚上去好捉… …胡宏说不是,她们昨天来区教委参加小学教师达标测试,晚上请区教研室,才回 去晚了。紫眉问她走了?胡宏说走了,今早晨早早就走了。紫眉说她别去俺家里找。 胡宏青定地说不会的。紫眉说你又怎么哄她了。胡宏说没有。紫眉不信,只想见了 他仔细考问。 晚上紫眉到胡宏那里时已经九点多了。胡宏纂住她两只冻僵的手给她暖。又倒 上热水让她洗脚。紫眉看她跑前跑后的样子,又高兴又心酸,说你怎么这么殷勤, 是不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胡宏说是,今天晚上你来前我刚和一个小姑娘办了事。 紫眉说别美得你,也就我上当,人家谁看得上你。躺下后紫眉把冰凉的脚放到胡宏 肚子上,把胡宏冰得嗷一声爬起来。紫眉被逗笑了,说我的脚就好凉。晚上一个人 睡觉半宿都暖不过来。胡宏说四肢凉,是肾虚的表现。用手攥住她的脚暖了一阵, 一下抱到胸前,冰得连打两个冷颤,但他坚持着没挪开。紫眉说跟着你也行,首先 有人给暖脚。胡宏说这是结婚的一大原因。我小时候,大人就教我,长大了结婚干 啥?给媳妇暖脚。紫眉说你给文燕暖过吗?胡宏失口否认。紫眉说暖过就暖过嘛, 老实承认就是了。暖过了我也不怎么着你。胡宏说真是没给她暖过脚。她手脚一般 不凉,屁股倒是好凉。紫眉说你就给她暖屁股?是不是这样暖?说着弓起身子,把 屁股贴到胡宏肚子上。胡宏说是。紫眉心里就别扭起来,说暖这里好,还能一举两 得。胡宏把手搭到她胸前,抚摸着她的两只乳不说话。紫眉说怎么不说话,又想起 文燕来了是不?赌气地躲开胡宏。胡宏又贴上来,紫眉再向外躲,一直躲到床边, 还是让胡宏贴过来了。胡宏说我要和你一举两得。紫眉说你去和文燕一举两得吧。 你们昨天晚上肯定一举两得了。胡宏发誓说绝对没有,她回来后连话都不说,两人 各盖了一床被子。又说她心脏是不是有毛病,一晚上她蜷着身子按着胸口。紫眉一 听心里也不安了,说你和她看看去,你和她看看去。都是怪我,我要遭报应的。胡 宏叹口气说你又来了。咱谁也不愿伤害别人,你受得苦也够多的了,老天有眼,会 公正待世的。紫眉两手捧着脸哭起来。胡宏说又哭了,又哭了。别哭了,咱好好说 话行吗? 胡宏就讲他的写作计划。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里可是名副其实的根据 地。共产党领导的山东省抗日游击队就在这里诞生,解放战争时期陈毅栗裕又指挥 华东野战军在在这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运动歼灭战,歼灭了李仙洲集团军。在残酷的 战争年代,当然就有许多悲壮的故事。从去年开始,胡宏就打算写一部长篇,反映 这片土地上那些可歌可泣的人和事。 近来他去史志办和党史委,发现了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如获至定,要了几套。 他已经把大致脉络勾画出来了。他说从前反映那些年代的小说人为拨高的成份太多, 太模式化。我要尽量贴紧历史的本来面目,表现战争的残酷和人灵与肉的挣扎。题 目都想好了,就叫《正道沧桑》。 然后他开始讲主要人物的经历。讲得紫眉都受了感动。说好哥哥,你快写吧。 胡宏此时心情很好,说紫眉,这一部我能写四十万字,一年时间就能完成,至少能 卖一万块钱吧。文燕说我要离婚得给她三万块钱,用这样的速度写,顶多三年的时 间就行了。紫眉说三年我都二十八了。可是心里很高兴,说你写当然好,可是你要 注意身体才行。不要吃太多的咸菜,不要总是吃冷饭。胡宏说你知道我写起东西来, 有时连水也不想喝。等饿得撑不住了,就是吃凉饭也觉得香。紫眉说你别这样,你 身体会弄垮的。胡宏说最近他腰上有个疙瘩,拿紫眉的手去摸,果然有枣大的椭圆 硬块。紫眉十分惊慌,说明天你快去医院看看。胡宏应着。紫眉说你别不当回事。 你身体好好的,我还活着有希望,你要身体垮了,我也就什么也完了。胡宏说没事 的没事的。一只手摸到她的腿间。紫眉说俺心里这么害怕,一点心绪也没有。说着 转过身去,背对着胡宏。胡宏从背后抱住她,两只手在她的乳上抚摸。紫眉感到胡 宏贴在她身上的绵软正在有节奏地跳动着,膨胀着。她也在那跳动里一点点地湿润。 胡宏动了动身子,轻轻一用力就挤进了她滑腻的身体里。紫眉说不行不行,你快戴 上套子。胡宏说这是绝对安全期,不用戴的。说着抓住她的肩动作起来。紫眉一转 身躲开了,说你不用我就不让你要。 胡宏说我偏要这样。两个人就在床上较量。紫眉力气比胡宏小,但胡宏两只手 都不得空闲,一时也不能得呈,火热的膨胀的身体在紫眉两腿间碰撞着。紫眉在挣 扎拒绝里渴望迅速燃起,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但她还要做象征性的挣扎,尽力扭 动着腰胯,结果更准确地把胡宏迎进了她的热烈的颤抖的身体里。她全身与之共振 着,情不自禁挣扎着,她的挣扎不是为了摆脱,而是为了迎合。她身体每寸肌肤都 在颤抖,她的身体象水一样沸腾了,胡宏被烫伤了一样连连颤抖,她身体最深处被 剌痛了,脊柱象被折断了…… 来势凶猛而又短暂匆忙的暴雨后,紫眉出奇的清醒,心被巨大的空虚和无边的 茫然罩住了。工作怎么办?无论如何要留到宾馆部,可是一想到两鬓斑白的于经理 那让人恶心的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婚姻怎么办?要等胡宏吗?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是趁早一刀两断吧,要不这样拖下去,拖不出什么好结果。可是和谁定亲呢?自 己满意的人家不一定称心,就是自己不满意的人家知道了她和胡宏的事不知要怎样 轻看她,何况自己又面临失业。她要和胡宏说话,可是胡宏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已经断断续续发出酣声。 第二天紫眉醒过来时胡宏还在酣睡,一看表不到七点。不忍叫醒他,悄悄起了 床洗脸梳头。一梳,就梳下来一大绺头发。紫眉心里格登一下,连忙拿镜子一看后 脑勺那里有一块铜钱大的光光的头皮。天,头发又开始掉了。她扔下梳子,呜呜哭 起来。胡宏只穿着短裤跳了出来,问她怎么了。把她抱到怀里说我这就给你用姜擦。 穿上衣服把姜切成薄片,去擦她掉了头发的那片头皮。这是胡宏讨来的土方,紫眉 觉得好象管用。紫眉看看表说不早了,你去上班吧。胡宏说中午我再去药材公司买 点草药。胡宏走后紫眉什么也没心绪干,本来打算今天在这里复习古代汉语的,可 是一句也看不下去,又觉得浑身疲倦,腰酸背痛,就到床上躺着。一中午就那么迷 迷糊糊半睡半醒。 忽然听到门锁开动,她的心一下缩起来,一看表还不到十一点,不可能是胡宏 的,慌忙穿上衣服。还没穿上,人进来了,却是胡宏,紫眉心怦怦跳得厉害,气也 喘不匀,说你可吓死我了。胡宏说我早一点回来给你蒸药。他买回了汉莲草,用一 块餐巾包了,放到蓖子上蒸,蒸半个小时后再用酒精泡起来。这也是胡宏打听来的 偏方。紫眉说星期天你有空吗?你和我去大寺看看。胡宏说大概有空。我正好也想 去看看,这女人到底有多么厉害。 星期六一早两人坐车去大寺。到了车站向北,是一道土岗,紫眉带着胡宏走小 道,翻过土岗下面是一条河,河水结了冰,几个孩子在上面滑来滑去。紫眉胡宏暂 忘了烦恼,开着玩笑追打着。过了河再过一片树林,就到了大寺村。沿着一条石板 路向东向北拐了几拐,到了一个土坯大门前。胡宏说她家里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 住这样的房子?紫眉说人家早在朝阳小区买了楼了,花了七八万。紫眉让胡宏在门 外等着,自己进去。 这回院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在那里跪等,紫眉也跪下去。屋里弥漫着松木香的芳 芳,烟雾缭绕里不由人不生敬畏和神秘。一炉香烧完,女人把香灰用一张冥纸包了 递给跪在地上的女人,说寿到了神仙也没办法。你当媳妇的尽了心也就是了。现在 这世上,你这样的孝顺媳妇实在是少有了。这世人万事总是绕着自己的小圈子转, 万事于已有利就干,觉得这样自己才活得舒坦。其实得失都有个小九九,人算不如 天算,吃了亏的事未必就真吃亏,争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争到了。紫眉只觉得这话 是说给自己听,连头也不敢抬。 打发走了那个女人,紫眉从案上拿了三柱香点着了插到香炉里。女人还记得紫 眉,说你这个闺女呀,让你不要操太多的心,你总是不听。紫眉泪就落下来,说婶 子,我也想躺下什么也不想,好好睡觉,可总是睡不着。女人说有心事啊。紫眉就 说婶子,我想问问你,不知俺俩成不成。女人说别再打这铺了,人家一家子都盼个 儿的。紫眉更是震惊,不由不信,说婶,我就是和他成不了,也想问问他是不是对 俺真心。女人说你这闺女真是迷了,成不了,真心假心有啥两样?闺女你听我一句 话,这样的男人别管真心假心,都是害人的狼。紫眉就一个劲地哭。女人说香烬了。 紫眉磕了头,让女人看她的头发。女人说放心吧,没大事的,别胡思乱想,你什么 时候躺下就能睡着了,头发自会好的。紫眉把买的布料给女人,女人稍作推拒就留 下了。紫眉说婶不知颜色你相中了不。女人说你这闺女好心性好眼力,这颜色我这 年纪穿最好的。女人攥住紫眉的手向外送,又嘱咐一遍说闺女你听我一句话,狠下 心来断了这事,不然你要后悔一辈子。紫眉含着泪点头。紫眉怕她看见胡宏,不让 送,但女人执意把她送出大门。胡宏就在北面胡同口等着。女人说他就是了。紫眉 点点头。两个人走去,胡宏见躲不过就迎上来。女人攥住胡宏的手说大兄弟,你为 大,这闺女是你的小妹妹,万事要多照顾她,多操心,多为她着想。胡宏只有点头 的份。两人出了村,紫眉泪还不干,说咱算了吧,我说她看得很准你不信,一进门 她就说你有个男孩。她说咱不会有结果的。胡宏说她是蒙的。 紫眉说你要真为我好,你要真是喜欢我,咱就散了吧。 七 胡宏十四 紫眉早晨走的,文燕下午就带着凌凌来了。凌凌又长大了不少,一进门就跑进 客厅,从低柜上抱下小闹钟,把两只响铃卸下来。然后又趴到地上,从低柜里去找 螺丝刀。他对这个家已经有了记忆。 文燕说你在家里吵着找爸爸,见了爸爸怎么不喊?凌凌瞪着眼看着我,只咧嘴 笑。我做个劈面一拳的动作,他抱住我的手咯咯笑,突然趴到我手上啃了一口。我 哎哟一声,一看手上已经留下了两个牙印。文燕大概怕我生气,说你跟谁学的,怎 么咬爸爸。其实我想把他抱到怀里好好亲亲,哪能生气呢?凌凌拉着我的手说看嘟 嘟车,看嘟嘟车。看嘟嘟车的意思就是要我抱着他出去玩。我抱着他要走,他却又 去拉文燕的手,他要我和文燕一人牵他一只手。 我心里一热,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婚,该是谁和文燕牵他——我亲生儿子的小手 呢?我一直着意留给文燕我不喜欢凌凌的印象,目的是让她不要对我们的婚姻抱希 望。我故意不耐烦地说妈妈累了,我和你去。文燕给凌凌戴好帽子,哄他说先和你 爸爸去,我在后头跟着。路上凌凌总是回头,问妈妈呢?妈妈呢?我说妈妈在后头, 咱先走。我又说我不要你了行不?他嗯嗯着摇头。我说咱不要妈妈了。他说要妈妈, 要妈妈。 到了东方大世界,他就拽着我的手去爬楼梯。爬上爬下两三次后,又去二楼玻 璃柜台前看里面红红绿绿的化妆用品。柜台里的两个女孩子看他可爱,拿个纸盒逗 他玩,问他你要这个不,要那个不?凌凌拿手乱指,什么也要。突然他尖声哭起来, 手指让玻璃柜划破了,两个服务员忙找卫生纸。我给凌凌包了手指,哄他说别哭别 哭,爸爸和你去医院包住就好了。 他重复我的话说包住就好了。出了门他不哭了,可是脸上还挂着泪珠。我给他 抹泪珠时心里象刀扎一样。我真的能舍下凌凌和文燕离婚吗?如果不能,又该如何 面对紫眉? 到了西边不远处的中医院正赶上抢救重病号,忙得不可开交,一位护士看了看 说没事的。 就是擦破了点皮。我说回家我给你包。凌凌重复着我的话说爸爸包,爸爸包。 回到家,凌凌一见文燕哇地又开始哭。我和文燕找了卫生纸和线给他包好。他不再 哭了,没精打采的。文燕说可能吓了一跳。他也该睡觉了。果然一会儿凌凌就睡着 了。文燕也累,就早早睡了。我坐在客厅里,翻着手头有关本市抗日战争的有关资 料,一边翻一边去构思我的《正道沧桑》。 这样看会儿想会儿,不觉就十点多了。再看会儿电视,也就去睡了。文燕和凌 凌盖了一床被,另一床铺在外边,是我的。我蜷进被子里,感到有些冷,我想把身 边的文燕裹进我的被里来,但我又看到了紫眉一双警惕的眼睛。我就蜷起身子,老 老实实睡觉。 面对儿子凌凌,心里的喜欢是掩饰不住的。他很执拗,不让他动的东西偏要去 动,我心里并不起半点厌烦;他对我的一双皮鞋很感兴趣,有一次穿着我的皮鞋到 客厅里让我们看,我和文燕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喜欢让我扔起他来,一次次地向 空中扔,他快乐地尖叫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舍下凌凌的。文燕和凌凌 不在眼前时我能把心肠想得很硬,把自己想象成能拿得起放得下果断抛妻弃子的大 丈夫,可是天天和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心不过是块软豆腐,最硬的 时候也只有算豆腐结了冰而矣。离婚这事对我来说就象水里的月亮,我就是那些彼 此扯了尾巴去水里捞月亮的猴子中的一只。但愿这次与紫眉不再藕断丝边,只是太 对不住紫眉,其实她是一直被我误着青春! 临近春节,准备完市长的春节广播电视讲话,就没什么材料了。我把精力集中 投入到长篇的创作中去。在办公室无事,呆坐在沙发里打腹稿,回到家便把自己关 进客厅里写作,不愿任何人打扰我,甚至文燕的一声咳嗽也会打乱我的思路。有时 凌凌非要到客厅里来,在外面砰砰地砸门,砸一阵就哭,我照样不理他。写完一部 分,我会感到无比的兴奋和轻松,关了机,打开门,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凌凌睡着 了。我想亲近他,就去揪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文燕说哪有你这么亲孩子的? 她不知道我是在向我的儿子道歉。 临开学前,文燕说你和我到鲁副秘书长家里问问调动的事吧? 一想到鲁副秘书长那副模样我心里就别扭。我说我绝对不会再求这个人办一回 事,要去你自己去。 文燕没说话,很响地一摔门走了。我现在真的是一提起鲁副秘书长心里就象吃 了苍蝇一样难受。小郭曾经说过,你要找这个人办一点事,你送什么他也要。他给 你办一点事要你知他一辈子恩。我回顾了一下,觉得真是一点不假。他不就不止一 次地对我说过:小胡你应该明白,我对你有恩。在文燕凋动问题上,他不也曾经说 过:小胡你应该知道,办公室调个工作人员来,并没有给家属搞调动的义务。为了 给文燕办调动,我数次拿了东西去他家,我去一回他就热心一阵,说要找教委主任。 可是他一直并没对教委主任说过,结果过了调动时节,他就说明年吧,明年无论如 何想办法调过来。我来的那一年他就这样说。他娘的,我已经调过来四年了!我从 前怕他以为我不依靠他,可是现在,我都盼着他能明明白白知道我心里鄙视他。 晚上文燕回来,我没问她去哪里,她也不说,第二天就早早去学校了。北边小 间的纸箱里有一箱“旭日升”暖茶,一定是文燕准备去鲁副秘书长家里的。她实在 不摸行情,送这点小东西鲁副秘书长怎么能看到眼里?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个子矮 小的文燕搬着这一箱暖茶走进鲁副秘书长家门时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目光以及对文燕 的轻慢。我越来越觉得的,鲁副秘书长对弱者没有同情心,只有左看不顺眼右看不 舒服。在他眼里只有官大官小有用无用。 哦,我的心胸实在太偏狭了,我对他也许有着太多的偏见了。可是我已经无法 改变对他的看法。也许他有着许多善良,有着许多慈悲之心,可是面对他,我已经 成了古书里的那个多疑的人,怎么看邻居也象个偷了斧子的人。 我知道文燕现在是多么难,她一个人在乡下学校里,常常连菜也不炒,水要自 己去井里拔,井边结了冰,踩上去让人心惊胆颤。这倒罢了,更苦的是她的心。她 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她轻易不向人诉苦,就把苦埋在心里,让它发酵,酿成苦 酒。她一直那样消瘦,她现在有七十斤重吗?她走后的那个晚上我翻来复去睡不着。 我现在真的还那么在意一个女人的容貌吗?和文燕和儿子凌凌三口人共居一室就真 的无话可说吗?如果没有和紫眉的故事,我愿安下我这颗求全责备的心,去遏制对 漂亮女人的喜欢,过一种平淡无味的日子。日子就是平淡些,总比现在给这样多的 人制造了嚼不碎吞不下的痛苦、愁怅和无奈要强。 文燕走后的第三天,我就收到了她的信。 胡宏:你上班走了,凌凌就哭着找爸爸:“爸爸九(走)了,爸爸九(走)了。” 看到儿子的可怜相,我也哭起来。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我们两点多就去车站坐车了。凌凌多乖啊,一直到车站都没让我抱。路上车出 了毛病,到二号水池时已经六点多。拿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法抱凌凌,他真听话, 让我领着,一里多路一直走回家。 胡宏,我不反对你对别的女人好,我也管不了你。 只要你对儿子好,对我好, 我也就不求什么了。可是,如今咱连夫妻间最起码的性关系也保持不住了。我到城 里去,你就故意冷落我,总是到十二点才睡。有时我想真是人善人欺,马善人骑, 我狠起心来真想去找市长,找市委书记。 听到儿子一声声稚嫩的爸爸妈妈,我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凌凌不能没爸,也不 能没妈。 我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尽上所有的努力。可是,你到底要我忍让到什么地 步? 文燕读罢文燕的信,我又一次盼着能和紫眉再无故事。 下午紫眉就打过电话来了。她是从镇邮电局打来的。她跑了六七里路来给我打 这个电话。 她第一句话就是:烦死了。俺单位彻底散伙了,我去了两趟,连个人影也见不 到。她问文燕走了吗?我说昨天刚走。她说我去你那里行吗?在家里可把我憋死了 ——她那无助的语气让我不假思索地说你来吧。她惊喜地说真的?那我现在就去。 放下电话我有些后悔,我已经越来越清楚离婚是不可能的发,那么我该如何面对紫 眉。 回到家一进门屋里蒸气弥漫,挽着衣袖两手水淋淋的紫眉从门后走出来,张开 两臂让我抱她。她正在洗衣服。我把她抱到怀里,闻到了那种我熟悉的久违的淡淡 清香。她说你想我吗?我说想,我都两次梦到你了。她幸福地靠在我的肩上,说我 还以为你不愿让我来了呢。 今天进你屋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我无言以对,只是用力 抱抱她。她已经把床单、被罩还有我扔在地上的衣服全洗了。她做好了米饭,洗了 白菜要正要切。我说我来洗吧,你干了这么多活,别累着了,让人心疼。她说你骗 人,你根本不心疼,你就会说好听的。我试图让她明白,我真象也说的那样,只是 会说好听的而矣,不要再对我抱任何希望,可是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说真的,你打 打毛衣就膀子疼,洗了这么多衣服,胳膊怕是早酸了。 你不喜欢听,我往后不说就是了。她嗯着摇头,从背后抱着我,贴在我身上说 俺喜欢听你说。 她贴在我背上很长时间没声音,我知道她肯定又在难过。我说好了,我切菜— —又烦什么了? 是不是又给你介绍了个不满意的对象? 一提起这事紫眉就烦得不得了。这回给她介绍的小伙子,别的不说,个子比她 还矮不少。 紫眉总结了自己几年来的相亲经历,从那个银行职工到那个老师,再到李大忠, 最后到眼下这个小个子,结论是这么下去,就该给她介绍缺胳膊少腿的了。 我看她那么难过的样子,禁不住拿软话安慰她,说我谁也不让他们娶你,我要 你嫁给我。 她说你别哄我了,我在你这里呆上两天你就烦,你不说我觉得出来。我说我只 要能照常写东西,就不会烦的。她说你烦真就是只为不能写东西,不是烦我吗?我 点点头。她说我总怕你是烦了我这个人。现在我真怕自己惹人烦,要是谁也烦我, 我还活着什么意思?我说又来了,走走走,吃饭去。 吃过饭紫眉问你们的房子开始买了没?这一下点到我的心病。机关从去年一入 冬就开始酝酿房改,前几天价格表都发了,我这破房子还要一万块钱。我手里只有 两千块钱,上哪里凑去?大哥二哥还有大姐家都很紧巴,二姐家里强些,二姐夫下 煤窑,一月千把块,可是这拿着命换来的钱,我不好意思张口。我想了一圈,到机 关上这几年,没有一个关系密切到可以借千把块钱的。紫眉说要是买我就把存折全 拿下来,现在利息那么低,你先买了房子再说。 紫眉年前就说过,我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矣。我说真的,我可真要用你的钱。 她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等等我去把存折全拿下来。紫眉至少有五千,大头 解决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这无疑又加重了我必须娶她的义务。 紫眉说在家里也没法洗澡,真是埋汰人,烧了水去卧室里洗澡。我想今晚上无 论如何不能动她,让她慢慢领会我的心思。可是紫眉让我给她搓背时,一触到她的 光滑的肌肤就再也不能自制。没有任何温存和铺垫,没有象平日一样小心翼翼地去 留意紫眉的反应,我以少有的粗暴进入了状态。紫眉也象烈火一样立即燃烧起来。 我问你在家里想吗?她说不想,心里烦,我只想让你抱着我。你想不想?我说当然 想了,我几乎天天想要你。她说你和她没有过吗?我说没有。她有些不信。我说真 的。我把和文燕这些日子的情形说了,她抱住我说她会不会恨我?我说当然恨了。 紫眉说我真是不想伤害她。我想想她那么难,一个人住在那么一个空院子里。我们 都叹着气不说话。 紫眉不悦地说你又想什么了,想你的儿子了?我撒谎说不是,我从来不想他的 ——我今天看到报纸上有个广告,搞手套加工,免费供料,交押金后提供机器,加 工费每幅四毛,一天能织二百多幅。就是织一百幅的话也能挣四十多块钱了。紫眉 说怕是骗人的。我说他们是隶属于沂蒙市纺织局的,也许是真的。紫眉说你多注意 这种广告吧,我正愁着单位不行了去哪里干去。她说前几天她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去 找过她,约她卖衣服。我说先去给人帮忙也行,摸摸情况以后去服装大世界租几节 柜台干也行。她说不是在咱市里卖,他们搞的是打一枪换个地方的卖买,打着上海 羊毛衫厂产品优惠展销的幌子,在一个地方卖半个月就再跑到别处去。我有些不放 心,跟着一个男人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住旋馆门挨门,如果男人不规,落进圈套是 太容易。紫眉说没事的,我们都同事好几年了,再说还有两个女的。我又一次感到 自己真是无用。 紫眉说你快一点要了吧,我累了。可是我心情不行,再也没心绪做成。我翻身 下去,从背后抱住紫眉,贴到她身上。紫眉身体湿淋淋的,我知道她正吊在半空里。 我不去想这些让人垂头丧气的事,去想书上的那些情节。勉强开始后却越来越亢奋, 我一气呵成,在决堤前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咬住了紫眉的肩头。两个人魂回来后, 紫眉说这回我觉得真好。你觉得好吗?我点点头。她说你咬了我呢。你觉得好时就 咬人是吗?疲倦汹涌而来,我应付地点点头。紫眉说你也这样咬过文燕吗?我说没 有。紫眉说我不信。一提起文燕我心里就愧疚、愁怅和无奈。我无话可说,缩下身 去,把脸埋进紫眉胸脯里。紫眉说你说话呀,是不是又觉得对不住文燕了?我没说 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紫眉没了动静,一会儿我听到她轻轻地吸鼻子。我心又软 了,只好用谎话去安慰她,说紫眉我真是很喜欢你,从没放弃和你结婚的念头。过 了一会儿,紫眉伸手拉我躺下,说你很长时间不说喜欢我了。你对我说,趴到我耳 朵上说。 紫眉就在我这里住了下来。前两天嫌累,几乎整天躺在床上。她说我只要来你 这里就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拉上窗帘,就象没有黑白之分一样。第三天她出去转 了一圈,晚上和我商量她要开个小门头,专卖避孕药具;要不开个小书店,或者开 个公用电话亭,兼卖书刊,对了,还可以同时搞个婚姻介绍所,用微机登记。可是 仔细一讨论,专卖避孕药具的门头光齐鲁大街就有三家,人民商场、百货大楼、东 方大世界都开了专柜;书店呢新华书店就有两家,个体的有树人书店、永虹书店, 人民商场、官寺批发市场等都有书刊批零业务;那么只有婚姻登记算冷门,可是全 市人口不过一百多万,而且百分之八十是农村人口,离异夫妻不多不说,无论城乡 现代气息都不浓,去婚姻介绍所推销自己,怕是要给他们钱才行。说到这里我又对 城里人缺乏开放意识发表了一大通议论,紫眉生了气,说让你说说我就走投无路, 只有一头碰南墙?烦得恨不能要搬下脑袋来。我就赶快补救,说好象城里有一家, 明天就打电话问一下怎么登记。紫眉说不是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跟人家走那么远 去卖衣服,心里不踏实,没有安全感。我坐到沙发扶手上,把她的头抱到怀里,说 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我也不放心你出去跟人家干。到星期天我就去沂蒙实地考察 一下加工手套的事,如果能行,弄一台机器来,你就在北边小间里织手套也比出去 强。紫眉点着头,眼泪把我的手臂弄湿了。 第二天打电话一问妇联,说她们搞的那个介绍所,三年了一共登记了百十个人。 我算了一下,一个收费十块的话,才千把块钱。我又打电话问手套加工的事。按图 索骥,打过电话问厂里,那边说技术好掌握,回收没问题,原料满足供应,报销来 回路费,总之你只要干,就只等着赚就是了,而且他们是隶属纺织局的国有企业, 信誉绝对没问题。我欣喜的同时又有些怀疑,到处都是下岗工人,你有多少加工任 务当地人还完不成,要欢迎“全国各地的有志之士共同发财”?我就再打电话问沂 蒙市纺织局,纺织局接电话的人想了一圈说没有这么个下属企业。又说听说个体私 营业户不少搞这东西的,具体怎么样,你最好实地考察一下。 好了,考察也不用去了,八成是坑人的局。 紫眉明天就跟他的同事出去卖衣服了。她把五千块钱的存折和身份证都交给了 我。我说你留一点吧,我再向别人借一点。她说你手里也就两千块钱,还要借两千 多的,我存着也没用,利息这么低的。再说你也不是好求人的人,你不说我心里明 白你其实一直在为这事发愁的。 我被感动了,一个人不待你说,能准确地知道你的欢乐你的忧愁,这就算得上 知已。 她也把我当了知音,可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就要去几百里外跑人家打工时, 我却在打着与她彻底分手的打算。接过存折时,只感到沉甸甸的尢如千家重物。 紫眉把她的洗发精留给我,换我的洗发膏,问我同意不同意。我说我的东西就 是你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就随便拿。她说是吗?我要你行不行?我说怎么不行?她 抱住我说那我要你和我结婚,辞职和我做买卖去。我随口说好啊,我真是干够了, 想出去跑跑。她满脸泪花,说你说真的,愿不愿和我结婚?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心 里犹豫着,但我还是肯定地点着头。 第二天醒来,看看表六点多一点。我们不约而同地缠绵起来。高潮到来时,紫 眉忽然问我去了你怎么办? 我问什么怎么办? 她说你这么想要的。你能坚持多长时间? 我说一直等你回来。 她说你要和别的女孩子我就饶不了你。 我说就是我想,也得有啊。我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貌没貌,凭什么啊。 紫眉说你连想也不能想才行。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最喜欢我,你要是再对别 的女人动心,我怕是要绝望。你要真那样,我就杀了你。 紫眉是用玩笑的语气说这话的,但我还是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 我说你杀了我你会后悔一辈的。你上来脾气心里狠得什么似的,可是你的心其 实是很软的。 紫眉说我杀了你我也不活了,跟你一块儿去。 我们只顾说话,都忘了做那件缠绵的事。紫眉看看表说都快七点了,我得起来 准备准备。 紫眉走了,我自欺欺人不去想她,仿佛我们已经没了任何干系。但五天后我收 到了她的信——胡宏你好:第一次从信中直呼其名,真有点别扭。斟酌了一会儿, 还是把胡字写上去了。如果不带胡字,我就觉得与你一般大,带上这个字呢,就可 以是个胡喊乱叫的小Y头,能向你撒撒娇了。 有些话从电话里讲不清楚,我便提笔给你写信。信刚开头就要向你诉诉苦:我 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从早上八点半站到晚上九点多,我们住的地方又远,有四 里多路,一天一个来回就是九里多,刚来时腿都疼得不敢走。我们租了两间民房, 中间用床单隔开,两个男的住外面,我们三个女的住里面,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这 倒也罢了,前天晚上顾客围得水泄不通,鞋的款式又多,加之紧张,我多找了人家 十元钱,还有一双女式鞋怎么也查不到了,标价是九十八,我怎么赔得上?我们一 天三餐都是咸菜就火烧,才三天,就觉得肚子里总是发凉,胃里也不舒服。耳朵开 始痒得难受,去医院看了看说是中耳炎。头发掉得更厉害。 想到困难重重的将来,自杀也迟。我说这话你肯定要笑我。可是你想想我不是 一无是处吗?工作没着落,孤单依旧,温柔难求,身体欠佳,心情不好,脾气更糟, 还是个多余人…… 反正所有的事情到了我身上都没有一件顺利。值得庆幸也值得悲哀的是还有你 可以诉说心事。 可是又能保持多久?我心在疼,泪也滴了下来。命运为什么总是这么捉弄我? 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奸商。当初请我出来时,说电话联系方便,他们有手机。 结果连BP机也没有。有双男式鞋我看样式很好,想给你买下来。他们说质量是最 好的,结果楼上一个熟人买走了,不出半天皮就一层层向下掉。我真怀疑他们是狗 嘴。我太傻了,连最起码的小心眼都没有。另外三个小女孩才二十来岁,却都比我 灵多了。 今年可能注定我要和你相距遥远,不知这距离对你我意味着什么。我天天皱着 眉头,同来的三个女孩子都把我当怪物。 第一次离家,首先想到的是你,首先写信给你,为什么首先不是我的父亲或者 别的什么人?真令我深深悲哀和无奈。 真的好想你,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让你抱紧我。真害怕一不小心嫁给 了别人。 你快点儿和我结婚吧。 不写了吧。 眉于九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读罢紫眉的信,我心里很难受。别的不管,无论如何,先想法让紫眉在这城里 找个吃饭的办法才行。我又一次动了开个小门市部的念头。三楼东户搬走一个多月 了,他的储藏室是贴着院墙盖的,院墙外就是去实验小学的路。去年我就发现如果 临街开一个门,这间小储藏室就是一个很好的门头,卖饮料卖小吃都不错。现在我 决定买下来,让紫眉回来从这里讨碗饭吃。我楼上那个小娘们和储藏室的主人在一 个单位工作,那天下午我遇到她时,就让她问问。她很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星期五下午,我突然很想儿子凌凌。我就坐车回家。路上我又感到是在背 叛紫眉,心里矛盾得很。回到家凌凌正在院子跟二哥的女儿金玉玩。他怀里抱着我 给他买的坦克瞪着眼直看我,已经有些眼生。娘说凌凌,你吵着想爸爸,爸爸来了 怎么不喊?我抱起他来,情不自禁地去亲亲他的额头。他的鼻子上有指甲大的一片 灰,我拿手指沾着唾沫去给他擦了。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娘就常常这样给我擦脸上的灰。一会儿凌凌就和我熟了, 找出螺丝刀,要我给他把坦克卸开。晚上九点了他还不肯睡,到我被窝里躺一会, 又到娘被窝里去。娘说他不知怎么亲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本打算早早走的,早一点回去仿佛能减轻一点对紫眉的愧疚。 我五点多就醒来了,刚要穿衣服,凌凌却在睡梦里喊爸爸九(走)了,爸爸九(走) 了。娘把他叫醒了,说凌凌你爸没走,你爸还在睡觉。他吵着到我被窝里来,和我 枕一个枕头,蜷着脖子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抚摸着他的小脑瓜,在心里对紫眉也对 凌凌说:儿啊,我该怎么办? 下午凌凌去二姐家玩的时候我偷偷地走了。我想晚上他一定吵着要爸爸,我完 全可以想象得出他撇着小嘴哭的样子。回到城里毫无生气的二室一厅,什么也干不 下去,就打开电视。影视台正在播放一部美国电影《崩溃》,反映的正是离婚家庭 子女的故事。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自从爸爸离开他和妈妈后,一看到人家有爸爸, “就想把他爸爸杀了,让他也没有爸爸。”后来他终于因为向人群疯狂扫射而被警 察击毙。那部片子让我看得心惊肉跳。我问自己你能抛下儿子,让他经受失父的恶 梦? 但当我看到茶几上紫眉的信时,又知道我无法抛下紫眉。整整一下午,我心情 十分恶劣,晚饭也没吃,早早脱了衣服躺下了。我和文燕离了婚,凌凌要叫一个大 胖子爸爸。他不肯叫,大胖子就扬起巴掌。他要凌凌跟他走,凌凌不肯,被强拉上 了摩托车。摩托车在拐弯时凌凌摔了下来,他的小脑袋正摔在路牙石上。我绝望地 呼喊着扑过去....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恶梦中唤醒。我问谁? 我。 我听出是楼上那个小娘们。 她说我和你说说储藏室的事。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拉开门,她稍作犹豫后进了我的房间。原来天已经黑了。 那天有些热,她不知忙了什么,脸上汗津津的。颌下的纽扣也解开了。我就看到了 她一抹淡淡的乳根,心里有些毛毛躁躁。 早在去年秋天我就对这个小娘们有点儿想入非非。那天晚上我正在打字,她来 敲开我的门,说你快上去看看,他和疯了一样。 小娘们的丈夫在区经贸委开车,有点文学爱好,曾经在市报上发过几首小诗。 因此我们两个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他还来找我“切磋”。上了楼,推开门见被子枕 头布娃娃扔了一地。 我说你这干啥?让我连下脚的地方也没了。 当时他正在北边小间里哐哐地向床架上钉钉子。我和他费了很大功夫把床垫装 好,他的气已经下去了。我们尖着脚到了客厅里,坐下听他历数小娘们的“罪状”。 据他说,这小娘们很懒,买菜做饭都是他的;她脾气却又大又拗,这地上的东西全 是她扔的。更没想到两个人自结婚以来,几乎是分居。男的气哼哼地说她性冷淡。 我感到有些惊奇,这个大眼睛高胸脯有着两片丰满诱人的嘴唇小娘们会性冷淡? 我们面对面站着,彼此相距不到三尺,她喘出的气几乎扑到我的脸上。和所有 上学不多的女人一样,她无法三言两语把简单的事情说明白。她把整个过程详细说 给我听。我却不嫌罗索,希望她的话永远没有结束。她说我听说管理局最近要统一 盖储藏室,所以我没对人家说你想要。如果你现在要下来,过几天管理局统一盖, 就要把它折了,那你这钱就白花了。 可要是管理局一时半时不盖,那又耽误你用。我就来告诉你一声,你看看怎么 办。说完她注视着我。 我说上班打电话问问管理局再说吧。 她说我走了。 我说再坐会儿吧。我是虚让的语气,但我心里却一点不虚。 她说不了不了,耽误你看书。 她向外走,我跟在后面送她。我的目光落到她的那两瓣扭动的丰臀上时一阵颤 抖传遍全身。在她要去拉门时,我从背后紧紧地箍住了她。她两手抱在胸前,抓住 了我的手。在我意识到可能要挨一巴掌想抽回手时,却听到她颤声问为什么啊。 我情不自禁用上全身的力气箍着她,趴在她耳根上说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 你就喜欢你。我吻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朵。我听到她颤声说你快一点,快一点。 我的两手滑到她的腰际,慌乱地去解她的腰带。她帮着我解开,裤子滑到了地 上,丰满的臀白花花展在我的眼前。她两臂撑在墙上,弓着身子,丰臀顶在我的腹 上。当我刚刚进入了她时,她全身就开始抖,不停地剧烈地抖着。她象一个旋涡一 样把我吞没了,然后象婴儿吸奶一样,越来越用力地裹紧了我,而且发出了响亮的 吮吸声,她大幅地扭动着身子,胸脯上渗出汗来,两只乳湿淋淋的,接着她背上渗 出汗来,细密的汗珠在脊背上滚动着……一切都结束了,我听到她在轻声啜泣。我 试图再挽留她一会儿,但她飞快地穿好衣服,一边向外走一边故意大声说你问好了 再说吧。 我关上门,仿佛刚刚做过一个梦。天,我又做了什么事? 乔叶十 乔叶在做那事时的无动于衷渐渐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看不见的裂痕。 乔叶劝自己既然做了她的妻,就是他的人啊。她盼着她的身体能够背叛她,无 论她内心如何,也该有着从前的那种情不自禁的生机。她已经觉得对不住浩了。对 不住浩的热情,对不住浩那种由衷的幸福感。但她的身体并不听命于她的希望。 高潮到来时浩对乔叶的平静流露出不快。 有一天他象开玩笑似地说你怎么象一堆棉被一样除了暖和别的什么也没有? 浩不再那么殷勤地把馒头递到她的手里。 浩对家务熟视无睹。 浩就是做那事时也没了甜言蜜语。 有一次他在那里愣神时,乔叶喊他吃饭,他莫名其妙大发雷霆,把手里的笔摔 在地上。 事后他解释说那时他正在构思一首诗。 浩已经出过一本诗集,曾经郑重地要求乔叶逐首“咀嚼”。乔叶用心看过,可 是看不明白,觉得全是一些分行排列的病句。可是她不想伤浩的心,也怕浩说她学 历水平低,就做做样子。 某天浩写罢一首诗,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得意地坐立不安,在二室一厅里窜 来窜去。 他把那首“压卷”之作给乔叶看:透明的潮水汹涌而至窗前淹没我点亮的红烛 光焰 相思不会沉缅无奈一杯浊酒醉我为游荡的鱼入梦边沿乔叶一脸迷惑,问:发了 水灾吗?浩诧异地问哪里发了水灾?乔叶说潮水怎么会从窗户里淌进来?要不就是 是窗户太低。看到浩脸色难看,就说后面的句子倒好理解,就是说你喝醉了变成一 条鱼。浩把稿纸摔到茶几上说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就是能读得懂那些俗不可奈 的通俗歌词。乔叶有点生气,说至少通俗歌词能让人明白。 两个人至少有三天没说话。 几天后是浩先把手攀上乔叶的脸脯,遭拒绝后并不恼,又锲而不舍地攀上去。 乔叶就随了他。灯光里看他那副急切的样子和冲撞的瘦臀,她感到很可笑,甚至有 些厌恶。当然她体味不到任何欢娱。 事后浩说明天他要去省城,为出第二本诗集《渗血的月亮》的事请几个“朋友”, 要乔叶同去。乔叶说我真不明白,你喜欢诗写了投稿就是了,出诗集,要自己搭进 几千块钱,那是何必呢?浩说文学事业普遍受到商品恶潮的冲击,诗歌首当其冲, 作为一个真正爱诗的人,就要宁愿自己受损失,也要给它滋养。乔叶很不以为然, 就在前天她路过一个书摊,一个老师模样的翻着一本书说这哪里是诗,简直是文字 拉圾,出了印刷厂该直接进造纸厂。他扔到地摊上的正是浩的诗集《渗血的太阳》。 乔叶当然没向浩提起过,她最近发觉浩有时自信得目空一切,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咱收入这么少,除了沙发,床,电视,就 没有别的摆设。浩的温和山穷水尽,说: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第二天早晨,浩说人家知道我有个漂亮老婆,非要你一块去。乔叶不想僵下去, 说我向团里请个假。 两人赶到省城,在南效宾馆住下。那房间确实豪华,但也确实贵,两人一宿就 要一百多。 乔叶说咱找个便宜的地方住。浩说你是关键人物,不能委屈了你。乔叶说我生 在农村长在农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冬天去乡下演出,就住在透风漏气的学校教 室里。浩说乡下是乡下,咱们是在省城,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咱。乔叶说你不是很脱 俗的吗,怎么又这么要面子了。浩说脱俗也得看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乔叶 不想弄得别别扭扭,就说住这么好的地方我当然高兴,就是心疼钱罢了。浩说你就 是在钱上太计较。计较也没错,关键要看在什么方面。 等我出了名,挣了钱,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乔叶笑笑说那我等着。 晚上就在宾馆梅花厅里请客。一个瘦高个半老头子,浩说是著名诗人,更是诗 评界铁笔判官,一个胖子是文艺出版社的“总编”,其他的几位高矮胖瘦不等,也 都有堂皇的冠冕。个个都居高临下,只有浩低三下四。“著名诗人”的目光钉子样 向乔叶的脸上胸脯上钉,问这位是——浩连忙做了介绍。几个人都惊叹,“总编” 说他要有这福气,宁愿什么东西也不写。浩挨个给他们敬酒,他们并不热心和浩喝, 而是轮番逼乔叶。浩和乔叶就先都头晕了。那几个人生机勃发,高谈阔论。“著名 诗人”脸贴得很近和乔叶说话。他说我一般不给人写序的。孬好关键在诗本身,咱 的序有啥用?浩连忙说哪里呀李老师,您这序一写,集子的档次就一下上去了。我 先敬您一杯。示意乔叶端杯敬酒。浩说我先喝为敬。喝完了亮杯给诗界巨子看,可 肚里的洒直向上撞,就拿手绢堵着嘴去卫生间。“著名诗人”把脸凑近乔叶说,浩 的这本集子,序,我是一定要写的。扶持新人嘛。乔叶说李老师谢谢您了。“著名 诗人”说你怎么谢? 就喝了这杯酒吧。乔叶说我不行了,不行了,先放放,我一定喝下去。“著名 诗人”说:来来来,我给你端起来,待要好大敬小嘛。真就给乔叶端起来,桌下的 手就势搭在乔叶腿上。那几个就哗哗地鼓掌。乔叶要摆脱这尬尴,就皱眉喝了下去。 诗界巨子说好好好,拿手在乔叶的腿上拍。乔叶悄悄把他的手推开,可是他的手并 不听,反而一下钻到她的大腿里。乔叶气得嘴唇直抖,站起来说我不行了,不行了。 天旋地转回到房间。回到房间就吐了,吐得一嘴酸涩两眼泪水。 一会浩进来了,气冲冲地说你怎么弄的怎么弄的,让人都不高兴。乔叶气愤地 说什么“著名诗人”,我看全是些流氓。就说了诗坛巨子摸她腿的事。浩气咻咻地 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都喝多了,手放到你腿上怎么了?你那腿就那么金贵。 他写个序一般下不来一千块,可是他一分也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乔叶说我是你 老婆,不是卖笑的娼妓。浩冷笑说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乔叶说我没有骗你,结婚前我要告诉你,你不听,你说从前的 事与你无关,你不管。浩一脸震惊说那么说我真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还以为我 是小人心肠,劝自己别那么想,你真是个破烂货?乔叶说别忘了你是诗人,别泼妇 骂街。浩嘴唇直抖,啪地抽了乔叶一个耳光。说你不配作我的老婆。你真是污辱我 的人格。说罢蹲到地上,撕扯着一头长发,象受伤的兽一样呜呜咽咽。 这件事成了他们婚姻的转折点——走向崩溃的转折点。 浩出门就是一天,回到家就埋头看书,愣神,抽烟。夫妻那事越来越少。心情 别别扭扭,乔叶自然没有兴致。而浩偶尔为之,纯粹是男人的需求。事罢倒头就睡。 有一次完事后他说我真没有骨气,碰过你就后悔,后悔连自己都管不住。乔叶说那 就分居。 浩的诗集出版了,诗坛巨子作了序。一看到那序乔叶就想起那晚的事,感到恶 心。浩那些天很高兴,说你别小看了这本诗集,刚出版就获了奖。把晚报递给乔叶, 上面果然有某某杯全国诗人佳作评奖揭晓的消息。浩的《渗血的月亮》获二等奖。 乔叶没有兴致,淡淡地说我并没有小看你。 那十几天浩很得意,市报,电台都采访。但这并没有给他们的婚姻带来任何转 机。乔叶搬到北边的小间里了。 乔叶他们响应“三下乡”的号召,到乡下送节目。说好四天回的,因为最后一 天没有乔叶的节目,第三天下午她就回了城。到了门口,听到房间里有异样的声音, 女人的直觉使她提高了警惕。她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悄悄地走进卧室,浩正大汗淋 漓地伏在一团雪白的裸体上。乔叶头轰的一声,有了片刻的晕眩。那时她仿佛耳聋 眼花了。等她惊梦样清醒过来时,那个女孩子已经胡乱套上了衣服。 那是一个小女孩子,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乔叶突然从女孩身上看到了自 己过去的影子,对女孩没了憎恨。她说我男人贱,你不能随他贱的。 浩说她一点不贱,她把最珍贵的给了我,你没有。她比你尊贵。 乔叶说我真是瞎了眼。 浩说你没瞎眼。你和我结婚,不过是为了户口而已。现在非农业户口敞开办理, 一个三千来块钱。你就值这么多。 乔叶冷笑说:不,除了户口,我还为了招工,转正。现在你舅退休,办不了这 些事了,我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乔叶的话大概出乎浩的意料,问: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是为我的才气? 乔叶说:如果你没有自以为的才气,也许我会看上你的。我对你说,你成不了 诗人,你这样的不叫诗人。你们这样的诗人少一点诗坛就干净一些。 浩嘴唇直抖,但并没有歇斯底里,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跌坐在床上。那个小女孩 扑到他怀里说你不要难过,你有才,我看重你的才,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乔叶说:咱们好聚好散。你准备手续吧,我到时签字就是。 办完手续乔叶走在大街上,一辆辆汽车急驰而过,汽油味竟险些让她吐了。这 些天总是恶心,她想别是怀了孕。结婚以来浩一直不想要孩子,说有了孩子会影响 事业。他们一直采取措施的。乔叶不敢大意,到医院一检查,果然是怀了孩子。她 连想也没想就做了手术。 虚弱的乔叶走出医院,才意识到自己是无处可去了。她突然极想见到胡宏。仿 佛已有十几年见不到胡宏了。文燕一定已经调到城里,他们的孩子一定已经呀呀学 语,她去除了惹他们恐慌还有什么?可是她劝不了自己。 她倒了几次车赶到胡宏住的宿舍区时,天已经黑了。她犹豫地、激动地走上楼 去,惊讶地看到胡宏门上玻璃砸碎了,四个黑乎乎的窗格子张着骇人的大嘴。借着 暗淡的光线,她看到里面乱糟糟的,象是影视里遭了劫匪的镜头。 她敲了响了对面的房门。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拉开的门里探出半个面孔来,隔着 防盗门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她。乔叶问对门搬了家吗?那张年轻的面孔说不知道, 我们搬来时这里就没人住。 她到了公用电话亭拨了胡宏的电话,电脑话务员说:对不起,你拨的号码不存 在。她心里空荡荡的,和她最后那回从胡宏的小房子里走出来的感觉一样。她感到 累,很累很累,她太想有一张床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她去了招待所,服务员把她领进三楼的房间。胡宏第一次抱她吻她,也是她第 一次被男人吻,就是在这样的房间,这样的床上。她心头涌起遥远的而又亲切得使 她心颤的感觉,她全身冷一样颤栗着,抱紧了双臂,眼泪打湿了手腕。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