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们一直坚信,要是我六哥生在革命年代——前提是他必须学好——那么他 肯定会是一个无比坚强的革命党人,必须得将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他保管,比如联 络地点和暗号,还有花名册以及埋藏的武器粮食……因为就算他被反动派抓住, 无论他们使用啥严刑拷打,比如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钉竹签子,都不可能让他 开口,让他屈服。连我爹都感叹说,我六哥那么瘦弱的一个身子,简直就是一颗 坚不可摧的铁弹子,我大伯拿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啥办法,尽管他后来到处寻觅治 理人的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在我六哥面前却不起丝毫作用。我娘说,不管是谁, 要是他养着我六哥那样的儿子,也一样会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鸡屎事件”发生后,我大伯并没有立即发作,他平静地对我爹说,你先把 这个砂罐子端回去吧,我叫你嫂赶紧给你抓一只鸡送过来,得赶紧让你老婆吃上 鸡肉。我爹抹了眼泪说,我不是过来要鸡的,一只鸡是小事,吃不吃不会死人, 但是得要管管他,要不然像这样下去,咋得了啊……我们都是正正派派、清清白 白、门风好得很的人家啊!我大伯没有理会我爹,他使了个眼神,我大伯娘就去 鸡圈里抓鸡去了。我爹听到鸡叫,慌忙过去让我大伯娘把鸡放了,但是我大伯娘 却不,她红着眼圈,一手擒住鸡的翅膀,一手伸进鸡的屁眼,鸡脖子一抻,“嗷” 地叫唤一声,我大伯娘嗳口气说,还有蛋呢,明天早上就要下了。 鸡被抓住了,送到我大伯面前。我大伯看看我爹,问,是你杀还是我杀。我 爹已经不晓得该说啥了。我大伯站起来,把鸡从我大伯娘手里接过来,拔了脖子 上的毛,去厨房里拿了菜刀和碗出来,我爹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我大伯手里的 菜刀一晃,那血就像一根笔直的红线,垂挂在了碗里,那只鸡使劲地一蹬爪子, 然后慢慢地往回缩,缩着缩着,又一蹬,蹬,蹬得笔直,再缩回来,就不动了, 脑袋耷拉在我大伯手上。我大伯把鸡递给我爹,我爹不接,他又递给我大伯娘, 说,你去,给弟媳炖上,别用那只砂罐子了,就在饭锅里炖吧,一样好吃。 我爹跟在我大伯娘身后,悻悻地回了屋。 我大伯坐在门槛上,抽出后腰上的旱烟袋,从怀里摸出烟荷包,把旱烟袋脑 袋伸到里面装满,取出来,叼在嘴巴上,啪啪地打打火机。大伯的打火机是灌汽 油用打火石的那种,非常好使,我都可以啪的一下打燃。但是这天傍晚,我大伯 却接连打了三十多下,只见上面冒火星子,却不见燃火。我真担心照这么打下去, 火石会很快用光,大伯应该像他以往那样把打火机甩一甩,然后再打,那样就容 易打燃了。但是我大伯却始终忘记了这个环节,我上前提醒他,他才记得甩一甩, 然后一打,果然就燃了。 我大伯眯缝着眼睛,望着在面前飘忽的烟雾,若有所思的样子。 突然,我大伯就像想起啥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办,忽地在烟袋嘴上使劲一吹, 将烟灰吹了出去,翘起一只脚,将烟袋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顺手别在后腰,站 起来,开始大声地吆喝我六哥:老六,老六…… 我六哥聪明,早就看出了我大伯隐藏在平静神情下的盛怒。他没敢答应,顺 着墙角悄悄溜回屋里,钻到床底下,他计划牺牲一顿晚饭,等大家都熄灯睡了, 再爬上床睡觉。我六哥天真地以为,等到明天清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大伯叫了一阵,没回应。我大伯就开始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 大家都应声而出,在我大伯面前站成一排。我大伯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问, 你们看见了老六没有?大家都摇头。我大伯点点头,围着他们绕了个圈子,站定, 说,你们去把他找出来,要是找不出来,哪个也莫想吃饭,还都要给我跪到天亮。 我的五个堂哥低头应答着,接着分头去找。 结果我三哥在床下发现了我六哥的行踪。我三哥是个结巴,他说,老……老 ……老六,爹叫……叫……叫你。要在以往,我六哥肯定会学我三哥的结巴,说 我……我……我不……不去。但是这天他却一个劲头地哀求我三哥,说,三哥, 你就说我不在这里吧。我三哥直起身,往外喊道,爹,老……老……老六说他… …他不在……在这里。我大伯说,他在哪里?我三哥说,床……床……床底下… … 老大、老二,你们去把他给我拖出来!我大伯吼道。 我大哥和二哥应声而去,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我六哥拖到院子里。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把他给我看住了!我大伯说完,转身出了院子。我 六哥被我大哥、二哥、三哥围在当中,蹲在地上,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似乎要 从他们当中发现一条缝,然后冷不防地像泥鳅一样哧溜一声钻出去,消失在暮色 里。我二哥瞧出了他的计谋,他跟我大哥说,我们得摁住他,要不然他逃跑了, 爹肯定饶不过我们。我大哥表示同意。两人上前摁的时候,我六哥却不让,一再 保证自己不会逃跑。正当兄弟几个争执的时候,我大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黄 荆条。 黄荆是一种灌木,它的枝条细长、柔韧、刚劲。村里有一头配种的大牯牛, 它以为养着它只是为了干那事,咋个也不愿意耕地,没有哪个有本事把犁枷佩上 它的肩头,要是逼急了,它就红着眼睛呼呼地喷着粗气,尥开蹄子冲你来。为了 驯服它,我三叔将它拴到那棵老槐树上,去砍了一大捆黄荆条,往它面前一丢, 大牯牛神色立即就慌张了。我三叔抽出一根黄荆条,手一扬,那黄荆条划破空气, 发出嗖的一声刺响,抽打在大牯牛的身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大牯牛身子一耸, 整个身子蹿得老高,等刚一落地,我三叔又抽了过去,只抽打了几下,大牯牛就 发出哞哞的哀号声,表示服贴了。等到再给它佩犁枷的时候,它刚要尥蹄子,我 三叔一晃手里的黄荆条,它立马老老实实。在黄荆条的威慑下,大牯牛从此向土 地屈服。 我六哥没有道理不晓得黄荆条的威力,那天我三叔驯服大牯牛的时候,他也 在场,他还指着大牯牛肚子下面那疙瘩卵蛋,提醒我三叔不要抽着那里了,说抽 着那里大牯牛就尿不出来,就没办法配种了。我三叔当时还笑话他,说这混球还 晓得这些。此刻,当我大伯拿着黄荆条出现在我六哥面前的时候,他的神情比那 大牯牛还慌张。 见了黄荆条,我大哥、二哥他们就像见了剧毒的鸡龟儿蛇一样,慌忙四下散 开,躲得远远的。我大伯将黄荆条在空中一抽,立刻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我六 哥站起来刚撒开脚丫子要跑,只见我大伯抡着黄荆条横着一扫,噗一身闷响,我 六哥的身子一晃,哎哟地叫唤一声,扑倒在地。我大伯上前,没等他爬起来,手 中的黄荆条又嗖地一下抽过去,我们都清楚地看见,黄荆条正好击打在我六哥的 后背上,我六哥就像电影里的中弹者一样,身子一仰,又一个狗扑。我大伯娘正 在我们家灶膛前剁鸡肉,听见黄荆条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慌忙跑出去,一见我大 伯那么凶狠地抽打我六哥,要上前劝阻。还没等我大伯娘走进院子,我大伯手里 的黄荆条就像天空中蓝色的闪电一样劈中了她。我大伯娘叫唤一声,捂住被击中 的屁股,不敢再上前了。 来吧,我叫你也尝尝这啥滋味。我大伯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大伯娘。 打吧,打死了好,少一张嘴巴吃饭,都清静。我大伯娘抹着眼泪,回了屋, 将门砰的关上。 我六哥起初还凄厉地叫唤两声,但是很快他就不叫唤了,就像一个陀螺一样, 被我大伯抽得满院子滴溜溜地滚得很欢。我大伯也不吱声,只管把手里的黄荆条 每一下都抡得很饱满,落点也非常准确。我爹早在一边看着了,看着看着,他急 了,大声喊叫道,大哥,这样下去要打死他的。但是我大伯却没有歇手的意思, 黄荆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脆声,满院子的空气都被抽得破碎了,玻璃一样洒落在 院子里,寒光闪闪。 我看见大哥、二哥他们几个,全在寒光中簌簌发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