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现在还想,如果大牯牛不死的话,我六哥肯定还得继续放牛,那么他就不 会有再进入学校的机会,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也不会被他气哭,以至在大家的一片 遗憾惋惜声中离开秦村。 我六哥以为在大牯牛眼里,自己是最厉害的角色,但是却没想到还有比他更 厉害的角色,让大牯牛根本无视他的命令,对他的训斥怒骂根本就不理睬——这 个角色,就是母牛。 对于秦村的母牛,大牯牛总是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索然无味的样子,有母 牛发情了,得将它驱赶过去,或者等母牛凑过来了,它才公事公办似的,凑合着 来那么一两下子。因为大牯牛晓得,这秦村的母牛都是它的,除它之外,秦村再 没公牛,而别村的公牛,都没有它的品种优良,但凡秦村的母牛发情,是坚决不 准和五道河村的公牛交配的,如同不准它和五道河村的母牛交配一样。 可恨的是大牯牛偏偏对五道河村的母牛感兴趣。这家伙的鼻子好使得很,老 远就能闻着别村的母牛的骚味。如果看到它走着走着,突然仰起脑袋,将嘴唇龇 咧开,露出牙齿,使劲嗅着,然后发出哞哞两声响亮的叫唤,我六哥就晓得,不 远处肯定有一头母牛发情了,而这头发情的母牛,极有可能是五道河村的。 五道河村比秦村要穷些,但是他们村的牛却比秦村多,牛多,却没几条好牛, 大都是些又矮又小皮毛毛差,很难长肉上膘的孬牛。有的那几条好牛,也是他们 悄悄将发情的母牛赶过来,趁人不备,跟大牯牛配种后生的。原来我三叔跟老村 长说,与其让他们赶着牛来偷我们大牯牛的种,还不如让他们拿点钱——拿粮食 也行,来跟我们光明正大地换,我跟他们村里头儿也说了,他们愿意。但是老村 长却不干,认为亏大了,他说,他们落一条牛,我们落多少啥呢?几个钱?几斤 粮?我们不能让这些钱粮把眼睛蒙了,这样搞下来,我们村就很不划算,等于一 头良种大牯牛,是给他们村买的了。郑三炮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啊,咋能这样做 呢,他们村里牛多,一旦配开了,生的全是好牛,这先进,我们秦村就等于拱手 让给他们了。听这么一说,老村长就下了死命令,严禁大牯牛和五道河村的母牛 交配,如果放牛的人监管不严,或者有意纵容,要狠狠地处理…… 五道河和我们秦村隔着一条河,五道河的人不地道,一有母牛发情,就偷偷 赶过河来,为的就是偷大牯牛的种。 大牯牛也是头笨牛,一闻着发情母牛的骚味,就龇咧开嘴巴叫唤,一听这叫 唤,我六哥就晓得应该加紧防范了。在我六哥手里,五道河的母牛已经偷过大牯 牛一次种了,恰好还被郑三炮逮住了。当晚郑三炮叫住我大伯,毕恭毕敬地先给 他取了支烟,我大伯还以为有啥好事,高兴得拿烟的手都在颤抖。等我大伯把烟 点着,吸了一口,郑三炮才说,实在对不住了老哥哥,我们有话在先,当初是咋 说的?大牯牛偷配五道河的牛,一次扣多少工分啊?我大伯心里晃悠了一下,晓 得坏了,看着郑三炮那张不坏好意的笑脸,我大伯只好硬着头皮说,五百工分。 郑三炮说,今天下午,大牯牛在村前的山梁下,也就是黑松林那一片,和五道河 的那头白花母牛瞎搞上了。我大伯一听,急了,说,咋会呢,老六呢?郑三炮说, 你家老六下河摸鱼去了,他把大牯牛丢在黑松林,自己摸鱼去了。我大伯急得一 边跺脚,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我六哥。郑三炮装作一副同情的样子,叹息说,老 哥哥,你先别骂,出了这事情,你心情急,我可以理解,但是没办法了,老哥哥, 这事情我们有言在先,乱不得,不然我就没办法跟群众交代啊,你说是不?我大 伯咬咬牙说,好,扣吧。郑三炮拱拱手,说,感谢老哥哥支持工作啊。说着,郑 三炮招招手,早等候在一边的玻璃猴子赶紧跑过来,笑嘻嘻地拿来一个账本,叫 我大伯往上面摁手印。 一年一千二百分工,就这样被大牯牛一下子搞掉了差不多一半,当晚我六哥 不仅挨了一顿打,还当即宣布被取消了过年的新衣裳,将每日捡半筐子牛粪,加 倍为一筐子。我六哥那个气啊,等挨完打爬起来,就冲进牛圈,将大牯牛一顿暴 打。他打得很斯文,没用黄荆条,而是用弹弓子,一颗石子儿一颗石子儿狠揍, 打得那大牯牛哞哞乱叫唤。我大伯听着牛叫唤去看的时候,我六哥就站在一边, 装作没事人似的,等他一转身,又打。 每天出门,我大伯都要叮嘱我六哥一句,狗日的,小心点,今天要是再让大 牯牛去乱搞一下,这一年就等于瞎忙乎了,你回来,可有好受的!我给你准备在 那里呢! 我六哥曾经有过一个创意,他要我大伯娘给他缝制一个口袋,将大牯牛下面 那根东西兜起来。我大伯娘搞不清楚他啥意思。我六哥也觉得给她讲不清楚,就 找了笔和纸,艰难地绘制他理想中的那个口袋的草图。费尽心机,我六哥终于将 草图绘制好了,拿给我大伯娘看,我大伯娘一下子看明白了。原来我六哥是要一 个类似肚兜一样的东西,将大牯牛肚皮下那一块兜住,然后用两根也可以是四根 带子紧紧地系在牛背上。我大伯娘认为我六哥创意很好,但是她担心这样给大牯 牛兜住,撒尿肯定不方便。我六哥拿起笔,在草图上的那个肚兜上点了一片小黑 点,我大伯娘疑惑地看着我六哥,问这是啥。我六哥说,这是小洞洞,在肚兜上 多留些小洞洞,尿就可以直接漏出来,解决了大牯牛撒尿的问题。 就在我大伯娘一心一意缝制牛肚兜的时候,我大伯回来,问这是在干啥。我 大伯娘以赞赏的口气向我大伯介绍了我六哥的发明,她满以为也会博得我大伯的 称赞,却不料竟然让我大伯勃然大怒。我大伯一把扯掉我大伯娘手里忙碌的活计, 将我六哥喊出来,一顿臭骂。我大伯说,你跟一条牛都跟不住,活着还有啥出息, 还不如去死了!骂完我六哥又骂我大伯娘,说她纵容娃娃,啥事情不经过脑子想 想,这样一个肚兜戴在牛身上,还不成为整个秦村的笑话,只怕还会传到土镇, 传到爱城……简直是脑壳有毛病! 我娘私低下跟我说,她认为我六哥的那个办法很好。好多年后我在陕西参加 一部电影的拍摄,看见当地老百姓给他们饲养的公羊戴的就是这种肚兜,和我六 哥当初的设计完全一样。我问效果咋样。老百姓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莫办法, 催膘,只得这样。然后告诉我说,效果还不错,就是脾气都坏了,动不动要顶人。 我六哥的发明被我大伯粗暴地否定后,没有了肚兜,对于大牯牛,他只得采 取粗暴的预防方式。 大牯牛龇牙咧嘴叫唤第一遍,我六哥就满地寻石子儿去了。等到它再叫,我 六哥已经把弹弓子拉开了,啪一下,正好打在大牯牛咧开的嘴巴上,大牯牛疼得 直晃脑袋,赶紧低下头走路。我六哥看得出来,这家伙表面装老实,其实心头正 暗自兴奋呢,你瞧它那蹄子,甩得多欢快啊,没准它正盘算着咋偷偷去和那头藏 匿在树林里的母牛厮混呢。我六哥冷笑一声,心里说,好,我们今天就来较量较 量,看看谁的本事大! 大牯牛上了山,它表现得和往常一点也不一样,看似在埋头吃草,但是那眼 珠子老是东张西望,完全心不在焉。我六哥故意背对着它,依靠在一棵树上。大 牯牛心头一窃喜,悄悄地下了一个土坎儿,要想顺着那坎儿溜到下面的山谷里。 我六哥晓得,五道河村的人肯定把那骚母牛放在黑松林等大牯牛过去呢,从山谷 往上走一段就是黑松林,黑松林林木茂密,地势平阔,上次五道河村的母牛就是 在那里得手的。大牯牛刚下了土坎儿,就听得我六哥一声大喝,狗日的牛瘟,你 往哪里跑?大牯牛一愣,只听得“啪”一声,一颗石子儿直往脑门上飞来,躲避 不及,沉沉实实挨了一下。我六哥快步上前,站在一个高坎儿上,手里的弹弓子 拉得开开的,满脸怒气地吼道,狗日的牛瘟,还不回去!大牯牛犹豫了一下,竟 然没有退步,反而是试探着往前了半步。我六哥手一松,这颗石子呼啸着,不偏 不倚,正好打在大牯牛的鼻梁上,鼻梁那一片全是脆骨,神经敏感,大牯牛这一 下疼得直掉眼泪。我六哥得意洋洋地说,只要有我在,你今天就休想去黑松林日 五道河的骚母牛。 谁晓得就我六哥得意的这功夫,大牯牛撅着屁股轰地一声就开跑了,它就像 一只大石碾子似的,呼呼啦啦地奔下土坎,踩得那些卵石轰隆直响,一股烟儿就 下了坎儿,到了山谷,而且也不等消停片刻,顺着山谷直往上面的黑松林跑。我 六哥愣住了,他没想到大牯牛竟然会这样冒犯他,当他的话是狗屁,也没想到那 母牛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我六哥气急败坏地跟着追去,一边追,一边叫骂,狗日的牛瘟,别让我抓住 你,抓住你了,我要你小死一回! 我六哥哪里追得上欲火攻心的大牯牛呢,只见它尾巴几甩,就没了踪影,剩 下的就是它的蹄子踩在林子里那些卵石上发出的轰隆声,但是声音也很快听不见 了,大牯牛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我六哥手里跑掉了,跑去和五道河村的骚母牛鬼混 去了。我六哥气得恨不得将手里的弹弓子立即换成机关枪,冲过去找着大牯牛, 对着它一阵扫射…… 就在我六哥快要走到黑松林的时候,他被一个老头拦住了。这个老头畏畏缩 缩的,跟个贼似的,他揉揉发红的鼻子,龇着一口黄黄的满是牙屎的烂牙,笑嘻 嘻地挡在我六哥面前,说,你是安家老大的那个小六吧。 我六哥喘息着说,是啊,咋了? 那个老头拉着我六哥的衣角说,嗨,咋了,你爹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呢,想当 年,他带着你两个叔叔到秦村的时候,可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啊…… 你让开,我得去找我的牛呢!我六哥才懒得听他这些呢,他得要立即找到大 牯牛,要不然的话—— 但是那个老头却紧紧扯住我六哥不放,说,哪里有啥牛啊,我刚刚在这里呢, 没牛! 敢说没牛,我明明看见从这里过去的。我六哥说。恰恰就在这时,我六哥听 见两声牛叫,哞……哞……一声是大牯牛的,另一声肯定是那头骚母牛的,听听 那嗲声就晓得。哞,哞……那骚母牛又叫了两声,嗲嗲的,我六哥似乎已经看见 它正甩着腚,摇着尾巴热烈欢迎大牯牛。 这畜生,叫啥呢!那个老头扭头往那叫声骂了一句,回头马上又换成一张笑 脸,好像还要接着我大伯的事给我六哥往下说。但是我六哥不耐烦了,他后退一 步,举起手里的弹弓子,使劲拉开,对着老头说,你让不让。 不让你还咋的了?老头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嬉笑着说。 我六哥一松手,只听的那老头嗷地一声惨叫,捂着眼睛,跌倒在地,我六哥 一跃,从他的身上跃过,直奔黑松林而去。我六哥没回头看那老头,他只听到老 头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和哭号声,如果他回头的话,肯定会看见那老头捂着眼睛的 手,有鲜红的东西像小虫子一样从指缝里钻出来…… 我六哥终于找到了大牯牛,老远就看见它正围着那头骚母牛兜着圈子,胯下 那截胡萝卜似的东西不停地往外探着,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六哥大骂道,狗日的 牛瘟,狗日的牛瘟…… 但是大牯牛对我六哥的怒骂却充耳不闻,它继续兜着圈子,嘴巴里发出低低 的叫声,像是在向那头骚母牛说着啥甜言蜜语。那头骚母牛站在那里,将胯沉着, 尾巴甩在一边,一副淫荡无比的骚样。这是一头啥样子的母牛啊,都老得不成了, 皮毛肮脏,满眼角的眼屎,一只角还是断的…… 狗日的牛瘟,这样的货色你都看得起么?还不给老子滚开点!我六哥大声叫 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因为是从下坡往上坡跑,一路上还要绕过很多树, 很多荆棘,很多石头,等我六哥跑到大牯牛身边的时候,他大张着嘴巴已经发不 出声了。就像大牯牛刚才从他手里跑掉了一样,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牯牛两只 前蹄一抬,半个身子架在了那头骚母牛的屁股上,然后那根长长的“胡萝卜”哧 溜一声,钻进了骚母牛的屁股。骚母牛身子颤悠了两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快乐的 叫唤——哞…… 我六哥很快缓过劲来,他捡了一把石子,然后将一颗带棱的放在弹弓子里, 身子靠在树上,使劲将弹弓子拉开。那只弹弓子的皮筋是我六哥偷了十颗鸡蛋跟 一个皮匠换的,据说是小汽车的内胎,厚,而且宽,韧性很强,我六哥很少像那 天那样将弹弓子拉得那么开,几乎让皮筋的张力发挥到了极限。我六哥憋着一口 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瞄着骚母牛的屁眼。 哞—— 大牯牛扬起脑袋,抻长脖子,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欢乐的叫唤,刚把那水淋淋 的“胡萝卜”拔出来,我六哥就将那颗带棱的石子发射了出去—— 大牯牛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没等它醒悟过来,我六哥的第二颗石子又 装好了,憋着一口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将弹弓子拉得和刚 才一样那么开,然后发射出去。和刚才一样,石子砰的一声打在那根“胡萝卜” 上,“胡萝卜”被打得水花四溅,大牯牛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翻着白眼,噗嗤噗 嗤地喷着白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