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三叔因为贪污公款被逮捕了。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我爹和我大伯几乎 每天都在外面奔走,他们是去跟人借钱,因为据说要将我三叔贪污的那些钱还回 去了,才可能保得住他的脑袋…… 我大伯和我爹他们是流落到秦村安家落户的,既没有家族力量,也没有多少 亲戚,更谈不上啥朋友了,唯一可能靠得住的,就是我娘和我大伯娘两人的娘家 了。两个娘家的人倾其所有,再加上我们两家的,距离我三叔贪污的那个数字还 远远不够。见我爹面如死灰的样子,我大伯一次次地深夜到我们家里,安慰他, 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说如果他们在外面都撑不下去,那么我三叔在里面就 肯定没指望了。 能借到的都借了,现在就剩下柜子里的一点谷子、玉米和圈里的几个小猪娃 了,等到年过完开了市,就去卖,可是卖了又咋样呢,还有这么大两家人啊!我 爹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我大伯没了话语,黯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兄弟两人就那么相对枯坐, 经常一坐到天亮,然后各自拍拍屁股,茫然地走出门去。 我三叔贪污了多少,我曾经听我娘说过一次,记忆中那个数目并不是很巨大。 但是这个看起来并不巨大的数目,却让我们两家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以至我爹、 我娘和我大伯、我大伯娘没等一个年过完,就都突然老去了十岁,我娘脸上多了 皱纹和黑斑,我爹花白了头发。更为可怜的还是我的大伯和大伯娘,我大伯的腰 弯了,脑袋似乎再也抬不起来,我大伯娘的一双眼睛也逐渐失去了光明…… 我们两家没能够凑够救我三叔的钱,他被判处了五年徒刑。消息传回家的那 天,我娘正在帮我大伯娘洗澡,我大伯娘眼睛不好,掉进了茅坑,要不是我四哥 听见响动,我大伯娘可能就会在那天离开人世。我大伯娘掉下去的时候,恶臭的 粪水正好没及她的下巴,她站在那里,没有吱声,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沉下去。事 后我大伯娘说,如果不是我四哥不停地叫唤“娘”,然后跑过来将她从里面拽起 来,她可能就沉下去了。我大伯娘说,我三叔被判刑,全是因为她,因为她生养 了个祸害,不是这个祸害,我大伯就不会患肝炎,我三叔就不会到处抓钱借钱给 他治病,累积下那么多债务,就不会在后来去打公家的主意……我大伯娘说她自 己才是罪魁祸首,是该死的。我大伯娘说,其实死了好,现在她眼睛也因为这个 祸害流泪流瞎了,等于也是个废人了,没用了,再说,不晓得将来这个祸害究竟 还会干出多少祸事呢。 说来也奇怪,自从家里出了我三叔的事情后,我六哥就规矩了许多,他不再 往外面跑,没事的时候就躲在屋子里折纸飞机。我六哥折的纸飞机飞得越来越高, 飞得远来越远,眼看就要超过我二哥了。 我和我堂哥他们一直以为,我大伯肯定会在我三叔的事情忙过了后,对我六 哥有一个惩处——那将是一个啥样子的惩处,我们都想像不出来。我们的猜测是 对的。后来我曾经听我娘说,那段时间我大伯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永久性解决我 六哥这个大祸害的办法,杀死他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会犯法,如果不考虑到犯法, 可能我六哥早就完蛋了。但是咋样才可能永久性地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我六哥这个 大祸害呢?我大伯先是去求了张端公,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人变成个傻子,张 端公晓得我大伯的用意,没敢说自己有那本事。我大伯又借着去爱城看我三叔的 机会,进了一趟医院,跟医生询问,想要买一点把人弄傻弄痴呆的药片。医生先 是怀疑他脑子有毛病,后来见他很正常,就给派出所报告了,结果我大伯被扣留 在那里,并被狠狠盘查了一番。我大伯说了自己的苦衷,说你们不准我把他弄傻 弄痴呆,你们就把他抓起来吧,关进班房去管教管教,这等于是救了他,也救了 我们一家,还救了整个村子啊。派出所的人对我大伯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是告诉 他,要他再等等,等我六哥年岁大一点,够承担法律责任了,如果他犯了事,就 算我大伯不来求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将我六哥抓走的。到时候是枪毙还是关押, 由法律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法律,晓得么?派出所的人说。 那还得等多少年法律才能够管住他啊!我大伯望望天空,无比忧伤地哀叹道。 开了春,我们秦村开始分田分地,包产到户。那段时间郑三炮很忙碌,经常 去土镇开会,学习上头的文件精神。但是这家伙再忙,还是抽出时间跟我大伯家 做了清算。郑三炮拿出一叠发票,每念一张,玻璃猴子就一边复述一边扒拉算盘 珠:药费六十八、住院费两块、药费九十六、注射费十五块三,又是医药费七十 九块半…… 最后加上护理费、营养费啥的,统共三千六百块。 我娘说,她当时感觉到郑三炮和玻璃猴子就像两个屠夫,一人手里拿一把刀 往我大伯身上割,但是我大伯却一动不动,任由他们割。我娘说她实在看不过去 了,就嚷了起来,说一条牛才一千多块,你儿子一条腿就是三千多,而且你儿子 那腿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不是从此就断了!要算,就先算老六的那条瘸腿, 那不是你们打瘸了的么? 我娘这一嚷,可把郑三炮的老婆惹着了,她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在地上打滚 号叫。 郑三炮说我不跟你们说那么多,这些钱必须在年底前,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 前偿还干净,否则的话,我会让你们明年的年,过得像今年一样麻烦。 玻璃猴子在一边提醒说,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那大牯牛的赔偿可能也得要 尽快兑现才是,要不然,群众会有意见的。郑三炮听了说,他在年底前先把我的 事情弄清了再说吧,那大牯牛的钱,给他宽限到明年三月吧。 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走后,我大伯让我大哥、二哥他们去把我六哥请过来。 我六哥没有丝毫畏惧地就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挨一顿打。他跟我说过,他有许久 没挨打了,都忘记挨打的滋味了,他想再挨一顿打,挨完了过后就去土镇,他想 拜土镇一个造猎枪的老头为师。我六哥给我比划过那老头和他造的枪的样子,他 说那老头已经答应了他,只是要他大一点才肯收他。我六哥说他如果学会了造枪, 他会造一支可以连发的,就像电影里的机关枪那样,然后从村口一路扫射到村尾。 我问他你会把我们也全都打死么?我六哥想了想说,可能会,可能不会…… 我大伯给我六哥的不是我六哥所期望的打骂。我大伯牵着我大伯娘的手,要 给他下跪。我大伯娘不跪,僵直身子。我大伯跪下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六哥 面前。我六哥被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大伯。 爷爷,祖宗,我给你跪下了!我大伯老泪纵横地说道,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可怜可怜这个家吧,别再去惹祸了……祖宗啊,爷爷啊…… 我六哥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在田野里狂奔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