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除了我娘和伤势比较严重的我二哥,其余人都没去医院,他们都在村里的医 疗站草草包扎了一下,吃了些去痛片,抹了些紫药水。我娘的伤势主要是嘴唇, 她的嘴唇开裂了,缝了五针,一个年,她几乎没有说话,指使我干啥拿啥都是用 手势,她也没心思也不方便吃啥东西,时常一个人边照镜子边落泪。我二哥的肋 骨断了两根,医生说再偏过去一点,断了的肋骨就刺中肺了。我二哥在医院躺了 两天,我大伯就安排我三哥和五哥去把他接出院了。回到家中,我二哥在几个堂 兄面前老是表现出一副慷慨义勇的样子,的确,在和撵山狗他们的斗争中,我二 哥表现得非常勇猛,据说要不是他扑过去挡住撵山狗,断肋骨的一定是我大伯。 只是这个年我二哥一点也不好过,他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断断续续,不时倒吸 凉气,而且声音很小,因为疼痛,说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让你感觉他就是电影 中的那个倒霉的告密者。我大伯娘给了我二哥优待,每天早晨给他蒸鸡蛋吃,连 着吃了十几天,直到他能直着腰板快步行走。 其实伤得最重的是我大伯,在招待了郑三炮的那个中午,他再也撑不住了, 倒下了。 那日是正月初八。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蚕。我大伯计划 在这一年将剩余的荒山全部开垦出来,因为粮食已经太多了,卖粮成了忧心病, 他计划栽些桑树,然后养蚕。因此,我大伯早上大早起来就嘱咐我大伯娘,说这 天是蚕子过年,烧点香烛,敬敬蚕神。我大伯娘没干过这事,就过来问我娘咋敬, 是咋个仪式我娘也搞不太清楚,就跟我大伯娘说,大概是跟敬拜祖宗先人差不多 吧。于是我大伯娘就煮了点肉供在那里,跪下烧了些香烛,磕头礼拜地嘟嘟囔囔 说了一阵祈求吉祥顺当的话。 吃过早饭,我大伯带着我的几个堂兄们扛着锄头钢钎,拎着撮箕和开水,准 备上山大干一场。我爹也准备带着我和我弟弟去我娘的娘家走几天亲戚,这是过 年的规矩,是必须进行的事情,但一直被我娘挨着。我娘原本说要去,今天推明 天,明天推后天,最后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爹晓得她的心思,劝慰她, 说没啥,都是自家人,他们也都晓得了,没人会笑话你。我娘眼泪哗一下就出来, 哭起来,边哭边嚷,你咋晓得没人笑话?也不晓得我是哪辈子做了啥冤孽事,嫁 给你……自从嫁给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屁事没做,还挨打,还被打成这样…… 呜呜…… 我爹背着我弟弟,我拎着糖果跟在我爹身后,刚出家门口,就碰着了郑三炮 和玻璃猴子他们。他们一人手里拎着一只口袋,里面装着面条、肉、酒,还有白 糖。 兄弟,你这是去哪里啊?郑三炮问我爹。 我爹忙放下我弟弟,从怀里摸出香烟,恭恭敬敬地先敬了郑三炮一支,然后 是玻璃猴子他们。自从那天郑三炮大义凛然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我们院子里,将 我们全家从撵山狗的暴虐下解救出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此改变了,我爹开始 崇敬起郑三炮来,多次在路遇的时候请他到我们家做客,喝酒,郑三炮也表现得 格外客气,说话不再似过去那般蛮横,吃了火药似的冲劲十足。 郑三炮说他们老早就想过来看看我们,但是因为一直忙,忙待客,忙走亲戚, 所以拖到现在。 我大伯娘忙叫我去将我大伯叫回来。 我大伯见了郑三炮,见了那些面条、肉、酒和白糖,显得十分惶恐。郑三炮 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汇报给了土镇的领导,他们让我们多关心一下你们, 告诉你们,那些王八蛋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早晚会给政府收拾了。所以,我 们今天来,一是代表土镇的领导给你们拜年,二来也是代表村里的群众向你们表 示慰问。 说了一阵话,郑三炮他们就要走,我爹和我大伯非要留下他们吃饭不可。郑 三炮想了想,给玻璃猴子他们挥挥手,说,他们这么盛情,如果不留下吃一顿饭, 是过意不去,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代表你们在这里喝两杯。 我娘下厨我大伯娘烧火,两个人搭手,很快就弄了些菜出来。听说就要吃饭, 郑三炮说,这才多会儿啊?早饭刚下喉咙呢,是不是早了点。我大伯说,你也难 得来一趟,我们也难得聚一聚,就慢慢喝两杯,摆摆闲话吧。 这天出了个好太阳,艳阳高照,郑三炮说在屋子里吃饭有些冷清,建议搬到 院子里去,说晒着太阳暖和。 郑三炮喝酒很主动,不要我爹和我大伯敬,自己端起来就干了,然后示意我 爹给他满上,他吃菜也不等劝,举起筷子就夹,哪碗好吃夹哪碗,一边咀嚼,一 边夸奖我娘烧的菜有味,比他老婆烧的有味,好吃。郑三炮的主动,映衬着我爹 和我大伯的拘谨。 等几杯酒下肚,我爹和我大伯的脸变得酡红,拘谨也慢慢缓解了,开始变得 像个主人来。 郑大哥,这酒我敬你!我爹举起杯子,要和郑三炮碰杯。谁晓得我大伯先站 起来,他压了压我爹端杯子的手,说,老二,先让我来敬我们父母官一杯吧。 我爹收回手。 我大伯的话让郑三炮大笑起来,说,我啥父母官哦,你莫乱说哈,人家七品 县令才是父母官嘛。 我大伯依照秦村敬奉贵客饮酒的礼仪先干为敬,再做一个“照杯”的手势, 恭恭敬敬地请郑三炮把酒喝了。我大伯说,那天要不是你站出来,镇住撵山狗他 们,还不晓得他们要咋糟蹋我们呢,只怕我们两家人这个年就只有在医院里住了, 挖坑垒新坟也说不定啊!说到这里,我大伯斟满酒杯,再敬了郑三炮一杯。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在说,要不是你,我们就都完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啊!我爹端着杯子也站起来,连敬了郑三炮两杯酒。 几杯酒郑三炮喝得都十分豪爽,喝过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一巴掌击在桌 子上,发出一声脆响,豪气冲天地说,我跟你们说,当时我也有些害怕的,你们 晓不晓得,他们都是混啥饭吃的?我时常要去土镇开会,街头巷尾难免不碰头, 能不担心不害怕么?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是干部,是这个村子的当家人,他们糟 蹋你们,就是糟蹋我!再说了,邪不胜正,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还敢咋的? 反天了!那天他们要不规矩点,我一声令下,灭了他们! 我爹和我大伯连声应承着郑三炮的话,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酒,接连又敬了 他两杯。 你们别敬,我喝就是了,别跟我拼着喝,你们的酒量咋抵得过我呢?我喝醉 了倒头就睡。你们呢?你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是不是?郑三炮拿过我爹手上的酒 瓶子,自顾自倒上,仰脖儿干了,轻叹一声,说,其实说过来说过去,都是乡亲, 能看着由外人糟践么? 这个时候已经中午,我的几个堂兄陆续回来了。看着他们土头土脸的样子, 郑三炮好奇地问他们干啥去了,我大伯说了他的打算。 你想养蚕?郑三炮问。 我大伯嘿嘿笑道,是啊,这是个打算。 等你把山开出来,再把桑树栽上,再等到嫁接,再等到长出巴掌大的桑叶, 你算没算,这得要几年?郑三炮问。 起码得……得三四年吧。我大伯说。 三四年?我看你五年也搞不成汤圆大的事!郑三炮干了杯,呵呵笑起来,你 要养蚕你跟我说嘛!我把山湾那片桑园包给你就是了嘛! 我爹和我大伯一下子愣住了。那片桑林是原来村上响应上头号召大力发展蚕 桑的时候栽种的,足有两百多亩,因为地处秦村最偏僻的山湾,加之原来看护桑 林的那个人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少有时间去过问,别说管理桑林,就连看护的棚 子都被放牛娃取暖烧了火。现在桑园里杂草丛生,据说有人在路过的时候还看见 里面有野猪和狐狸奔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看中了那片桑园,因为土质肥沃。 在包产到户的时候,有人就提出要承包桑园,说要砍掉桑树,不管种粮食还是栽 果树,肯定都有大赚头,但是郑三炮不准。 晓得我为啥不准么?我不是专门给你留着的,呵呵,我是不准人家毁掉桑树。 要晓得那片桑园上头是拨了钱的,到时候检查起来不见了桑树,我咋交代?郑三 炮笑着拍拍我大伯的后背,说,你既然栽桑树,动了养蚕的心思,就把那片园子 包下来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那……得多少承包费啊?我大伯问。 不要钱总是不好的,那可是一百多亩好土好地呢。郑三炮想了想,说,你就 按照每亩十块钱算吧。 我爹和我大伯都给吓了一跳。 这……这咋可能?人家会依么?我大伯说话的声音是又结巴又颤抖。 咋不可能?你是帮忙代管,只要不毁桑树,承包期一到,只要经管得好,每 亩十块钱我还退给你!郑三炮说。 我爹和我大伯再次被郑三炮的话吓了一跳。 不……不可能哦。我大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的话难道还不算数?郑三炮呵呵笑起来,说,你家不是有几个读书人吗? 赶紧趁着暖和把合同写了,照样誊三份,我这里就把字签了,明天早上等我酒醒 了就过来把章盖了…… 我大伯激动得都坐不稳板凳了。他叫了我三哥过来,让他主笔,赶紧写合同。 然后又吩咐我娘和我大伯娘再烧几个菜,再弄一瓶酒来…… 我三哥费了半个中午的时间,终于将合同写好了,然后誊了一式三份。郑三 炮连看都没咋看就签了字。郑三炮把签好字的合同递给我大伯,说,我想了,这 个园子也只有你们家经管得好,第一呢,你们家劳动力多,第二呢,你们家有一 条恶狗。 头一句话好理解,但是后一句就难晓得了。我大伯和我们家都没有喂狗,哪 里来的啥恶狗呢? 郑三炮呵呵笑着,指着我大伯的鼻子,说,你家那条恶狗连我都敢欺负,连 廖团鱼都敢咬,连撵山狗都拿他没办法,有他给你照看园子,那些放牛的放羊的 谁还敢把牛羊往园子里赶?别说他们,那些扛枪打猎的可能也不见得有胆量敢进 去! 我大伯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我爹赶紧捅捅他,我大伯这才将黑脸变成红脸, 堆满笑容地跟郑三炮说,不要提说他,我们都当他死了…… 好好,不说他不说他,喝酒喝酒。郑三炮端起杯子,一口干了,直叫爽快, 说真没想到,在太阳底下喝酒真会有这么爽快。 这天中午,我大伯因为高兴,也是为了将郑三炮陪好,他喝了许多酒。刚把 郑三炮送走,正准备和我爹好好商量山湾桑园的事,突然叫唤胸口疼,随即一下 子瘫倒在地上,口鼻出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