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我六哥竟然旅游了大半个中国。他并不是仓皇离开土镇 的,他是有预谋的,早在他下手之前,就已经瞧好了廖团鱼把钱放在什么地方了。 他戳瞎廖团鱼之后,裹着那些钱翻山越岭离开了土镇,随即乘船到了武汉,开始 了他的旅游生活。 我六哥去了南京,去了杭州,去了上海,还去了郑州,去了北京。如果不是 在北京遭遇几个混混的讹诈,我六哥还计划旅游下去。他刚在北京下火车,就被 几个混混扭住往派出所送,说看他不顺眼,他一定是犯了事的。我六哥当然吓得 不行。那些混混说,放了他可以,但是得把身上的钱全部缴出来。我六哥没办法, 只得往外拿。我六哥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把钱在身上揣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一处 就是鞋底。那些混混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认为我六哥一定不老实,要搜他。我六 哥反抗,结果被一顿暴打,末后将他脱了个精光。 我六哥以为自己会亡命北京,结果被一位老大爷收留了。那位大爷带他去看 了医生,然后又把他带回家,让他洗澡,吃饱饭,还买了套新衣裳给他穿。那位 老大爷听说他是爱城的,就说爱城他很熟悉,当年他随红四方面军大部队路过爱 城,还在爱城的千佛山上跟国民党干过一仗。老大爷给我六哥讲述了当年战斗的 惨烈。第二天一大早,老大爷带着我六哥去天安门广场观看了升国旗,还带他去 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伟大领袖的遗容…… 我六哥本来是计划要给那位老大爷当孙子的,他想哀求他收留自己,但是那 位老大爷却在第三天以毫不留情的口气让他赶紧回家。老大爷给我六哥买了火车 票,还有吃的,另外还有一大包旧衣裳,并且亲自将他押上火车,交给车上的乘 警。我六哥心想,回去就回去吧。谁料到那位老大爷竟然叮嘱乘警,等到了爱城 过后,就将他交给车站的公安,然后由公安护送他回家。 车还没到爱城,我六哥就溜了。然后悄悄回到土镇,经过秦村,去了五道河, 帮一个养鸭子的看护鸭群。 我六哥说,他经过秦村的时候正是深夜,他还走到了家门口,但是屋子里黑 洞洞的。他以为我们都睡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正在山湾的桑园,紧张忙碌地伺 候那些蚕子和小猪。 我六哥的这段经历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像他说的什么坐轮船、 坐火车……还到了北京天安门那么神圣的地方,看了升国旗,看了伟大的毛主席, 还遇到曾在爱城打过仗的老红军…… 咋可能? 但我六哥却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根本不在乎别人啥意思。况且,他也不是个 喜欢说谎的人。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这些话。 最先听到我六哥这些经历的是我,而且是他亲口给我说的。我被我娘派往五 道河村,寻找我六哥。 那段时间,我娘被逼得披头散发,两眼通红,整个人都变了形状。这主要是 有人状告我们,说我们不能独霸山湾桑园,要发财应该全村人都一起发财,不能 让我们把好处占尽。而且他们还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对我们进行滋扰,对桑园进 行破坏…… 第一季春蚕我们喜获丰收。卖蚕茧那天,丝绸厂来了车,雪白的蚕茧装上车, 在阳光底下闪耀着熠熠光辉。那位技术员指着那些蚕茧,向围观的群众宣传说, 你们都栽桑养蚕吧,看见没有,这些哪里是蚕茧,分明是银子! 但是这些蚕茧却让大家红了眼,他们没看见我们的辛苦,没看见我们个个憔 悴不堪的模样,他们只看见了我们的收获,只看见了如同银堆的蚕茧。有人嘀咕 了一句,凭啥!凭啥是他们?凭啥就只能让他们一家发财? 没过两天,丝绸厂给我们送来了一台电视机,说是为了表彰和鼓励我们栽桑 养蚕为国家作贡献。这台电视机郑三炮死活要往他家里搬,我娘不干,说已经照 当初商量的比例给你分红了,人家送我们一个东西,是为了表扬我们的辛勤劳动, 你凭啥要?郑三炮冷笑说,好,我不看电视,你们看!我看你们能看多久! 我们都以为会立即引发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我娘专门为此开了个家庭会,要 我们做好应对的准备。但是却风平浪静。当初那些发牢骚犯嘀咕的人,都跟啥事 情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们来到我们家,说要订夏季蚕的蚕种。 蚕苗出来了,前来领蚕苗的人络绎不绝,育蚕室门口就像赶集一样热闹。只 是这些领蚕苗的人没有一个交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等到卖了茧子再交。我娘 说没关系,那就等卖茧子吧。为了能让大家养好蚕,也是为了能够顺利地收回蚕 苗钱,我娘叫住他们,挨个给他们讲了饲养的方法和消毒措施,生怕他们没掌握 到,还计划办一个学习班,请那位技术员再给大家讲讲。 这天晚上,我大伯提出了一个被大家忽视的问题,就是在那些领蚕苗的人家 中,有很多就根本没有一棵桑树! 没有桑树哪里来的桑叶?没有桑叶咋养蚕子?我们都傻眼了,随即意识到问 题的严重性。 我们当即起身出门,来到桑园,看见桑园里影影绰绰有许多人。我爹大喝了 一声,干啥的?那些人沉着地回答,摘桑叶! 这些人不仅晚上来摘桑叶,就算是白天,他们也明目张胆地钻进桑园,劈里 啪啦地进行采摘。我们有啥办法呢?打,他们人太多,不晓得从哪一个下手,就 算晓得也不敢下手,他们随时做出一副让你打的样子。别说打,就是你挨他们一 下,也不得了,他们会立即耍横耍赖,瘫倒地上,说你动了他们的骨头,伤了他 们的经脉,要是不付出大笔的钱财,你休想清静。没有办法,就骂。我娘和我大 伯娘就像两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狮,咆哮,痛哭,用尽各种想得到的恶毒语言。但 是那些人却懒得跟她们搭腔,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我大伯又气又急,吐 了鲜血吐清水,他走到那些采摘桑叶的人跟前,哀求说,德云大哥,惠淑嫂子, 裴大侄媳……看在我们老乡老亲的分上,你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那些人大概的确感觉到脸面上过不去了,有些尴尬地申辩说,咋样也不能就 让你们一家霸占着集体的这块肥肉啃啊,你们吃肉,也得给我们喝点汤吧。我大 伯说我们是跟村上签订了合同的。那些人嗤笑说,你们的合同见得光么?拿出来, 给全村的人评评…… 我娘找到土镇的领导,土镇的领导说我娘来晚了,因为此前已经有好多群众 反映这事了,还有书面的材料,情况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 希望我娘能退一步。我娘不理解退一步啥意思,问他们退一步的意思是不是等那 些人钻进园子里乱摘桑叶?如果领导是这意思,那些贷款是不是可以不用还了? 领导发了怒气,认为我娘不应该这样说话,说你这样不讲道理,还叫我们今后咋 支持你? 我娘又去了爱城。爱城的领导也说接到了群众的反映,认为我们承包桑园的 价格过低,很不合理。然后写了一张条子,让我娘回头找土镇解决…… 结果解决这件事情的,还是郑三炮。我娘让我爹和我大哥抬着那台电视机, 来到郑三炮家。郑三炮说电视机我不要,你给我换成钱吧。经过讨价还价,我们 付给了郑三炮一笔钱,那台电视机我们也没抬回来,郑三炮弄到村委会,放在大 门口,无论白天黑夜都开着,让大家随便看。 随后郑三炮告诉我娘,那些人答应不再进园子采摘我们的桑叶,但是不采摘 桑叶,他们的蚕子咋办?总不能由着饿死吧。郑三炮说那些人提出了一个解决问 题的办法,让我们把他们手中的蚕子收购回去。 他们领蚕苗的时候没给我们一分钱,现在还要我们再给钱收回来?这是啥道 理啊?我娘欲哭无泪。 息事宁人,就不要再计较啦!郑三炮拖长声调说。 我们高价收回了蚕子,但是并不能阻止那些肆意的行为,他们破坏掉我们的 围栏,把那些树干竹子弄回家去烧柴,然后把牛羊赶进我们的桑园,吃我们的桑 叶,吃我们种植的青草。更有那些可恨的人,他们依旧前来采摘我们的桑叶,弄 去送给他们的亲戚。虽然他们不再那么明目张胆,但是被我们逮住后却毫不在乎。 我们拿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娘说,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等到蚕子上蔟结茧,会被 他们哄抢也说不定。 那咋办?大家都看着她。 去把老六给我找回来!我娘恨恨地说,原来郑三炮都说过,我们家不只有劳 力,还有恶人。既然有恶人,为啥不让他站出来对付! 我娘的意见遭到了全体反对,当然,在这全体人中,是不包括我大伯娘的。 自从听说我六哥在五道河给人看守鸭子后,我大伯娘时常一个人在一边偷偷抹眼 泪,她站立的方向,从来都是向着五道河的。 我大伯轻叹一声,说,我们家没有那么个人,他已经死了。 我爹说这样很不妥当,要是他回来真的把人搞死了,赔钱的还不是我们? 我娘瞪了我爹一眼,说,要是这样下去,我们就不只是赔钱了,只怕一家老 小的命也要搭进去了,那么多贷款啊…… 我大哥嘀咕说,才过了点清静日子,又要叫他回来…… 我娘转身看着我大哥,叫住他的名字问,你说啥?清静日子?你说现在我们 过的是清静日子?老大,你啥时候才长得大啊。你是真没头脑还是假没头脑啊? 你竟然以为我们现在过的是清静日子? 看着我娘眼泪扑簌簌往外掉,我大哥直往后退,仓皇地出了门。 在她的坚持下,我娘的意见没有哪个再出言反对。 我娘让我和我四哥到五道河去寻找我六哥,我四哥不愿意去,我娘又叫我三 哥跟我一道,我三哥也不愿意。我娘叹息着看看我。我说,我自己去就是了,买 桑叶的时候我们去过那里,我找得到路。娘说好。她递给我一样东西,是我三叔 写给我六哥的信。 你好好给他读读,让他听听。我娘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