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秦村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从村上的公路到我家,还有几百米的小路。 秦村是一个被两座带状的山挟裹起来的平坝,一条不大的被称之为秦河的河 流从村子当中穿过,两岸的坝子里密集地住着秦村人家。 秦村的黄昏宁静而安详,袅袅炊烟飘着淡淡的烟火味道,仿佛一幅意境幽远 的水墨画。 我的家坐落在山边上的洼地里,四周全是竹林和松树。刚到桥上,母亲就迎 面走来接我了。母亲问我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说难得回来一趟。 刚走到门口,看见父亲急促地往外走,边走边气咻咻地咕哝说,都死了干净, 都死了干净。 我叫了父亲一声,问他去哪里。 父亲说,我去请章木匠。 我说请木匠干什么。 父亲说打棺材。 进了家门,屋子里黑森森的,很静,母亲拉亮灯,我把东西一股脑儿堆放在 桌子上。这时候祖父和祖母幽幽地从黑洞洞的旁门里晃悠悠地钻了出来,冷不丁 儿吓了我一跳。我叫了他们,然后把东西送给他们,祖父的谷花糖,祖母的葡萄 糖粉和奶粉,还有罐头。祖父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个大可乐瓶子,问里面装的什么。 我说蜂蜜,给曾祖父买的。 祖父一听,说,你怎么给老畜生买这个东西吃呢?你应该买点耗子药回来给 他吃。 我说他都快死的人了,你少骂他两句吧。 祖父冷笑一声,他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他正在床上唱小曲呢。 母亲跟祖母说,你别做饭了,安子回来了,晚上一起吃。 祖母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我们这个家庭,在秦村,乃至在土镇在爱城,都是绝对唯一的奇怪组合。我 的曾祖父,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分成了三个 家,三个米缸,三口水缸,三口灶膛。正房是我父亲和母亲住,左边是曾祖父, 右边是祖父和祖母。这三个集团,有着骨肉关系,但是在柴草和粮食方面,却泾 渭分明,他们甚至各自养着属于自己的鸡和鸭,而且是断然不允许这些鸡鸭把蛋 下错地方的。我曾经在一个早晨,看见我曾祖父和我祖母,以及我母亲,他们三 个人同时干着同一件事情——各自抓起自家的母鸡,把指头塞进鸡屁眼里,探探 有没有蛋。那天早晨,他们三个人的鸡都有蛋,我母亲把鸡放了,因为那是一只 老母鸡,它对自己下蛋的窝再熟悉不过了,因此肯定不会把蛋下错地方。我曾祖 父的同样也是只老母鸡,但是他一直怀疑我祖母或者祖父在窃取他的鸡蛋,所以 他把母鸡逮进屋子里,用一个竹篓铺好草,把鸡放在里面,在上面加上一个盖, 再把竹篓放在床边。这一个上午,我知道我曾祖父是不会出门去的,他会等着他 的母鸡下出蛋来,然后把那滚烫的蛋煮熟吃了,再出门去溜达。我祖母抓着那只 鸡,一时不知道该放了,还是怎么处理,这时候我祖父从外面回来,他找了一根 布条,一头拴在鸡脚上,一头拴在鸡窝边一根木棍上。那是一只刚开始下蛋的小 母鸡,还没有被拴过,因此不习惯,开始乱扑腾,我祖父就进屋去抓了一小把米, 和几片菜叶,那只鸡见有吃的了,这才安静下来。 因为我回来了,母亲取了一截腊肉下来,然后又去鸡圈里抓了只大公鸡出来。 祖父自告奋勇地去拿了菜刀,吩咐祖母去帮忙烧开水,准备烫鸡拔毛。 我拿了蜂蜜和一些罐头,去了左面房屋,推门进去,曾祖父就破着嗓子问, 安子么? 我说是啊,我回来了,老祖宗。 曾祖父倚在床上,床前坐着一个矮小的干巴老头,他叫秦三老汉,家住秦村 下面的五道河村。这个秦三老汉和我们家表面上并无任何亲戚关系,但是却和曾 祖父的关系极其密切,曾祖父对这个人的好,远远胜于对我祖父和父亲,有时候 看见他把鸡蛋珍藏起来不吃,就可以断定是秦三老汉要来了。秦三老汉是个孤寡 老头,年纪和我祖父差不多,他叫我曾祖父“叔”。据说秦三老汉的父亲曾经跟 我曾祖父去拉过队伍,是我曾祖父的忠实部下,后来为了掩护我曾祖父,被红军 打死了,我曾祖父欠他父亲一条命,所以才对他好。还有人说我曾祖父之所以对 他好,是因为秦三老汉是我曾祖父的私生子。 我进屋的时候,秦三老汉正端着一碗水,在手里晃啊晃的,看样子很烫,要 晃荡凉了,给我曾祖父喝。 跟我打了招呼,秦三老汉挪起屁股来,把凳子让给了我,他坐到床上去了。 我的小龟孙子,你回来了。曾祖父说。 听他的声音,干燥燥的,像敲打一面裂了口子的破锣。屋子里的光线昏暗, 我看不太清楚曾祖父面上的表情,但是发觉他瘦了许多。 我说是啊,老祖宗,听说你叫我呢。 曾祖父叹息说,我梦见你了,梦见几个女人把你煮在锅里要吃你的肉,那锅 里油滚滚的,你疼得直叫唤。 我笑起来,老祖宗,我梦见你总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你怎么梦见我下油 锅啊? 曾祖父说,你个小龟孙子没良心的,还没把我吓死啊,你在油锅里,我想把 你捞起来,可是那手怎么也够不着。 听曾祖父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颤悠,有些感动,走过去握住曾祖父的手, 说,老祖宗,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这一时三刻可能不会死的了。曾祖父笑笑,紧握住我的手,从那握手的力量,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别说一时三刻,可能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我说老祖宗,我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曾祖父笑骂道,你个小龟孙子,就嘴巴甜,什么你自己早就想回来?我还不 知道?你当这个家有勾魂的厉鬼呢,舍得自己回来?是不是你老子叫你回来的? 我说是。 曾祖父叹息说,我就知道,这些家伙,肯定又是说我快死了。 我说,死什么死?你万寿无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与天齐呢。 曾祖父呵呵笑起来,喉咙里就像拉风箱似的呼呼直响。笑了两声,说,什么 万寿无疆寿比南山呢?那是咒人的话,不过这一次我真的是大限要到了。 曾祖父话音未落,秦三老汉赶紧安慰说,叔,你老可别这么说,你现在不是 缓过来了吗?不好好的吗? 曾祖父说,什么缓过来啊,这叫回光返照,你不知道? 秦三老汉还要安慰,曾祖父摆摆手说,我知道自己的,上两次缓过来,还能 活两年,这次,怕是没指望了。 曾祖父的声音悲怆而凄凉。 秦三老汉把碗往自己嘴巴边凑了凑,试了水温,然后递到曾祖父面前,叔, 水凉了,喝吧。 曾祖父喝了一口,突然看见我脚边搁着的东西,问我,你面前是什么? 我把蜂蜜和罐头什么的拿起来,堆放到他的床上,说,孝敬你的,蜂蜜,糖 水罐头,还有芝麻糊。 秦三老汉说,叔,你福气好呢,这些都是好东西啊,我给你冲一点吧。 曾祖父艰难地起身,将那些东西一一看了,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要买, 你买点肉啊,肉才是好东西呢。 我说,想吃肉么?我娘正在杀鸡呢。 曾祖父唔地应了声,说,等会儿你给我们端点过来,再给你秦三爷弄些酒。 我说那是当然的。 曾祖父说,好啦,你这龟孙子快过去陪你娘吧,她成天唤崽样的念叨你,想 你呢。 我说好,我过去了,老祖宗你早点歇息了,明天我来陪你说话。 曾祖父嘀咕说,说话?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说说你的那些陈谷子烂米的事情呗,你要现在不说,带进坟堆里去就 没人知道了。 曾祖父笑骂道,龟孙子,刚才还说我要万寿无疆呢,其实还不是和你那畜生 爷爷一样,盼我早死么?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你跟我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吧,你要不讲,就 没人知道了,难道你真的愿意带进坟堆里去不成? 曾祖父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厨房去,母亲正忙碌着做饭菜,父亲已经回来了,正埋着头抽烟。我暗 自责怪自己,在土镇的时候,忘记给父亲买烟了。 晚饭很快做好了。我跟母亲说,曾祖父让端些过去。 母亲没应声,但是却拿起了两个碗,一个碗是鸡肉,一个碗是腊肉,都盛得 满满的。 祖父在旁边探着头看了看说,你都给他吃了,我们还吃什么啊? 母亲说,还有这么多呢,你嫌不够,我们不吃,你先吃。 祖父嘀咕了句什么,抓了把筷子,到堂屋里去了。 我给曾祖父端了肉过去,秦三老汉早在床上搁好了一张小几子。每到冬天, 我曾祖父大都是在这小几子上吃饭的,如果他一个人,他就弄好了菜,温好了酒, 然后把棉被卷成一个卷儿,再把几子架上去,摆上菜,摆好酒,这时候我的曾祖 父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爬上床,把腿塞进卷好的被筒里,支起身子,精心地吃 起来。如果秦三老汉来了,就都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边一来一往 地吃着棋子,一边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瓶茶坪烧刀子,搁在桌子上,秦三老汉眼睛刷地一下亮了, 压抑不住兴奋,颤声说,这么高档的酒啊,你还是给我弄点散酒吧。 三儿,管他高档不高档,是酒你就喝呗。曾祖父很兴奋,他直起身子,秦三 老汉赶紧在他背后垫上团棉被。 曾祖父要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说不了,你们这么点儿,我再一来吃,不没 了么? 曾祖父嗤笑说,你龟孙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是嫌弃我们邋遢。 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 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 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是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运用自如。我 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夹起来,颤巍巍地送进 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限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 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 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 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 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一片阴郁。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 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 要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