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吃过早饭,看见秦三老汉在晾晒曾祖父的衣物。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将那一瓶 茶坪烧刀子喝得没剩几滴了,他赤红的双眼迷迷糊糊,活动的时候,脑袋直晃悠, 好像肩膀无力承受住它的重量,而且手也没有定准,几次看他把衣物往晾衣竿上 挂都没挂住,差点就掉地上了,他手脚忙乱,显得有些狼狈。 我走过去,帮秦三老汉把衣服晾好,他打了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我不由后 退了两步。 真的是好酒啊,那茶坪……茶坪烧刀子。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酒 嗝隔了夜了,都馊臭了。 我笑笑,问他,老祖宗怎么样。 秦三老汉回头望了望屋子,叔,叔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是一个从来都早起早睡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 走出门,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游荡。我们吃过早饭的时候,他才两腿露水 地回来,不过手上总是有东西的,不是野兔,就是死蛇,或者老鼠,斑鸠,要没 有这些东西,也会有一把柴火。吃过他前个晚上留下的剩饭,上午的时候,曾祖 父会下一会儿地,只是一会儿,当大家还在地里酣畅耕作的时候,他却回了家, 将早上拎回来的野兔死蛇什么的,剥皮,开肠破肚,然后烧着,烤着,煎着或者 炒着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不一样的吃法,在这方面,曾祖父是绝对不会随便处理 的。中午做的东西,曾祖父会只吃一部分,其余的他要留在晚上吃。吃过了中午 饭,曾祖父会在家小憩一会儿,然后出了门,继续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 —有时候也下到河道里去游荡。到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依然会有东西… …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呢?他们说什 么怪物都可以是,只是一定不会是人。晚饭曾祖父吃得很早,他还会喝一些酒, 吃过了,就睡觉了,而这个时候,秦村的许多家庭,才刚刚亮灯。 挖掘一下我幼年时候的记忆,曾祖父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福 祉,我母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非常老好的人,也曾经骂过他是灾星。听过我 母亲的骂,曾祖父黯然神伤了许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灾星,不仅是这个家 庭的,他说他还是整个秦村的灾星。那时候我曾祖父的老态日渐明显,干瘦,因 为个子高挑,行走起来,裤管旗帜般在两腿上荡来荡去。他有时候也到学校里来, 有一次他不声不响地凑在窗户上看我,谁知道引起了一片恐慌。那天我们正在许 老师的带领下唱歌,唱的好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许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 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许老师的“升”还没有“升”上 去,就突然尖叫起来,随即教室里一片尖叫声,有胆小的女同学竟然藏到桌子下 面去了。顺着许老师惊惧的目光,我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曾祖父站在窗户外的,他 正微笑着看我。曾祖父显然没想到他的出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映,他慌张起来, 逃似的离开学校。随着我曾祖父的远去,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候有个同学哭起 来,她的同桌举手报告许老师,说她尿裤子了。 对于我曾祖父,大家是又惧怕,又好奇,有点像大家对待蛇蝎的态度。在我 的同学们中,和我曾祖父路遇,是没有谁能够保持镇静的,他们如果看见我曾祖 父从对面走来,就会赶快绕道而行,当我曾祖父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才 会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发泄似的大叫两声“野猫子”或“野狗”,然后慌忙埋头 藏匿起来,生怕被我曾祖父认出。 天棒曾经干过伤害我和我曾祖父的事,那时候他的胆子特别大,团结在他周 围的,也都是一群胆子和个子一样大的娃娃。那天上午,我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交 头接耳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估计没什么好事,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在密 谋暗算我曾祖父。傍晚,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血流满面。先是祖母看见了他,赶 紧喊我父亲,我父亲和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 将他搀扶进屋里。曾祖父伤得不轻,头上一个大窟窿,哼哼唧唧小声呻吟,浑身 战栗。父亲要送他去村上的医疗站,曾祖父不去,说躺躺就好了。祖父在一边嘀 咕说,这些家伙,谁啊?谁下手这么轻?要下手就该下狠些嘛!祖母把祖父推到 一边,抓了一把香炉灰过来给曾祖父捂在头上。那是我们秦村止血的妙方。 第二天,远远的看见天棒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可是等我走过去的 时候,他们就都住了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上厕所 的时候,有同学尾随过来悄悄告诉我,王天棒他们昨天下午伏击了我曾祖父,他 们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每个人书包里都装满了鹅卵石,等我曾祖父走过的 时候,他们一齐向我曾祖父扔那些鹅卵石,我曾祖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被那些雨点般的鹅卵石击中了。他摔倒在地,等了好久才艰难地爬起来,王天 棒率领他的伏击队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说的时候,王天棒过来了,他说 他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同学被王天棒抽了两个嘴巴子,还差点 被推进粪坑里。我知道自己斗不过王天棒,而且在曾祖父被打的事情上,我的态 度很暧昧,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埋头想要走开,谁知道王天棒并不放过我, 他抓住我的手扭到背后,押着我离开厕所,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林子里。早有一 帮子同学在那里等候着。 我把小怪物抓来了。王天棒说着,把我搡进人群里,那些平素和我关系还不 错的同学把我围住,一个个居然都面无表情。 张开嘴巴。王天棒走过来,命令道。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 的。王天棒啪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说,叫你张开就张开。我愣了一下,缓过神 来,啪的一耳光反击过去。于是我们打起来,我肯定不是王天棒的对手,而且他 还有一群帮手,我最后被他们摁在地上。我还不相信了,你那是一张铁嘴?王天 棒叫嚷着,找了一根肮脏的树棍过来,想要撬开我的嘴。我知道一旦对抗,只会 更加遭殃,于是张开了嘴巴。王天棒掰开我的嘴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看, 感觉蹊跷地说,咿,没有啊,怎么会没有啊?有同学说,他还没长大呢,要长大 了,就肯定有了。就在他们还要对我做点什么的时候,老师在操场里叫喊,问我 们躲在树林里干什么,赶快出来,集合跑步。 后来我才知道,王天棒他们掰开我的嘴,是要看我的嘴里有没有獠牙。他们 始终认为,我曾祖父的嘴里有獠牙,说吃人肉的人就会有獠牙。而且他们断定, 我长大后,会跟我曾祖父一样吃人肉——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开始吃了。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去看望了曾祖父,他躺在床上,秦三老汉也在床边,伺候 他。我告诉曾祖父,说我知道是谁打了他。当我说完了王天棒伏击他的事后,曾 祖父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欺负了? 我说是。曾祖父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今后不会再欺负你 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老想曾祖父说的那句话,琢磨他说那话时的表情,我感 觉那句话里应该还有话,也就是如今说的潜台词。从那话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 种尖牙利齿上下交错磕碰和咀嚼的声响,还嗅出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我猛然明白 了,我曾祖父要对王天棒下手了。他会把王天棒他们怎么样呢?吃掉吗?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看见秦三老汉在外面搓洗我曾祖父那沾满血迹的衣服, 我问他曾祖父怎么样。秦三老汉先是表扬了我一番,说我有孝心,知道问老人好, 然后才告诉我,曾祖父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他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曾祖 父伏击王天棒他们去了。他从王天棒必经的路边猛地钻出来,一把抓住他和另外 一个家伙,这两个家伙一见我曾祖父,都吓得瘫软在地,草鸡了。 当我在学校里看见王天棒的时候,这家伙面色苍白,走起路来双腿打颤,看 我的目光,也变得敬畏起来。据说另外一个家伙由此得了梦游症,后来到处求医 问药,也没治好。我不知道当时曾祖父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王天棒这样 的家伙,不伤一根皮毛就治理得如此服服帖帖。这次见王天棒跟着他的师傅章木 匠来帮忙打棺材,我倒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也不知道这家伙对那些过去的 事情是否还记得清楚。估计是记得的,和我曾祖父路遇都会成为那些孩子的噩梦, 就算王天棒的胆子再大,被我曾祖父治理,也不会不使他记忆深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