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还显得特别 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动辄百万字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 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经年累月,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处于 高度的兴奋之中,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幸福表情。这是因为什 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 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 而我曾祖父此刻就被那些陈年旧事的皮鞭轻轻抽打着,叙述让他旧梦重温, 重新回到过去的阳光下……通过这些讲述,他等于再活过了一次,依旧是激情无 限、忧伤无限…… 这个时候,一缕阳光透过头顶一块稍宽的空隙,洒在我曾祖父宽阔的额头上, 微微冒汗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我说,老祖宗,歇息一下吧,喝点水。 曾祖父点点下巴。我小心地给曾祖父喂了几勺子,他摆摆脑袋,避开我递过 去的勺子,孩子似的伸出舌头,将嘴角边的一滴水轻巧地舔了,末了,还冲我笑 笑。他慢慢把脑袋靠回到椅子上,低垂下眼帘,目光穿过稀疏的睫毛,温和地看 着我,又开始了讲述。 比赛是在那天下午的黄昏举行。早在前两天,安子介就跟屠夫去了距离秦村 不远的五道河村一个姓张的家里。这张姓的人家很有钱,养了许多鸭子和猪。这 张姓人家很喜欢喝酒,把鸭蛋制成皮蛋是佐酒的好东西,因此就制了许多的皮蛋。 但是没想到一天夜里猪拱开圈门,将搁在地上晾硷气的皮蛋吃了个干净。那皮蛋 含硷和盐,猪吃进去等于吃了毒药,于是全部死了个干净。这家人之所以请屠夫, 是因为屠夫不只会烫死猪,而且还会制作五香肉。由于入秋不久,天气还有点炎 热,那死猪肉贱卖了可惜,可是不卖又会臭了,唯一办法就是请来屠夫,帮忙制 作成五香肉,搁置在坛子里,存放着慢慢吃。 制造五香肉是屠夫祖传的绝活儿。先用开水将那些肉滚一滚,紧掉肉里的血 水,然后将香椿树皮剥下来,扎成小捆儿,放入锅中加水用猛火使劲熬。待那香 椿出了味,再将大料、盐巴以及花椒等等密制的香料搁进去,加入肉,使劲熬煮。 等到肉熟了,晾干水汽,选新鲜的柏树枝叶,添加上干柴,生出浓烈的烟来,熏 上半日,就可以装坛了。装坛的时候,得在坛子底下铺上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上 垫上新鲜的柏树叶儿,树叶上放肉。搁上一层肉后,再用新鲜的柏树叶儿覆盖上, 上面铺一层草木灰,灰上垫柏树叶儿……直到装满坛子,盖上盖,在坛沿儿里装 上水,这水一年四季不能干。吃的时候随吃随取,香味浓烈,肥美爽口,味道远 远胜于新鲜的猪肉。 那张姓人家非常好客,尤其是对于安子介,因为他是何五老爷的干儿子,更 是生怕款待得不周到了。安子介给屠夫打了一阵下手,觉得张姓人家的姑娘在一 边格外招惹眼睛,就懈怠了下来,和那姑娘说话去了。等到屠夫将五香肉做完, 安子介已经得了手。那张姓人家的父母不是糊涂之辈,从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中, 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真是又忧又喜。喜的是安子介是威名远扬家财万贯的 何五老爷的干儿子,如果联姻,将是富贵齐天。忧的是那安子介如果不认,岂不 是空欢喜了一场么?假如祸不单行,那丢在肚子里的东西开出花儿结出个果子来, 岂不更是丢了八辈儿的祖宗? 屠夫告别的这顿早饭,张姓人家准备得非常丰盛,将那埋在地下的陈年的好 酒也起了出来,一开封,香气醉人。屠夫感觉有些恍惚,觉得这不太合理,自己 一个手艺人,何德何能受这般厚待啊!看着屠夫惶恐的样子,安子介在一边窃笑。 吃饭的时候,张姓人家含沙射影开始说起事来。屠夫就是再糊涂,也听出了 道道来,暗中直叫苦,一边含含糊糊地点头应是,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安子介。 安子介却当屁事没有,自顾自地吃那些肉,喝那些酒,不一会儿就满嘴流油,大 腹便便,响嗝不断。 两人醉醺醺地往秦村走着,屠夫吃得太撑,没走多远,那屁就开始敲锣似的 一路响个不停,逗得安子介哈哈大笑。安子介说,亲爹啊,你吃得这么好,得感 谢我呢!要不是我搞了他家闺女,他会给我们那么多肉吃?会取出那么好喝的酒 给我们喝?会在走的时候给我们两块大洋?他们那是讨好我们,生怕我不做他家 女婿了呢! 屠夫一听,火冒三丈,追过去就要打。 安子介年轻,加上酒没有屠夫喝得多,身子一歪就躲过了。安子介取笑屠夫 说,亲爹,你是看着眼红是不是?我娘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女人 也没上手啊? 屠夫突然不追了,他指着安子介,压低声音骂道,小畜生,你跟我说,你那 六干娘、七干娘、八干娘的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安子介看着屠夫,泪水哗啦一声就流淌了出来…… 安子介把事情讲完,屠夫在一边气得直哆嗦,他抓住安子介,一阵劈头盖脸 的耳光,直打得他两张脸肿得跟五香猪头肉一般。安子介也不躲闪,任由屠夫打, 屠夫打得没力气了,抽出杀猪刀来,抵在安子介的脖子上。安子介说,亲爹,你 真要杀我就利索点,跟你杀猪样的,手别抖,别让我疼! 屠夫叹息一声,收了刀,颓然坐在地上,望着苍天,号啕大哭起来。 安子介回到秦村的时候,秦村正闹腾得像是翻了天。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站在两排人,一排是陈司令的兵,一排是秦村的那些枪 手,个个都是荷枪实弹,肃穆对峙。 这第一局,咱们来个活靶子。陈司令指了指何五老爷说,你和我来当这个靶 子,我手里有两个果子,咱们一人放一个在脑袋上,然后叫咱们选出的神枪手打, 打中了果子算赢,没打中么,嘿嘿,就输了。 陈司令选出的神枪手是他的一个副官,此人双眼如同鹰隼,炯炯闪亮,一看 就是耍枪的好手。何五老爷选出的,是他的一个亲随,此人先前是个猎手,耍火 铳的,据说弹无虚发,后来被何五老爷招为了保镖,背着支长枪,形影相随。 既然陈司令已经提出科目和规则,而且愿意亲身先试,何五老爷自是不好推 诿,只得应承。 那陈司令拿着果子,快步走到大槐树下,将果子放在脑袋上。只见他的副官 提起长枪,抬手一枪,那果子在陈司令脑袋上炸成了一片水花。陈司令摸摸脑袋, 接过副官递来的手绢,擦干净流在脸上的果汁,笑着跟何五老爷做了个“请”的 手势。 何五老爷拿起果子,埋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大槐树下,镇静地将那果 子搁在脑袋上,然后示意开枪。但是那保镖却跟患了疟疾似的,一身哆嗦个不停, 别说提枪,就连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大家焦急地看着保镖。保镖哭丧着脸说,那是五老爷呢,要是打不中果子怎 么办,不要了他老人家的命么?我不敢,我手软,我抓不起来枪,就算抓起来, 也没胆量瞄啊,就算敢瞄,我也没胆量勾扳机啊! 那保镖说着说着,竟然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五老爷,这就是你的神枪手啊?怎么这么衰啊!陈司令呵呵大笑着,笑声 就像马蜂一样,嗡嗡飞舞着,刺得秦村每个人的耳朵都生痛。 何五老爷也急了,先是骂了他那保镖一句,然后喊叫起来,秦村的爷们儿, 是汉子的就拿起枪来,比着我的脑袋……比着我脑袋上的这果子,好好放一枪啊! 别把脸丢在家门口啊!爷们儿啊! 何五老爷喊叫了好一阵子,也没谁提枪站出来。陈司令和他的那些兵们,呵 呵狂笑着,笑声就像汹涌的潮水,将秦村保持和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尊严、自豪、 骄傲……,都席卷一空。等这潮水住了,散落在秦村面前的,将会是无言的耻辱、 不尽的悲哀以及贫穷和困苦,还有遍地狼藉和满目废墟!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安子介。 安子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抓起地上的那支枪说,我来打吧,打哪?打我干 爹头上的果子?哦,好啦,我来打! 何五老爷看见有人拿起了枪,眼睛一亮,等到看清楚了,暗自叫了声不好! 算了,认命吧。何五老爷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脑袋,可是那脑袋却怎么也仰不起 来,好像脖子无力承受,那脑袋直往胸腔里钻。 安子介刚要勾动扳机,屠夫赶了过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阵耳光,打得安子介 晕头转向。打够了,屠夫慌忙跑到槐树下,扶住何五老爷,说,五老爷,你怎么 能让那个混蛋来打这枪呢?他是成心要害死你的! 屠夫正说着话,被陈司令挥手叫了几个兵将他拉开了,陈司令正色说道,何 五老爷,这扰乱秩序的是谁?你还比不比赛?刚才没有人敢打这枪,现在有人敢 打了,你难道要当缩头乌龟不成? 屠夫说,这一局就不比了,比下局吧。五老爷,咱们这一局认输吧,比下两 局,咱们还有机会赢呢! 陈司令冷笑说,说得轻巧,枪都没开,怎么算输?要认输,你全都得认输! 再说了,你们连枪手都没一个站出来,又怎么赢? 安子介缓过来神,说,谁说没有枪手!你们快快让开,别挡了我的枪口,我 要打了! 陈司令和他那些兵赶紧闪到一边,何五老爷悲叹一声,重新站好,闭上眼睛, 等待枪响。 砰!枪响了。 何五老爷只感到脑袋一凉,然后有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流到鼻子边的时候, 他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酸酸的,甜甜的。何五老爷鼻子一酸, 泪水哗啦哗啦流淌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挪动脚步,离开槐树,走到他的人群里, 人群一阵欢呼,犹如排山倒海,让何五老爷站立不住。 第二局依旧是陈司令出的科目,短枪打鸡蛋。秦村的人给陈司令的副官扔, 副官啪啪啪三枪,三枪三中。 轮到安子介了,安子介提着枪,摇摇晃晃地背过身去,眼睛看着地下像是在 数蚂蚁。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次的鸡蛋是那副官亲自扔的,他一个接一个往空 中扔去,那鸡蛋一个比一个扔得高。只见安子介长衫一撩,回过身,手一扬,只 听得啪啪啪,那三个鸡蛋在空中炸成一个个美丽的花朵。人群一阵欢呼。 这一次轮到安子介出科目了。安子介打了个酒嗝,说,这样打没意思,副官, 咱们来对打,背对背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对打,谁死了谁就输了!成不?那副 官和陈司令听了,面面相觑。 这一局没比成,陈司令认输了。陈司令信守了当初的约定,送了枪炮过来, 何五老爷收了那些枪炮,当然也不是白收,而是奉送了千担粮食以及一千大洋。 第二天陈司令就开拔了,临走的时候,还专门为何五老爷和安子介摆下酒宴,并 将安子介推上首座,双方握手言欢,犹如一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