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爸爸 欣儿已经上小学了,有一天她回来就反复地问为什么她没有爸爸。她的好奇令 我手足无措,我最后只好说,爸爸他死了。我原来老是想用电影上的什么爸爸出远 门了之类的话来搪塞她,但是她已经慢慢长大了,那些话迟早要露馅的。我就决定 跟她讲那个故事。我说,欣儿,爸爸为了救一个小女孩牺牲了。 我把欣儿带到我们的阳台上,我们的阳台是封闭式的。我打开阳台的玻璃窗, 让她看着阳台底部五六根朝前伸出的长着红锈的铁条,那是用来挂衣服的,目的是 让衣服能暴露在太阳下赶快晒干。我就说:“你看见这些铁条了吧?” 欣儿说看见了。我说:“五年以前,就在这儿,我们家请了好多人来吃饭,那 一天你爸爸的好多朋友都来看他,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小孩到我们家来玩。那时候我 们的阳台还没有封,当时有两个小朋友在阳台上看鸟。那时候你爸爸养着一只很好 看的八哥,就挂在这儿。”我用手摸了一下身旁一个挂东西的小铁钩,这个铁钩主 要是在春节挂腊肉的,它的下面正对着阳台边缘,这样既可以使肉不至于掉下去, 又可以使肉上的汁水不至于滴在阳台里面。 我接着说:“其中一个小朋友想把那个鸟笼子拿下来摸一摸那只八哥,她就拿 来一个凳子站在上面去取鸟笼。她在取的时候发现她还不够高,就差那么一点点, 因为只差一点点,她就努力踮起脚,一只脚使劲儿,另一只脚都离开了凳子。 那另一只脚离开了凳子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时候踏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刚好 比凳子高一点,她就把两只脚都踏了上去,这样她就很顺利地取到了鸟笼。她如果 不低头的话可能就没事了,用脚摸到凳子就可以下来了,但是她低了一下头,发现 自己就站在阳台的边沿上,风把她的裙子吹得直拍她的腿,下面是甲虫一样的汽车 和蚂蚁一样的人,她马上就头晕了,在上面晃了两下就朝阳台外面倒下去。 她是幸运的,掉在了那些挂衣服的铁条上,她抓住了铁条。这时候,另外一个 小朋友就跑到屋里哭着叫大人来。结果你爸爸就跑了出来。“ “爸爸跑出来之后二话没说,首先就翻到了阳台外面站在另外两根铁条上伸出 一只手去抓那个小朋友。可是那样离得太远了,抓不到。爸爸就蹲了下去,用手抓 住阳台下流水的那个小铁管,这样另一只手就伸到了那个小朋友那儿。小朋友在那 儿吓得都不会说话了,爸爸用手轻轻地提着她的衣领,慢慢地提过来。爸爸在提的 时候不敢突然使劲,因为他站在那个地方非常不稳定,他一只手举着小朋友往这边 提的时候自己的身子在慢慢往下沉,铁条在缓缓下弯。后来他把那小朋友举到阳台 边上的时候就使劲一扔,小朋友掉进了阳台里。在这同时,爸爸的身子就往后倒去, 那两根铁条因为爸爸突然用力完全弯到下面去了,爸爸就握着那个流水的铁管子掉 了下去,爸爸在往下掉的时候大声叫着你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 欣儿听到这里忽然说:“爸爸是个英雄吧?” 我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说爸爸是个英雄。 欣儿又问:“那个小朋友到哪里去了呢?” 我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我说:“她到外国去了,她跟她的爸爸妈妈到外国去 了。” 这一天欣儿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她很满足地去睡了,但是我睡不着了。 欣儿是不可能听到真正的故事的,真正的故事只有我知道。 欣儿在三岁的时候就特别的好奇,她喜欢玩大人的东西,她曾经把丈夫的刮胡 刀藏在被窝里嗡嗡地打开玩,还把我的口红拿去画成了一个大花脸。那一天她拿了 一样东西,我们都没有注意,那是丈夫的钥匙。她拿了钥匙以后就到处去开门锁门, 她玩这个游戏玩得很开心。后来她去把大门打开了走到外面去开门,她把钥匙在锁 孔里拧来拧去的,我们都没有注意。后来我们听到了哭声。我在厨房里听到丈夫问: “欣儿,你怎么啦?”欣儿说:“我要进来。”我听到丈夫在拧门锁的锁柄,欣儿 的哭声从外面传进来。欣儿说:“爸爸,我冷,爸爸,我怕,我要进来。”那是冬 天,外面没有暖气,冷得很。我听到丈夫着急地说:“他妈的,怎么反锁了!”他 就在那儿教着欣儿怎么开锁,但是欣儿只是哭,不去开。 她不停地哭着嚷:“我要进来!我要进来!”她哭着哭着还咳嗽起来。我听到 欣儿在外面咳得厉害就关了火走出来,那时候丈夫已经不在门后了。我叫了几声他 的名字也听不到回答,我看见洗手间的门开着,就走了进去看。原来丈夫已经从那 儿的窗户爬了出去,那儿离走廊的窗户不远,下面还有两寸深的一道水泥槽,用脚 踏在水泥槽里慢慢往那边可以挪到中间抓住一条铁皮下水管道,再过去就抓住了走 廊那个窗户的框子。我伏在窗户上看着丈夫慢慢往中间那个铁皮管子挪,心都提到 了嗓子眼儿,他渐渐接近了铁皮管子,用手搂住那根搪瓷缸子粗的管子。 那个时候我才稍稍定了一下神,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甩了一下头再去看,然而 我看到的是丈夫两只手都抱住管子的时候。他的右手正要伸出去抓走廊的窗子,但 是那根管子“嚓”的一声断了,从中间的接口处突然断开。丈夫在我的眼前暂时停 留了片刻,他看着我的眼睛和我往前伸出的手,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迷惘。在那一瞬 间过去之后,他就头朝下倒过去,我听到他大叫了一声“妈妈……”,之后就一声 不吭了,仿佛默默地享受着什么一样。他快速往下掉去,最后“嘭”的一声响,我 远远地看到地上有一滩红色溅开去,丈夫就躺在那里不动了,很多人在下面飞快地 围了上去。当时我还站在窗户那儿发呆,我的心里全部空了,直到有人拉我的衣服。 我回过头时看到欣儿站在抽水马桶旁边,她好奇地问我:“妈妈,你在干什么?” 她的手上,拿着我丈夫那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她从那一天开始就知道怎么开反锁的 门了。 当时我看着欣儿,这个我和我丈夫的爱情结晶,我对着她笑了,我说:“我们 去吃饭吧。” 欣儿就出了洗手间的门到了外面,她坐在桌旁开始吃她的饭。我拿上我的钥匙 和丈夫的钥匙出了门,我把大门反锁之后才开始往楼下走,在楼梯上走的时候,我 开始毫无主张地呜咽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