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岸下 作者:王冲 王冲,76年生人,98年开始写作 女尸的发现者:老马 老马痴痴地对着圆形的闹钟愣神儿,他已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这么早醒过了。 昨天上级突然宣布他退二线了,在此之前居然没有半点消息,也没有人找他谈 话。退就退了吧,年龄也到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可是偏偏没有宣布长他半岁的, 一起参加工作的,级别又一样的老吕退。这让老马怏怏不悦。他当然明白是什么原 因,还不是老吕有个做副市长的儿子。自己也有个儿子,比人家的差不多要小二十 岁,有希望也成呀,整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现代青年”。 “什么东西!”老马恨恨地骂,不知是在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还是在骂老吕。 其实老马早就拿出了一千个不生气理由,可是仍然胡思乱想,脑壳里犹如千头万绪 的一团乱麻。搅得他不能入睡直到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像死去一样睡着。 想不到的是今儿还醒这么早,没理由的呀!以往都是被铃吵醒后他还要眯瞪会 儿,今天可好还有两个多小时呢。脑子倒不涨了,空空的。此时的他只想看看那铃 声是怎么一天又一天地毁了他这么多年的好梦的。 老马起了起身半躺半坐,伸手把闹钟拿到胸前,最初注视它时秒针的跳动一下 下敲打在他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我就是这么一点点儿地枯萎的——慢慢 地就木了。老马若有所思其实脑如磐石,似睡非睡。片刻,又醒了,虽然表情依旧, 身子也没动一下。仅是浑浊的瞳仁闪了一下。他的思维就真的蠕动起来了,目光随 着秒针活了起来,一圈儿、一圈儿……差一点,真是差一点,他眼看就要感悟出什 么隐晦的人生哲理或是浅显的醒世格言,反正他就要从这钟表中畅想出点什么的时 候失去了耐心,像个年轻人那样一跃而起。 老马不愿晨练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认为要死的老头老太太才会那样千方百计 苟延残生。他不想混同于他们,然而这由得自己么? 让老马第一次出来晨练就遇上了女尸,势必影响他今后出来晨练的积极性。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起初老马以为河里漂的是塑料袋或是其他什么生活垃圾,并感慨水都不如从前 清澈了。他又发现那好像是个人。他从河堤走下河岸待确定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他 竟有些惊惧一下滑倒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要说老马不该这样的,包括他爹妈在内 这辈子他亲手摸过的死人不下十个。随后才老马竟变本加厉颤抖起来,当然不再是 因为害怕,是手触地时被一块表硌了下,而老马认识这块表的主人。 表的主人:老吕 与老马相反,一贯早起的老吕今天睡过了头。和老马一样昨儿也没睡好。 当然他不会琢磨上级的宣布,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并且认为这样很自然,谁叫 老马没有做市长的儿子呢。 儿子毕业后分配至市委是他托在省里的老战友安排的,那时他还是个科级干部, 老战友也还在市里。后来他的副局长,以及儿子提升的几个关口都是这老战友的影 响。不过儿子确也能独挡一面。 可老吕的烦恼也正是源于这个常引以为豪的儿子。近来儿子有些异常。他察觉 儿子与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小姑娘来往甚密。古往今来女人是祸水的事还少? 一问儿子总是冷冷地说是工作。工作?骗谁呀,老子可是过来人。昨天夜里儿 子鬼鬼祟祟从家里提走一个皮箱匆匆离去。老吕就开始了他的担心,他猜想那黑皮 箱里是什么,电影里演的可都是钱,如果真是钱的话,那一箱子可是掉脑袋的事。 老吕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 这事问也没法问,虽说是儿子,可也是领导呀。旁敲侧击吧,屁事不管。 “真他妈急死人,由他去。”老吕嘟哝着睡下,但儿子是心肉哇,于是他就辗 转反侧到深夜。 早晨醒来一看竟已到了上班时间,早饭也不吃了,慌里慌张刚出门又回来了。 老吕站在镜子前摸了摸秃得发亮的脑袋,一副自怜的神情。想当年那是多好的一头 黑发呀,都是为了那操不完心的儿子,心里为自己作为父亲伟大付出而唏嘘不已。 转眼一想不对,这头发还有不少是和老马那王八蛋斗智斗掉的,这些年老马没少跟 自己作对,想想头发为他可真不值。“这回你还能?”老吕心里那个得意。想这些 时,外人看起来不过是老马拿发套时迟疑了一下。老吕嗅了嗅手里的发套,戴上。 因为离单位近,老吕通常骑自行车上下班。远远地他看见常走的河边那条道上 停了几辆警车,围了好多人,看是不易过去了。老吕烦躁地看了看手腕,没戴表, 这让他惴惴不安。 这二十年来自己一直挺顺,老吕认为是那块表带来的好运,所以除了在家,表 是不离身的。记得那表是什么人求他办什么违规的事送的,当年这快表能顶他两个 月的工资,心思一活就受了。事后不久有个一向与他别扭的领导过问此事,他含糊 其词,心想坏了,忐忑了几天也没人再过问。老吕那知道那领导得了更多的表了, 没朝那想。不光如此,几十年了,那表没坏过,还挺准。今天居然忘戴了,他能塌 实么? 老吕决定绕道而行,而此刻已有警察在单位等他了。 嫌疑之一:马丁 老马认出那块表时表针说明是六点三十分,他家里的闹钟终于响了,马丁也在 这铃声中艰难地睁了睁满是眼屎的双眼。按说以马丁赖床的功夫这点声音可谓蚍蜉 撼树,绝对该无动于衷。他之所以醒来是因为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昨晚喝了太多 酒。马丁闭着眼梦游似的穿过各色陈旧家具间的窄道,准确地来到客厅并伸手抓起 凉杯,饮驴似的一气猛喝。然后又梦游似的回去了,并再次投入了那张大床的怀抱。 他不会去想昨天。 昨天下午三时一刻马丁的无聊感来了,那时他正在看书挺有意思的文字突然看 不下去了。马丁觉出了无聊的吞噬,这和女人的月经来潮的流动异曲同工。 马丁恐惧它的到来但无能为力。在煎熬了半个小时后,仪来电话了。这个电话 是马丁所乞盼的也是他害怕的,就好像一个要戒毒的瘾君子对白面儿的想法。 关于仪,马丁只能用女魔来形容她。仪是个做爱高手能让他欲死欲仙。 他们是中学同学,但从没说过话。那个时候少年的马丁曾在心里挂念过仪,而 仪却从没在意过他。甚至后来他们相逢时马丁一再提示也没能让仪想起他来。 终于马丁如愿以尝,好像圆了一个少年的梦。和所有恋爱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缠 绵如焰。一度使得马丁认为仪是自己的真爱,一次无意地与仪的双胞胎妹妹辛相遇 并交谈改变了这种想法,他爱上了辛。马丁为了证实自己对辛不是那种轻率的厌旧 喜新,他没有对辛做任何表示。而同时他与仪的关系越来越像黏液一样令人不适。 他们之间已没有了语言,甚至没有一起吃饭的兴致,约会的所有内容就是没完没了 地做爱,直至力竭。马丁沉湎其中,一经停止他眼前立刻闪现辛的双眼,这双眼看 上去与仪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上面蒙罩一层阴郁,就是这阴郁让他第一次见辛就把 与仪区分开了,也是这阴郁让他愧疚。 这些日子马丁注意到了仪好像旁上了什么土财主,但她并不快乐。这并没影响 他们的关系。马丁对此的变化就是不再争着付客房钱了。 通过电话他们就像以往一样相约那座桥上。马丁早到了数十秒,一辆卡车訇然 而过,桥颤动了,粉尘四起。他眯上了眼,待睁眼后便看见了仪。好像仪走近后马 丁还开玩笑说,“我正呐闷,两个桥墩怎么上来了。”仪嗲声嗲气地打了他一下。 其实仪看起来娴雅、得体,短裙露出的腿也是美而诱人的圆润,比时装模特竹竿似 的眼看着就硌得慌的腿性感得多。 之后如同以往他们直奔宾馆,在一间不错的客房里恣意疯狂。马丁没有注意到 仪这次表现出的细腻、煽情。事毕,仪叫了些吃的还有一瓶洋酒。马丁意识到有点 不同了,还说了句“怎么搞得生死离别似的”。但很快被酒精冲散了。 马丁打算和以前一样在此留宿,仪却要回去说是有事。 天已黑了,不少人在桥上乘凉。仪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后,让马丁再陪她会儿。 于是他们来到了老马发现女尸的河边,用屁股接受草地的潮湿。酒精闹得马丁有点 恍惚,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无聊消退的敏感。八时整马丁的无聊烟消云散,他感受 到飨餍后可怕的空虚。在仪正要张口对马丁说一些酝酿多时的听起来绝对感动的话 时,他毅然离去。仪试图阻拦,马丁推了她一下,那一下很有力很无情。 嫌疑之二:吕明 吕明提着箱子走出家门正碰上溜弯儿回来的父亲,他下意识地把皮箱在身后藏 了藏,这一动作显得吕明有点做贼心虚。 其实箱子里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上午吕明去省城父亲那个老战友的小儿子给 他的。里面是送给仪的东西和给仪办的省城一所大学的入学手续。吕明这事办得有 点阴损,但很快将那点负疚感转化成对父亲的厌烦。老头子老仗着老战友是看他的 面子才关照自己的,对什么事都要问,都要管。“有那么简单么? 你以为你的面子能让一个当副市长?你是疯了!这些年我夹着尾巴为你那个老 战友做了多少昧心事?你知道吗?看看你那眼神!克格勃似的。我有辙么?!“吕 明气乎乎地真想把这话说出来。可他只是到车门这几步路想了想。他们开车门把箱 子扔进去,然后从兜里掏出表戴上,感觉有点不对,但也没想摘下来。 下午的时候吕明打电话约仪。仪说就河边儿吧,吕明怔了一下想不出是哪儿, 闭了电话才想起来仪说的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地儿。吕明心想好险,一问不露怯了。 记得那一天自己刚跟“缺心眼子”的妻子吵完架,心里烦透了就到河边散心,一会 来了位姑娘借火,就是仪。仪吸女士香烟的样子很好看。借完火看仪没有走的意思, 吕明就和她攀谈起来。仪说他很面熟,吕明很有风度地笑了笑,他时常在市电视新 闻里露脸。仪说自己在等人,可她等的人始终没来。他们聊的很有意思。吕明也不 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变得如此风趣、如此幽默。他们顺理成章地去吃 了顿饭,在餐桌上相约下次接着聊。第二次见面后仪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然后伸了伸舌头看了看四周,明眼人看得出来这顽皮是装的。吕明早把自己当《茜 茜公主》里的王子了。其实第一次相遇仪就已认出他了。不久仪提出来让吕明给她 大学毕业后在家闲着整天胡思乱想的妹妹辛找份机关工作。久经江湖的吕明霍然明 白了,他清楚一但把仪的事办完,他们这来往就会成为记忆中的风景。此时吕明像 一个想过性生活的少女,好奇还有点恶心。可事情的发展竟让吕明陷入了困境。 一次父亲老战友的小儿子来玩,吕明邀仪一起陪他吃饭。酒过三巡,仪已醉倒 在沙发上颇有风情,这时那小子提出想与仪那个,酒后的吕明竟起身出去了。待那 小子提上裤子走后,吕明等仪醒来,他只好承担起醉酒中仪略知的一二。就这样, 他们的关系莫名地亲密了起来。 在给辛办工作以前吕明见了她一次。辛只是对他轻轻一瞥,眼神是空若无人的, 又是锋利的。那一刹吕明没了优越感,只觉得自己的庸俗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这一 眼让吕明的内心寒栗。 事情没由此完结。那个花花公子竟然对仪念念不忘,想把她弄到手。于是让吕 明劝仪到省城上学,然后“我来泡她”。若是单是他提出,吕明完全可以拒绝,这 时父亲的老战友微微地张口说了句,“年轻人嘛,多学习学习是好的。”吕明只好 答应下来,他想上学对仪也是好事,以后再适当提醒她。 吕明提前十分来到河边。仪情绪有些低落,好像已等了很久了。吕明说上车说 吧。仪说就这吧。吕明就把去省城上学对仪的必要性、重要性一一道来。 如他想象地说成了一件极具诱惑力的好事,并且语气情深意切,多次强调“我 会常去看你的”。路灯的光线折到这儿已是极度微弱了。仪缄默无语,吕明只能依 稀辨出她的五官。吕明一厢情愿地认为仪已被她说动了,轻轻地松了口气,仪骤然 迸发出了尖叫:“那天到底是谁?!”剑一样的声音刺破了夜空。不少还在散步的 路人驻足投来探询的目光,接下来仪开始了无忌无休的詈骂,“骗子!禽兽……” 吕明仓皇,仪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用力一甩,仪手攥着断链的手表跌坐在地,息声 而绝望地饮泣。 吕明落荒而逃。 那天夜里的辛 辛惆怅的情绪不知是否与早上拒绝了仪给她的工作而发生的争吵有关。 辛无端地翻出了少女时代的日记,上面全是些无由头的叹息和哀怨。为什么, 上面没写,也想不起来了。辛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今天想写点什么,面色凝重正襟 危坐半天也没落笔,她的思绪犹如塔灯忽明忽暗,更像班驳陆离毫无条理的繁星若 出其里,终归于沉寂。满腔的情愫无处倾泻。每至此辛都是去冲澡,仿佛喷涌而出 落在身上又无限绵柔的水可以冲刷她心中的落寞。洗澡间里有面镜子,她不明白仪 为什么要安这么个镜子,自从有了这面镜子她再也不能安心洗澡了,仿佛有另外一 个人正在窥视自己。 辛像个自恋者轻柔地搓着身体,突然她睁开双眼,眼中有一丝惊悸,她看到一 个人——自己完整的身体。平心而论,她对自己的身体是满意的,纤脓适度。可这 身躯和仪的一样,辛有些懊恼: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和仪有一样的容貌和躯体?这 么说,这么说马丁和吕什么他们看过我一样的身子了?辛心里油然生出恶心,她不 想冲洗了,不顾身上的水珠就往上套衣服,很生涩,显得不够从容。 辛闪着门就出去了,漫无目的,脚步忙乱。她来到河边,两岸的灯火倒影在河 面上,有点秦淮的味道。夜风吹拂起辛额头边几缕半干的长发贴在她脸上,有些凄 楚。辛在墨色的河水中看到了自己。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