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檐铃 作者:安仲明 1 二零零一年九月份一开学,冯骋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为考研做准备。 他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考研,但看大家都在做准备,也就买了一本又一本的参考书, 开始了漫漫征途。 早在暑假,冯骋就报了考研班,不过一个暑假和几个同学扎扎实实玩了十几天。 早上听两节课,下午去游泳池游泳,晚上四个人在宿舍光着上身打升级,或者坐在 电脑前打打角色扮演游戏(Role Playing Game ,所写为RPG )。等到半个月的考 研班上完,除了一本笔记,心里什么也没留下。 大学前三年冯骋没怎么学习,有空就去东操场踢球,找朋友喝酒聊天,有时候 与几个舍友轮着打游戏,只有到考前才惶惶不安地去冷清的东一楼复习(别的教学 楼自习教室座位比较南占,东一楼在校园的东北角,远离宿舍区,较为冷清),一 直没翻的课本大多是在考前那一个月内翻烂的。有时候能考过六十分,有时候就被 这道线给卡住了,不得不交上几百块钱补考。眼看着毕业临近,什么也没学进脑子 里,冯骋多少有些心虚,抓了考研这根稻草,发誓要借机从头来过。 冯骋每天早上八点钟起床,八点半从42号学生宿舍楼出发,走十五分钟的路到 达教二楼,两分钟上厕所,四分钟找座位,五分钟把书包里的资料翻个遍决定看哪 一本,接下来的几分钟想想中午到哪里吃饭,发会儿呆,等到九点钟的时候清清嗓 子正襟危坐,开始正儿八经地看书。十一点半时再次考虑午饭吃什么,同时回忆上 午都看了些什么——不过这样的回忆多半会令他沮丧,两个半小时在回首时往往是 空白的,他老是怀疑自己中间是不是不知不觉睡着了,不过又能约略记起是在看书, 望前翻翻,迷迷糊糊的似曾相识,他知道,确实看书了,于是有些欣慰,时间没白 费,高高兴兴地去学四食堂吃饭了。这个时候一般是十二点。 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在食堂吃饭,走十五分钟的路(这段路的长度是早上那十五 分钟路的一半),看看偶尔从人群中闪现出来的娇媚的女生,到宿舍躺上一个小时, 一点四十五起床。也许中间在和舍友聊天,没有睡觉。不过无论怎样,一点四十五 分闹钟会响,他准时起床,两点钟出发,之间的几分钟用来洗脸和恢复清醒。两点 半的时候开始下午的学习。五点半从自习室出来,晚上七点继续晚自习,十一点半 开始往回走,一定要穿过花园,看看在长椅上亲热的情侣们。 周五下午会放松一下,去操场踢球。有时候周三也去,那么晚自习就推迟到七 点半或者八点开始。一定要去,求个心安理得。 冯骋把这样规律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不禁有些厌烦了。想想这半个月,虽说轮 换着看了七八本书,可没有一本能想起来具体讲了什么,虽不能说一无所获,却与 辛苦的投入很不相称。同时他也感到茫然,考研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如果是为了找个更好的工作,那么现在出去,三年之后的情况或许要比上完硕士研 究生之后再步入社会好一些。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对大学四年的无所事 事表示忏悔?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 尽管觉得这样子看书收获不多也没有意义,冯骋还是坚持有规律的生活,毕竟 他已经懒散了三年,再不努力,大学就只剩下些黯淡的回忆了。然而远在郑州的女 朋友却提出要分手,说是两人之间一直原地踏步,不即不离有些尴尬,彼此年龄都 已不小,不能再相互耽误下去了。冯骋想不是彼此年龄不小,而是你年龄不小了, 且已经工作,婚姻的事自然被父母提上日程,抗不住他们一轮接一轮的牢骚,于是 你投降了。不过也许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刘铃说的那个,他们一直 不即不离有些尴尬。 冯骋与刘铃的感情是在高中毕业后燃起来的,之前的三年他们一直同桌却彼此 没什么感觉。上了大学之后冯骋觉得心里有些空,想起来刘铃在学校时对他的种种, 控制不住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在信里冯骋提到刘铃的小吃、他在刘铃站起来回答问 题时悄悄抽她的凳子害她跌倒、郊游时他骑自行车载着刘铃一路飞奔一直保持第一 名等事情,回忆使得这些久远的细节充满温情。末了冯骋说其实他一直对刘铃心存 好感,只是看刘铃不大注意没敢说出来。 刘铃接到冯骋的信后反反复复看了六遍,高中三年她都没有发现冯骋有这么好 的文采,那些不经意的琐事被在冯骋的笔下熠熠生辉宛在眼前,捉摸着自己也许对 冯骋一直都有好感,就热情洋溢的回了封信,说其实她对冯骋感觉一直挺好的。于 是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纸上恋爱,一星期一封信,从不间断。 大一的一年冯骋的信在班里边是最多的,共有一百零八封,其中五十四封是刘 铃的。后来毕业的时候翻检信件,冯骋常常在每一封信前默然两分钟,悼念他和刘 铃纯洁的爱情——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仅只接过一次吻,而且是轻轻 一触,尚未体味出是什么感觉就骤然分开了。吴海涛、何同舟、郭嘉他们常就此嘲 笑冯骋的柏拉图式恋爱,弄得冯骋甚为尴尬,受不了时就喉他们:你们懂个屁,连 女人手都没摸过!确实如此,宿舍里几个人都没谈过恋爱,冯骋是唯一一个涉足爱 河离爱最近的人。他有资格作为同舍人的爱情向导,在后来的日子里为他们出谋划 策。郭嘉就曾经在他的分析鼓动下向暗恋了两年的女生表白,结果吓得那个女生在 校园里见了郭嘉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仓惶逃蹿。这段故事常被何同舟提出来揶揄冯骋, 不过这丝毫也不能动摇冯骋老大的地位。 可是现在刘铃写信来说要和冯骋分手。 这个时候刘铃进了郑州农业大学学习园艺学,准备将来自己开种花、开花店。 虽然冯骋对两人的感情一直深为困惑,还是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挽救措施。他拉着郭 嘉到自己的中学同学那里学习叠星星,两个人花一星期时间叠了三百六十五可星星 (指甲尽被磨秃),装在一个三十五元钱买来的玻璃瓶里,冯骋带着他在一个周末 回了郑州,准备挽救他即颓危的感情。 郭嘉每隔一个小时抚摸一遍自己被磨出血丝的指头肚以及光秃秃的十个指甲, 在若隐若现的疼痛里呲着牙等待冯骋凯旋归来。在他看来,这每日一星的浪漫必定 能够挽救冯骋与刘铃持续六年的感情——后来冯骋也是这么算的,他说她们的感情 从高一时开始,到大四时结束,整整六年。然而周一的早上冯骋面色惨白地走进了 宿舍,神情萎靡,两眼黯淡无光,胡子东倒西歪。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郭嘉知道, 一切都完了。他跳下床来给冯骋开门,愣了一下,拍了拍冯骋的肩膀,毫不犹豫地 递了根烟给他。 接下来的几天冯骋神情恍惚有若梦游,后来在一个晚上向大家宣布,他要放弃 考研,全力以赴准备毕业。于是他真的放弃了考研,把厚厚的一沓应考资料堆到了 阳台上。他短暂的考研旅程就这么结束了。 考研夭折,毕业困难重重,女友提出分手,……无论谁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会感 到难以承受——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此时此刻的冯骋就是风 中的一株空心芦苇,不能自主的摇摆起来。 很多人,同学,朋友,以及有过数面之缘无甚深交的人,都看得出来冯骋已经 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然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会在匆匆忙忙中象征性地问上 一句“你怎么了”,能够深入的和他谈谈的人几乎没有。总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事情,不可能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倾注在他人的故事上。 冯骋明白这一点,尽管他以前常常在别人出现类似情况时适时出现,充当善意 的聆听者和有效的宣泄通道,但他并不以此来等同的要求别人。况且,他也想先像 牛一样咀嚼、反刍一下,等过上一段时间再以平静的态度不经意的谈起这些。 比较清楚的知道冯骋情况的,是江雪青。 江雪青是一个很具有大姐风范的女生——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的样子, 我笑了起来,如果我要找女朋友,就找她这种类型的——平时行事大大咧咧的,是 冯骋称之为蓝颜知己的那种异性朋友。没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可以当她男生一 样相处。意外情况或打击突如其来时,她又能出乎意料的尽显女性温柔细腻包容一 切的那面。 冯骋隔三差五就会去大学城下面的雕刻西风酒吧,不是为了喝酒,而是去找江 雪青。江雪青在那里兼职作招待,不论当时有多少客人,江雪青总会在冯骋一踏进 雕刻西风酒吧的门就笑着打招呼。这让冯骋有一种放下一切的想投入其怀抱的归属 感。 每次冯骋都会在酒吧里坐到打烊,然后和江雪青一块儿出来,在女生楼前聊上 几句后道别。道别之后就快十二点了,冯骋在这个时候开始感到轻快,觉得一切并 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当他脸上带着微笑回到宿舍时,等待他的往往是一番盘问和一些玩笑,玩笑总 是关于他和江雪青的。两个人之间的亲密交往早已经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对此冯骋常常一笑了之。 怎么会呢,我们就是哥们儿!哥们儿懂么,哥们儿之间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呢! 白痴,当然不会了! 一直以来他这么想,即便如今他也是这么想。 不是江雪青不够漂亮的缘故,男女之间的事情受容貌影响但是不决定于容貌。 只是长期以来习惯了将江雪青当作男生当作哥们儿,根本就意识不到她作为女生的 存在,因此也就没那么想过,自然而然的认为那是无稽之谈。同时他也不以为江雪 青会这么想。因为她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想到这里冯骋忽然记起谁说过,传说他抢了别人的女朋友。他隐隐觉得有些不 妥,该不会是那帮人把他和江雪青搅和到一起了吧。如果是这样,就真的该采取些 措施了。至少,去雕刻西风的次数,应当逐渐减少,而且是不为人注意的减少。 2 冯骋经常看到一个女生,就在雕刻西风酒吧里,她总是一个人,总穿一件绿衣 服,看起来最多和自己同级。绿衣服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放一杯青岛,或 者是菊花茶。不论是青岛还是菊花茶,她都不怎么喝,隔很长时间才轻轻的若有所 思的端起杯子,优雅的抿一下。似乎她只是无处可去,到这里来坐坐。 等冯骋心情不那么糟糕时,就开始慢慢观察那个总穿绿衣服的女生。她虽然看 起来很小,但脸上常有一种沉静的忧伤,仿佛一直沉浸在什么往事之中。还有她的 眼睛,虽然如点漆般黑,却不亮,柔弱而空洞,没有这个年龄女孩特有的那种光彩, 有时甚至给人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她的姿势通常有两种:茫然的凝视面前的玻璃杯 子,频繁的看纤细手腕上的手表。后者让冯骋以为她在等什么人,一个迟迟不来的 人。 “嗳,看什么呢,被美女迷住了吧。” 听到声音,冯骋忙收回一直系在绿衣服身上的视线,转向已经坐在他面前的江 雪青,哈哈了两下之后说:“是啊,眼前坐了这么漂亮一美女,不着迷就不是男人 了。来,美女,喝一杯。” “别转移话题!”江雪青神秘兮兮的往前挪挪身子,压低声音说,“真的,你 要有意思,我给你牵线搭桥。别错过机会哦,后悔药可没得吃。” “得了,我是那种人么!要真那样,呵呵,你早被我……”冯骋话没说完赶紧 用胳膊护住头,江雪青一个弹指恰好就打在他胳膊上。 “嗳,说真的,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不许骗我啊。”江雪青郑重其事的问, 滑嫩的脸不知怎么就绷紧了。 “我很专一的……”冯骋右手从额头往上一拢,声音低沉的说,脸色却是轻快 的,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笑意。 江雪青一撇嘴,打断冯骋的话,说:“别再说了,再说就露出色狼本色了。好 了,我得去招呼客人了,否则小老板要骂我了。” 冯骋望望江雪青跳脱的背影以及来回摇摆的秀发,摇头笑了笑,又转过头来看 绿衣服。她还在那里,默然的凝视玻璃杯子,好像一点儿都没察觉有人在看她。 其实严格来说冯骋的考研失败应归结于半途而废。他并不想放弃,可也实在没 有办法。心不在了,怎么说都无济于事。就像一首老歌中唱的男女之事那般:心不 在了怎么办,何不就在这里散…… 一开始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六年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了,没有一点思想 准备,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一个纸糊的架子。冯骋想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已 经耗尽,事实似乎也这么证明,他再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心思,只想这么沉下去,沉 下去。就像长跑到途中,只想一头载下去,什么也不想,就这么算了,原怎样就怎 样。 冯骋想不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居然能一点点的从那种疲软的绝望中抽 身出来,他居然能够再次注意起别的事情别的人。原来人是这么容易遗忘的,再深 再浓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的河流冲淡,直至忘却,直至什么痕迹都被洗刷干净。曾经 以为是什么,到头来却发现不是。或者昔日盛开的玫瑰,如今只留下画布上一点淡 到几乎难以发现的颜色。 发现这一点,冯骋不免对自己有些失望,甚至还有些愧疚,但与此同时也萌发 出了一丝新的希望。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值得他去做,去付出,比如 那个弥漫忧郁气息的绿衣女生。 3 绿衣服一点一点的侵占了冯骋的意识,他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想起她凝视或者看 表的样子。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兴奋,难道我已经喜欢上她了么? 他搜索记忆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以前是认得绿衣服的。只不过,绿衣服并不认 识他罢了。时间可以追溯到大一,或者大二的开始,那个时候就常在学校里碰见来 去匆匆的绿衣服。当然那个时候她并不常穿绿颜色的衣服,他依稀记得她常穿一条 粉色的裤子,他和同舍的人还送给她一个暧昧的称呼:粉裤子。 粉裤子走路目不斜视,身子前倾,看起来专注认真,脸总绷的紧紧的,不笑, 但并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她看起来像出水芙蓉一样纯净清新,是冯骋他们议论过 无数次的梦中情人。 那时的感觉自然不能算错,但也作不得准。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 美丽,甚至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这愈发让人心生怜爱,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 无限小心的呵护着,不给任何事物一点儿伤害她的机会。 她的眼睛不再像原来那么清亮,多了饿几分空茫和落寞,却恰恰带给人无依无 靠的错觉,你会觉得她需要你,你会情不自禁的想要让她的双眼再度流溢柔亮的光 彩。 冯骋有这样的感觉,很强烈的感觉。他想自己应该上前问问她,至少让她知道, 自己是关心她的,自己愿意让她快乐起来。他在暗中将这些认作自己的责任,心惴 惴难安,时刻准备着上前匡护她。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是因为有种不妥帖的感觉总缠绕着他。后来他知 道,那是已经离他远去的女友留给他的。尽管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他仍然 觉得不应该在刚刚失恋后没多久就对新的女孩子表示好感。有一种负疚的感觉,似 乎以前的那段感情并不是真挚,似乎他早就期待以前的那段感情早日结束。同时他 还对自己感到失望——原来我并不是意象中的那样用情专一和持久弥长。 因此他才迟迟难以做出决定,一方面他觉得不必再为以前的感情坚守,一方面 又觉得不能打碎自己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两种想法的冲突并不十分强烈,但却一直 连绵不断,如同村庄上空盘旋回绕的炊烟那样。 冯骋去酒吧的次数并不见少,可和江雪青谈心的时间却没有增加,大多数时候 他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注视或者等待绿衣服的到来。如果这个晚上绿衣服在, 即便一句话不说,他也感到时光没有虚度。如果整晚见不到她的身影,他便心里空 荡荡的,百无聊赖。 他觉得自己又陷进了一张很难自拔的网。他不愿像以前那样。他试着不去酒吧, 试着将绿衣服的影子从脑海里抹去,就像用板擦抹去黑板上一个粗笔勾勒的卡通人 像。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绿衣服那么生动,每当他下定决心,就看到绿衣服那么 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 他收拾好凌乱已久的书包,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总觉着少什么东西。他准备离 开宿舍到自习教室去。已经出去了,却又回过头来发了好一阵子呆。有点莫名所以。 他经过小酒吧,勉力遏制住了进去的念头,拖住了走向地下室入口的脚步,挣扎了 一支烟的工夫,终于拔脚走去。他用抹布缓慢地擦拭桌子,擦了许久,甚至出神得 忘了自己在擦桌子。他摊开陌生的书本,盯着一行行细密的甲骨文,等休息的铃声 响起,才发现竟然没有读完一行字。他狠命地摇了摇头,又拍了几下太阳穴。可一 点用都没有,那个抑郁而优雅的身影依然固执地不肯消褪。 算了吧,何苦折磨自己。 他终于向着酒吧走去,整个人都是轻松的,像是去赶赴一场盛宴。与刚才那个 仿佛没有灵魂的驱壳相比,判若两人。一个没有终点的梦就此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4 是不是我太寂寞了? 冯骋不止一次这么问自己。 我如此不遗余力义无返顾地走向一片未知的神秘所在,是不是盲目了点?然而 我已经看过,尝试过放下,可是没用。离开了这个给我希望也给我不可测未来的支 撑我站起来又拿走支撑支柱的女生,无论如何我都会感到难以忍受。如果此刻的我 是一支芦苇,她便是芦苇的心。空心的芦苇虽然正常,却是可悲的。 况且,我就要毕业了…… 冯骋转过各种念头,任何一个念头都在心理的天平上仔仔细细地称量了许多遍, 可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那么索性简单一些,不考虑那么多乱七八糟的 事儿,跟着感觉走好了。反正,也要毕业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然后用手理了下头发,走了进去。 “冯骋,你来得正好。走,我有话给你说。” 韩邵阳刚好从酒吧往外走,迎面碰上了冯骋。 冯骋犹豫了一下,往酒吧深处瞥了一眼,什么也看不到,只好不情不愿地跟韩 邵阳出去。他和韩邵阳算得上不错的朋友,这也是因为江雪青——韩邵阳是江雪青 的男朋友。当初江雪青在接受韩邵阳之前,曾经在一个晚上找过冯骋。他们在东花 园的草坪上坐到露水泛起,江雪青一直不能决定,一定要冯骋提意见。冯骋边边沿 沿说了几个小时,却什么具体性的意见也没提。结果第二天江雪青就和韩邵阳牵手 走在了梧桐东路上。如果非要总结冯骋在那个晚上说过的话,只有两句。一句是, 韩邵阳这人不错。另一个句是,你的事得你做决定。 有没有男朋友,江雪青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还是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还是会和别的男生打得火热。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就韩邵阳而言,似乎他只是江 雪青新购买的一件饰品,想起来的时候带一下,想不起来就随便撂到哪儿。她从来 不在他身上放什么心思。看不出作为男朋友,他和别的男生有什么区别。甚至在一 定程度上他和她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她和别的男生之间看起来那么亲密融洽。为此事 韩邵阳找过冯骋——别人都说江雪青和冯骋更像一对——,想问他个中缘由,然而 冯骋似乎并不解个中奥妙,只是说没啥没啥,你别多想,江雪青就是大大咧咧的人。 跟韩邵阳走时,冯骋以为他又是像从前一样,来向自己打听江雪青的心思。可 在学校里转了大半天,韩邵阳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低头往前走,也不辨 什么方向,见到路口就拐。中间冯骋给他上了一支烟,他结果去默默地一口接一口 地抽,被呛了好几口,咳嗽得弯了腰。抽完之后韩邵阳甩手把烟头投向路边的草丛 里。这不是他的风格,以前他总是用指甲将烟头掐灭,然后找个垃圾桶扔进去。 冯骋停下来,他知道韩邵阳的一反常态肯定和江雪青有关。通常在恋爱中的男 生抑郁的时候都这个样子。然而他却无法确定他就是是为何种缘故沉郁范畴。漫长 的沉默一向令冯骋难以承受,加只他心里惦念着绿衣服——那一眼他并未看到她的 影子,一路上他都在想她到底在不在。 冯骋看着继续低头往前走的韩邵阳——他对身边忽然少了一个人居然没有丝毫 感觉,看来真的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拴住了他。 “韩邵阳。”冯骋喊了一声。 韩邵阳恍若未闻,依然往前走。 “韩邵阳!”冯骋加重了语气。 “啊——,哎呀,你怎么站那儿不走了?”韩邵阳听到叫声转过身来,看着距 离自己几米远的冯骋,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冯骋有些苦笑不得,不过他并没有就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纠缠下去。他心里有 事,不想再多待下去了。 “你找我有啥事儿?没事儿我回了。” “别,”韩邵阳连忙走过来,“刚才,你是不是去找江雪青?”他看着冯骋, 疲惫的眼里散射出焦虑和期待,也有隐约的逃避。 不过,冯骋此刻心在别处,注意不到韩邵阳的眼神。他随口答道,“不是哦— —”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吐出绿衣服三个字,马上停住不往下说了。 “那你去雕刻西风干吗,找谁?” 韩邵阳语气有些及早也有些压抑不住的生气,他甚至是在质问冯骋,好象他知 道了什么而冯骋还在故意遮掩不肯承认。 冯骋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笑了笑说,“邵阳,我就是心里有点闷,想去雕刻西 风喝杯酒。谁知道刚好就碰上你了。哦——” “你当然想不到,你怎么会想得到呢!” 韩邵阳突然提高了音量,脖子梗直了,像准备掐架的公鸡。 冯骋意识到,一定是关于他和江雪青的一些流言传到了韩邵阳而中。他苦笑了 一下,一个因为吃醋而愤怒的男生通常都不可理郁。他根本不给你任何解释的机会, 只觉得自己受了伤,只觉得自己是对的。他听不进任何解释,他只准备兴师问罪宣 泄自己的不满。于情于理的解释也会让他觉得你在欺瞒他,越说越会让他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他已经认定了某种事实,一切的真实反倒成为假惺惺的诡辩。 可谁都不愿意被冤枉,冯骋也不愿意被冤枉,但是他知道这会怎么说不说不清 楚。这种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黑。于是他寻找另外一种方式:“韩邵阳,有件事你知 道不?” “什么事?” 韩邵阳想不到冯骋居然提出这么个与他想的毫不相干的问题,莫名其妙让他暂 时放却了一环扣一环的绵密追问。 “雕刻西风里有个穿绿衣服的女生。” “我没那工夫注意她。” “他经常去,老是一个人。” 韩邵阳这会总算明白过来,脸上的疑云散去。他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女生老 去泡吧,估计不是什么好货,是小姐也——” “胡说!别老想当然。这里是学校!怎么说都不会像外面那样乱。”冯骋有些 气愤,韩邵阳怎么能这么说她呢。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控制住不让自己的情绪表 露出来。 “一开始我是去找江雪青。你也知道,我前一阵子烦得很。后来我慢慢好起来。 再后来绿衣服出现了,自从她出现之后,我再去雕刻西风,就没和江雪青说过什么 话。”说到这里,冯骋顿住,看了看表,又抬起头对韩邵阳说,“我得走了。” “别别,我知道我误会你了。其实我也不相信……” 韩邵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了一下,他忽然捶了冯 骋肩膀一下。说,“行啊你,有新目标了。快点搞定。兄弟吃你的喜糖。” “别胡鸡巴扯了,我走了。” 冯骋转身要走,韩邵阳拉住他不让走。他挠挠头说,“她好像有什么事儿,愁 眉苦脸的,又不肯给我说……要不,你帮我问问她?好了,就这么说好了啊。你去 追你的绿衣服吧。我走了啊。” 5 匆匆忙忙赶回酒吧,已经十一点多了,老板准备打烊了。看见有些气喘的冯骋, 老板用他惯常的带些嘲讽的微笑和他打招呼:“小江不干了。” “什么?” 冯骋以为自己听错,反应不过来,一脸愕然。 “她不干了。”老板又重复一遍,看看冯骋,会心一笑。 “她真不干了,没搞错?” 冯骋仍然不相信老板所说的,他想不出来江雪青为什么不干。 “我以为她会先跟你说。” “她没和我说。” 冯骋在吧台前坐下,老板倒了杯啤酒给他。顺手从吊架上拿就杯擦。没事的时 候他就不停的擦杯子,一遍又一遍,永远也擦不烦。擦完一只杯子,老板从吧台下 面拿出盒骆驼来,向冯骋示意了一下。接着他继续擦自己的杯子。 冯骋拿起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而后弹弹烟盒底部,两支烟钻出头来。老板 停下来,给冯骋点上,也给自己点上。烟雾迅速弥漫,浓郁的香气笼住了两个人。 “才十一点,一个人都没了?” 冯骋站起来,往里间看了看说。 老板抬眼瞥了他一下,淡淡地说,一向如此。 以前不是这个样呀。 很多事情都一样,有月圆就有月缺。比如两个人谈恋爱,不可能每天都激情缠 绵。也许多数时候平平淡淡,偶尔来一次浪漫。这才是正常的。我的酒吧也是这样, 大部分时间冷冷清清,偶尔热闹两回。 不懂。 没什么懂不懂的,我说的是实情。 怎么今晚大家都奇怪得很。 冯骋喃喃自语,一仰脖喝光了啤酒,啪地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再来一杯,陪 我一起和。 我不喝酒。老板替冯骋满上,继续擦他的杯子。 为什么,卖酒的不喝酒? 信不信由你。 老板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那神态似乎是在昏黄的烛光里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 陈年旧事。 冯骋盯着老板看了半天,自嘲地一笑,然后又一仰脖,喝干了啤酒,又啪地一 声把酒杯放到吧台上。走了,你也回吧。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冯骋离去。 冯骋没有直接回宿舍,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等他意识到夜也深时,恍然 发现自己来到江雪青楼前。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或者根本不用想,下意识就来到 了这里。他看了眼如水凉夜里在楼前阴影里搂抱的恋人,大踏步走向传达室。 听得出来,江雪青已经睡了。拖鞋的踢踏声通过扬声器传过来。没多久,江雪 青下来了。 “什么事儿?” 江雪青披着米黄色的罩衫,齐肩的头发柔顺的流泻下来,遮住了两侧脸颊。她 淡淡地看着冯骋,双臂环抱在胸前。 “你不冷?” 冯骋很奇怪自己居然先说了这么一句话。在这种时候,显得有点突兀和怪异。 他原本想说的许许多多不明白的事,不知藏到了何处。 “我们寝室人都睡了,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上去了。” 江雪青将望向远处的眼光收回,淡淡地扫了冯骋一眼,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要说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对啦,老板说你不干了。真的假的。”冯骋 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来回摇摆,眼睛从江雪青身侧望出去。有几个女生正被着书 包走过楼道。 “是啊。” 江雪青转过身来,拉了拉肩上的衣服。 “为什么?” “不想干了。” “怎么就不想干了?” “你管我这么多,不想干了就是不想干了。” “不会吧——”冯骋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他绕着江雪青转了一圈,奇怪地 打量了她一遍。江雪青避开他的眼睛,不与他对视。他又回到原处。 “不可能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还不能告诉我吗?” “真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干了。” “韩邵阳晚上找我了。” “他找你关我什么事儿?” “不是吧,你们是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 冯骋像研究古董一样盯着江雪青看来看去,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看来韩邵 阳没说错,你还真是犯毛病了。说吧,到底遇上什么事儿啦,大哥给你想办法。” “别老把自己当圣人。我上去了。” 6 冯骋终于没能说出来,绿衣服就这么藏在他心底。见到老板的时候他想问她有 没有来,结果在听了一通莫名其妙的怪话后忍住了。和江雪青在女生楼时他就要转 到绿衣服的问题上了,可当时的情形又迫使他压抑住了那个念头。江雪青自己都够 烦闷的了,他不能再拿自己的事情为难她了。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晚上,所有的人和与平素大相径庭。韩邵阳,老板,江雪 青,还有令他一直心神不定的绿衣服。甚至,宿舍的兄弟们也和以往很不一样。 有人告诉他,韩邵阳给他打过电话。他想象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又有人告诉他, 江雪青给他打过电话,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她心里不舒服,想找他聊聊天。 他不在,所以在女生楼下她就有了情绪。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用那种 态度和他说话呢?即便他没有在她找他的时候出现,也不至于这个样子。想不明白 的事情他常常采用冷处理的办法。放上一段时间之后,说不定哪一天被什么触动一 下就豁然开朗了。 可是今天似乎没什么效果。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三张嘴六双眼睛不停地提醒他 ——韩邵阳和江雪青之间出了问题,导致这个问题的就是他冯骋。他没有办法充耳 不闻置之不理,他能够理解他们的想象以及看法,换个角度他自己也会这么想。可 是他仍然控制不住有些生气。朝夕相处的兄弟都开始用那种明显不信任甚至有些鄙 弃的眼神看他,不难想象那些不明内情的外人会是怎样的揣测三个人之间的龋龌。 我真的对江雪青有什么想发吗?他问自己。没有,答案是肯定的。如果自己确 实有这方面的念头,怎么还会一手促成她和韩邵阳呢。难道是自己潜意识里有这种 倾向,只是没有察觉?否则怎么来结实自己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找她倾诉?不,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和我是最好的能够知心的朋友。可那是谁说过,男女之间 没有纯净的友谊? 冯骋的心里塞了一大把猪毛,扎烘烘痒麻麻,难受之极,躺在床上辗转翻侧, 难以入眠。后来他一直纠缠在这么一个问题上——如果韩邵阳和江雪青真是因为我 而分开,我该怎么办? 反正睡不着,他索性圆睁着双眼,看洁白的天花板上细小的纹路,不停的想象 那些交错的纹路,如何幻化成绿衣服的面孔,如何幻化为一对搂抱的情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宿舍的三个兄弟都已优游于梦乡,惯常的呼噜声像老旧的 风箱开始了绵延不绝的哼唱。他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这个办法如此的简单明了切 实可行,以至于他觉得奇怪,我怎么就一直都没想到呢? 他看得出来,韩邵阳并不真的相信他所说的关于绿衣服的故事。如果他付诸行 动,并且让韩邵阳知道这一点,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至少,他这一方面再没什么 问题。而且两全其美。 那么,如何才能联系上绿衣服呢…… 冯骋蓦然感到,自己对绿衣服的思念愈发强烈了。怀着这种甜甜的思想,他很 快进入梦乡。 7 江雪青猜测,老板一定对冯骋说过些什么,而且肯定是关于她和冯骋的。但她 不知道,老板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又具体而微的说了些什么。 老板看惯了风花雪月,饱阅男女之间各种复杂多端变幻无常的小把戏。他那双 看似漠然淡泊的眼睛其实比绝大部分人的眼睛都具有穿透力。只有经历了无数创伤 的男人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它里边偶尔闪烁的光芒会让她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但他不应该多此一举。 她所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他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突然辞去了雕刻西风酒吧 的工作。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肯定。老板是莫测高深的,也许她根 本就不晓得他究竟对自己那一丁点儿心思知道多少,一知半解?全部?无法想象。 这段时间,她看着冯骋从考研的半途而废和失恋的双重痛苦中一点点地走出来。 她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等 到旧的伤口渐渐愈合之后,他却逐渐对那个常常一个人在酒吧痴坐一晚上的女生产 生了兴趣。尔后他就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一直以来,她都是透明的。也许在他看来, 她就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朋友。 每次想到这个事实,江雪青都会心痛:为什么他对什么都敏感纬度对身边的她 迟钝得像个白痴! 心疼归心疼,江雪青从来都没有想过去改变这一点。她只是尽量掩埋自己的真 实感受,努力做好一个他想当然的朋友,从不去暗示或者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感情。 得失皆由他,强求又有什么意思呢……意识不到就是意识不到…… 她一直在等待,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却总要绕一个 没有尽头的圈子才能抵达想去的地方。她想起泰戈尔的那首诗——《最远的距离》, 里边有一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 我爱你。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果敢的女生,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瞻前顾后,游移不 定。可偏偏在他面前一败涂地。也许是在固执地守侯他蓦然回首那一刻的来临。然 而她有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往往是一指之隔千山万里。 于是三年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原本固守的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停地行走, 总为一个人殚精竭虑,谁都会疲惫。她觉得自己无所谓了,再无力撑下去了,想随 随便便找个地方靠一靠,歇一歇。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拍拍她的肩膀,她就会毫不 犹豫地跟他走。她终于在遇到韩邵阳时停了下来。 冯骋说,韩邵阳挺不错的。 江雪青惨然一笑,正是因为他这句话,她彻底放弃了点醒他的希望。那个晚上 她原本想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她,可无论她再怎么一步步的暗示,他都是一副 恍然未觉的样子。她忽然就放弃了,委屈得不行。她毕竟是女生,需要一点点的自 尊。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韩邵阳。他不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认真为他考虑过哪怕一次,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一向都一无所谓淡然如水。他一直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 他努力做好每一点来迎合她,可她始终无动于衷,从不放在心上。 其实江雪青很想对韩邵阳好一点,她也一直在努力做,可每次就要成功了却颓 然放弃。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她在冯骋身上耗尽了自己,完全 没有办法对另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在她一次一次的歉疚时,她总是告 诉自己,我只是不想欺骗无辜的他。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一个无所谓,一个竭尽全力。一个负疚,一个疲惫。 江雪青不想这么干耗下去了,她不想再欺骗韩邵阳,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更不忍看 着他总像一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一样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连老板这个局外人都看出来了,身陷其中的人却仍迷途不返。 没有一点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她想是该结束这一段荒谬的故事了。 然而这并不是她离开酒吧的缘由。 那件事和应该相关的人没有一点关系,和不该相关的人却关系密切。 8 韩邵阳一点都不赞成江雪青在雕刻西风做兼职,尽管雕刻西风是学校里的酒吧。 但酒吧终归是酒吧,在他的意识里,不适合好女孩子。所以当他知道江雪青辞掉这 份工作之后,私下里先高兴了一阵子。然而当他看到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展露欢颜时, 却又宁愿她继续做下去。只要是能让江雪青高兴的事情,他都尽可能竭尽全力去做。 一直都是这样。可时间长了韩邵阳发现,自己的努力并不能换来江雪青的肯定, 他时刻都要准备面对她那无所谓的态度。他觉得委屈,但无处诉说,有时候宁愿江 雪青埋怨自己,或者和自己吵上一架。无论怎样,总比她那副你无论做了什么都与 我无关的态度强上百倍。那至少说名,她对自己是有所期望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一点不对,不管做什么,总不能令她满意。女人心海底针,他 是体会到了。他不止一次这么叹息,叹息归叹息,他并不后悔,只要能常常看到她, 能为她做一些事情,他就感到高兴。他觉得别的恋人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但他已经 别无选择,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是爱她。 韩邵阳在得知冯骋对江雪青没什么意思后,心头那块悬了老久的石头终于落下 来了。他开始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来追忆他和江雪青的始末,甜蜜与辛酸相伴, 回忆使一切充满温馨。他相信,江雪青最终会对自己好起来的。虽然那个晚上有许 多令人心烦的事儿,他还是睡了个好觉。他梦见江雪青和自己在东花园拥坐在一起 甜蜜私语,他还能闻到从江雪青发丝里飘溢出的淡淡馨香。 但是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可能了,冯骋再度横亘在江雪青和他之间,他 又一次觉得冯骋和江雪青之间不可能没瓜葛,看他们交往时那亲昵的神态,怎么都 不像。他一面想一面鄙视自己,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一点都不大度。 像往常一样,韩邵阳和江雪青一起吃晚饭。江雪青还跟以前差不多,不怎么在 意,脸上没什么表情,老让人觉得难以亲近。韩邵阳觉得江雪青吃得心不在焉,她 平静的外表下面,一定有一些她不愿人知道的事。正是这些事情,烦扰着自己心爱 的人。 两个人就这么默无声息的坐着吃饭,韩邵阳思来想去,想问又不敢问,不由觉 得有些悲凉。他知道,这怎么都不是正常状态——你所爱的人不与你分享她的喜乐 忧愁。 “雪青,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说出来好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韩 邵阳停下筷子,期待的望着江雪青。江雪青避开他的眼睛,转眼望向窗外,梧桐树 已经发芽,水泥路面上人流不断。 “没,我好着呢。” “可我觉得你心不在焉……” “哪儿有,你别瞎想了。好好吃饭吧。” “你就告诉我吧,老憋心里会把你憋坏的。真的,我想给你分担点什么。” “我真没什么,真的,你已经为我做了不少事情了。”江雪青转回头看看正关 切地望着自己的喊少呀,牵动了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有时候我都觉得有些对 不起你,老是对你爱搭不理的。”停顿了一下,江雪青低下头幽幽地说,不停地拿 筷子划拉不锈钢小碗里的米饭。 “没,你对我挺好的。一开始的时候……” 韩邵阳本来想说一开始的时候挺好的,后来转念一想,这么一说就是承认了后 来她对自己不好了,他不想她知道自己这种略带委屈的想法,马上打住了话头,但 一时又找不出来合适的话,只是低着头,喃喃地说,挺好的挺好的。 江雪青又转过眼去,她想对韩邵阳说,我们就这么算了吧,可看着他无辜的样 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真的感到愧疚,对不起他,真的不愿再伤害他了。 “我们以后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韩邵阳猛地抬起头,有些激动地说,看到江雪青并没有转过脸,声音马上小了 下来,他望着江雪青的侧脸,小心翼翼的征求她的看法,是吧,雪青?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江雪青看着韩邵阳,但眼睛并不落在某一点上,而是空空的把他笼罩住,或者 说她的眼睛像是两束光,茫然的射向远处,只是中途穿过了韩邵阳。她想就这么着 吧,迟早要说,晚说一天就多一天伤害。 韩邵阳迎着江雪青的眼睛,却觉得她并没有看自己。不看她时,又觉得她是在 看自己,不由有些奇怪。但他确实不知道江雪青为什么不高兴,听她这么问,忽然 觉得自己很失败。他什么也没说,黯然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歌看什 么电影?你知道我生气时你要怎么做?你知道我不开心时什么能让我开心?” 江雪青一连串的问下来,韩邵阳脑子嗡嗡的,有点发蒙,他隐约觉得江雪青这 么说是个不良的征兆,但是他完全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 道。可是,可是是她不让她知道,她不给他机会知道。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很 快就过去了。接下来他听到了此刻最不愿意听到话。 “我觉得咱俩不合适。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在一起很累,不但不能分 担对方的忧愁,反而增加彼此的烦恼——” “不是啊,我觉得挺快乐。”韩邵阳连忙打断江雪青,他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怎么也无法挽回了。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话的苍白无力,没有任 何说服力。然后他就看见江雪青略带嘲讽地看着自己。 有时候是快乐的,他慢慢地修正自己的话。 江雪青依旧那么望着韩邵阳,韩邵阳一时间觉得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叹了口气, 往椅背上一靠,不再说话,眼睛透过玻璃窗看向远处。教学主楼刚刚开建,机器的 轰鸣声隐约船来,沸腾的金色尘土在夕阳余辉里疯狂地跳舞。 “我知道,你累了——” “我不怕累,我们可以好起来,只要你——”韩邵阳慢慢缓过劲来,用一种淡 漠的口吻说着,江雪青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咬了下牙, 接着他说,“你要你愿意让我了解你,不那么拒我千里。我知道我很笨,不够善解 人意,可是你总要给我机会我才能慢慢了解你。你老是把我晾在一边,我根本无法 靠近你。” “说完了吗?”江雪青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瞬间改变了的男生,蓦然觉得有些 凄凉,他肯定的姿态告诉她,不是他不努力,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关上了他的门。 “不说了,没什么意思。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你终于把实话说了。是,我是对你不冷不热。我热不起来,我觉得很累,有 点疲倦,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没什么结果。那个时候我只是累了,想找个 地方停下来。我没有用心想过你的感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许多苦。对 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们毫不相干了,你再也不用为我做什么了。是我辜负了你的一 片心意,对不起。” “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江雪青点点头,站起身来。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冯骋,不是吗?” “是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江雪青一下子觉得韩邵阳面目可憎,她再也不想看他,这句话让她觉得她再也 不亏欠他什么了。她转过身,疾步走去,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望着江雪青渐行渐远,韩邵阳啪地拍了下桌子,高声骂了句,去你妈的! 9 韩邵阳疾步走在校园小径上,眼里渐渐有了水雾,水雾越来越重,后来两行清 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也不擦,径自走着。有人诧异的看他,他丝毫也不在意。他 只是感到辛酸和疲惫。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隐隐约约中传来王杰忧伤的歌声: 如果你要我放弃我会这样答应你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不曾想如此无能 为力再多说,也不及…… …… 为什么我这么辛苦? 为什么我付出了真心却什么也得不到? 一切都成过去,烟消云散。 年少方唐,白衣飘飘,没唱完的歌曲,都他妈有什么意义! 韩邵阳和老板也算是熟人,所以他进酒吧时老板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并询问他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他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他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就走 进了里间。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冯骋,冯骋却没有看见他,正一个人默默地抽烟,偶 尔啜一口酒。他径直走过去,在冯骋面前坐下来。 “来了。” 冯骋从沉思中醒来,笑着打招呼。这个时候老板送过来一杯啤酒。 “给我支烟。” “呵呵,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韩邵阳猛抽了一口,被呛住了,低头咳嗽起来。好冲的烟。他说了声,把我泪 都呛出来了。接着他又抽了一口,这次没有咳嗽。冯骋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看了 看冯骋,忽然说:“我和江雪青分手了。” 冯骋怔了一下,拿杯子碰了碰韩邵阳的杯子,低声说,喝酒。 干了,韩邵阳说完,一口干了。冯骋看着他喝完,自己也喝完了杯中的酒。冯 骋叫老板拿来几瓶青啤,两个人各自又干了一瓶。韩邵阳又打开一瓶,要和冯骋喝, 冯骋笑笑说,等会喝,喝得太猛了,醉得快。 “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将进酒,杯莫停。来,喝!”韩邵阳不停地用酒瓶颈 碰冯骋的酒瓶,嘴里念念叨叨,“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有不开心的事儿吗?” 冯骋往椅背上一靠,慢慢地抽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之后惘然说道,也许吧。 “绿衣服?” 冯骋眯缝着眼盯着自己的烟头,明亮的红色渐渐暗淡,渐渐被灰白遮盖,袅袅 的蓝烟绵绵不绝。 “她来吗?” 冯骋吸烟,仰起头吐了个烟圈,看着烟圈慢慢扩散,环形烟柱慢慢变粗变淡, 慢慢地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此高彼低,来回演变,终于散了,不见了。 “我帮你查。” 韩邵阳不理会冯骋,径自去了吧台。老板不紧不慢地擦着杯子。 “那个、绿衣服,这两天来过没?” 老板不解的望了韩邵阳一会儿,马上明白过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还要酒吗, 他说。 不要了。韩邵阳转身回来,冯骋,绿衣服好久没来啦——他大声对着冯骋喊。 10 冯骋和江雪青面对面坐在南门西侧的草坪上,两人中间铺了张报纸,上面放了 一大堆零食,薯片,土豆条,话梅,洽洽香瓜子,种类繁多。他知道,江雪青在心 情不好的时候,老不停的吃东西。 夜风已冷,路灯朦胧。 人影渐稀,水汽泛起。 “我在酒吧看到韩邵阳了。” 冯骋看看江雪青,装作不经意的说。 “哦。” 江雪青双手抱膝,仰望辽阔天幕上那几颗闪着微光的星星。 “看样子他痛苦得不行。” “你为什么总是对别人这么感兴趣?”江雪青伸手在将空的塑料袋里摸索,哗 呲哗呲的刺耳声音随着微风飘向远处,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你没事儿吧。”冯骋顿了顿,关切的看着江雪青。 “我能有什么事儿,还是说说你吧。”江雪青把最后一片薯片放进嘴里,拍了 拍手,边整理面前的垃圾边说,“你和绿衣服进行得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提供点 线索?” “其实这种事情很正常,你心里别觉得太愧疚,你不欠他什么。” “绿衣服是电气学院的,上研一,叫何洁。” 江雪青不理会冯骋,自顾自说下去。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怎么样,我知道的不少吧。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思,一到酒吧你就盯着人 家看,眼里冒绿光。怎么样,我厉害吧?不想想我是谁。要不要我帮你联系?别说 你没想过哦,别顾虑太多,以你新好男人的魅力,准定手到擒来。只要你到时候请 我吃顿必胜客就行了。要求不算过分吧。我……” “雪青,你越这样我越觉得你心里难受。” 冯骋打断江雪青的话,忧戚地看着她。江雪青抬眼看了看他,一脸夸张的惊讶 :“怎么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觉得不好意思?恼羞成怒了?我是为你好,过了这 村可就没这店了,别到了追悔莫及的时候号啕大哭死去活来。给你拽句英文,Just do it !” “嗳对啦,你英语四级准备怎么样了?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过可就毕不了业了。 拼一把,就是掉他十斤肉也要过了。再说,正好可以减肥,一举两得——” “还说,找打!我哪里肥了?我这叫丰满!” “得了得了,现在不是唐朝了,不时兴肥美了。现在都讲究平板和骨感。” “说真的,这次四级考试心里还是没底儿。” “以后跟我上自习吧,在我的英明领导和严格监督之下,你肯定能过。” “就你——?你自己都没过呢。” “那不正好,相互监督相互监督。以咱俩的智商,肯定没问题。再说,咱现在 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大的困难都不值一提。毛主席说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 虎,监考老师的手段再高明,也难不倒咱们。” “你准备作弊?” “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我签的那个单位说了,能拿到毕业证就接收,拿不 到协议自动解除。要拿到毕业证必须过英语四级。我要赌一把。” “为什么非要过英语四级才准许毕业呢……” 江雪青黯然叹了口气,四级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从大二上学期开始,到现在已 经考了五次了,次次都不过,甚至有一次拿到了五十九点五分。只差零点五分。只 差零点五分。考六十多分的和考五十多分的,水平上有什么差别呢……如果这次过 不了,就必须要延长学制了。那时该怎么向家人交代……想都不能想。 “我准备找枪手代考。” 冯骋轻轻地说,眼睛闪着光,神秘地看着江雪青。 “万一被——” “哎呀,你太天真了。你想想,咱们属于补考,每一年监考咱们的都是学工部 那几个老师,谁不认识谁呀。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肯定没问题。”冯骋一 摆手打断江雪青的忧虑,“再说,现在可以电脑合成相片,把两个人的相片用电脑 技术采样,重新合成,看哪个像哪个,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只要报名的时候 想办法把照片换成合成的就行了。这个也没问题,教务处的老郭我熟得很。考试的 时候不带身份证,只带上学生证就行了。当然啦,学生证上的照片也要换掉。最好 是新办一个,不然没钢印。” “你、真准备这么做了?”江雪青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吃惊地问,“要是万一 ——” “哪儿那么多万一,这叫风险投资。多多少少是有点风险,可是一旦冒险成功 就万事大吉。难道你觉得你能自己考过去?要是不过怎么办?什么单位也去不了。 要是那样我就太对不起我爹妈了。他们都下岗了,就等着我毕业呢。” “可是,学生证要三个月才能办下来。” “没问题,我认识办假证的。”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觉得这样太冒险了,什么都是假的,一个环节出错就 什么都没了。四六级考试作弊被抓住肯定要劝退的。”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算是被抓,也不一定有事儿。我问过了,到时候大不 了给那个抓你的监考的塞点钱。以前有这样的例子,只要钱一上,万事无忧。” “唉我还是……” 冯骋滔滔不绝的保证自己计划的万无一失,然而江雪青始终不大确信这个办法 切实可行。每次她都提出疑问,可是每次冯骋都说有招可使。再说下去就尴尬了, 于是她打住了这个话题。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 “你真帮我联系绿衣服?” 冯骋忽然又把话题转到绿衣服身上来。 “其实我倒真觉得有些委屈韩邵阳。” “我不提你倒主动提了。开始还不承认。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感情的事勉 强不来,只能随缘,缘分不到说什么都白搭。我想韩邵阳肯定也明白,他很快就会 想开的。” “好吧,不说他了。你,真的决定要追何洁了?” “试试看吧。”冯骋犹疑地说,他觉得在江雪青刚刚感情失败的时候谈这个问 题多少有点不合适。可是他也不能完全否定自己心里的想法。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何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 化了。你说的,一切随缘。你真的相信缘分吗?” “为什么不信?如果不是缘分做怪,为什么我六年的感情说崩溃就崩溃了。” “好吧,随你吧。不早了,我回了。” “你,真的没什么?” 冯骋随着江雪青站起来,还是有点不放心。江雪青甩甩头发,洒脱地说,“你 看我像那种放不开的人吗?”说着她在前面走了。冯骋赶紧跟上。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快去找你的何洁去。” 江雪青看冯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忽然就有些烦躁,但她还是勉力露出笑容。 冯骋听到江雪青说话,站住了。我怕你出事儿。他犹犹豫豫地说。 “行了,又不是我失恋,是我甩别人。我上去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给你 个电话,2672114.”说着江雪青已经进了楼洞,没等冯骋反应过来这是谁的电话, 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11 冯骋一直有些不解,像何洁这样看起来条件特出的女生,为何到现在还是一个 人独来独往。一方面他觉得这里边可能有他所不了解的隐情,另一方面他又暗自庆 幸。如果何洁有了男朋友,或许他就没有机会了。那一定是个高大、帅气、有钱又 体贴人意的男生。 冯骋永了校园里司空见惯的方式,通过跟踪来一步步接近何洁。如果在酒吧碰 见何洁,她坐在南面,他就坐在北面;如果她坐在东面,他就坐在西面。总而言之, 他坐在能够和他对视的位置,时刻捕捉机会,截获她偶尔掠过的眼神。 时间一长,何洁似乎注意到了冯骋,眼睛开始在他身上停留,而以前,她几乎 一秒钟也不耽搁就轻快地收回她迷离的眼睛。冯骋内心开始不停地涌动隐秘的欢快, 尽管每天仍旧看不进去什么书,尽管她距离他仍是那么遥远,他还是感到了从所未 有的愉悦。这种久未光临以致于有些陌生的感觉,让冯骋夜不能寐。也许到了上前 交谈的时候了,冯骋有几次冒出了这个念头,但他谨慎地压抑住了。 慢慢地冯骋发现何洁经常去图书馆上自西,他满怀期待地前去等她。他总提前 到图书馆,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先坐着,等何洁来了之后再夹上书本装作刚到的样子, 在她近旁找一个位置坐下,眼睛落在书上,眼睛注意着她的动静。她的一颦一笑, 她偶尔掠发稍的轻微动作,都逃不过他网一般的眼睛。他总在她离开之后,停上两 分钟才走,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他看着她走进学生四食堂,他毫不犹豫地跟进去。 他会揣着砰砰乱跳的心艰难而幸福的坐在他对面。他甚至怀疑她会听到他凌乱的心 跳——他感觉到,他的心已经跳出了胸腔,发出沉闷的钝响,就像拿手拍打刚晒过 的被子一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两个星期,冯骋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时常涌现的与何洁搭 话的念头了。在好几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他不停地构思着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他 想象她们会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开始第一次谈话,他甚至想到自己应该穿什么样的衣 服,他还想到要不要去修理一下头发——他的鬓角有些大,稀疏而凌乱的头发(也 许是尚未成型的络腮胡子)一直延伸到两腮,看上去多少有些不雅…… 冯骋想了许多,艰难地决定要在图书馆开始他与何洁的第一次交谈后(他发现 何洁已经不怎么去雕刻西风酒吧了),他一连几天早早地来到图书馆,等待何洁的 到来。当他又一次确信何洁不会来了时,心里有些愤怒了。为什么约好了的又变卦 呢……他这样想着,不停地埋怨着何洁。站起来要走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何洁 之间从来没有过一次交谈,更没有什么约定。他笑了,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冯骋抑郁地离开了图书馆,踏着路灯映照下稀疏的夜色往雕刻西风酒吧走去。 和老板打了招呼,取了杯酒走向他惯常坐的位子时,发现何洁坐在那里。他犹 豫了一下,向他走过去。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忽然在中途转了方向,走向她 的临桌,慢慢坐下来。 冯骋低着头,慢慢嘬饮杯中的青啤,心里思量着怎么开口与何洁搭话。他在几 个方案之间盘桓,犹豫不决,然而何洁却站起来往出走了。他有些失望,有些痛恨 自己的怯懦。稍等了一下,他疾步出了雕刻西风,何洁已经到了通往外面的楼梯口。 冯骋不即不离地跟在何洁后面。何洁似乎没有觉察到身后不远处的冯骋,在前 面袅袅婷婷地走,不疾不徐,状甚悠闲。冯骋发现何洁走路的姿势优雅之极,没有 哪个女生能像她那样扭腰摆臀。他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他没有发现她突然停下来,以至于他几乎撞上了她。惊觉时她正面带微笑打量 着他,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了,眼睛似乎无处可落。她的微笑像她在酒吧时悒郁 而落寞的神情一样,令他难以自已地着迷。他从不曾在别的女生脸上见过类似的微 笑,没有哪个女生能像她那样微笑。与何洁相比,冯骋所见到的那些女生的微笑, 只能算作肌肤的抖动。何洁的笑里有别人所不可能有的意味,让冯骋浮想联翩。与 她相比,那些个女生的笑,是多么的粗糙和缺乏风情。 “你一直这么跟着我,很有意思吧。”何洁看着还在思量怎么开口的冯骋,先 开了口。她的声音也是特别的,略略有些沙哑,又不是真正的沙哑,只是有些低沉, 如果让她唱朴树的歌,有时候你会觉得她有些哽咽,但实际上不是,她就是那样一 种嗓音。 “你不认识我吧,没关系,我认识你。在酒吧里认识的。我还知道你叫何洁, 电气学院,上研一。”冯骋不知道怎么一开始就说了这些话,不过说过之后,他却 不紧张了,甚至有些释放之后的轻快。 “哦,这样啊。我也认识你啊。是不是想——和我交个朋友?接下来呢……请 我吃饭?”何洁依然微笑着,侧倾着头,望着冯骋。冯骋蓦然觉得,自己的所有心 思都被她看破了。不过他却不觉得尴尬,甚至在心里早就渴望她看透自己。他看了 她一眼,往前走去。她和他并排走在一起。 “你把我看透了。其实我只是觉得你比较特别,具体是什么感觉我说不清楚。 但是这种我从来没在别的女生身上发现过。我和雕刻西风酒吧的老板很熟,我的一 个朋友在那里兼职,我经常在那里看见你。那时你总是一个人,一杯饮料,或者啤 酒,待一个晚上。你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凝视手里旋转的玻璃杯子,有时看腕上 的手表,你就在这两个动作之间切换,别的什么也不做。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在 等人,后来又觉得不像,猜测你是不是失恋……” 冯骋侃侃而谈,何洁边走边注意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饶有意味的微笑,看上 去他们像熟识已久的朋友。还有什么,何洁淡淡地问。 “你杯子里的饮料,或者啤酒,几乎都不怎么喝,偶尔喝,也是浅浅的一口。 你经常轻轻地旋转手中的杯子,动作柔和,饮料在杯中荡漾……” 冯骋的脸有种恍惚的感觉,似乎完全沉入了遥远的往事,何洁的心轻轻动了一 下。 “对了,你,经常去雕刻西风?” 冯骋轻快地扭过头,看了何洁一眼,问得有些犹豫。 “你是问我为什么老去雕刻西风酒吧吧。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没什 么必做不可的事。” 何洁脸色黯淡下来,那种无法界定的表情在冯骋看来迷离得近乎虚幻,彷佛有 一层薄纱笼在上面。 “我也有这种感觉,很多人都有,这似乎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没有什么事是我 们必须做的,没有什么事有恒定不变的价值吸引我们去做,一颗心无所皈依,总处 在漂泊不定的状态,时常感到空虚,像做梦一样,觉得整个人在往下坠,老也落不 到实处。”冯骋想起来萦绕在自己身上迟迟不肯离去的幻灭感,不知不觉说起来。 “去吃宵夜?我请客。”冯骋停下来,征询地望着何洁。 “我回去了,谢谢你。” 何洁说着看了冯骋一眼,径自走了。望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冯骋怅然叹了口 气,摇摇头,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12 冯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雕刻西风酒吧了,老板看到他时,依旧热情地打招呼, 等他看到冯骋身后的何洁时,却眼睛一闪,有些意外。 进里边的时候,冯骋一眼捉住了江雪青。她拿了本书,桌上放了包酸梅肉,就 着烛光,边看手里的书边咀嚼,两个小小的腮帮子上下起伏。看见冯骋进来,江雪 青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笑着与他打招呼,并玩笑般的问起何洁,要他给她介绍。何 洁已经不穿绿衣服,但她显然知道,这就是何洁。她冲冯骋会意一笑,然后又回到 原来的位子上去,继续看书。 “什么书,你几时变得用功了?” 冯骋一把抢过江雪青手里的书,边饭边揶揄她。何洁低头扫了一眼,《张爱玲 小说精选集》。张爱玲,她有些惊喜,喊了出来。这么巧,我前两天还在看她的小 说。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失态,她补充了一句,并且说张爱玲的小说最适合心 情悒郁时看,不过越看越让人烦闷。 “一起坐吧,雪青,不介意吧。”冯骋转向何洁,“何洁,坐,不用和她客气, 雪青是我哥们儿,铁得很,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找她,她是团工委的领导,神通广 大。” “是吗,那我以后可少不了要麻烦你了雪青。”何洁闻言脸上绽放出有些惊讶 又带着羡慕地笑容,在这种令江雪青既受用又厌烦的笑里,她略带遗憾地说,真羡 慕你们,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好的哥们儿。 “咱们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你别听他臭美,我从来都不拿他当哥们看,他纯粹 是自作多情。”江雪青笑着揶揄冯骋,眼里有幽怨的微光一闪而过。“不过,前一 阵子倒是有某些人拖我打听你……”她缓缓说着,眼角瞟向冯骋,话到一半停在了 那里。 江雪青往何洁身边靠近了些,正眼不看冯骋。听完她的话,冯骋脸有些红,却 不好说什么,更不便阻止。何况,他也并不真想阻止她。何洁瞥了冯骋一眼,头一 低,笑了,白皙如云的脸上一抹红晕倏忽而过。冯骋知道,这样何洁或许会更能知 道自己的心意,看见她如此反应,心中又确信了这一点。 看上去两个女生聊得颇为投机,冯骋几乎插不上什么话。江雪青不时把冯骋的 一些旧事提出来,惹得何洁笑声一串接一串地飘起来。两人谈话相互配合,绵密无 隙,冯骋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几次想把要说的话压扁了挤进去,都没成功。于是他 抱着膀子含笑聆听两人一环扣一环的交谈不休,眼睛在何洁与江雪青两人脸上扫来 扫去。 冯骋以前没有注意过江雪青,今天与何洁一比较,她却显出一些特出之处来。 相比之下,江雪青更显生气,脸上的肤色虽然较暗,却有一种血色,充满生机,而 何洁脸似乎白得有些过了,只是在笑的时候才见出几分活泼。也许是灯光的效果, 冯骋思忖着,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把何洁与江雪青放在一架天平上来比较。也许是 何洁年龄大些,经的事比江雪青多一些罢。冯骋为自己找了个结论,不去想她们, 拿出烟来抽。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江雪青忽然对着冯骋说,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冯骋无奈的笑笑,你们聊得那 么投机,你看我能插进话吗。“哦,对啦,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到 这里来了?”冯骋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你该去看你的四级了吧。” “这会儿少提这个。不干就不能来了吗,你不是也来了吗?只许州官放火,不 许百姓点灯。赤裸裸的官僚主义作风。”江雪青正儿八经地把脸板起来,转向何洁, 征询她的意见,“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开展整风运动了?” 何洁瞄了冯骋一眼,笑了,用左手掩了下嘴,说,“对,这种鱼肉百姓的恶劣 作风早该整治了。” 聊天范围从两个人延伸到三个人,不时有笑声传出,俨然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再 度相聚在昔日朝夕相处的校园里。老板坐在吧台里的高脚凳上,无声地擦着杯子, 一只又一只,偶尔循着笑声望向这边,淡淡地笑一下,又摇摇头,继续擦他不知擦 了多少遍的杯子。没有人注意,他眼里一直漂着的那一抹淡淡的忧虑,也没有人知 道,这忧虑又是为了什么。 “我得走了,回去看会英语,马上要考四级。”江雪青找了间隙,向冯骋和何 洁告辞。 “这就对了,你早该回去了,白给我们当了半天灯泡,一点自觉性也没有。” 冯骋开着玩笑站了起来,何洁暗地里踩了下他的脚,也跟着站了起来。 “是,我就是爱当灯泡,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能走了。我怕这里太暗,你们说 话不方便。”江雪青说着又坐了下来,冯骋笑呵呵地看着她,她又站了起来。“好 啦,不和你们闹了,我要走了。” “再坐会儿吧,跟你聊天很开心。”何洁笑着挽留她。 “算了,有些重色轻友的同志已经着急了,都下逐客令了。”江雪青望着冯骋 说,“我能那么不识趣吗。”说着她向何洁摆了摆手,快步走了出去。 冯骋送江雪青出去,回来的时候老板饶有意味地对了笑了一下,弄得他心里影 影绰绰的,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妥帖,但具体是怎么样的不妥帖,又说不清楚。 “没想到你红粉知己还不少。” 何洁带着笑对坐下来的冯骋说,但冯骋并不觉得她真的在笑。江雪青说了他许 多不该说的旧事,他想阻止却阻止不了。他不知道江雪青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抱着三 百六十五课自叠的星星去北京的事,江雪青是有些反常了。不过她也许是无意的, 顺嘴就说出来了,他不认为江雪青有什么想法,从来也不这样以为。眼前他要做的, 却是如何让已经略略有些生气的何洁消除误会。 “你听江雪青瞎说,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我早忘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瓜 子、开心果还是话梅?”冯骋转移了话题,有些讨好地说,说着站起来去吧台找老 板拿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开心果?”何洁看着冯骋拎了袋开心果回来,故意问道。 “我猜的,一猜就中。厉害吧。”冯骋笑着把开心果的塑料包装袋撕开,倒了 一些在何洁面前的桌子上。 “厉害个PI啊,我爱吃腰果。”何洁绷紧了脸,便说遍剥了颗开心果放进嘴里。 冯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何洁居然说起脏话来如此自然,虽然把屁说成了“婆 意”,他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从这一点,他觉出何洁可能真的有些生气了。 “想不到你醋劲儿倒挺大的。”冯骋没话找话,“那我给你买腰果去,隔壁就 是超市,两步路。”说着他做势站起来。他想何洁应该会说不用了,我挺喜欢吃开 心果的,可是何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一颗一颗地剥开心果吃。 “那我去了啊,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冯骋只好真的站起来,准备去 买。 “算了算了,被你弄得没心情了,就这么着吧,凑合一下。”何洁头也不抬, 但她却在笑。坐下后冯骋发现了这一点,原来你在故意耍我啊,他这次是有点不舒 服了,带在了脸上。 “人家逗你一下,不识玩儿,这么小气啊。”何洁笑着拿手在冯骋眼前忽闪, “来,阿姨喂你吃颗糖豆。”何洁拿着那一颗开心果,边说边往冯骋嘴里送,冯骋 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 “江雪青英语四级还没过?”何洁想起这一点,问冯骋,“你过了没,别说你 也没过哦。” “没过,我也没过。不过这次肯定会过的。我签了单位了……”冯骋说着,忽 然想起这些话似乎此时说不大妥当,就停了下来。果然,何洁开始询问他签了什么 单位,准不准备考研。 “我签了郑州一家单位,电力设计院下面的一个通信公司,只要我拿到毕业证 就可以去单位报道。别的没什么,只要四级过了,都没问题。”冯骋摸出根烟来, 边抽边说。 何洁挥动手掌驱赶从对面飘过来的蓝烟,皱起了眉头说,“我不大习惯烟味儿, 你没打算考研吗?上研出来起点要高一些,估计工资是本科的一点五倍。” “我觉得,上研要三年,而我工作三年之后,说不定已经发展得不错了。好啦, 不说这个了,没什么意思。”冯骋继续抽着烟,并没有因为何洁那句话而把烟掐灭。 他也不想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看不进去书。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不习惯烟味儿。”何洁依旧皱着眉头,有些不大 高兴。 “哦,我没注意,最后一口,马上灭了他。”冯骋说完贪婪地吸了一口,把半 截白沙摁灭在烟灰缸里。 “你一直都不大注意听我说话,我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你耳朵有过滤功能, 不想听得就当作听不见……”何洁还在往下说,冯骋赶忙打断她:“好啦好啦,我 错了,只此一次,再没有下回了。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在你面前吸烟。这样好了 吧——”冯骋做出一副知错的样子,心里却烦透了,什么都管。 “这还差不多。走吧,你也去看英语,我马上也要考试了,得回去看看书。” 何洁说着站起来,冯骋只好跟着往外走。 “都上研了,还有考试?”冯骋没话找话。 “我得好好考,不然拿不到奖学金。现在不像以前,只要上了研,每个月都有 钱发。现在是根据学习成绩发奖学金,什么都以奖学金的形式来做,成绩不好很可 能一分钱也拿不到。”何洁语气平淡,不带什么感情。 冯骋与何洁并肩走着,答不上什么话。到研究生宿舍楼下时,何洁回过头来说, 你回去吧,多看看英语,我最近可能比较忙,得好好看书,已经荒废了不少时间了。 冯骋哦了两声,转身走了。 13 韩邵阳很快就知道了何洁的基本情况,他想做的事,只要用心,都可以做到。 除了江雪青,她第一次让他有了挫败的感觉。其实他和冯骋一样,早注意到了那个 常穿绿衣服的女生,只是那时他在努力追求江雪青,没怎么在意。当他知道自己多 半不能成功时,绿衣服就出现在他眼前,填满了他整个视野。此刻他似乎豁然开朗, 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对江雪青难以释怀了, 比较起来,她似乎还不如绿衣服漂亮、有气质。他不去想江雪青身上当初令他迷恋 的特出之处,他拒绝这样做。 那天韩邵阳对冯骋说帮他打探绿衣服的情况,当他得知绿衣服名为何洁,已是 电气学院研一的学生时,并没有着急把这些告诉冯骋。他想自己先看一下,斟酌一 下。这个想法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一开始韩邵阳觉得江雪青不接受自己和冯骋没什么关系,但经过几天的反复思 量,他开始认为是冯骋的存在阻碍了他们。如果江雪青不是早就心系冯骋,以自己 的条件,江雪青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再度回到了原来看待这件事的态度上,虽 然对冯骋谈不上什么怨恨,但是与他的关系,却也比原来疏远了一些。 何洁在电气学院的名声并不好,至于是何原因,现在韩邵阳还不清楚。也许是 她太出色了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立于鸡群之鹤,多半会受到集体的冷漠对待。 后来韩邵阳知道,何洁之所以与本院女生关系不够融洽,并不是他想象的原因, 而是另有隐情(他们说何洁随意与一个男人在一起,随意抛弃一个男人,她甚至, 甚至出卖自己的身体)。然而他也不尽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在一定程度上,他 认为那些多半是恶意的中伤。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呢?我之于她,要求 些什么呢?无非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做个伴而已。看开了什么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做了这样的衡量之后,韩邵阳开始展开他的攻势。 韩邵阳的优势不言自明,他有着俊朗的外表,优裕的生活,骄人的成绩,如果 不是以前过于相信所谓的缘分与第一感觉,他早已经告别单身生活了。 韩邵阳像冯骋一样,选择了在图书馆开始他的计划。他发现,十一月下旬以来, 何洁基本上是一个人上自习,而先前他几次看到她和冯骋坐在一起,状甚亲密。有 一次他走过去,坐在两个人的对面。就这样,通过冯骋,他走入了何洁的生活。 在冯骋不陪伴何洁上自习的日子里,韩邵阳像当初的冯骋一样早早来到图书馆, 等待何洁的出现。与冯骋不同,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早早占了位子,看到何 洁进来就叫她的名字。一开始的时候何洁似乎有些不大习惯,有几次她说自己也占 了位子,但在韩邵阳的坚持下,她最终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韩邵阳会把一些零食带进自习教室,边看书边吃,同时请何洁吃。也许后者才 是他的真正目的,几次之后,他便知道了何洁的喜好。她爱吃腰果、桃酥,不过桃 酥不适合在学习的时候吃,那会弄得满书都是粉末,所以韩邵阳一般带腰果、开心 果、干炒青豆之类的进图书馆。他能够瞒过看门的阿姨,他能够顶住周围学生的烦 恶和鄙夷。 在刚刚开始的时候,韩邵阳与何洁之间隔一个座位,但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他 们就挨着坐了,渐渐成了习惯。作为转折点的那件事是这样的:韩邵阳早早来到图 书馆,占了靠窗的一张桌子,何洁走进来时,他对她招了招手,于是她施施然穿过 桌椅之间的空隙以及众多男生眼睛的覆盖,来到韩邵阳身边,像往常一样,她隔了 个位子与他坐在一起。 韩邵阳拿出自己带来的腰果与青豆,与何洁两人边吃边聊,轻微却清晰的咀嚼 声夹杂着呵啪呵啪牙齿用力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回荡。 “何洁,请教你一下,电气学院哪个导师比较犀利,学术水平高,揽得活多, 我准备考他的研究生,马上就该报名了。”韩邵阳征询地看着何洁。 “我说不大清楚,据说齐庆同特别厉害,有一个重点实验室,他手下的研究生, 天天有做不完的工程,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千多块。不过他的专业是高压绝缘,现在 不大吃香。”何洁想了想,“不是已经报过名了吗?” “哦,是这样,我不知道自己报的导师怎么样,怕走弯路。”韩邵阳笑了笑, 对于自己的被识破,丝毫也不觉得尴尬,相反,他觉得这样更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想 法。 “你报了哪个导师?”何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随随便便地问。 “薛鼎钧,怎么样?” 韩邵阳一脸期待地看着何洁,似乎她是答辩时的评判员。何洁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是不是他不行,外强中干?” “没、没,怎么这么巧,薛鼎钧是我的导师。他还成吧,待学生挺好,学术水 准嘛,中上。” 这倒是韩邵阳没有想到的,意外之喜使他有些兴奋,他一下子找到了更好的理 由。 “现在该叫你师姐了,何洁。晚上一块儿吃饭,回头你在薛鼎钧面前帮我说说。” “没问题,不过吃饭还是免了吧。” “不行,绝对不能免。那样显得我多没诚意,这样吧,咱们去翠竹轩,我现在 就打电话订位子。你不知道,那儿的位子极难订,晚一会儿就订不上了。” 韩邵阳说着拿出三星手机准备拨号。何洁拉了拉他的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 低声说,“等一下吧,周围那几个人都有意见了,我听见他们在议论咱们呢。” 没事儿,怕什么,韩邵阳说着拨通了翠竹轩的订餐电话。他正说话的时候,有 个男生走过来,客气地说:“同学,你们能不能小声点,这里是自习教室,你们不 想学习别人还要看书。注意点影响。” 韩邵阳啪地合上电话,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对了,你知道陶 渊明的诗吗?没学过啊,我背给你听: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 远地自偏。其实不是我们吵,而是你们定力不够,太容易受外界干扰。如果你觉得 自己的修养还不能达到《饮酒》中的境界,可以先到偏僻安静的地方修炼一下。” “什么毛病,又吃东西又打电话,唧唧歪歪的,不知道是来学习呢还是来谈情 说爱呢。”那个男生被韩邵阳一席话说得无计可施,愤愤然扔下一句话,回了自己 的位子。坐了一会儿之后,换到别处去了。 “邵阳,你有点过分了。嗳不过,说真的,你还挺厉害的,陶渊明的诗张口就 来。” “好啦,不管他们。要不你坐过来,咱们说话小声点儿?” 韩邵阳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子,何洁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嗅着何洁身上散 发出的淡淡兰香,韩邵阳有些迷醉。“哦,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一所大学教授古汉 语,家教甚严,小时候我一天背诵一首诗。” 何洁眼睛盯着摊开的书本,却一点也看不进去。韩邵阳身上清新的古龙水味儿 传过来,惹得她心里毛哄哄的。她能感受到韩邵阳盯着自己的热切的眼睛,但不想 抬头。我们看书吧,她低低地说。 14 于冯骋而言,一切都如梦一般,他与何洁之间的感情迅速发展起来。刚过十一 月,许多人都已知道,冯骋找了一个艳压群芳的女朋友。见过何洁的朋友们说,怎 么冯骋这厮偏走了狗屎运,这么漂亮的女孩偏给他碰上了。另有人感叹道,骏马每 驮懒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冯骋在他们各式各样透着羡慕的说法中,面带宽容的 微笑从他们面前招摇而过。 老板何纬说请客,江雪青提议去看《楚门的世界》,于是冯骋、何洁就跟在他 们后面,去了钟楼影院。冯骋想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看似平常的一次看电影之 后,会发生那么多难以预料的故事。 何洁与冯骋坐在一起,四个人要了两个情侣包厢,江雪青与何纬坐一起。买票 的时候冯骋就觉得有些不大妥当,看三个人都没什么意见,想了一下没说什么。中 途他去上厕所,站起来时不经意地望后边瞥了一眼,看见何纬把江雪青揽在怀里, 心抖动了一下,赶紧转过眼去,快步走过去了。他恍惚记得两个人倏然分开,又似 乎之前是在接吻。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对那一眼的粗略印象不能肯定。站在小便池 前,他一时望了拉拉链。 不可能的事。冯骋这么告诉自己。从任何一方面看,两个人都不合适。老板是 个什么样的人,身上有多少隐而未明的故事,他能看出来。他不适合江雪青。但是 到底谁,或者什么样的人适合江雪青,他心里也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他看到江雪 青与何纬的亲密,觉得不该如此。那么又该如何呢……也许他们两个觉得没什么不 妥帖。毕竟,这是他们的事,我只是个外人。冯骋迷乱的思绪搅得他在接下来的一 段时间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屏幕上放映了什么。也许他的心里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里有一丝隐痛,但谁又能说清楚呢。 何洁发现了冯骋的反常,她推推他的肩膀,将他从恍惚中推醒。怎么了你?她 关切地问。没什么,冯骋摇了摇头,看电影吧。 “看你魂不守舍的,又想起老情人了吧。你们肯定在这里看过电影,说不定还 做过什么。”何洁靠在冯骋的肩膀上,声音低微,但冯骋听得一清二楚。为了不使 何洁对他的误会往深里发展,他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了她。 “也许,也许今天看电影,我是说也许,他们叫我们看电影,就是要借这个机 会向我们表明他们的关系。谁知道呢,我只是猜测。你别当真。”何洁反反复复地 说,又不愿冯骋觉得她是胡乱用心。 不可能,冯骋沉吟着说,总之我不愿意相信,他们怎么可能呢,一点迹象都没。 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了,这么简单?冯骋说着转过脸,看着何洁,像是询问,又像是 自言自语。 “你以为你是谁,人家做什么事都要先向你汇报?我看你是心有杂念。”何洁 离开冯骋的身体,声音仍旧压得很低,“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你别的人都不适合江雪 青?你吃醋了?” “你胡搅蛮缠什么呀,根本就是两码事。我是觉得他们不合适。”冯骋见何洁 凡事都往这方面扯,无端就有些生气。女人怎么都这样,捕风捉影,敏感得过分。 不过他确实难以分辨自己对此事到底是何感觉。也许在混沌之中,有他不能料到的 隐秘情感。 “那你怎么就随便说人家不合适?”何洁不依不饶。 “唔——我觉得,我是随便说说,咱俩知道就行了,我觉得何纬太复杂了,而 雪青太单纯,他们不合适。我怕雪青会吃亏,说不定哪一天就后悔了。到时候就来 不及了。”冯骋在黑暗之中沉吟着,语气中忧心忡忡的成分显而易见。 “你这么担心她干嘛,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去死吧。” 何洁重重地捶了冯骋一下,不再理他。冯骋兀自思虑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哄何 洁,说自己只是对朋友负责,他和江雪青是无话不谈的哥们,一起待了三年多了, 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走错路。 “我看你是别有用心。男人都一样,虚有其表,骨子里都是一路货色。” 何洁的语调让冯骋感到难堪,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何洁说出了这样恶毒的话,他 的忧虑又重了一层。冯骋用强要把何洁揽进怀里,何洁挣扎了两下,放弃了,不过 他偏着头,故意不和冯骋的身体接触。 冯骋右手在何洁的右臂上上下摸索,偶尔拍一拍,思绪却又飘向了远处,一时 没有说话。他感到何洁用力的往外挣,力气越用越大。他转过脸来看她,她原本洁 净的脸庞在荧光之下显得有些惨白,上面一层淡淡的寒霜。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别生气了。我错了,啊——”冯骋又用了些力,嘴里柔柔地说,心中却烦躁 地恨不得撇下何洁一走了之。为什么女人就不能理解男人眼中的那些事呢,她们只 会往一个方向死走。 “你老是这样,我生气的时候一声不吭,你就那么能沉住气!我要是不说话, 你一辈子都能不说话。你是故意给我气受。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连句话都不会说。 你要是觉得我烦,趁早说。” 冯骋静静地听何洁数落,她说起来没个完,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等她说完, 冯骋笑着说,“何洁,我错了,其实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怕说错了更惹你生气。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我怕你一气之下不理我,怕得要死。真的,不骗你。” “那你为什么不说?”何洁语气缓和下来,狠狠地拧了冯骋的胳膊一下。 冯骋知道,何洁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说,“不是我不说,我是害怕,你知道 吗,我一向不会说话,我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惹你生气。其实我最在乎你了。 好了,别气了,我向你认错,以后不这样了,有什么说什么。吃冰淇淋吗,我去买。” “不吃。” 何洁赌气,小嘴依然撅着。冯骋俯下头,轻快地偷袭了她一下。你是个坏蛋。 何洁捶着他的胳膊说,每次都等人家气得不行了才过来哄,你要是早说两句好话不 就什么事都没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次一定长记性。冯骋说着,用右手抚摸 何洁的长发,何洁柔顺细腻的秀发渐次滑过他的掌心,令他不禁有些沉醉。 “别摸我,气还没消呢。”何洁躲开冯骋的手,似乎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你 刚才说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不合适?” “我觉得何纬太复杂了,他的过去我们谁也不清楚。” 冯骋又思量着把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他忽然觉得何洁的身体渐渐有些冷, 并且坚硬起来。 “你觉得一个人的过去有那么重要吗,也许雪青看的是何纬的现在。”何洁淡 淡地说,言语中有忽隐忽现的伤感和飘忽不定的忧虑。 “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我觉得过去构成了一个人的大部分。”冯骋没有在意 何洁话音的变化,又说了下去。“如果一个人的过去对我来说一片空白,那么他对 我来说就难以捉摸,我总觉得没有过去的人是虚浮的,像是一个幽灵。”等他注意 到何洁的异样时,突然就后悔起自己的胡说八道来。“何洁,我瞎说,我这人就是 管不住自己的这张烂嘴。” 没什么,何洁淡淡地说,像是一声没有意味的叹息。然而冯骋却觉得,有什么 东西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变化。一时之间,他还难以想到这些什么到底是什么。 15 “雪青,最近忙什么,老不见你,是不是在看英语,看得怎么样了。” 冯骋一连多日没有见到江雪青,他对那个晚上看到的情景难以释怀,一直想找 个机会把江雪青叫出来说一说,却始终没有机会。这天在从自习教室回宿舍的路上 碰到了她,就紧走两步赶上去。 “没什么,看书没状态,心里乱糟糟的。”江雪青边走边说,不看冯骋。“哦, 对了,你上次说的事儿,当真吗?”走到宿舍区与教学区分解的那个缓坡时,江雪 青停下来问。 “什么事儿?”一直沉默着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的冯骋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 明白过来。“你是说找抢手的事吧。我决定就这么做了,反正都是赌博。你呢,看 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像以往一样在南门口的草坪上坐下,江雪青犹豫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 之后扔掉手里的草根,眼睛望着远处,叹口气,缓缓地开了口。“我想了几天,还 是听你的。我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把握,最近英语一直看不进去。我挂科挂得太多, 其他几门课搅得我心烦意乱,也不知道能不能过。” “没事,你安心看,肯定能过,老师不会很为难你的。英语的事就交给我办好 了,回头把你的相片给我两张。”冯骋不知道江雪青这几年都在做什么,有七门课 在六十分以下,看情形,她似乎彻底丧失了顺利毕业的信心。面对这种情况,他真 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他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江雪青乐呵呵的,而内心深处却有难以 抹去的挫败与自卑。 “但愿吧。”江雪青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坐着,朦胧的月光笼在她丰腴的身 体上,看起来她似乎在这里坐了许久许久,掩饰不住的落寞从一成不变的姿势里悄 无声息地流泻出来。“你跟何洁怎么样了,最近没怎么见到她。是不是出什么问题 了?”江雪青收回茫然望向远处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冯骋一下。 听到江雪青嘴里说出何洁的名字,冯骋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无声的沉默里充 满了悒郁。 “唉,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自从上次咱们一起看过电影之后,何洁突然像 变了个人一样。她说要考试了,要我好好看书,她自己也要看书。然后就不怎么和 我联系了。打她的电话,总也不通。约她一起上自习,总找不到她的人。好不容易 碰见一次,没说上两句就翻脸,对我冷嘲热讽。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点看 书的心思都没有,虽然天天去自习,不过是在教学楼之间晃悠,一方面觉得不去心 里不安,去了却又什么也看不进去。” “你想要什么呢到底?工作已经定了,就照你说的,只要这次四级一过,就什 么事儿都没了。如果你决定那么做,看不看书都无所谓了。”江雪青心里交织着痛 惜与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什么也不说,于是只好继续说下去。“你 了解何洁吗?” “了——不了解。我都不知道她想什么。”冯骋犹豫着说,又点燃一支烟。 “她了解你吗?” “唉,说不清楚。” “你想清楚了没有,你与何洁之间,你希望能成什么样子?” “我也说不清楚,多半没什么结果。” “我看也是,你的工作单位在郑州,她在西安,相隔千里,还不知道她工作了 会在哪里。你们相互也不了解……我问一下,你别嫌我八婆——”江雪青犹豫着说, 等冯骋点了头,又继续说下去,“你觉得,我是随便问,你、喜欢何洁哪一点?唉 算了,算我没说。咱们走吧。” “没什么,再坐会儿。我这些天也在想这个问题,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 想要什么。身边没个人,觉得不应该,觉得需要,但是真有了,又有些烦,觉得不 是那么回事儿,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因为这个,我才没去自习教室找她,我知道 她还在图书馆自习,想去找她,又担心见了她无话可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去 找,一个人在别处瞎晃。” “不是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是很不一样,不是吗?也许是,不单单是你,也 包括我,还有其他人,也许是太寂寞了,才想找个人来一同走一段。而有人在一起 了,觉得彼此并不能相互慰藉,寂寞也不见减轻,反倒因为多了一个人,多出一些 麻烦,于是又有些厌倦了。” “你个小脑袋瓜,装的东西还真不少。我以前怎么没觉得。”冯骋听完江雪青 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对她笑了笑。 “你,你觉得,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江雪青拿半枯的草茎在右手食指 上缠来绕去,犹犹豫豫地说了这句话,眼睛转向了别处。 冯骋笑了,那当然了,我们是铁哥们儿。 是吗——,江雪青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对啦,我问你件事儿——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问问。”冯骋看江雪青不 言语,自己咳了两下,不说了。说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什么,你说你的。江 雪青头也不抬,依旧玩弄着手里的枯草。 “是这样,那天,在电影院里——我是说,何纬的过去,你了解吗?我觉得他 复杂得很,我们都不了解他,他也不让我们了解他,他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谜——”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了解我吗?我觉得我不了解你。谁也不能真正 了解谁。人与人之间可以看起来很了解,但实际上总有难以逾越的隔阂。每个人内 心深处都有层层包裹的隐秘,没有其他的人能够接近,甚至有时候自己也难以说清 楚那团混沌到底是什么。你了解你自己吗,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追何洁吗,你知道你 想在何洁身上得到什么吗,你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我都不知道我这几年都 糊里糊涂地做了些什么,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挂了那么多课,为什么一直提不起心思 学习。每个人都是复杂的,隐晦不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刻意与他人保持一定的 距离——”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还是想说,何纬不适合你。就像你刚才说的,你要 先想清楚你要什么。” “不说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妥善处理。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你跟何洁。” “我也不知道,她根本不听我的,我……”冯骋叹了口气,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用那种无可奈何、彷佛什么都尽收眼底又彷佛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神遥遥望着行人不 断进出的南门。 “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觉得这种事儿,还是得找何洁说清楚。我是个局外 人。”江雪青看着烦闷不堪却又一无所措的冯骋,心中不忍,却终于说出来这句话。 说完之后她立即有些后悔了,觉得末一句暴露了自己心里的某些想法。她没再看冯 骋,有一刻她以为他会觉察出什么,可她旋即明白过来,这个时候的冯骋是什么别 的都不会注意的,他的心里只有何洁。于是她又自然起来,像一开始那样面对冯骋, 积极地想办法来安慰他,减轻他的痛苦。她又提起了那句话:你了解何洁吗? 江雪青突然就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件事说出来。她知道,一定是他触动了何洁某 一点,并且凭着敏锐的直觉,她肯定这一点正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一点。冯骋摇了摇 头,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有过去,要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她的过去。很多时候两个人之间 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眼下的某件事,而是因为某句话某件事触动了对方心里隐藏的 结,使对方产生了忧虑,对两个人的状况产生了怀疑。” 江雪青不知道冯骋在没在听她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下去。同时她也清楚的知道, 她不能直白的告诉他什么,她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将冯骋往那个方向引。 “因此,你只有弄明白你触动了何洁哪些心结,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否则, 即便这次的问题能够慢慢消解,以后还会发生问题。你不知道哪儿是禁区,很难控 制自己的行为。” 冯骋明白江雪青所说的话,但仍觉得没什么好的办法来处理眼前的这件事。 16 江雪青离开雕刻西风酒吧,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是要考英语四级,她觉得必须过,不然一切都白费了。 第二个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与冯骋有关。她不想看着他在自己的安慰之 下好转过来去追求别的女生,而且他竟然丝毫也不回避自己。何况,她碰巧知道何 洁的那些事情,而她又不能把这些事直接告诉冯骋。她不愿意冯骋形成错觉,认为 自己编造这么一个恶毒的故事出来,仅仅是想拆散他与何洁。只要有一丝可能,她 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既然无法阻止她所不愿看到的事情不可避免的发生,便只要自己走得离他们远 一点,不去看他们。虽然这出于无奈,是不得已的一种选择,但她只能这么来保护 自己。她甚至想起来在网上看到的泰戈尔的一句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 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还有一个原因,她发现何纬看她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期待,她不愿意看到的 期待。 出于种种考虑,她最终离开了雕刻西风酒吧。然而一切并不因为她的离开就烟 消云散不再照常进行。 她拒绝韩邵阳,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办法放弃心里对冯骋的那份情感。可是当 真的与韩邵阳分开后,又觉得一下子空了起来,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抽掉了,找不 回来了,一时不能适应。她告诉自己,是自己太害怕寂寞了,应当努力习惯一个人 的旅程。可是一切都一塌糊涂,她坚持了几日,面对荒败的一切——待重考的四门 课,英语四级,看不进书,心里又空又喧闹——她难以继续坚持下去。有时候她甚 至有些怨恨冯骋,为什么你那么迟钝,为什么始终看不来我的心;有时候又埋怨自 己,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她,可实际上她就是不告诉他,无论如何也不告诉他。 何纬的几个电话,淡淡的几句话,让江雪青觉得踏实,悬空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于是她不想未来,接受了何纬。把目前这段难耐的日子赶走,是最重要的,也许一 切都会在以后好起来,谁知道呢。与何纬在一起,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淡淡的,不 即不离,只有一种平淡的踏实和彼此无求的心安,谁也不问谁内心以及过去,似乎 他们只是寒冷中相互拥抱着取暖的朋友。 也许她在两个自己都不爱的人之间做了一次没有意义的平移,但什么又是爱呢, 难以捉摸。 与何纬在一起,江雪青还是时常想起冯骋,她始终也不能摆脱他的影子,她有 时候走在树影斑驳的路上,会觉得自己的选择里隐藏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她问 自己是为了什么,没有答案,就像他问冯骋那些话得不到回答一样。 或许老板一开始就知道何洁的事,他看着何洁在自己的酒吧里进出,不会想不 起来。而何洁想必不知道老板的底细,如果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他那里。老 板在电影院隐隐约约向江雪青提起那件事时,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她宁愿相信那只 是何纬的一个恶毒的玩笑:看起来清纯、洁净的一个女生,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 然而何纬丝毫也不让步,一口咬定他所说的是百分百的实情。 “你想办法告诉冯骋吧,别让他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何纬眼睛瞄着斜前方 冯骋与何洁那个座位,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到。见何纬这么说,江雪青才 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来拆散冯骋与何洁,他与他们没有什么 利益冲突。 “如果冯骋只是想谈谈就算,那就算了,如果他是认真的,还是早点告诉他好, 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免得陷得深了出不来。”何纬看起来一副为冯骋考虑的样子, “我从我朋友是个、画家,有一天他带我欣赏他的得意之作——也许你已经猜出来 了,没错,他是搞人体艺术的。我朋友给我看的那张画,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记 错。那张画,怎么说呢,确实给人震撼,有你想象不到的美感。以前我一直对他抱 有偏见,认为他不过是借艺术之名行淫秽之事。可是看了那张画之后,我改变了对 他的看法。你不能不承认那是艺术,看着画里全裸的女人,除了惊叹,我没有下流 的念头。她看起来那样的纯净无邪,我觉得她像一个天使,冰清玉洁,独立于肮脏 的尘世。我的朋友得意得要死,他对我说,他从来没有画过这么好的画。得意之余 他告诉我,画中的女孩,哦,不,我不说你也猜到了。他们发生了关系。他没有告 诉我具体情况,但他们确实发生了关系。他说他爱上了那个女孩,但是那个女孩对 他没有感觉。最终,他们之间只有一场交易。” “是,是这样吗,你朋友给你说的是实话吗?也许他只是在讲故事——”江雪 青仍然觉得这件事难以置信。 “不,肯定不是。也许你认为我在说谎,但是我确实看到何洁站在那幅画里— —” “够了。我宁信其有。”江雪青打断了何纬。 “你在乎冯骋,不过没什么。”何纬微微一笑,似乎看破了一切,“如果他知 道你对他的那点心思,转过来接受你,我们随时都可以散。你我都清楚,我们之间 没什么,只是彼此需要,相互取暖。” “够了,住嘴。”江雪青有点愠怒,但她明白,何纬说的是实情。 后来何纬又对江雪青说,他朋友允许他拍了张照片,他可以拿给她看。何纬还 说,也许他的朋友真的对何洁动了真情,不然他一直不发表那副作品就无法让人理 解。这个时候,江雪青早已经不再怀疑了。这几天来,她一直犹豫着,思量怎样向 冯骋开口。那个晚上在路上遇到冯骋,两个人聊到深夜,她也没能说出来。她知道, 她是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件事了,她做了最大限度的暗示。也许让他自己发现会好一 些。她决定不再想这件事。 江雪青想起来那天晚上的谈话就觉得怪异,两个人都想暗示对方,都想劝说对 方放弃自己的那个人,而谁都没有说服谁,一个晚上都在云雾中东拉西扯。想起她 自己说的你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太寂寞了之类的话,心总隐隐作痛。努力学习吧, 这场梦迟早会过去的,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坚持天天去上自习,复习《信号系统》 与《复变函数》那几门课。 17 韩邵阳与何洁一起走进翠竹轩,服务员领他们进了相思阁,对他们暧昧地笑。 何洁觉得脸上有些热,包间的名字是有些过于暧昧了,也许只适合恋人们。她偷眼 看看韩邵阳,他若无其事的往里走,于是她顿了一下,跟进去,服务员轻轻地关上 了橘黄色的木门。 韩邵阳安顿何洁坐下,自己坐在她的对面,时不时看看她。先看看菜单吧,韩 邵阳把雅致的菜单推到何洁面前,淡紫的封面上只简单的印了“翠竹轩”三个字, 遒劲有力,并不显得孤单。我没来过这里,还是你看吧。何洁推让了一下。 “我觉得这里比较适合你,还以为你肯定来过很多次了。” 韩邵阳礼貌地又让了一下何洁,开始点菜。何洁留意到韩邵阳的话,心里咯噔 了一下,竟担忧起来。 韩邵阳叫来服务员,告诉她所点的三个菜:金银鸭片,双色虾仁,西芹百合。 何洁听着韩邵阳老练而优雅地向服务员报菜名,具有金属质地的声音干脆而有厚度, 普普通通的菜名缓缓从他口中吐出来,竟有了令人迷恋的魅力,她竟在瞬间喜欢上 了这几个菜。 要来个汤吗?韩邵阳略略往前倾一下身子,看着何洁的眼睛轻柔地问。 菜都是清淡类的,来个龙凤酸辣汤怎么样?韩邵阳征询何洁的意见,何洁微笑 着点了点头,你觉得好就行了,她低低地说,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下交剪, 淡淡的暗影映在眼下,韩邵阳喉咙一紧,心里不禁有些痴了。 服务员在韩邵阳示意之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何洁安静地坐在缎面竹椅里, 右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拖着腮,她感觉到韩邵阳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自己,那双黑 亮的眼睛透过镜片灼烧着她的脸颊,她有些紧张了。何洁抬起头来看看韩邵阳,他 轻快地收回了眼睛,自然妥帖。 “哦,忘了,何洁,喝点什么?”韩邵阳像突然想起来,对何洁抱歉地笑笑。 “唔,不要了吧。”何洁与韩邵阳对视了一下,匆忙转移了视线,他的眼睛里 似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清潭,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吸进去。虽然她情愿被它包裹,却 还是本能地回避了一下。旋即,又有些后悔了。 “要不来点红酒吧。”韩邵阳略略思忖了一下说,“你看,要哪一种,你决定 吧,菜都是我点的。” “还是你点吧,我很少喝酒。” “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说,‘面包是我的肉,葡萄酒是我的血。’红酒柔和, 纯净,不掺一丝杂质,就像是被风过滤过的情感。少喝一点,就回味无穷。我看就 来波尔多红酒好了。” “那个,似乎很贵。”何洁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来吃饭。 “没关系,我们不是天天喝,偶尔一次,还承受得起。”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来倒酒。鲜亮的红色液体被倒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中,瞬 间,清新芬芳的果香便萦绕于餐桌间。那如宝石般诱人的红色,在杯中熠熠闪光, 伴着不时逸入鼻中的绵绵酒香,何洁心里漾起一股悠悠的感动。 菜陆续上来了,两个人边吃边聊,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生硬与不适 消失不见,两人的眼睛无声的交流,一种默契渐渐产生。喝了一杯波尔多红酒,何 洁脸色微红,娇媚之态难以掩饰,似乎在转瞬之间,她变得风韵迷人起来。韩邵阳 不断地注视何洁,吃得很慢。感觉着韩邵阳留恋不去的目光,何洁抬起头来,两个 人的视线相遇,彼此都没有躲开,相互端详着,同时偏头笑了。 “邵阳,你眼镜上有一层金黄的光彩,怎么回事儿?”何洁在看韩邵阳时,时 常看到那抹变幻不定的金黄色光彩。 “哦,我的镜片是依视璐的,只有这个牌子的树脂镜片的镀膜是金色的。”说 着,韩邵阳伸手推了推眼睛。 “眼镜也有这么多品牌,还真不知道。我不戴眼睛。” “不戴眼睛最好,你的眼睛看起来清澈如水,不像我的,被近视折磨得黯淡无 光。”韩邵阳自嘲地笑笑,“什么东西都有牌子,只要形成市场,就会有品牌诞生。 我的镜架是CD的,纯钛制成。当时配这副眼镜,犹豫了许久。戴了半个月心里还隐 隐有点儿别扭。” “哦,你戴上去看起来挺斯文的。”何洁低头夹菜,淡淡地说,忽然没了刚才 的兴致,语气有些黯然。 韩邵阳觉察到何洁神情的细微变化,及时地转移了话题,问题她考研的事来。 时间的流逝总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韩邵阳与何洁相 携走出翠竹轩时,两人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如果能将刚才的感觉延宕开来覆盖每 一时刻,该是多么令人迷醉的事。然而他们却须走了。 韩邵阳牵着何洁的手,手心一直湿腻腻的,多少让他有些别扭,刻意感觉着何 洁柔软细腻的纤手,渐渐地那种湿滑的感觉消失了。两人低头缓缓走着,韩邵阳情 愿那段路永无尽头,心里有种梦一般的迷幻感觉,似挽留又似期待。两人一路沉默 着,只偶尔说一句,旋即又归于沉默,似乎担心寂寥的话语打破这宁静的幸福。 步入和平门的暗影里,韩邵阳停了下来,何洁往前走了一步,也停下来,不去 看韩邵阳热切的眼睛。韩邵阳慢慢把何洁揽进怀里,身子簌簌发抖,像是一片落叶, 在风中飘荡,迟迟不能安定了下来。当他终于抱紧何洁,要吻上何洁温润的双唇时, 却感到何洁骤然惊悚了一下,推开了自己。韩邵阳诧异地望着何洁,不禁对自己的 鲁莽行为懊悔起来。如果不是太急切…… 还在韩邵阳不停自责的时候,何洁转身跑了出去,很快便拐上了城南路。韩邵 阳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足追了上去,他看见何洁依在路旁一颗梧桐树上,惊恐不 定地喘息,脸色惨白。怎么了何洁?他关切地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何洁喘息着说,走吧,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无论韩邵阳如何询问,何洁始终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在轻 微的尴尬中,两个人在女生楼前分开了。 18 冯骋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问自己,是不是我就是像江雪青说的那样,仅仅是因 为寂寞才渴望谈一场恋爱,但答案永远不可能有,他永远也无法把心中那段隐晦难 明的思绪一点点的分析明白。他决定要找何洁问个明白,把他们之间的事理一理, 一直这样的悬置着,对彼此都是一种伤害。 电话依然没人接,冯骋决定到图书馆找何洁。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何洁与韩 邵阳亲密的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在看到他们相互依偎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切, 一直笼罩着他的阴云,顷刻间被风吹走了,雨滴却渐次落下来,打得他簌簌发抖, 难以遏制的寒冷从脚底升起,迅速向上攀升。 冯骋无法相信看到的一切,但他知道,这是事实。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发生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收拾他残破的心。然而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何洁在短短的时 间内投入了韩邵阳的怀抱。如果不弄明白这一点,他想自己永远都无法接受眼前这 个事实。 在图书馆的大厅里踯躅了良久,冯骋还是决定要进去,他准备把何洁叫出来谈 一谈。 韩邵阳看着冯骋,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说,冯骋像一朵花一样,在瞬间失去了生 机,憔悴的面容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他的心里渐渐生起不忍来, 张了张嘴,想对韩邵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何洁从韩邵阳身后走出来,跟在冯骋后面走出图书馆。冯骋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何洁有些忐忑地跟在后面,不知道要怎么对冯骋说才好。但她又不想逃避,这些事, 始终是要有个结果的。 冯骋在东花园池塘西南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老朽的条凳墨绿的油漆斑驳陆离, 有些钻出木条的钉子被不断在上面活动的情侣们打磨得闪闪发亮。何洁远远的坐在 另一头。他们曾在这里坐过,也许冯骋选择这个地方,正是为了引起自己的回忆。 也许他只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这里,是无意的。但谁又说得明白呢…… 冯骋眼前幻影频频,过去的诸多细节,生动地交叠在一起,无不引起他心里的 感伤。他静静地不去约束自己,一任自己沐浴在那些曾带给他欢悦的往事里,心中 充溢千万句话,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看一看何洁,何洁时而低头凝望脚下凸凹 不平的褐色地面,时而仰靠在大部分油漆已经剥落的椅背上望着远处被尘霭笼罩的 楼群,她在等他开口,然而他始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入口,渐渐于盘桓中焦虑起 来。 “你看到了。”何洁久久等不到冯骋开口,就先打破了沉默。 “我没想到。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冯骋叹了口气,弯下腰,双肘支在膝盖上, 两手紧紧抱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短暂地间隙后,继续说下去。“我只是不理解, 真不理解。自从上次看电影之后,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让你这样。”冯骋抬起头望着何洁,眉头因痛苦而扭结在一起,无架眼镜遮盖下的 眼睛里,泪光隐现。 “你的眼镜是什么牌子的?” 何洁忽然问,冯骋愣住了,迷惑像风一般掠过他的脸庞,他怔怔地望着何洁, 不知道这一切与眼镜有什么关系。 “邵阳的镜架是CD的,镜片是依视璐的。”何洁淡淡地说,她似乎已经找到了 解决眼前问题的办法。“你英语四级还没有过,邵阳考研肯定没有问题,他报了薛 鼎钧的研究生。你不久之后就要离开这里,他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直到我离开。” “不,和这些没关系。一定是别的原因。”冯骋喃喃地表示反对,“为什么是 在那次看电影之后,而不是在别的时候?一定有别的原因。”冯骋想起来江雪青说 的话,现在他觉得那些话无疑是一种暗示。 “没别的,只有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我要走了,邵阳在等我,我怕他着 急。”何洁站起来,看了冯骋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冯骋依旧坐在那里,难道一切 都如此简单吗?不,我不相信。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抖动着手点燃一 支烟,抖动着嘴唇吸了一口。我只想知道这个。他坚决地说。 “有意义吗?”何洁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们与江雪青聊天之后,何洁走了两 步又停下来,说了这句话之后继续往前走。冯骋望着何洁坚行渐远的背影,背影依 旧婀娜,却再也不属于自己了。他仰靠在椅背上,有一枚突出的铁钉硌得他的背微 微疼痛,他用力把背压上去,更近地感觉那枚给他疼痛与冰凉的铁钉。 何洁说,她与韩邵阳开始于他们与江雪青的那一场谈话。冯骋久久回味着何洁 的这句话,那天晚上的情景如水渗进沙滩一般慢慢显现在他的眼前。有什么呢,丝 毫迹象也找不到。只不过是一次平常的相遇。他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 借口。 冯骋慢慢平静下来,再次点烟时,手已不再颤抖。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江雪青 的电话。 江雪青远远地看见冯骋坐在那里,径直走了过去。又有什么感情问题了,哥们 儿。她低头看冯骋,冯骋低垂着头,默默地抽烟,没有理会她看似轻松的玩笑。江 雪青在冯骋旁边坐下来,等待他开口。 江雪青的到来,使冯骋多少摆脱了一无所有的虚空感觉,被何洁抽空的身体逐 渐有了重量。说吧,情圣。江雪青揶揄地笑冯骋,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冯骋直起 腰身,靠在椅背上,向着江雪青牵动了下嘴角,算是一笑。 “失恋了?”江雪青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何洁离开我了。” “我知道,要不你也不会把我叫来,你只有在失恋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江 雪青望望冯骋,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感伤。 “他与韩邵阳在一起了。” “是吗?我不信。” “你和韩邵阳分手那天晚上,我在酒吧里碰到他。他对我说帮我打探绿衣服的 消息。我怎么会想到,他们走到了一起。看电影之前我们还好好的。我想不通。她 说她和韩邵阳是在咱们聊天之后开始的。” “聊天?什么时候——哦,想起来了。那次啊。” “你觉得可能吗?我想来想去觉得她是在敷衍我。那天晚上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可能。她说是就是吧。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唉,能不能换个态度,我正难受呢。” “好吧,有可能。对女生而言,很多问题都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开始的。 你好好想想,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骋皱着眉头又回想了一遍。没什么,只不过在你走后,我们生了一小会儿气。 “还有呢,别的?” “后来她说我们都应该好好学习,我们在女生楼那里分开了。没了。” “你们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生气,因为我的过去,她气我曾经去北京。” 江雪青黯然叹了口气,“那都是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怨你。我总觉得她在回避什么,那次在电影院里她——” “怎么不说了?她怎么了?” “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说吧。” “我对她说,何纬不适合你。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何纬的过去太复杂,我们都 不了解。” “那何洁的过去呢——也许你这句话让她想起了自己吧,心寒了。” “是吗?可是她能有什么过去呢?又怎么能与何纬比呢。” 冯骋不解地说,看到江雪青脸色黯淡下来,蓦然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我不是 故意的,我这张臭嘴,你别在意。 “算了。要是和你计较,早不理你了。”江雪青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好好 准备四级考试吧。这样也好,反正都是没有结果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你仔细想想 就想通了。你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是盲目的。” “也许你说的对,不过我总不可能现在就高兴起来。而起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弄不明白就无法安心。何洁到底有什么碰不得的过去?”与江雪青聊了一会儿,冯 骋心里好受了一些,钝痛还存在,却不像开始那么尖锐了。 “唉,还是不明白的好。我也不知道。还有事吗?”江雪青站起来,“要是没 什么事,我回去看书了。” “我这么讨人嫌?”冯骋苦笑了一下,“你走吧,不耽误你了。别担心,我不 会有事的,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担心自己还担心不过来呢。好啦,我走了。你在这儿黯 然销魂吧。” 19 江雪青是在去雕刻西风酒吧的途中碰见那个酷似冯骋的人的。 那时他正在通向酒吧的路口徘徊,踢踏踢踏地扫着水泥路面上被秋风吹落的枯 叶,专注而惘然,似乎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脚下的干瘦枯黄的树叶上,又彷佛心不 在焉,矛盾在他身上显而易见。 江雪青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这个似曾相识的男生,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打 量他。江雪青惊异地发现,这个人竟然是冯骋。那个晚上在东花园他们聊了将近一 个小时,看起来冯骋已经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没想到只是一种错觉。 “冯骋?”江雪青试探着叫了一声,冯骋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低着头走来走 去。江雪青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反应。经过的学生已经开始 往他们身边聚拢,虽然临近期末,大家还是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关注平淡校园里的点 滴意外。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也许行为已经趋于好笑了。 她又看了冯骋两眼,转身走开了。也许这个人真的不是冯骋,否则无法解释他在她 多次呼唤之后仍不作回答这一事实。 江雪青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侧耳听一听,又往前走。如此反复几次,才放开 脚步离开。 然而她刚刚顺畅地走了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梦呓般的话,“谁叫我?” 她骤然停下来,转过身,冯骋正迷茫四顾。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 生确实是冯骋。 江雪青拉着迷迷糊糊如梦中的冯骋,磕磕绊绊地下了地下室的台阶,走进雕刻 西风酒吧。老板何纬端了两杯酒,尾随过来,脸上挂着惊诧。在看见江雪青时,他 已经对着她打了招呼,她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冯骋似乎从迷梦中醒转过来了,邀请何纬坐下,一同喝酒。老板瞥了江雪青一 眼,笑着拒绝了他,径自回了吧台。江雪青看了一眼何纬,目送他离开,又将注意 力转移到不以自己为存在的冯骋身上。此刻他已经恢复正常,脸平板如铁,没有丝 毫表情。何纬慢慢地旋转着手中的杯子,眼睛盯着正在播放的MTV ,偶尔作不经意 状扫一下江雪青与冯骋。 江雪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冯骋的看似正常的样子并不能掩饰什么,况且 他也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掩饰他的痛苦,完全是一种放任自己沉沦的姿态:反正已 经是这个样子了,无所谓了。 “不是叫你不要去想了吗?”江雪青皱着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言语中又带 着轻微的责怪。 “我没想啊,你看我不是挺正常的吗?”冯骋对江雪青笑笑,又看看自己, “你看,我这不是挺正常吗?” 江雪青想哭又想笑,冯骋溺了水,她努力要拉他上岸,他却推开她,任由自己 沉下去。 “值得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的。”江雪青 狠狠地说,恨不能一下子把冯骋点醒。 “知道啊,不就是失恋了吗。我知道,不是第一次了。其实我正常着呢,你不 用担心。你这么担心我做什么。去找何纬吧,别让他误会了。”冯骋说着,扭头看 看还在擦杯子的何纬,看起来再没有谁比他清醒了,言语上也没什么差错,每句话 都符合逻辑。但他越是这样江雪青越是担心。 “你知道就好,其实有些事并不是真那么令人痛苦,只是我们老是抱着它不肯 放开,在心里边反反复复地琢磨,再细小的痛苦也被放大了。有什么呢,明天不是 照样到来,太阳依然升起。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太阳每天都照样升起,但不是每天都是新的。对我来说,明天的太阳与今天 的,今天的太阳与昨天的,没什么不同。我只看到单调和重复,没有新意。升起了 还是要落下,落下是必然的结局——”说到这里冯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眼有 些迷离起来,恍恍忽忽地看着江雪青。他张了下嘴,一股酒气蹿出来。你说,是不 是这样? “是个屁!是你自己有问题。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绝望 的眼睛。调整一下心态,一切都会过去的。别老把精力放在自己那点男女私情上, 可做的事多着呢。四级准备好了吗?工作不要了!堕落!” “唉,怎么你的话我就听不进去呢——咱俩划拳吧,你肯定划不过我。”冯骋 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来两把?” “来你个头!”江雪青扭过脸,不去看冯骋,心里却隐隐作痛。 “我想你也不行。” “你清醒一下好不好,别这么玩世不恭,你有资本吗?啊——”江雪青真不知 道说什么好,冯骋什么都知道,但看样子就是要自我放纵。 “唉,你不知道,在一条路上走得时间长了,真想倒下去不起来。”冯骋悠悠 叹了口气,感慨着说,“好啦,我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 爱过。我就是有些不好受,开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可是缓下来却慢慢 发现了,原来我真的不是说放开就放开的人,痛苦就像反刍一样一点一点的泛上来, 慢慢把我给惹急了。我想看看它到底能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就想倒下去。现在我 看明白了,不过如此。唔,不过如此。” 那个晚上他们坐了很久,直到小小的酒吧送走除他们以外的所有客人。何纬丝 毫也没有要打烊的意思,一直默不做声地擦着玻璃杯,不知道擦了多少遍,他的杯 子永远也擦不完。在停下来的间隙里,他点上一根七星烟,缓缓地抽,看袅袅的蓝 烟在眼前飘摇,偶尔吹一口气,把它们赶得远远地。 江雪青调动她所能想到的各种话题来转移冯骋的注意力,然而她的心却一刻也 没有离开过何洁。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现在的结局,只是她没有想到冯骋会因为 何洁弄成这个样子。两个人从相识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而已。也许感情的深浅真不 能以时间长短来度量。江雪青在安慰冯骋,但是她自己却慢慢被难以消散的怅惘给 撅住了,脸上时时笼着落寞的笑。 20 江雪青像以前一样,再度把整个心思都放在冯骋身上,连何纬也无暇顾及了。 何纬不像韩邵阳那样沉不住气,他始终静静地观看着一切,似乎对于江雪青的忽略 没有任何感觉,一点也没有不满。相反,他积极地帮助江雪青想办法,以使冯骋尽 快从失意的漩涡中游出来。 对此,江雪青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不无感激,她偶尔从眼神中表达出的情感, 常让何纬在一个人时会心微笑。 就实情而言,江雪青除了在见到何纬时生出负疚感之外,平时基本不会想到有 他这么个人存在。即便眼前没有冯骋的实情也是如此,冯骋在她内心深处,须臾不 曾离开。也许何纬只是漫漫长路上一个同行的伴,一旦冯骋出现,他便隐退于黑暗 之中。 江雪青当时并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何纬的感受,偶尔意识到,又因他那种济人之 急的态度而欣慰地掠过了。其实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种情况不抱嫌怨,老板何纬只是 采取了一种相对明智的策略,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想法,时过境迁之后,江雪青一 定会对他更加感激,说不定他们之间的事,也会有新的发展。 何纬很早就看出江雪青对冯骋那种微妙的感情,他甚至提醒过冯骋一次,不过 那时他心系何洁,对此外的人事缺乏基本的敏感。老板何纬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 不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江雪青,在她的心里,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冯骋。 他不知道江雪青为什么唯独对冯骋情有独钟,但他确实是因为她的痴情才对她有了 莫明的渴望。那么江雪青对冯骋呢,又是什么让她魂牵梦萦难以释怀呢…… 在熟识之后,何纬带江雪青去过几次他的住处。江雪青在开始时忧心忡忡,后 来不知怎么就忽然放开了,没了顾虑。何纬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这与他本人看 起来极为相配。 何纬做一手好菜,这完全出乎江雪青得意料。第一次还不觉得怎么样,更多的 是对何纬能做菜的意外,之后的几次就一次一次品出菜的味道来,甚至比江雪青的 妈妈烧出来的菜都要好一些。江雪青因了此点对何纬特别佩服,所以当何纬又一次 提议去他住处吃饭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那个时候江雪青刚送走冯骋,她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实情。她的心随着冯骋飘 忽来去,来不及也没有空闲去想会不会发生什么,所以等到实情即将发生的时候她 多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像往常一样,只有何纬与江雪青两个人在屋子里,但不知何故江雪青此次却有 种隐约的担忧。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威胁,甚至为自己这种忧虑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在吃饭的时候她敏感地从何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些信息,她想应该在适当的时候 离开这里。她不想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虽然学校中不乏这样 的先例,在理性分析时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但当她自己面临这样的 情景时,还是有些忧虑。 江雪青坐在沙发上看碟片,任由何纬抱着,不拒绝他适度的亲吻以及有选择的 抚摸。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类似的亲热行为时有发生。何纬似乎并不着急,每 次都能够捕捉到江雪青细微的情绪变化,及时在某一时刻到来之前停止摸索。 江雪青觉得何纬是个能够自制的人,只要自己示意,他便能够及时刹车。因此 她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害怕中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何纬,渐渐地她真的相信何纬不 会做出什么来,况且以前也都是这样的,他也曾保证过。 然而有一天江雪青忽然发现,尽管每次适可而止,可一段时间之后自己却放弃 了原先预设的多道防线,如今剩下的,似乎只有最后一道了。她又有些担心起来, 觉得这一切都太快了,不该如此的感觉隐隐萦绕在她的心头。 江雪青无端想起何纬在电影院对她说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分开,我们只是彼此 需要才在一起。一念及此,江雪青悚然一惊,渐渐发热开始绵软的身体迅即僵硬冰 冷下来。 何纬几乎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反应,悄无声息地停止了不断深入的双手,转而抚 向别处。像以前一样,他们之间会有片刻的沉默,也或许会有些淡淡的尴尬,但不 会持续很长时间。这次依然如故,只是那真并不表示拒绝的沉默持续的时间比以往 长了一些,尴尬就在这沉默里渐渐凸现出来。 江雪青原本想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来冯骋,就放弃了。 何纬也没有说话,他在沉默中离开了江雪青的身体,点燃了一支七星烟,深深 地吸了一口之后,他缓缓地开始说话,用一种思虑之后地平静语调,平静得近乎漠 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雪青。你不用否认,这谁都可以看出来,何况我所处的 位置。” “我不会怪你,更不会勉强你。你自己也知道,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什么。以前 不会,现在也不会。以后呢,也许我们没有以后了。对吧——你不要否认,我不会 因此看轻你,我甚至更加敬重你,因为你对他的感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明白,你用不着解释。我了解你,知道你心里在 想什么。我不会怪你,真不会。你不用在心里负疚。我先前对你说过,我们只是迷 了路,彼此需要,相互搀扶才能走出去。也许你现在找到了方向,那么你就走好了。 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发生,又自然而然的结束。不是某个人的原因,而是世事本就如 此。” “好啦,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江雪青手里拿着遥控器,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然而心里却翻江倒海难以平 静。 “其实,”何纬犹豫着,瞥了江雪青一眼,“我还有个想法没说出来。” 江雪青心蓦地收紧了,身子一抖。 “你不用紧张,真的,我只是有个想法,估计你已经猜到了。我不瞒你,还是 说出来吧。唔,也许,也许有些过分。但是我不愿意瞒你。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所谓 君子,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看看你。” 江雪青明白何纬的意思,知道他所说的我想看看你指的什么。她的脸不由红了, 一直红到耳根,心跳成一团,好像刚刚做完一千米测试。她并不怪他,她觉得自己 能够理解他,并不因此而看轻他。但是她却不能答应他,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心 中的愧疚在滋长着。 21 韩邵阳坐在自习教室里,等待何洁归来。他想说服自己不去想何洁与冯骋的事, 他们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他都告诉自己不要去关心。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样对自己说,可心却不由分说地想起他们来。 韩邵阳慢慢发现,自己对何洁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按照当初的想法,他应当只 是把她当作目前这一个时期的感情伴侣,而基于这样一点,他似乎不应该对她有什 么特别的要求,不应该事无巨细都想知道。可是近来他做不到这一点了,自从那天 晚上在翠竹轩回来之后,他迫切地想知道何洁的一切,她的过去,她的生活,她的 心思,没有她不想知道的。他甚至想知道那天在和平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何洁为什 么突然就变成那个样子。他隐隐觉得里边一定有什么他所不能了解的隐情,不过他 没有办法从何洁的嘴里掏出有关那件事的任何信息。每当他提起来,何洁就莫明的 烦躁,情绪变得难以控制。越是这样,韩邵阳越想知道。他甚至又想起遗忘了许久 的那些谣言,撕裂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开始觉得,也许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想到何洁曾经与冯骋有过一段来往,想象他们之间亲密的情景,想象冯骋像他 一样亲吻何洁拥抱何洁,他心里总陡然冒出怒火。虽然现在他们不再有什么牵连, 但他对此仍旧不能释然。属于自己的女人,曾经在别人的怀抱里和别人百般温存, 一想到这一点,韩邵阳的心就不能平静。他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喜欢的两个人 都和冯骋纠缠在一起。 坐在自习教室里,韩邵阳想象着何洁与冯骋在外面的情况,也许他们会最后来 一次亲吻?也许他们还会拥抱?韩邵阳没办法不想这些,没办法不因为这些而焦躁。 他一刻也不想多等,然而他又不愿意去找他们。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果真如此, 反显出自己胸襟狭小。他就这么思来想去不能自已,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韩邵阳来到图书馆前的广场上,来回踱着步,心被无所不在的焦虑困扰。我这 是怎么了!他不停呵斥自己,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它总是 飞翔在那些亲密的画面之上。他知道,也许自己真的爱上何洁了。如果不是,自己 不应当这么在乎何洁。但是在乎就是爱吗?他对于这一点并不确信。 等韩邵阳在外面抽了两支烟,回到自习室,何洁已经在埋头看书了。不知道她 有没有看进去,她低着头,眼睛停在摊开的书本上。抬头看见韩邵阳走近,她对他 笑了笑,又垂下眼睛。 何洁,韩邵阳叫何洁,何洁扭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看他。 “我们出去走走吧。”韩邵阳征询何洁的意见,他不知道何洁是不是真的能看 进去。 “再看会儿吧,等会儿去好不好。”何洁又低下头去看书。 “何洁,你、真能看进去吗?”韩邵阳有些烦躁,他觉得何洁在借看书回避自 己。 “为什么看不进去?快考试了,我得抓紧时间。” “我看不进去!我一想到你跟冯骋出去,就看不进去。我们出去走走。” “那——好吧。” 何洁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两个人站起来,默默地往外面走。 月影投在花园间的小径上,细碎的光斑随风漂移,天气多少有些冷。沉默横亘 在两个人中间,韩邵阳不说话,何洁更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韩邵阳肯定想知道她 与冯骋都做了些什么,也许自己也应该明确的告诉他,但是她开不了口。她怕一开 口就会发生变故,她觉得自己对韩邵阳的感觉与对冯骋的感觉大不相同。有时候面 对韩邵阳,她甚至隐隐约约有种配不上她的感觉。他看起来太干净了。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韩邵阳停下来,指着松树底下的石凳说,“我 们就在这里坐会儿吧。” 何洁闻言停下来,准备坐下。 “等等,可能脏,我擦擦。”韩邵阳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 来,仔细地把凳子擦了一遍。何洁在旁边看着,想冯骋永远也不会这样,心里不禁 有淡淡的伤感。 “冷吗?”韩邵阳拥紧了何洁,“凳子凉不凉,要不我把我衣服垫上?”韩邵 阳说着要脱外衣,何洁阻止了她,她觉得有些愧疚,这种感觉在韩邵阳细心的呵护 下渐渐强烈起来。“你不问我和冯骋做了些什么?”她忍不住说。 “你们做了什么,我怕问得你不高兴。我知道你们不会做什么。” “你抽烟了。”何洁闻到韩邵阳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道。 “心里有点烦,刚才你不在,我担心得很。” “我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我要是不担心你反倒不正常了。你、对,冯骋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和他分开。” “为什么?” 韩邵阳紧张起来,眼睛闪着亮光盯进何洁的眼里。他希望她说什么呢,也许是 “我喜欢你”吧。但何洁只是淡然说道,我们不合适。他略略有些失望。他哦了一 声,这样啊,他悠悠地说,眼睛转向了别处。 何洁不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阵阵风过,松枝摇曳起来,影子在发白的草 地上快速游动,她能听见松针落地的细微的簌簌之声。身上微微有些凉意,她不自 觉地靠紧了韩邵阳。 “你觉得——哦,你们为什么不合适?”韩邵阳期待着他说出那句话,又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大合适。” “那,我们呢?” “不知道,你说呢?”何洁抬起眼来仰望着韩邵阳,心里有些模糊的期待。 “你的感觉呢?你、喜欢我吗?” “你呢,喜欢我吗?” “我,怎么说呢,喜欢。”韩邵阳想了想,他回忆起自己刚才在等待时的一些 念头,觉得自己是喜欢何洁的。 “哦,知道了。” “你呢?” “我怎么了?” “算了。我觉得我不大了解你。” 何洁听韩邵阳这么说,心里升起浓浓的怅惘和忧愁。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 说,“你听没听过一句话,我不记得前半句了,下半句是这样的:因了解而分开。 记得吗?” “听说过,你相信?我觉得不尽然。” “那就是说你在一定程度上相信?” “可以这么说吧。有时候彼此并不了解,远远看着觉得好,近了,时间长了, 发现彼此都有许多难以容忍的缺点,于是又觉得不合适了。这情况是有的。不过也 有因了解而更加相爱的,知之深而爱之切。” “什么情况都会有吧。不过还是前者多一些。我们回去吧。” “再坐会儿。冷吗?” “有一点点,还行。” “那我们回吧。” “我跟冯骋已经结束了,我经常感到迷惘,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过去了就不要想了。回吧。” 22 冯骋着手准备马上要进行的四级考试,他已经从恋爱失败的阴影里渐渐走了出 来。什么样的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况且他从来也没有拥有什么,也谈 不上什么失去。他与何洁,不过偶尔的一次相遇,终究是要分开的。他甚至觉得她 们的开始有些不大真实,短短的一个多月,太短了,短到来不及细细体味。江雪青 说得对,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学工部的那几个老师,比冯骋大不了多少,都是上两级的师兄师姐,和他们打 起交道来不是那么困难。他很快就打听出来谁监考他们,请那个煞有介事的郑飞吃 了顿饭,请他照顾。郑飞说没问题,他们本身并不想为难自己学校的学生。冯骋低 着头,默默地听着,心里有些鄙夷不屑,对这个看起来还没他成熟的老师的拿腔捏 调深为反感。他附和着说,是是,我知道老师们都希望自己学校的学生考得好一些, 我们也不想给学校丢人,只是英语实在太差,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话锋一转, 又说,不过这次一定过,等考完了咱们再出来好好撮一顿,我们得好——好——谢 谢您。郑飞吸着冯骋敬的精品白沙,说没必要没必要,过了我就很高兴了。接着他 忽然想起什么来,说,不过不是我一个人监考,我只能尽力而为,你们不要做什么 违犯考场纪律的事。冯骋心里骂,去你妈的。 江雪青在旁边看着,偶尔说两句话。郑飞不时瞥两眼江雪青,我好像见过你, 他半眯着回忆说。 见过,江雪青给郑飞倒上酒,两手端起来,郑飞接过来喝了。在哪里,我怎么 想不起来了。他放下酒杯,盯着江雪青问,细长的眼睛有些迷离起来。 “哎呀,郑老师,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在团工委,你忘了。”江雪青笑着又 给郑飞倒满了酒,端到他面前。 “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郑飞一拍脑袋,似乎猛然想了起来,“你是团 工委的书记,你看我,唉。” “来来,郑老师,喝一杯,我们的美女书记你都忘了,得罚。” 冯骋适时端起酒杯,笑着敬郑飞酒。郑飞让了一下,不跟冯骋喝,他说,“不 行不行,要喝我也是和咱们美女书记喝,你不行,我对你没兴趣。来,雪青,咱俩 喝一个。”郑飞对冯骋说着话,眼睛却看着江雪青。江雪青闻言端起酒杯,强笑着 说,“那这样,郑老师,我不会喝酒,我喝一杯你喝两杯,你看行吗?”郑飞表示 没问题,他说即便醉了也要和江雪青喝这个酒,高兴。冯骋在心里骂,什么玩意儿, 有机会收拾你! 吃完饭冯骋提议去唱歌,郑飞稍作推让,便欣然答应,于是三个人往金咏练歌 城走去。 从金咏练歌城回来,冯骋与江雪青并肩往宿舍走,郑飞把冯骋给他的精品白沙 烟揣进裤兜,骑着自行车出了学校。 “全是些渣子,J 大都让这些老师给弄臭了。”冯骋愤愤地说,“你看他看你 那双眼,我真想给他两拳。” “算了吧,有求于人,还能怎么样。但愿这次能顺利过关。你告诉你找的那两 个人,别考太高了,过六十就行。”江雪青显得心事重重,这两天她总有一种莫明 的担忧,不祥的预感时时光顾她。 “没事,我什么都打点好了,学生证也办好了,你放心好了,保你没事。好啦, 我走了,你上楼吧。”冯骋看看到了女生楼下,信心十足地对江雪青说。 “可是,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江雪青始终难以摆脱心中的忧虑,她知道, 这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许暗示了什么。但是看冯骋说得斩钉截铁,她不好再说什么, 朝他挥了挥手,进了楼道。 冯骋目送江雪青上了楼,才缓缓地往回走。与江雪青一样,他心里也有一丝担 忧,但是他相信,只要把路子走到,应该没什么问题。教务处那里已经完事,准考 证上的照片顺利通过。他还记得郭老师犹疑的目光,但是一切已经过去了,那里的 障碍已经消除,只要考场上不出什么意外(他在烟盒里放了伍佰块钱,他想这足以 让郑飞在考场上帮他应付意外情况了),这一关就算顺利通过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舍友吴海涛递给他一封信,开玩笑说是情书,因为封面上的 字体娟秀工整,一丝不苟。冯骋上了自己的床,拆开信,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 洁白的相纸背面有斜印的“KODAK ”字样,他翻过来看正面,却一下子怔住了。相 片上那个人,他曾经如此熟悉,如今一丝不挂的躺在他的面前,含笑望着他,而他 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却有些眩晕。他实在不相信那个人就是何洁,但镇定下来仔细 观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否认,那个女孩正是何洁。他稳了稳心神,从信封里抽出 几张信纸,熟悉的兰蔻香水味儿散发出来,他知道,这封信真是从何洁那儿来的。 信密密麻麻写了两张,娟秀的字体就像何洁的人一样可人。然而信的内容却让 冯骋忧从中来: 也许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了吧。 你和我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并不相爱,只是因为寂寞(真的是寂寞),我们 才彼此安慰。你不觉得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吗?也许我难以说明什么是爱,但我知道 什么不是。我和你之间,不是。我们的开始过于虚幻,我们的相遇注定要变成被迅 速遗忘的过去。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的吗? 冯骋合上信,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真的记不起那些模糊 的开始了——从哪一次他们开始在一起,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他牵何洁的手,第一次 接吻又在什么时候……而这些只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一个月。仅仅一个月。他 长长舒了口气,继续往下看: 你知道,我们都害怕孤独,空虚让我们难以面对自己。我们必须要投入地做一 些事情才能够避开孤独。也许我对你来说,不过是抵抗空虚的一个工具。是的,工 具。我们是彼此的工具。靠着短暂的欢愉,我们暂时离虚空远了一些,但只是远了 些,它始终不曾离开,它在不远的地方窥伺,时刻准备回来。即便我们仍在一起, 它还是回来了。你不觉得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每时每刻都感到充实吗?即使 什么事都不做也感到充实吗?也许你是,但我不是。有时我会感到更加深邃的孤独, 觉得什么都救不了我。我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真的。 我们不懂爱,虽然我们以它的名义在一起,但我们真的不懂爱,说上一千遍我 爱你,也还是不懂。 什么是爱,冯骋看着何洁的信,仍然想不明白,但是他却感到何洁的那些问题, 自己不能给予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如果以此来界定“爱”,他们之间真的不曾有过。 书上说,爱是永不停息,爱是恒久忍耐。这样的爱,会不会仍然有空虚在不远处窥 伺呢?冯骋难以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以前他觉得一切都简单明了,但是他蓦然发现, 原来简单明了的,现在都纷繁芜杂难以明晰。 你问我为什么离开你,你还记得那次看电影你说的话吗?你说没有过去的人你 难以接受。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不知道吧。我不是不想你知道,我只是害怕你知道 了会离开我。与其如此,不若我先离开。我只是不想那么狼狈。也许是我已经不相 信爱了,不敢尝试,于是我只是盲目地进行一次又一次旅行,在达到那扇虚掩的门 后悄然离开。我什么也不相信,尤其不相信那扇门后的东西。 我做过一个画家的人体模特,是自愿的。 我的爱化为飞灰,溶入雨水,再也难以找回。 冯骋想象不到何洁的过去会是这样,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是吗?冯骋 想问自己如果现在他与何洁没有分开,自己会不会因为她信上说的那些事而主动与 她分开。他想不出答案,实情没有这样发生,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也许心里那种 悄然而至的释怀给了他隐晦的暗示,但他不愿深究。 何洁在信的最后说: 你问我与韩邵阳何时开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那天晚上我从江雪青的话 里知道——也许你没有看出来她的失态,她是一直爱着你的。那时我便知道,我们 的将来是现在。是的,我的将来只可能是我们的现在。一直都是,我希望不是,但 我常绝望到难以相信希望。你知道,那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爱只是一场虚幻的令 人心碎的旅行,随时都可以开始,但永难抵达终点。 冯骋想着何洁的话,有些不大相信。但他又确信,何洁这个时候决不会来骗自 己。江雪青真的喜欢我吗?也许何洁只是错觉,所有一切都是错觉,甚至她信里提 到的那件事也是虚构出来的。冯骋把一切都怀疑了一遍,又把一切都相信了一遍, 到后来一切都成了飘摇不定暧昧难明的了。于是他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冯骋从梦中醒来,忽然觉得自己身在别处,怎么打量都觉得这张床不是自 己的,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宿舍,他连方向也难以辨识。他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 有身在异处的感觉,他想要仔仔细细地辨认一下,却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第二 天早上醒来,他才知道昨晚做了梦中梦,从一个梦中醒来,跌进了另一个梦。 23 江雪青从何纬那里出来,一切便结束了。她与何纬像山间的两条小溪,在短暂 的交汇之后又各自奔向前方。她用两天时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强迫着自 己进入了学习状态。四级的事已经敲定,找人代考。如冯骋所说,横竖一个死字, 不如一搏。 两天不见冯骋,而明天就要考试了。尽管江雪青决定一搏,心里还是难免担忧, 她想找冯骋再确认一下。打了四次,冯骋的电话才接通,他说一会儿就下来。 江雪青在男生42号楼下等候冯骋下来。她与何纬无疾而终,心里不知是庆幸还 是漠然,也许还有一点愧疚,一点新的希冀,她分不清楚,眼下诸事纷扰,她也没 有时间来好好想这些事情,只想这难熬的考试快点过去,只想它不要出问题。不知 道什么缘故,她始终觉得会出问题。这让她寝食难安。 冯骋老远叫江雪青的名字,江雪青对她笑笑,等他近前来。什么事儿,冯骋看 着她问,脸上带着笑,江雪青觉得她有些奇怪。 “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对劲儿,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江雪青似乎在自 言自语,同时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冯骋,觉得他好像刻意收拾了一下,不过又觉得他 精神不济。 “没什么不对劲儿,我正常,百分百的正常。说吧,找我干什么。”冯骋拍拍 胸脯向江雪青保证,脸色却在瞬间打了个转。 “我还是觉得不安全,这两天心里总影影绰绰的,觉得要出事儿。”江雪青犹 豫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末了巴巴地望着冯骋。 冯骋这两天倒没仔细想四级考试的事,他被何洁的信以及江雪青是否真对自己 有意这两件事给密密围住,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虽然也有一点担忧,但他觉得不会 出问题,郑飞是肯定能看出来他们两个不在考场,但是另外那个监场,很难看出破 绽,从准考证上的相片到学生证上的相片都做了特殊处理,如果不是心里事先认定 那个人作弊,拿着相片与真人仔细比较,很难把那个人揪出来——只要郑飞能适时 打一下圆场,什么事儿都不可能有。再说这个考场里全是考了多次没有考过的学生, 监考绝不会像其他考场那样严谨。 冯骋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江雪青听,江雪青还是有点担心,她说,你不知道, 上面刚下了文件,今年四六级考试要严肃考场纪律。冯骋犹疑了一下,很快又镇定 下来,他拍拍江雪青的肩膀说,没问题,出问题有我陪着你呢,大不了一起死。江 雪青想了一下,我们不会死的,不过有你垫背,我心里平衡多了。 “晚上你有事儿吗?”江雪青要走了,突然转身问,眼睛在别处跳来跳去。 冯骋一愣,很快笑了,“哦,怎么了,我们宿舍要出去会餐。” “那算了,我跟何纬分开了。” 江雪青缓缓说完,咬着嘴唇走开了。冯骋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江雪青的背影 出神。明天吧,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庆祝。他远远对着江雪青喊,江雪青头也不 回,继续往前走,愈走愈快。 冯骋与江雪青在教二楼背面的小花园里坐着,考试已经开始,两个人坐立难安, 面面相觑。冯骋紧张得烟灰抖落了一身,江雪青暗暗祷告,千万别出事儿,千万别 出事儿。不会出事儿的。接近考试开始时两个人相互打气,开始开始后两个人则相 互说,不会出事儿吧,语气里明显多了不自信的成分,令人窒息的担忧像水一样没 过了他们的头顶。两个人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彼此相对无言,神情 严肃,面部肌肉僵硬,想笑而不能。等到考试铃声敲响时,两个人骤然松弛下来, 一下子就要倒下,黄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流下来,蜿蜒爬行,如同一条条冬眠的蛇在 苍白的脸上开始蠕动。成功了,两人低声喊道,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冯骋拉着江雪青往教二走,学生从楼道里汹涌而出,一波一波连绵不断,喧闹 声与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冯骋感觉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由于过分拥挤,他 没有及时的接听。等他终于上了三楼,吵嚷之声稍微小一些时,才拿出手机来看。 是郑飞的电话!冯骋心里一震,寒意霎时从心脏出发,像血液一样瞬间流遍了全身。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江雪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冯骋拿着 手机簌簌抖动的右手,感觉到了事情出了差错,脸色陡然由红转白,心悬了起来。 “喂,郑老师吧,我是冯骋。您刚才打电话找我?” 冯骋看着眼前微张着嘴、面色惨白的江雪青,拍了拍她的肩膀,嘴里“唔”、 “唔”答应了两下。 说什么,冯骋一放下电话,接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声音抖抖嗦嗦。没事儿, 郑飞说出点小问题,待会下来谈,让咱们在楼口等他。出了什么事儿呢出了什么事 儿呢肯定是被逮着了,完了完了完了……江雪青不停自言自语,冯骋用力按着她的 肩膀,要她放松。我要想想万一作弊被查处我该怎么办,江雪青抬起眼看着冯骋说, 转瞬之间她似乎冷静下来。我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有一绺头 发被粘湿在额头上,挡住了她的眼睛。 “别瞎想,不会出事的,都考完了。相信我,真的,有我呢。” 冯骋想把江雪青揽进怀里,她拒绝了他,冷静地说,“不,一定是出事了。你 帮不上忙,真出事了你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行,我要上去看看。” 江雪青说着就往前走,冯骋紧跟在她后面。走了两步手机响了,是那个枪手打 来的。已经考完了,什么时候把那一半钱给我。这句话一下子让冯骋兴奋起来,他 一把拉住快步前行的江雪青。成了,他压低声音喊,成了,那边打话了,让我给钱。 喂喂,电话那边得不到回音,着急的对着话筒喊。冯骋伸手抹了把汗,对着话筒说, 按原来说好的,成绩出来我给你电话,放心,少不了你的。 冯骋挂断电话,江雪青脸已经恢复了红润,看起来已经快平静下来了。你看, 没事的,放心好了。冯骋拍拍她的肩膀,接着拥抱了她一下。没事的,放心。真的 没事儿吗? “那人说什么了,两个都成了还是你的成了?”江雪青从冯骋怀里挣脱出来, 犹疑着问。 “我们是单线联系,待会你那个就会打电话来了。放一千个心吧,没理由你会 出事的!”冯骋斩钉截铁地对江雪青说,虽然他的话以及那个电话多少给江雪青带 来一丝安慰,但她仍觉得前面的几步危险重重。不行,我还得到考场去看看。 冯骋看到那个女生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第一排课桌前,郑飞和另一个年龄稍大 但不过三十的男老师正一起整理收上来的试卷。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冯骋用力拉 了一把江雪青,没有拉住,她冲进了教室。 郑飞对冯骋使眼色,示意他们出去。冯骋苦笑了一下,表示已经晚了。 那个男老师抬起头看了看进来的两个人,复又低头整理试卷。那个惶然站立的 女孩,看到冯骋,眼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江雪青慢慢地走到 郑飞与那个老师跟前,刘老师,郑老师,放她走吧。她舒了口气,对正往档案袋里 装试卷的两个老师说。那个男老师抬头冷冷地看了看江雪青,你说什么? 不关她的事,我一人承担。江雪青镇定地说。 “哦,这么说你就是江雪青?没想到你还敢来这里啊。”那个老师停下来,把 手头的工作交给郑飞。冯骋不知道江雪青认得那个陈姓老师,心里有些诧异。刘老 师早早谢了顶,头发稀少,鼻子上夹着金边近视眼镜,遮着近似三角形的双眼。后 来冯骋知道,他就是院党委副书记刘本生,历届最年轻的党委副书记。他自然是认 得江雪青的,团工委是在他们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的。 “刘老师,我错了,您先放她走吧,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您随便怎么处置我, 我认,只是别难为她。”江雪青站在刘本生面前,低垂着头,声音低微,但清晰肯 定。 “雪青啊,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早干什么去了。”刘本生语带嘲讽,向着那 个女生摆了摆手,她慌忙转身走了,一直没有回头,等她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 里,刘本生思量着说,“你先回去吧。” “刘老师,您看能不能抬抬手,放雪青一马。她实在是被逼到绝处了,没办法 了,要不然绝对不会触犯考场纪律。”冯骋看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刘本生已经夹了 档案袋准备离开了,赶紧上前一步,恳求他。看刘本生鼻子里哼了一生,没有答话, 上下打量着冯骋。冯骋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心里对这件事的希望开始迅速萎缩。但 他不想就这么放弃,颤抖着说,“刘老师,要是您不放雪青一马,她会被开除的。 大四了,眼看要毕业了,您忍心看她被劝退?您就帮帮她,我保证她以后努力学习 工作,不给您添一点麻烦。要是她被学校开除,这十几年的书都白读了,回家也没 法对她父母交代……”江雪青扯了扯冯骋的衣角,不想她继续说下去,免得他把自 己也扯进去。 “你是她什么人?”刘本生坐下来,用眼角瞄了冯骋一眼。冯骋赶紧弯下腰, 离刘本生近一些,我是她男朋友,说完他回头看了一下江雪青,江雪青面无表情却 相当冷静,眼里隐隐有种疼痛。 “刘老师,要不您就放她一把,让她给您写份深刻的检查?都是一闪念的事儿, 知错就行了。要是真上报上去,学校把她一开除,她这辈子可能就被毁了。”郑飞 看看冯骋与江雪青,对刘本生说,边说边用脚尖踢江雪青的脚跟。 江雪青知道郑飞要她说什么,可是她觉得说不出来,即便能说出来她也不愿意 这么做。她内心深处隐隐有种解脱的感觉,一时之间她难以分辨它来自何处,只是 听之任之。事情发生之后,她却不像灾难来临之前那样惶恐了,那两个多小时持续 不断几乎将人撕裂的忧惧,此刻变得遥远而恍惚,似乎只是偶尔闪现幻景。 刘本生翻着眼皮白了郑飞一眼,郑飞没看她,正对着江雪青说,“雪青,赶紧 认个错,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刘老师也不愿意看着你被学校开除。是吧刘老师。” 郑飞说着转向刘本生,却看见刘本生疑虑重重地望着自己,遂噤了声。 “刘老师,您就放雪青一次,您不说,郑老师不说,这事儿就跟没发生一样。 刘老师,我求您了,以后您让我干什么都成。刘老师,您就放她这一次。”冯骋知 道是自己害了江雪青,此刻只想几句话说得刘本生高抬贵手放他们过了这一关,边 说边把江雪青往跟前拽,江雪青挣着,还是往前靠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声若蚊蝇, 几不可闻。刘老师,我错了。说完这句话,江雪青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刘本生冷冷地看着江雪青,她咬着嘴唇,眼泪正缓缓地从脸颊滑落。好了,你 们先回去吧。刘本生挥了挥手,站起来走了,郑飞无可奈何地瞥了冯骋一眼,匆忙 跟了上去。刘老师——,冯骋哽咽着喊了一声,刘本生却头也没回。 “雪青,都是我害了你。”冯骋看着颓然靠在课桌上的江雪青,低低地说,心 里的恨无处发泄,他真想冲上去把个猥琐的刘本生暴打一顿。妈的,一看就不是什 么好鸟,装得跟个人似的。 “不怨你,我自作自受。”江雪青叹了口气,泪已经干了。她抬眼淡淡地看了 冯骋一下,低声说,走吧,咱们回去。 “不能就这么算了,雪青,还有办法的。”冯骋在江雪青旁边走着,思谋着说, “你认识刘老师吧。” “她是院党委副书记。” “难怪,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知道他家在哪儿吗?咱们去他家找他。” “唉,算了,就这么着吧。没什么。”江雪青甩甩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 好了,没事了,她笑着对冯骋说。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了,要是他报上去,你就彻底完了。咱得赶在他没报 上去之前再努力一下。” “晚了,自作孽,不可活。这学我早已上厌了,不上也罢。” “不成,你别自暴自弃,还有救。”冯骋停下来,拉住江雪青,盯着她沉静如 水的眼睛,你告诉我,他家在哪儿。江雪青一晃身子,摆脱他的手,够了,还嫌不 够丢人!冯骋看着大步流星走向远处的江雪青,愣在那里。 25尾声 冯骋拨通郑飞的电话,向他打听刘本生的住处。郑飞在电话里埋怨他们不该去 考场,等中午直接去他家找他就行了,碍着他在场,刘本生肯定要做样子,如果他 们不去,迟早也会把那个女生给放走的。冯骋无心听了唠叨,又问他刘本生家在哪 儿,郑飞告诉他地址,并说这会儿刘本生可能正往家走,要去就赶快。末了又说, 刘本生没有当场把那个女生揪出来,说明还有余地。 冯骋边打电话边追江雪青,知道刘本生家地址后,匆忙挂了电话。雪青,等等。 路上人来人往,闹声如雷,校广播台放着嘈杂的音乐,他的呼唤穿不过这厚厚的帷 幕,一点点被淹没了。冯骋跑得额头冒汗,也没能追上江雪青。他看不到她,她也 不可能在短短地时间内就走得看不见了。他又折转身回去找,后来看见江雪青坐在 路边花园里一张条凳上。 “雪青,走,咱们去刘本生家。最后一条路了。” 冯骋拉起江雪青,江雪青却有些不情愿。她冷冷地看着冯骋,漠然说道,“你 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别对不住我,用不着这样,真的。虽然我出事了你没出事,但我 丝毫也不怪你。真的。我觉得这样挺好。彻底放松了。我心里从来没这样轻松过。 什么也没有,像飞一样。看过《阿甘正传》吗,我就是片头的那根羽毛。” 冯骋在江雪青身边坐下来,他心里是有浓重的愧疚,甚至想要是自己也出事反 倒好了,可这都是无谓的,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刘本生,把这事儿拦住,不让往 上报。他双手按在江雪青的肩膀上,郑重其事,语调低沉:“雪青,不管怎么样, 我们一定不能放弃。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采取办法挽 救。你相信我,一定能挽救的。真的。你相信我,我们要放下一切,不去想面子啊 什么的这些虚幻的东西。” 江雪青拿手用力的掰冯骋按在自己肩膀的手,有些恍惚地说,“我是相信你啊, 可现在却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保留一点点尊严。哪怕是走,也要走得像个 样子。你放开我,就让我被开除好了。我什么都不怕。” 冯骋硬拉着江雪青上了路,江雪青挣命般地往后退,还是被冯骋拖着走了。 冯骋给吴海涛打电话,让他打车送一千块钱来,要快。等他和江雪青下了通往 一村的人行天桥,吴海涛已经等在那里了,把钱塞到冯骋手里,一句话也没问,转 身走了。 两个人忐忑地站在那扇门前,等待它的打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颠颠地跑过 来打开了门,你们找谁呀,稚嫩的童生听起来清脆悦耳。刘本生从厨房里出来,腰 上围着水蓝的围裙,看见冯骋与江雪青,脸一下子绷紧了。小弟弟真乖,冯骋俯身 摸了摸小男孩圆嘟嘟红朴朴的脸蛋,然后站了起来,刘老师好,他谦卑地笑着。 仔仔,让叔叔阿姨进来。刘本生对自己的儿子说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小男孩闪到门旁边,忽闪着饱满的小眼睛看着两个人进来。过了半晌,刘本生 仍没从厨房出来,呲呲啦啦的声音不断传来,他在做菜。 “刘老师,没想到您做一手好菜啊,我在客厅都闻到香味儿啦。”冯骋把手里 的水果放到客厅沙发之间的茶几上,大声向着厨房方向说。你们俩坐吧,刘本生在 厨房里应和。于是两个人并排坐到长沙发上。家里只有刘本生和他的孩子,孩子母 亲不知道哪里去了。 “江雪青,你过来。” 刘本生在厨房里叫,冯骋推推江雪青,江雪青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进了厨房。 冯骋在客厅紧张地等着,偶尔逗逗那个小男孩,他把小男孩抛过头顶,等快着 地时接住他,小男孩觉得刺激,尖叫起来,几次之后,感到没有危险,笑个不停。 冯骋留意着厨房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十来分钟,江雪青面青如水,僵硬地走了出来,直接向门口走去。冯骋觉 得蹊跷,慌忙赶上去拉她,无论如何也拉不住,只好回头对刘本生喊,刘老师,我 们先走了,我带了盒烟,给您放这儿了。说着从上衣内袋里掏出那盒好猫,放在门 侧的冰箱顶上。 给叔叔阿姨再见,刘本生在厨房对他的儿子喊着,小男孩噔噔噔跑过来,乐呵 呵地说,叔叔阿姨再见,大叔叔什么时间我们再玩呀,他还在留恋刚才的游戏。冯 骋轻轻拧了下他光滑的脸蛋,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出去了。 三日之后,学校通报批评了此次英语四级考试中作弊的学生,特别指出一些学 生找外校学生代考的恶劣现象,对这些学生作劝退处理。看到楼门口这个布告,冯 骋心一下子凉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然而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一切 都不容置疑。他失神落魄地往楼上走,脚步绵软无力,如同大病初愈。他不知道怎 么向江雪青交代,是他拉着江雪青走上了这条路,而最终他自己安然无恙,江雪青 却不得不面对惨淡的结局。 想起那个中午在刘本生家里发生的一切,冯骋感到一片迷茫,江雪青消失在厨 房里的那段漫长如夜的时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是一个永久的谜。 江雪青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她留给冯骋一封信,里边是W.B. 叶芝的一首诗: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与这首诗同时抵达冯骋手中的,还有那个蓝色的好猫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