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之间 作者:安仲明 他坐在她的床上时,她还没有到。他归置好自己的行李,坐在她的床头,把《 小说界》(2004年第2 期)放在紧挨她床头的几上,摊开到129 页,看村上龙的《 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祝子平的译文似乎不错,读起来自然顺畅,依稀可见村上 龙风格。也许他的译文同林少华的有些像,不过隐约之中又有微妙的不同。其实他 所看到的,只是祝子平笔下的村上龙。由于语言的限制,我们看不到那个原著者的 风格,我们所看到的,是译者再创造的著者。小说描写的是吸毒、滥交,但却不让 人觉出猥琐。第一人称切入叙事,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本当如此的事,那种原初的 不加置评的行文,使他觉得它非同一般。他沉了进去,下意识地觉得这是篇不错的 小说——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这样讲。 她来了,将自己红色的旅行包(带拉杆的那种,既可以作箱子来拉,亦可以当 包来提。这样的包,他曾给女友买过一个。)塞到床底下,而后做到床的那一头。 她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他的眼神对接。似乎有什么不妥,两个人在同一时间 转移了视线。 他重新把眼睛锁在书上,而她则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也拿出手机来,发 短消息。写了又抹去,抹去又重写;如此反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就放弃了, 把手机放进下身的口袋里。他的眼睛笼罩住第一百四十八页,其中有这样的两段: “‘房子、田野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于是看到的这些风景便在脑子里混杂起来。 路上车站上等班车的人们,步履踉跄穿着晨衣的醉鬼,踩着装满橘子的自行车去赶 集的妇女们。鲜花、港口、发电所,这些景色只是在眼前一闪即逝,所以便会与自 己脑子里以前的相关想象混杂在一起,这话你能理解吗?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 能将鲜花和发电厂收入同一个镜头之中,我也一样,能将看到的自己喜欢的东西与 在自己脑子里做过的那些梦,以及看过的书一起合成起来制成一张相片,一张具有 纪念意义的相片。 “‘而且我还能将看到的景色,不断地加入这张相片中去,最后使这张相片中 的人载歌载舞,有血有肉。可不是嘛,这相片中的场面就一定非常宏大,像一个大 大的宫殿,各种各样的人们聚集在这里,从事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脑子里正在修 筑这样的宫殿。” 我以为这两段话,是在说某种小说的诞生过程。他对此持有相同的看法。只是 当时他的心不在这上面——他张着耳朵摄取她的声音。从那一瞥之中,他确定她的 年龄在二十八到三十三之间。她的眉毛描得有些怪,后来经过有步骤地观察,她发 现它们从眉心出发的那前一段是真实的,而后面拐弯的那部分,则是用褐色的眉笔 描出来的。这样真假参半的眉毛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直观而言,她对自己原初的眉 毛不是很满意,希望通过修整使它们看起来更秀丽,能将她的脸庞或者眼睛衬托得 好看一些。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特别。眼窝似乎有些深,上眼皮多少有些厚, 如果刻薄点说,可用浮肿来形容,但也还没有达到浮肿那种程度。眼睛却并不小, 眼尾是突然收拢的,显得有些细长,有一种别样的美——既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又吸引人多看几眼。总之她透露出来一种诱人的味道,这味道会让人多看几眼。 嘴唇是红的,也许漂染过(他听女友说,现在有些年龄稍大的女士为了保持红 润的嘴唇采取了漂染的方式,这样既可一劳永逸,不用天天用唇膏修饰,也可以保 持娇好的唇线。只是会到嘴唇有些损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说明她对自己的 容貌不是很自信。 他觉得她在看他——也许是他看她次数过于频繁,使她觉得有些异样,于是反 转过来用眼睛询问。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再看她,继续看自己的书。很快地,他看 到了这一页——第一百四十一页。在这一页里,,三郎仰面靠在沙发上,把礼子放 到自己身上,使自己的身子锲入礼子的下身,疯狂地旋转礼子。这是一种疯狂的姿 势,使参与聚会的所有人感到惊奇。想起刚才墨记的那段话,我们知道他是在回顾 上述这一页。也许他没有意识到,但是他把这一页的右上角折了起来,合上了杂志。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悦耳,和大多数声音好听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也不 能就此断定没有特色。每个人的声音都是有自己的特色的——从把声音作为辨别罪 犯的手段这一点上可以肯定这一点。 她的鞋介于黑色和褐色之间,前端长,尖而翘——现在很多人穿这样的皮鞋, 这没什么特别的。她穿着半透明的白色袜子,也许袜口会有蕾丝花边。这是我的想 象,这说明她身上还保留了一部分少女的情感。这会让故事有一种令我迷醉的气息。 我喜欢这样。于是他想要探个究竟,以确定心中的揣测是否符合实际情况。 他在想第一百四十一页的事,那种姿势在他而言是不大可能的。会不会把身子 折断,或者把礼子的下体撕裂——这都是费解的事情。她在电话里以近乎不耐烦的 口吻训斥对端的那个听众,说什么现在车不好找,如果有需要就要提前打招呼,不 要到事临头时才说,这样会给她添麻烦。他猜测,这个女人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在 不自信的同时又有些傲慢。后来她又打了一个电话——也许这次的对象与她关系较 为亲密,她说话温柔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他听出来她语带埋怨,因为对方竟然 不知道她已经蹬车。也许他们的关系已不牢固,他暗自揣想着,偷偷地看她的衣着。 她上身是一件较为休闲的黑色西服(也许不应当称为西服,领子有点小。), 里边则是一件心字领的白色体恤,上面有竖着的条纹。胸部陡然隆起,又柔和地落 下,一个曼妙的弧线就这么勾勒出来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我们可以想象,在 他混乱的思绪中,她已经成里礼子,正在他的身子上旋转。也许那个时候他有些紧 张,但他努力掩饰住了。——她离他有些远,自然是感觉不到的。 他对自己的声音颇有自信,于是就打起了电话,在说话的间歇,他用右手拢打 了嗻喱的头发——他总是觉得前额的头发不够有型,爱往额上贴,这使他看起来不 那么利爽。心不在焉地打完了电话——其间偷着看了她两眼,他又接着看书。这个 时候她拿出一沓报纸来看。他瞥见那是燕赵都市报,竟有些失望了——他由此断定, 她只是一个庸常的女人。为了这猜测,他多少有些伤心。如果她拿出的是小说之类 的杂志,或者是《南方周末》之类的报纸,他会感到一丝喜悦——尽管这和他没多 大关系。 他故意的翻动自己手中的杂志,甚至面向她坐着,手执杂志两端,把封面向着 她,可是她并没什么反应,甚至不看他一眼。他是真有些伤心了,觉得她没什么精 神追求,如果她看到他看的书,眼睛能够亮一下,他就会改变看法。可是她始终没 有。他又坚持了一会儿,郁郁地把《小说界》放到铺着格格台布的几上,站了起来。 在脱上衣(他觉得有些热)的时候,他把眼睛投向她的胸口——他还有隐约的 期待。他只能看到微凸的锁骨,再向下,就是心字领口以下的部分,是什么也看不 到的。于是他心里的期待又一次强烈起来,忘记了先前对她的没来由的揣测。 她在他站起来之后,脱了鞋子上床。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床上没有被子,眼睛四 下看了一圈。他赶紧把自己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抱来给她,她为他的善解人意抱以一 笑,但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她的笑带一些特别的意味,因了这特别的意味,他竟有 些喜欢她了。 他忽然烦躁起来,决定到两节车厢的接头处去抽烟。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在翻自己的杂志。他在她床上坐下,她自觉地往里面挪 动了一下身子。她对他说,我翻一下。他点了点头。你看吗,还给你。她征询地看 着他,他迎着她的眼睛,自以为发现了一丝类似慌乱的光芒。他忽然笑了。你看吧。 于是她又埋头看小说,只露出一缕青丝给他。他看到她的头发稍微有些卷曲,结合 先前的印象,他想起来她的头发不太长,只是拿一根白色皮筋扎了一下,显得有些 蓬松。她看他的小说,这又改变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那种令他着慌的期待一点点 的强烈了。 我不知道他的期待是什么,但约略可以猜测。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这个故事已经让我厌倦了,也许我避免不了要给它一个庸俗的结尾。这是让人悲伤 的事情。然而想到——事件的结局无非不了了之——我又安了心,继续在下面讲述 我的故事。 他想知道她在看那个小说,又不大想问——他怕她先看了他折起作记号的那一 页——那样他会感到有点尴尬。两个人之间都会这么觉得,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意 会。于是他放弃了问的打算,瞄了她手里的杂志一眼,这一眼令他有些欣喜,又增 强了他的期待。 她右手捏的那部分书页比左右捏的那部分要薄许多,这说明,她(有最大的可 能性)也在看村上龙的《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进一步来推测,很可能她一开始 就看到了他折的那一页。也许,也许她还在心里对他折书页这一动作做了种种猜测。 他站起来,走到几前,拿他的那瓶农夫山泉喝。顺便地,他看了她一眼。她低 垂着眼睛,似乎在专心看书。由于时间的原因,他没能看清楚页眉上的小说名字。 但对她右手书页厚度的再一次打量使他确信,她看的正是《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 喝了口水,心稍稍安定下来。听着广播里的隐约传来的歌曲,他耐心等待熄灯 时刻的到来。 她对面床上的那个男人已经躺下了,没过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羡慕 这样随处皆能安睡的人,要是他自己能够如此,他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大灯已经 灭了,只有过道里的那盏小灯发出的黄而柔和的光亮透进来。她还在看书(?), 他准备上床了——他的床在她的上面。 你把书放在桌子上就行,我先上去睡了。 他走到几前,弯下腰对她柔声说。她恍惚吃了一惊,直起身子来,哦了一声。 他笑了,又在她身边坐下来,问,看的哪篇,感觉怎么样?她把书放在几上,随声 应道,没什么,我随便翻一下。他感觉到她不想回答他(也许这里边有什么难以言 说的事,他愿意认作她是出于不好意思才不正面回答她。),于是他饶有意味地对 他笑了一下,并且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睡吧,他手习惯性地在床上一撑——不料却按在她的手上,他忙回身对她说声 抱歉,她甚至头也没有抬,就说了声没什么。他悻悻地上了床,不断地回味刚才那 不经意的触摸。是什么感觉呢,也许可以用柔软之类的词汇形容。但是我知道,无 论找什么词都是不确切的。那一瞬的感觉已经消逝了,无影无踪,像是水消失于水 中一样无迹可寻。词不达意是我始终无法克服的困难,我不能草率地拣一个词用在 他的身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为这难以捉摸的感觉愣怔了许久。 …… 故事已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再进行下去已无必要,我想就此打住。但他的那 种期待却辗转钻入了我的心里,不做一交代使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于是就有了下 面这一段。 他甩了甩头,决定要看一下她在做什么。他探出身子去拿水,顺便看了她一眼。 她正脱外罩,两只手(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带有一枚银色的戒指,他想起来戒指 的种种带法及含义,却怎么也弄不清楚了。)牵着外罩的前襟,上身用力向前翘。 于是她的胸部凸现出来,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她的乳房虽不是很大,却坚挺 得很。想起那句广告语,他不由笑了。 她望床头的衣服挂钩上挂衣服时看到了他,牵了下嘴角,对他一笑。他不知道 这一笑里有什么含义,他觉得他可以随便赋予它含义。如果他愿意,他赋予它什么 含义它就带有什么含义。 他放下水瓶,躺了下来。顷刻之间,他又有了喝水的想法。他再一次探出头拿 水,却又碰上她的眼睛。两个人都笑了,谁也没有回避。她把薄薄的被子围在脖子 下面,关于她的身体,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又觉得什么都可以看到。 夜里他从梦中醒来,看表,时间是三点零二分。他睁着眼睛回忆刚才的梦,觉 得荒诞不经,然而又觉得这个梦未尝没有深意。于是于黑暗中摸出一张名片,拿笔 记了梦的梗概,准备留作以后写小说的素材:兄弟两个对年轻的母亲(我觉得在这 里来揣测母亲的年龄是必须的,按照他所记录的,她的年龄与两个儿子的年龄不能 吻合。)做出了非分的事情,哥哥在夜里潜到母亲床上亵渎了母亲,而弟弟在一旁 放风,提防醉酒未归的父亲不期而至。等事情结束之后,兄弟两人回到自己的床上 睡觉,为刚才的事情发生了争执。弟弟责怪哥哥在与母亲做爱的时候没有采取防护 措施,两个人的争吵引起了父亲的注意,父亲来到他们跟前,于是两个人又开始相 互协作瞒哄父亲…… 他就在此时(兄弟两人因无论如何都不能使父亲相信他们的话而惶急万分那个 时刻)醒来,觉得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病态起来,竟然做起这种不知所云不合逻辑的 梦来。 再也无法入睡,他下了床去上厕所。于微弱的光亮里,他看到她安详的脸。也 许她在做什么梦——她的眼珠飞速转动,薄薄的眼皮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她别样的 唇微微翕张。他突然就有了亲吻她的冲动。于是蹑手蹑脚地向她走过去。 他不想惊动她,更害怕惊醒她之后的尴尬,便背负起双手,上身用力的弯曲, 努力地要把嘴贴近她。一点一点地近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流在遭遇她脸庞 的阻击之后反撞回来。他有些慌张,那些无法度量又无处不在的慌张使他难以控制 自己的动作,结果他趴了下去,嘴压住了她的脸。她在突如其来的重压下醒来,有 些惊讶又有些愠怒地看着他,嘴已经张开。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会找到脱身的理由——我们知道,男人的 理由罄竹难书。但是故事却必须结束了,在我看来,一切都有了交代,我再也不愿 意写这个百无聊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