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作者:安仲明 他走过她的床前,看见她裸露在外面的臂膀,皮肤略略有些发黄,暖暖的辉光 在上面萦绕。她细长的五指蜷曲着,偶尔颤动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他去看她的 脸。他看了这许多日子,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或者说,他以前只是用眼睛掠过她 的脸,从来都没有用心看过。她的脸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和他平日里看到的也没 什么特别的不同。只是他觉得他是真正在看她,于是她必定是和以前他眼中的她不 同的。她是不同的,现在的她让他有想触摸的冲动。哪怕是一下。仅仅是一下。一 掠而过的那种也成。他紧张地回顾身后,没有人。院子里也没有脚步声,偶尔一两 声鸡叫使寂静更加寂静。父亲还没有回来,他必是在喝酒。他最近天天都在喝酒, 他甚至不知道他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他安了心,准备摸一下她。然而顷刻间他又 紧张起来。这次他害怕她会醒来,如果她在他摸她的那一瞬间醒来……他不敢去想 这件事,他知道他想不出来应对的办法。他一向缺少应对突发事故的办法,他拒绝 去想。他的手心汗腻腻的。他在秋裤缝上轻轻蹭了一下,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他 是小心谨慎的,格外地,从来没有这样。他从身侧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往前伸。 那五根手指异乎寻常的沉,他用手腕,不,甚至用整条胳臂也提不动它。就像是和 哥哥扳手腕扳到死去活来的紧要处,任凭怎么用尽全身的力气,都不能使白里透青 的手指移动半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尔后轻轻地呼出来。很轻很轻,像是怕惊飞 嘴唇上的一只蛾子那样。他感觉到顺着太阳穴淌下来的汗珠,曲折的汗渍在眼角处 有轻微的扩散,似乎不经意地就蹩进了眼里,涩感瞬间弥漫开来。他用右手食指根 部的关节凸起去揉眼睛,同时快而轻地眨眼。他能听见上下眼睑开合的近乎嗤嗤的 声音。他觉得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必得决断果敢地采取一些有力措施,才可 能使自己向前走出一步。 她不经意地向外翻了个身,现在是侧身面对他了。他看到围着她脖子的被面被 她的呼气弄得一起一伏,她皱了一下眉。也许她在做梦,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 那条使他产生抚摩她一下想法的胳臂被压在了身下。他辨认出来,那是右臂。她现 在是右侧躺。这样躺舒服一些,不会压迫心脏,较少做噩梦。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 这些。他看见她挺括的鼻子如温玉般躺在她的脸上,一丝丝让人舒适的幽光漫过来。 那就像是釉子的光泽,不,比它还要温润、细腻。他的冲动再一次汹涌起来,他不 知道怎么说服它安静下来。它和他一向是势不两立,在与它的对抗之中,他屡感力 不从心。再一次地,他感到无能为力。但他还不想这么轻易地就范,至少要挣扎一 下,以示非自主的态度。 他已经离她很近了,鼻子几乎要贴到她的小臂上来。他觉得呼出的气流受到阻 滞,是的,它们在遇到她的小臂后改变了自己的道路,四散着向周围隐匿。而她小 臂上轻微的那层绒毛,却像是初春的麦田在风过时那样婀娜地起伏了。他的眼前出 现了绿油油的麦田,以及和煦的风,它们嬉戏着。风漫不经心,没有方向,随意而 起,随意停留。鹅黄的麦尖和深绿的叶根一样能沐浴到无处不在的风,她们随着风 的节奏,随意地摇摆。 四下寂静无声。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散乱而迟缓,有时 连着许多下,轻轻地,蹑着手脚,有时半天一下,重如气锤。他觉得自己丝毫也没 有放松下来,他开始有些气馁。但是一个意外的发现,使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在那一刻,他甚至感到,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多得他几乎难以承受。持续不断激 涌而来的血使他的脑子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他觉得血管有破裂的危险。他甚至看 到它原本厚实的壁被撑得一点点薄起来,从半透明逐渐变得透明。恐慌感一闪而过, 他眼前的景象消失了。他所看到的,依然是她皮肤光洁紧凑的小臂。上面什么也没 有,也许刚刚那层隐约的疙瘩并不存在,只是他散乱思绪带来的幻象。那么接下来 的想象就不可能转为现实,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过分的担心了。 他刚刚放下心来,准备把眼光挪离她的小臂,异常情况再度发生——一层细密 的疙瘩乍现于她的小臂,那层随风而舞的绒毛之下。当它们泛起时,细弱的绒毛瞬 时坚挺,他的呼吸已经不能左右它们了。 他知道,她是醒着的。这一猜测一方面令他惶恐,一方面又似卸下了心头悬晃 的巨石。紧张与既如此须承受的放松交替袭击他敏感的心,一时之间,他难以辩识 心中的想法,犹豫着站在那里。 一切都还像刚开始那般,没有任何外来声音的侵扰,寂静依旧寂静。他开始考 虑这样的事:走,还是留?如果她确乎一直醒着,是否说明她默许自己即将要做的 事;继续前推,她臂上时隐时现因颤栗而起的细小疙瘩或许就是一种饶有意味的挑 逗;还有,她适时翻身也可能是为了进一步的诱他决断……这样想下去,他不敢肯 定会发生什么,但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在他自己的计划之内,属于非他所能掌控 的事。他觉得自己顺着这样的逻辑走下去,就恰恰落入了一个布置好的局里。闪念 之间,他觉得有些失落。轻轻地叹口气,他迅捷地走了出去。 走至门口时,他想起了什么,蓦然顿住。他看着对面的自己的房门——无论他 去做什么,在这样深的夜,都不应顺路走过她的房间。他惊竦了一下,对于自己身 上某种隐秘的不经意的窥视,使他有些害怕,但对于刚才的判断,是又有新的发展 了。他犹疑了一下,搓了把手——手心的汗已全干了——转身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