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纠缠难尽 作者:安仲明 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直想家,但却总在寻找各种能够躲避回家的理由。常常在 梦里见到父母、兄妹,可是醒来之后,却惟愿这种感觉滞留在依稀的梦境中。 对于家,又想,又怕。 客居他乡的日子,总是在夜阑人静时遥想那个贫瘠的小乡村,痴念那片黄土地 上满面愁苦的父母。如此,常不觉泪下。 我告诉自己,我是爱父母的,我是爱家的,我是一个有孝心的儿子,因为我总 是会在冥想中回到那熟悉的村落和久别的父母团聚。 可是我这样的同时,又不能够抵挡另一种思想的冲击:我是一个自私的儿子, 不愿意承担责任,一直在冠冕堂皇的逃避。 不断的限于这两种状态之中,纠结如麻,难以理个清楚。 常常因为想念而在清晨踏上回家的列车,新潮翻滚,为自己的逃避而一路自责、 忏悔,直到夜幕降临,推开柴门的那一刻,还难以平息。 我想我不得不给自己贴上这个曾经无数次令我倍感耻辱的标签——不负责任、 逃避、自私。 在家中度过了最初的两天之后,心中的真实想法开始在行动上表现出来,连我 自己都没有察觉。 我抱怨家中的种种。譬如,厨房过多的油灰,井水黄色的浊物,睡觉时嘤嗡不 绝的蚊蝇,吃饭时碗筷上的斑渍,……父母总是愁云惨淡的脸庞也让我感到无处不 在的沉重,哥哥、妹妹也让我无时无刻都觉得亏欠——我上了大学,而他们则无奈 从耕。 父母没有变,哥哥、妹妹也没有变,是我变了。 我变得没有人情味,我丧失了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的灵魂开始一点点的丑陋 起来——我竟至于鄙视起生养我的那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我不出家门,懒得搭理街坊邻居,感到与他们没有话可说。其实不是无话可说, 父母也这么说。谁谁家的孩子上了大学、工作之后多么会说话,…… 我想是我不愿意承认一点:我已经对家里的一切感到了厌烦,甚至羞耻。 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以承受的事情。 我知道,我所受的教育告诉我,我尚未丧失殆尽的良心提醒我,这一点是一种 卑劣、无耻的背叛,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父母像一头牛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躬耕,不辞辛劳,岁月已经使他们原本挺直 的腰板弯成了一张弓,犁铧在他们黝黑的脸膛上耕出层叠的沟坎……他们无怨无悔, 因为他们的儿子,我,终于可以不再过他们多少代一直在重复的日子。 无论如何,他们是欣慰的,从心里边感到高兴。 哥哥无数次的对我说,他为自己又这么一个上过大学的兄弟感到自豪,每次在 外边跟人提起的时候,他都会觉得高人一等。 哥哥在和我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感伤和发自肺腑的祝愿。那 是在哥哥没有犯精神病的间歇期内,他很清醒。 哥哥感伤是因为他自身处境的惨淡:有精神病、在家务农、无人愿与之成婚, 加之与我比较,更显暗淡。 妹妹说她一定要嫁给一个家底殷实的男人,不要再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受苦。她 让我心酸,难以抑制流泪的冲动。我剥夺了她上学的机会,又榨干了她打工的微薄 收入。 我告诉自己,如果我能够,一定要使妹妹过上富足的生活,一定要使妹妹永远 忘记贫穷带给她的伤害。 回顾过去的一切,想想深爱我的人,面对他们为我做出的种种牺牲,我觉得自 己怎么都不应该逃避他们,我觉得自己应该怀着基督徒对待上帝的虔诚来对待他们。 可是事实让我低下头来,难以佑恕自己。 每一次都是这样: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默默的念叨着离家的日期, 不停的呼唤那一天的来到。 难道我真的不愿多和父母兄妹团聚哪怕短暂的一刻吗? 是否我只想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停的念叨对家的想念吗? 我立在自己的责任牌坊前,遥想着因距离而变得朦胧的家乡,想要抬足,却忧 虑再三…… 我所能想象的感激他们的方式,无非是每个月寄给家里的几百块钱——那么深、 那么浓、那么难以言说的情,我竟简单甚至粗暴的想要用这种行为来报答。 我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再粉饰真相——我一直在逃避责任,而责任正是我远离 家乡时在他人面前一再标榜的。 每每和别人提起家,提起父母,提起兄妹,我都很沉重的告诉他们,我负有永 远无法偿尽的责任,我一定将我的所有奉献给他们。如此,很动情的述说了许多次, 没有觉得这是一种欺骗,不论对他人,还是自己。 我想之所以我那么焦急的盼着逃离家,不是我对父母说的那种种借口——我要 自己挣钱,多挣点儿钱来使这个家早一点好起来,而是我不愿意再面对这个尽最大 极限丰裕了我的残破不堪的家——它已经蜡炬成灰,颓败的容颜让我感到了无比的 厌烦。 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出了翅膀,可以自由的飞了,于是开始摒弃身后那个丑陋的 壳——我忘记了我正是从中走出来的。我觉得那是我前进的绊脚石,于是想装作不 经意的把它踢开。 如此阴暗,如此恶毒,难道这就是我对奉献了一切的亲人的报答吗? 我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它让我汗颜,无地自容。 可为什么我又在重复着我极力逃避的事实? 就在前几天,我又找了一个藉口,匆忙的从家里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