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假期 作者:安仲明 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些令人疼痛的事情。它已经发生过,又随时都在发生。这 一切,与那个病态的假期密切相关。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头疼,更没有想到之后的事情。我与父亲,是沉默的两极, 偶尔会相互干扰彼此的轨道,随后又归于沉默,各自在心底守望。 只记得天很热,久已不事劳作的我随父亲到田中给庄稼施肥。后来父亲再不让 我到田里顶着烈日干活,尽管保持劳动者的本色是我所坚持的。可是父亲说,那样 做的代价太高。我知道他所指为何。 我在那个下午之后开始头疼。不想吃饭,不能低头,恶心,出虚汗,头浑噩、 难清醒。我躺在屋子当中瓷实的土地上,默默地吸收来自地底的微弱的凉气。父亲 和母亲满脸愁苦与怨悔的守着我,然而束手无策。 到河西的卫生所看过,输了几天的葡萄糖,却未见好转,病情如故。别的也无 碍,只是动弹不得,稍一动弹,头就要裂开。我想我已经虚弱到不能坚持了,觉得 这样持续下去只是受罪。为什么没有一个妙手的先生,让我免受这难挨的混沌。 父亲听说百龙街有个先生擅中药,曾经治好过多例类似症状的患者。于是我们 前往就诊,抱了一大堆中药回来,买了砂埚,从早到晚不停地熬煮。 我一碗一碗地吞食那些愁糊糊,皱着眉头,不敢稍有停顿——我怕自己一停顿 就会呕吐,我实在是勉强克制着不去品味那种乌七八糟的苦。几日也不见好转,先 是我着急,坚说不再吃这种黄莲似的东西。父亲母亲都劝我,中药是慢点,要长吃 才见效果。后来父母也开始怀疑,我们都疑惑:为什么病一旦到了自己身上就和别 人不一样,同样的先生怎么就治不了同样的病? 在这种疑惑之中我们换了医生,到乡里的医院去看。一个熟人给我下了猛药, 并保证说药到病除。于是我安心的待了一个下午,看着玻璃瓶子里的液体一滴连一 滴地滑进我手背青紫的血管。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冰凉。甚至有些舒爽。 没想到竟也不见效。开学的日子在焦虑中逼近,再入校就是高三了。我不着急, 父亲母亲也会着急。我有了病,他们总是比我着急的。有时候看着他们冒虚汗,心 中竟有一丝痛快。事后总是后悔,然而类似情况来临时又复当初。 父亲带着我进县城。这次是坐车,以前都是父亲骑自行车载我,为得是省那两 块车钱。我从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父亲累。事实上他很累,我也知道他累。只是当 时我想是他要省钱,要省钱自然就要受累。我没有体谅他的理由。 父亲后来对我说,当医生说可能是脑瘤时,他的心沉了下去。一直往下沉,却 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我想他听到那个消息时,脑子里一定有嗡的一声。他说他 不敢对我说,怕我承受不了。他不知道,我并不以自己为重,是有些无所谓的。 那个医生交代我们到是CT中心对脑部拍片子。排了很长的队后已是中午,我在 燥热中并不出汗,也不去注意父亲,只是自己胡乱的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飘飘 忽忽中放飞自己。 不久之后哥哥也被送去做脑CT,同样的,他脑部正常。没什么异常能说明我们 的神经有问题。我们的神经都没有问题。父亲放了心,一直在下落的心止住了颓势, 却仍然悬着。 又抓了一大包药,又吃了许多次,还是原来的死模样,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 可是就要开学了。我渴望离开家,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于是坚持着去上学, 不要父亲送。几度纠缠后我甚至有些恼怒,然而父亲陪着笑。终于,我们坐上了长 途汽车。 那个时候父亲穿一双草绿色的塑料拖鞋,泡沫鞋底已经龟裂,如同父亲的脚底 板一样纹路纵横。我以此为羞耻,一路上不与父亲说话。 我们在郑州转车。在乘公交时我扒着车窗呕吐。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吐出来 的尽是些酸水,又酸又臭,似乎我的胃已经腐烂了。 父亲建议我吃些东西,哪怕是塞也要塞一些。那个时候他比我执拗,把我拖到 陇海路上的一家小餐馆,两个人吃两块五的鸡蛋汤。父亲也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此 刻他仍旧不吃。 我觉得餐馆的服务生总在用眼角鄙视我们两个乡巴佬,于是再也吃不下,推给 父亲。他让了我许多回,最后忧郁地吃了。我从来没有见父亲这般忧愁过。许多年 之后我还想起那碗没什么味道的鸡蛋汤,以及那个肮脏的小餐馆。 饭后我们继续坐公交车,我把喝下去的几口汤尽数吐出。车上的乘客纷纷闪避, 有人捂住了鼻子和嘴巴。我觉得痛快,越吐越痛快。于是不再控制,微有吐意就调 动浑身力量尽情地吐。 车上人拥挤,在下车的时候父亲才来得及给售票员车钱。恍惚中我看到父亲把 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当作两元给了售票员。售票员没有找零,一向钱比命重的父 亲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想起来索要。 我们在长途车站门口下车,那趟公交车又拉了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再次起动。 这个时候我对父亲说,你给了人家十块钱。那时的语气我现在还记得,似乎一 切都与我无关,我所能给予的只能是冷眼。我在等着看父亲的笑话,甚至我说话的 时候有种鄙视和挑衅的味道。 父亲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给了售票员十块钱,可是他发足追了过去,扬着手 大叫。我看见父亲的肮脏的拖鞋在柏油路面上起伏。我就站在那里,等待父亲沮丧 地归来,心里没有一丝愧意。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汽车越来越远。他的声音终究没能赶上前行的汽车, 他只能在啪嗒啪嗒的鞋声里回来安慰我。晕了头啦,没啥,吃一堑长一智。父亲笨 拙地宽慰我。是的,我真的觉得他笨拙。我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的。 我在很多个夜里重温当时,父亲追车的背影总覆盖我的双眼。我想不明白自己 竟然有如此残忍的欲望,以一个不知真假的细节来设置一出让父亲出丑的戏。到现 在我也无法分辨出父亲当时是否给了售票员十元钱。真的分辨不出。只是我依旧在 分辨的时候惭愧。我想当时的残忍是无论如何不能回避的,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对父 亲述说。 他不知道儿子的心,是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后来我被父亲送到新乡的学校,由于父亲的坚持,我们又到学校旁边的小诊所 去撞运气,结果输了两瓶水后我恢复了正常。父亲叮嘱了我一些话,匆匆地走了。 我想看到我病情好转,一路辗转中的经历,对他都是无所谓的。 父亲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的儿子在这个假期怎样残忍的对待他的真诚。父亲 就是父亲,他从来不会这样想象他的儿子。 当初的瞬间已成过去,只是在可重组的记忆序列中,那个瞬间成为永恒。我始 终不能忘记自己所做下的一切,并为此在心底忏悔。我的忏悔只能深藏在心底,我 从来都没有袒露自己耻辱的勇气。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注定是 一个怯懦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