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轶事 作者:安仲明 人有诸般姿态,事有千奇百怪。各位看官,你道我今天要说的是哪一遭?才子 佳人?不是。英雄豪杰?不是。那些故事司空见惯,云者多多,咱今日偏偏避开此 种,单捡一件家长里短来表一表。兴许他就在你身上,或者他发生在你身边,不过 都无所谓,只要诸位听了能皱皱眉头,能拍拍心口,就不枉我白费一番唇舌。闲言 少叙,下面咱就言归正题。 话说这梨园村,有一老妪,村人称之为梦云嫂。这梦云嫂今年七十有六,丧夫 多年,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孩子成了人,娶了媳妇儿,按说应该过上好日子了。苦都 熬完了,下面不是享福是什么?世上事论理说就这么个结局。可是者老天爷偏生造 就了些多无理事端,这梦云嫂不幸正占了其中一件。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居然没 有一块立脚的地方!操劳了一辈子,连自家房顶都见不着,你说这如今是啥世道! 四个孩子都有孩子了,居然把老娘弃如敝履,扫地出门!幸亏邻居真太有间房子空 着,借与梦云嫂暂且安身。前年这邻居居家迁往新疆,梦云嫂代为收门,就这么主 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多年。 人到老年,百病身缠。梦云嫂虽然没有什么大灾大病,但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 一天,渐渐的不能自己操持那点简单的家务了。于是她就想,好歹总算是母子,一 碗饭总不会不给。乌鸦尚且反哺,何况人呢! 可是梦云嫂佝偻着弓一样的腰,端着豁豁牙牙的破老碗,转游了一圈,心却成 了死灰,再也不能复燃了。她回到自己那间冷冰冰漆黑黑空荡荡的屋子时,面色灰 白,步履蹒跚,她连叹口气的金都没有了。她实在是不能构想象,这人心都是肉长 的,怎么就会有人的心肠比石头还应比寒铁还冷!你道她受了什么委屈,竟成了这 般模样!各位看官,你们善良的心,是怎么都想象不出来的。 她先到了老大——进财家,你道这进财如何对待老娘?进财听见门吱呀声响, 拉开一看,那正说笑的脸马上绷紧了,就像是冬天里村子西边河上结的那层能过人 的厚冰,那可不是一日之寒。进财连声娘都没喊,没好声气的说:“你来干啥!” 边说边回头看看,屋里一家人正委着桌子吃早饭,媳妇好妮放下了手中碗筷,摸了 摸嘴,鄙夷厌烦的看着门口那个叫花子。梦云嫂老脸一红,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又 咽了回去。她抖了抖手中的破碗,那意思是,我来盛碗饭吃。进财拿过碗来,刚要 往灶屋走,媳妇答腔了。“你这老东西,就知道吃饭,养条狗还会看家,你会干啥?! 咋不死了你!”梦云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趔趄了几次,扶住拐杖,算是没跌趴 下。这时她孙子超锋说了话:“你还不走,待到那愣着干啥?”进财把碗重又往梦 云手里一掼,回往饭桌前走,噔噔声响。梦云一把没抓住,碗啪嗒一声掉地下,摔 成了八瓣。“你看看你会干啥,连个碗都拿不住,不如死了算了,省得跟着你心烦!” 媳妇又扔过来一捆子铁叉,扎在梦云心窝上。梦云呆愣到门口,好长时间不能说话, 泪花子转了几转没落下,后来干枯的扫把抹了抹,艰难的转过身,一步一挪的走了。 进财看着还没有上小学四年级儿子高的老娘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出院子,走过去关门。 关门之前他说了一句话:“以后别来了!” 走出老大家门,梦云嫂普通一声坐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后来终于止住了悲 切,颤巍巍站起来,往老二家走去。 老二发财和媳妇银花刚起床没多久,一国稀饭在蜂窝煤上滚着,香气四散。梦 云肚子咕嘟嘟一声响,可怜的人呢,她已经一天多粒米没进了。发财看了母亲两眼, 蚊子哼样的说:“妈,你来啦。”转身哗哗啦啦一阵乱翻,翻到了梦云脚下,低头 也不说话。梦云怯生生往旁边闪了几闪,问:“发财,你找啥?”发财说没啥,又 翻到梦云脚下,梦云又闪了闪。发财心不在焉的继续拨拉,总之每次都恰好拨拉到 梦云脚下。梦云来回挪了几次地方,算是明白了,儿子这是不欢迎她,可是她不能 走哇! 等饭煮熟了,银花盛出两碗来,叫道发财吃饭,毕了又说,妈,你肯定是又吃 过了,你一向饭早,然后和法财面对面,吸喱呼噜,声响大起。梦云张了张嘴,又 合上,混浊的老眼里那一丝儿亮光迅速暗淡下去,象是泼了水的火柴棒儿。等小两 口吃完了,银花开始收拾碗筷,拿勺子嗤啦嗤啦刮锅底,然后很快走到院子里,叻 叻叻的唤出自家喂的两只猪崽,把剩饭一下子倒在猪食槽里。回到屋里银花三下五 除二收拾的干净利落,进了偏房。发财靠在门框上,点了根烟,长长的吐了口气, 抹了抹嘴,问梦云说:“妈,你有啥事儿?”梦云悠悠忽忽的说:“没、没没啥事 儿。”说完了这句话,梦云两手一撑膝盖,想站起来,屁股离了离冰凉的椅子,又 跌下去了。她没力气,梦云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了! 看官,你道这样的儿子养来何用?徒增人伤心耳! 可事情后来偏偏又起了变化,就是上面的两个儿子,过了几天居然和先前反道 而行,对梦云倍加孝顺起来,真正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了那句古话: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 这其中究竟有何种原因,其神奇之处又在哪里?还听我一一道来。 话说那日梦云受了一肚子腌臜气,装了一心窝冰渣子回到又冷又黑的家里,禁 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直掉。她又想起了老伴儿,哎,他倒是清闲了,享福了。 梦云想了一大晌,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去了兰花家里。兰花见了梦云,盲从 饭桌前起身,递了凳子过来,问:“梦云婶,吃了没?没吃锅里饭还多着呢,我去 给你盛一碗。”不待梦云说话,兰花放下碗,几步走出北屋,进了灶房。功夫不大, 端了一万黄橙橙的小米粥出来,里边泡了块烙馍,烂烂的,正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 吃。梦云止不住热泪掉落碗里。兰花见状忙问原委,梦云起初不肯说,毕竟,家丑 不可外扬。可这又算什么家丑呢,乡里乡亲谁不知道?后来兰花又问起,梦云这才 一五一十的分说清楚。这一说不打紧,却气坏了一个人。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兰花的儿子,建强。这建强算是梨园村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上过大 学,跑过中华,见多识广,为人又颇为仗义,尤其好管一些乡间不平事。这才引出 一段故事来,且容我喝口水,慢慢道来。 这两天在梨园村忽然间传出一件新闻来。说的是梦云嫂家藏的一罐子铜钱,经 过马建强的鉴定,原来是一些非常值钱的稀罕物。其中有一件什么通宝,据说在西 安的古玩市场上出价在好几千呢。一时间众说纷纭,风一样吹遍了村子里各个角落。 人人眼里露出艳羡之色,各个嘴中蹦出唏嘘之声,老天爷这阵子最难过,人人都埋 怨,你为什么不长眼睛,当初挖坟修路时不让我碰到这罐子纸钱!也有些好心人说 时老天爷可怜梦云嫂,补偿她两个不孝子的罪过。梦云嫂却说,这都是主保佑,这 都是主的恩赐。梦云嫂信奉基督教,这也是近几年的事情。这几年来基督教在农村 极为盛行,似乎一夜之间大大小小的教堂立了起来,善男信女迅速布满大街小巷, 一传十,十传百,上帝的子民一时间有若蚁群。 这个消息已经有好事者亲口从马建强那里得到确认,千真万确,当时马建强还 拿出一本收藏来,很精美的书,上面有好多铜钱的样板,里边就有那个什么通宝。 在这个消息沸腾整个梨园村的时候,人们不经意间发现,进财和发财两兄弟忽 然变得孝顺起来,争着赡养老娘梦云。由于两家互补相让,最后商量出一个办法: 梦云轮流在两家住,每住一家时间是三个月。按长幼顺序,一开始在进财家。进财 隔墙邻居长发说,他第一次听见进财喊他娘吃饭,他第一次看见进财和颜悦色带着 笑脸和他娘说话。 事实也确实像长发说的那样,进财在这头三个月里的表现,称得上一个孝子。 每顿饭必然侍奉梦云做到上座,饭菜捡好的给梦云吃,说话和和气气,陪着笑脸。 连一向对待公婆态度恶劣的好妮,也一反常态,对婆婆的体贴,那真算是关心到汗 毛眼儿里了,真真是无微不至。至于后来在发财家,梦云同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 遇。 那么,梦云是怎么想的呢? 在这些和和美美的孝敬面前,梦云表面上乐呵起来,在人前也不再是往常那副 能拧出苦水的苦瓜脸了;可是私地下呢,又怎么样呢?其实私地下梦云一直很痛心, 她自己清清楚楚的知道,两个儿子的突然好转是为了什么,但是她愿意哄骗自己, 两个儿子对自己的孝顺里边含带着一丝真诚,是他们良心发现。一个人,怎么可能 一辈子没有良心呢?再说,不管俩儿子咋对自己,她死后那罐子铜钱都是他们的。 既然这样,又何必想那么多呢?不如爽心的过几天安生日子。 诸位看官,你道梦云的这种想法,对还是不对? 哎,其实对于不对,并没什么要紧,说到底,梦云也是无奈;说到底,梦云还 是悲哀。 梦云在两个儿子家里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同一个问题:那罐铜钱在哪里?那罐铜 钱到底值不值钱?铜钱值不值钱?我不懂,建强说值钱,你问他去。这是梦云的回 答。铜钱在哪儿?哎哟,我老了,我放起来了,等遇上合适的买主,再看人家要不 要。这也是梦云的回答。但是,关于铜钱的确切地点,,她没有告诉两个儿子。梦 云把铜钱埋在了原来她住的床底下,上面有蓝转铺着,一般人看不出来那砖头下面 会有一个洞。 有人看见——这都是人们议论时说的——进财、发财两兄弟先后一个人进过真 太那几间瓦房,但是都心有把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出来了,垂头丧气,脸色灰暗,两 手空空。 人终有一死。 梦云在两个儿子的盘问下,过了一年零两个月的好日子之后,道阴间找老伴儿 去了。丧事办的也还体面,请了四帮国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想来梦云阴间不 必再忍受这阳间的孤苦了;两个儿子痛哭流涕,几个孙子也痛不欲生,梦云活着时 受到的种种劣待,也算是有了补偿。可是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她能知道这些孝 子贤孙给她的大操大办吗? 死去的人咱不必再提,单说进财发财两兄弟。两兄弟在怎么均分远近亲戚送的 丧礼上产生了很大分歧,居然导致了一场大架,弄的两兄弟几乎反目成仇。其中的 关键问题,就是那罐铜钱,那可是一大笔钱呢!一罐子铜钱,少说也有几百个。不 说一个几千,就是平均一个几百块钱,也是好几万呢!发财说两兄弟应该均分,不 能厚此薄彼;进财说在那一年零两个月中,梦云在他家住了八个月,在发财家住了 六个月,再加上丧礼也是他主管的,所以他自己应得三分之二,发财得三分之一。 两人争执不下,先是低声商量。进财说,发财,实际情况是我上面说的那样,那是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白的事儿,再说,你看看恁哥,三个孩子上学,学费都交不起, 这两年出去做建筑活,钱又发不下来,你体谅体谅哥的难处。发财说,哥,不是我 不体谅你的难处,实在是我也有难处,我那套房子你也看见了,连白灰都没粉完, 我刚结婚没几年,结婚时踏的外债还没还清,我,唉——两兄弟后来终于谈崩了, 差一步就要大打出手,后来改为两家互骂祖宗八代收场。此时闹得人尽皆知,村子 里的人背后没少捣两兄弟脊梁骨,两兄弟只作不知。后来经由娘舅处理,进财分五 分之三,发财分五分之二,一场闹剧才算平息。 两兄弟每人拿了几十枚铜钱,先后来找马建强,马建强却推说不是行家,不敢 妄下断语,后来没有办法,拿出一本书来,先后给两个人看。两人等大了眼睛,粗 糙的手指在长满绿锈的指甲大小的铜钱上反复摩擦,并没有找到原先村子里传说的 那枚铜钱,甚至连一个值钱的都没有!进财与发财先后气炸了心肺,恨不能立刻跑 到母亲的坟上,将母亲挖出来暴打一顿。可惜有什么用呢?费了那么的大心机,作 了那么大的牺牲到对后居然是一场骗局!两兄弟差点两眼冒火,冲上去揪住马建强 的衣领,霹雳啪啦扇他几个耳刮子,可是又得罪不起马建强,只好作罢。 诸位看官,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已经要结束了。哎,真是人心难测,想不到在 这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种没有心性的子女,实在是令做父母的心寒。我们每个人 都有为人子女的时候,也有为人父母的时候,但愿我们能够想想两种感受,不再重 演我上面讲的故事。 说到这里,咱们有必要交待一下,这个故事后来的一个新转折。这个转折你怎 么也想不到,连我这个说书的都感到妙不可言。 其实关于铜钱的事原本是马建强听了梦云述说进财、发财二子行状之后的一个 想法,主要是想让进财与发财尽一点孝道,让梦云的风烛残年不再那么凄凉,能够 体验到一点点温暖。当然,他这一想法连梦云本人也蒙在鼓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以,铜钱的价钱,是他信口胡说。 可是,马建强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那么凑巧! 事过多日之后的一天,马建强到城中办事,偶遇故友贾宜桢。这贾宜桢是一个 真正的古钱币贩子,那日他拉住马建强,兴奋的不之所以,非要请吃酒。马建强深 谙此工脾性,一定是有什么号生意做成。果不其然。贾宜桢兴奋的说起前段日子分 别从两乡下人手里,以超低价格买进了一百多枚铜钱。马建强当下留心,想起了进 财发财之事,遂细细询问,最后证实那两个乡下人正是发财与进财两兄弟。百倍的 价格差!马建强想不到那些铜钱居然真的那么值钱!马建强更想不到,贾宜桢居然 会蒙骗无知之人,并且津津乐道! 诸位看官,这一段书到此完结。其中诸般不可思议之处,诸般奇妙转折,似乎 不合乎常理,然则确有其事,千真万确,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