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的故事 作者:安仲明 那天过去不久,该是四月九日中午,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我穿着毛衣,还有 秋裤,走两步路,身上各个部位斑斑点点的往外冒汗珠子,这儿一点,那儿一点, 不连成片,只是彼此呼应,若隐若现。放慢脚步,那些看不见的汗珠就感觉也感觉 不到了。就是这样。然后我和女友坐在了德克士吉祥店里,二楼,南面和西面都有 洁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匆匆而过的人群和从序而行的车辆。 那个时候看起来一切都很好,我预料不到十几分钟后我会忍不住流泪。最近常 念叨的一句话是:世事难料。或者这也是这句话所说情况之一种吧。 关于世事难料在我口头上徘徊不去这件事情,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充。 在安徽合肥待了五个多月了,年前忙,年后较闲,我和同事置办了锅碗瓢盆, 过起了小日子,没事儿做做饭,看看书,写点东西,人齐了打打牌,看看电视,下 面出问题了就背着工具包四处救急。开始的时候不适应这种生活,觉得不是自己想 要的,有许多失落,提不起劲来,干活不求上进,被师傅训过几回。 应当说一下我的工作。毕业之前只知道将要从事的工作叫做技术支持,听名字 像是有前途的那类,跟工程师多少也能拉上点关系。那时候也不知道到究是怎么回 事儿,反正工作不好找,单位又还不错,就这么着定了。有点像当年上交大的过程, 不知道哪个专业学什么,反正都不是自己想学的,凭实力就是上交大的命,就无所 谓的来了。工作之后我知道,所谓的技术支持就是维护,单位的设备出了问题,就 需要“技术支持”去解决问题。就这么简单。单位的设备多在农村,就经常在乡下 跑。对我来说是又回到了老地方,有些亲切,也有些不情愿。就这么将就着。 就像我所说的,我料不到我在十几分钟后会流泪,我也料不到我还能换一种工 作态度。 我是这么一个人,总是不满意自己的现状,以为在不可知的地方存在一种状态 可以令我满意,身心都满意,物质精神都满意。所以我总是抱怨目前的工作。 设备出问题是随机的,比伪随机函数还随机。它不会考虑今天是周六,就照顾 你一下,等到工作日再出问题。根本不会。它就像一个任性倔强的小孩儿,一不满 意就哭,管你心里烦不烦。作为我就自然而然的认为周末要休息,让我临时下去干 活就不情不愿,嘴上不说心里却怨尤,腹诽是我的拿手好戏。接连有几次都是周六 突然叫我下去解决问题,第一次最受打击,正和同事在专卖店买CD机,周六,早上 刚从下面回来,想着能休息一天。结果还没逛完一条街就被急召而回,连夜赶往出 事地点,没来得及吃饭,买了饼干,吃了一片,过期了,又苦又咸,买了纯净水, 大冬天,冰的牙疼。夜里在镇子上的程控机房,坐在寒铁般的地板上,屁股冻的一 夜没缓过劲儿来。后来为了进一个机房的门,没钥匙,就拿螺丝刀撬,生生把防盗 门给搞开了,当时意气风发,准备将来失了业就去偷东西。 类似的经历还有。由于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待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书都不能放 下心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下去。厌烦透了,想他妈的老子早晚要辞职不干。那个 时候很佩服朋友,他已经辞了工作,到杂志社当编辑。我想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是又怀疑。就在签名档里写下了这样的话:我总是担心这样一件事情的发生,桃 子可以吃了,我的牙却咬不动了。我就这样充满梦想也充满怀疑。这又应了我最近 常常哼唱的一句话:啊呀,生活就是这样。 那天整个办事处的人聚餐,刚定级考试完,经理请吃饭,得给面子。那厮是陕 西人,个儿不大,脾气暴躁,一不如意就骂娘。当然,这样的人也是有优点的,比 如对人态度直诚,有什么说什么,爽快。正喝酒的时候,电信局打电话过来,说一 个点全阻了,电话打不通。经理已经喝红眼了,拍拍我的小肩膀,喷着酒气说,小 安,你跟杜师辛苦一下,给咱跑一趟。就这么着,我带着酒意在晚上十点钟乘车前 往出事地点。 就是这一次,我看开了。也可以说是妥协了。女友说,她不能过与想象中不一 样的生活。而我不同,我可以一面向往彼岸的花朵,一面在泥沼中顾影自怜,活得 还算逍遥自在。这其间的区别是,我会妥协,她不想妥协。很简单,所以我老是抱 怨又老是按兵不动安于现状。 我正在积极努力的工作,这他们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做着怎么样的梦,他们 不知道。我很高兴,这样很好。我是个爱妥协的人。我也不想别人知道我想什么。 我知道别人不知道我想什么我就很高兴。 当时坐在车上,我想起来卡夫卡。他写出了那么多好东西,却从来不放弃手头 的工作——这种工作他恨之切骨。我说不清楚他为了什么,但是他给我启发,只要 你愿意做,哪怕是业余时间,也可以做出好东西来。换言之,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境 遇下都可以写作,只要你足够牛。你看人家司马迁,被阉掉了还写出来被鲁迅称之 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一个字,牛!所以说不是环境扼杀了 你的写作生命,而是你自己不够牛。那天看到一句话,没有绝望的环境,只有对环 境绝望的人。简单明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想到这里就想清楚了,看开多了,周末去干活就周 末去干活儿吧,没什么。是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破罐子破摔我不知道,就 是心态忽然一转,不那么抱怨了。 和我一同到公司作技术支持的有十二个人,现在剩下了三个。七个被转往大唐 无线,两个被放进人才库,我现在在石家庄。我不知道暗箱里都藏了什么东西,但 是我相信同事的话,可能我们干的还不错吧。 世事难料,这要从我们听到回西安的消息说起。那天周一,我到庐江,准备处 理问题。到了县电信局,还没有下去,接到同事的电话,说公司要调我们回西安。 那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想这是个玩笑,没在意。后来还是放心不下,就给办 事处秘书打电话,确信是经理下的指示。可是也不能排除经理兴致突来要在愚人节 耍我们一回的可能性,将信将疑。后来还是回了合肥,秘书说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定 哪一天的火车票,并强调说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 世事难料啊,我们三个新员工同声感叹。然后就商量着是去打牌还是上网,最 后是待在屋里看影视频道放的电影。 我给女友说我要回西安了,她坚持说我在开玩笑,还要给我颁发一个创意奖。 由此可见,我这个人不会开玩笑,属于严谨者一类,谁要是感兴趣可以找我。 隔了两天,新的通知下来,我和一个同事被分到了石家庄,公司要针对工程服 务这一块儿搞承包责任制,员工本地化,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我们不知道自 己怎么就要到石家庄去了,世事难料啊,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同声感叹。 有关世事难料,还有一些需要补充。我和两个同事合租房子,两室半一厅,两 大一小,分房间的时候刘明喜说他住小的就行了,他还没有女朋友,无所谓。后来 刘明喜要和我换房间,他说,世事难料啊,当初分房间的时候怎么怎么了云云。他 谈了女朋友,要一块儿住了,真他妈世事难料!我女友五一要来合肥,我们要去黄 山,可是现在要换房间了。刘明喜的女朋友是一个同事的女朋友的同学,和该同事 的女朋友一块儿到合肥玩,和刘明喜见着了,对上眼了,就谈上了,就要一个被窝 睡觉了。明喜说,真是世事难料啊。 从那儿以后,世事难料就成了我们的口头禅。更让人世事难料的是,我们又要 走了,回西安。此时明喜女朋友从湖北再度赶来,准备在合肥找工作。泡汤了。世 事难料。 没想到的是西安只是中转一下,就像垃圾中转站一样,然后我们就被分类处理 掉了。刘明喜去了武汉,离女朋友只有一步之遥了。他说,真他妈的世事难料呀。 我唱,啊呀,生活就是这样——说完了世事难料我们回到开始,接着说那天在德克 士发生的事情。女友说我是个好孩子,给家里汇了不少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由 此我想起来破败的家。刚和家里打了电话,告知他们我要重回西安。他们则告知我 哥哥精神病又发作了一次,在青岛横行霸道,后来被五叔要带二十多人过去收拾他 的说法恐吓住了,有所好转。女友说我妹妹怎么了,想得开,没那么多想法,活的 简单,没那么多痛苦。我就想起妹妹来,她有很多的想法。她想上学,上不了。她 想学缝纫,学不了。她想学理发,学不了。她想南下广州打工,去不了。她受不了 哥哥以及那个家,想赶紧找个人嫁掉,找不来。…………她有很多想法,可是没有 一个能实现的。过年回家她笑着给我说,二哥,你说要给我买一块儿新表,在哪儿? 我惭愧的低下头,这么一个想法我也没能让她实现。 看着窗外恍惚的阳光以及阳光里躁动的尘埃,我难以抑制流泪的冲动,于是就 有水珠在眼眶里转圈圈儿,最后终于落了下来。我低下了头,我不想哭。哭有什么 用呢,我也不是在哭,只是在流泪而已。流泪不是哭,流泪真不是哭。所以我对女 友说,我没有哭,我也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能为力。我所能 做的,仅仅是努力工作,让他们觉得有一个保证。或者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我离家 工作也可能是一种逃离。我看就是这样,我一点儿都不高尚,我还在一篇小说里杀 死了自己的哥哥。朋友见到我时说,你过年的时候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吧。我知道, 我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不知道,我到底出没出什么事儿。 我觉得我挺对不住人的,家里人,朋友,女友,甚至我自己。我对不住所有人, 所以我不想见他们,包括我自己,我最怕照相照镜子,可以作为我不愿意见自己的 一个证据。这很正常吧,就跟有些人仅仅因为不愿看某人在自己眼前晃悠而把该人 草芥般宰掉一样正常。没什么是不正常的。 朋友曾经说,有时候看到家里人因为自己的一点努力而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真是幸福极了,那一刻宁愿放弃自己的所有,全心全意为别人活。不久之后,他不 这么说了,他辞掉了工作,远走他乡。我当然不是我的朋友,我有时会和他有一样 的感觉,我也没有他那么有勇气。所以女友说我是好孩子,我不能同意。因为我经 常憎恨自己,腹诽别人。在这里别人指一切人,也包括我自己。我这么说还是没有 说清楚,我想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清楚,以后能不能说清楚也不知道,我在努力。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说了些什么。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我说 的很舒服。 目前我看王小波的书,我学他的笔调写东西,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在凌空 蹈虚,我在喃喃自语,这没什么。我努力的去做,做不做得成无所谓,我已经做了。 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不久前的签名档,投入的跳舞,就像没有人旁观一样。我还想起 来再往前追溯一段时间的一个时候找到的一句诗,我在极度的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 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至此我对这句诗有了新的理解,我笑了,啊呀,生活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