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漂流 作者:芭蕉 可以听见最后一瓣花谢的声音,可以听见最后一滴泉水干涸的声音。 深夜以后不再有谁是谁非,只要你还醒着, 醒着,就可以听见第一朵花开的声音,听见第一条小河漂流的声音。 丁茜也折过纸船,顺水放游,只是她已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了。她还写过诗, 一起折了进去,小船摇摇晃晃一会就因吸了水软软地趴在河面上,和其它白色的泡 沫没什么两样,那个时候丁茜就骂:真是垃圾。她以后便再也没有做过这样幼稚的 事。 所以当她现在走过岸堤看见台阶下还有一些孩子在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她又禁不 住从鼻孔中哼了声:多傻。 从十一岁以后丁茜就认为自己应该远离天真的年代,她做成年人做的事。 在那一年中她上吊了一次,割过五次腕,以致于最后她的父亲不得不把她绑在 床上足足一个星期。这样你才知道什么叫麻木。她的父亲对她说。那种蓦然间衰老 的声调终于使她放弃了死亡的念头,她扭过头去,任由僵直的身躯渐渐地失去知觉。 失去了知觉,一如等待风干的一粒石子。 过去已是粉末,易吹散。 经过若干年她便忘记那曾是如何的一种痛苦,就象已失去了感受痛苦的那一脉 神经一样,她恍惚度日。 岸上有棵柳树下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面对着那群孩子,丁茜看了看他的侧面, 发现他鼻梁的弧度非常刚硬,这样的男人肯定没道理可讲的,她想着从他身边走过。 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 丁茜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男人,然而却并不在意他们。她路过的时候总想从不 同的脸庞间研究点什么出来,等她若有所悟的时候她又会失去初衷,进而遗忘了那 张脸。 很多只小船瞬间沉没,下面涌上来一阵叹息声,它们跌跌撞撞地漂浮的样子令 丁茜不由不主地抽搐了一下,她加快了步伐。桔子和她约好喝咖啡,桔子的小咖啡 屋就叫桔子。 I wanna get next to you 桔子一边打着节拍一边等着丁茜,她是个时间充分的人,长期地生活在等待中。 丁茜说过:我什么都不等。 而桔子不同,她懒洋洋地听911 ,懒洋洋地煮咖啡,虽然没有概念却都有指向, 比如丁茜的到来,比如客人的到来,比如夜晚的到来。 丁茜的咖啡很好煮,她什么都不需要,纯黑色的,只要一尝出另味她就倒掉。 她不喜欢杂质。 桔子问她:钱够用吗? 丁茜摇着头说:不用关心我的经济问题。 她们曾经一起扒过钱,一起进过看守所,后来桔子开了咖啡屋,她的男人是个 阔绰的台湾商人,认为桔子的过去很新鲜有趣。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丁茜只 见过一次,同样一起喝着咖啡,他的眼神象风一样来去自如。桔子向她征求意见的 时候,她只是耸着肩说:随你好了。 这并无不可,他可以飘荡,桔子可以守候。 桔子开始高雅起来,无论是故作正经也好,她没头没脑地恶补英语口语,并且 穿衣蝶黛的套装,听肯尼金的萨克斯管,于是一下就将丁茜拉得遥远。丁茜很不耐 烦地说她:别和我说西洋乐器,我没有音乐。 而这方面丁茜却断了生源,她不再行窃是因为厌倦了,有时看自己青葱般的手 指是一种遗憾。 黑色的遗憾。 桔子问:你父亲那儿呢?听说他住院了。 不必担心,他有退休金,自己能搞定的。 那么你自己呢? 总是有地方可以白吃白喝白拿的。 桔子劝着说:别在和他们在一起了。她从皮包中拿出一匝钱放在桌上对丁茜说 :这样总能安心些。 那会是我噩梦的开始。丁茜推回她的钱,然后拍着牛仔裤站起来。 如果有一天她停止堕落,她将回到噩梦的年代。 他非常严厉,没有笑容,从来没有笑容。眼睛深得仿佛刻进了骨髓。尽管他是 年轻并且沉默的,然而在她看来他更象一只冬眠乍醒的兽类,可以一再潜伏也可以 一触即发。 丁茜来到医院,她的父亲正坐在床上看杂志,他告诉丁茜:我明天可以出院了。 哦,好,要我来接吗? 不用了,我已经康复。 那就行。他们都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意思,于是丁茜退了出去。 她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踯蹰了一会又折到医生的办公室。她问:医生,我父亲真 的康复了吗? 医生说:是病人坚持要回去的,不过他现在的状况比较稳定,应该不碍事的。 她迟疑地听着然后责问:万一有事呢? 医生说:你们应该多劝他休息,保持精神的安宁是很重要的。 老套,她说:我是说万一有事呢?你敢不敢保证。 医生板着脸说:那么他也是可以留在院里观察的。出院是他本人的意思。 丁茜返回病房对她父亲说:没好你出什么院哪。在家有个三长两短我哪儿担待 得起。 父亲没有吱声,放下手中的杂志重新钻进被窝里。 直挺挺的很僵硬。 仿佛很熟悉的一幕情景,丁茜慌忙逃走。 四个打扮怪异的男孩在楼下等她,丁茜一向把他们统称为街霸。不论叫其中的 任何一个,她就是盯着他的脸这么喊。她说:有什么不同呢?再不一样的长相走出 来做的事都差不多的。 男人渴望女人,女人渴望男人。 她在一个无家可归的夜晚和他们住在一间冰凉的破屋子里,其中有人终于摸索 到她的身前,她抱起枕头就朝他脸上抽过去。滚一边去。她大叫。 街霸不怀好意思地笑:怎么,还想守身如玉? 这时她站了起来,抄起一根棍子疯了似地往每个人身上扫,最后这根棍子被夺 走了,而街霸们也停止了行动,他们都带着无可救药的表情回到名自的地盘。 看见她下来街霸们便冲她怪叫:说了就一分钟的嘛。超时了。 丁茜说:我去打电动,你们去不去? 我们要开工了。他们识趣地拿了一百块给她。 真是疯了。街霸们转身的时候还在嘀咕着:没事从什么良呀,怎么看都是不法 分子。 丁茜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朝他们的背掷过去,大叫着:让你们再乌鸦。 然后听到一声轻轻地笑。 一个陌生的男人。长得很高大。 丁茜没理会他,她认为他的笑很不讲道理,于是她就象没看见他一样走开。 她感觉他尾随其后,想了想便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这下反而把男人给愣住了, 不过瞬间他即恢复镇定,他也回了个笑容。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丁茜觉得。他的 笑容很固执。为什么一直笑?丁茜问。 你不是也在笑吗?他回答。 丁茜露出更迷人的笑容对他说:现在下午就要过了,我在笑是因为我以为你会 请我吃晚饭。 这没问题。他表现得象一个绅士。接着带她去吃海鲜档。要了大盘的海瓜子和 两只鲟,还有一份小薄饼。丁茜说:说实话吧,你并不是很有钱。 他说:是的,普通的工薪阶层。说着,又笑,这回是有点羞惭的。 丁茜问:那为什么对我表现得这么慷慨?说直接点。 他说:我叫覃天文。 这与我无关,别再说你有个弟弟叫覃地理。 他说:好吧。其实在今天以前我们见过。 她假装思索的样子,然而并没有去想,因为她没有对人产生印象的习惯,她偏 了偏头说:想不起来。说完她就注意到了,覃天文正低下头剥着鲟,他的鼻梁非常 的刚直。 一个不容易说道理的男人。 她想起那些颠覆的纸船和岸上的人,她情不自禁地微笑:是的,我又想起来了。 她害怕看他,然而他还是要拿着划满红叉的笔记本走过来。你做得太糟了,他 说。他的视线凛冽地穿透她。也许是春天,有青色的植物被践踏的沙沙声。 家中空荡荡的荒凉如沙漠,几件残旧的家具都是自丁茜有记忆以来便存在的。 最新的物件应该算是她的那张小床了,在十一岁的时候她被松绑后父亲更换过的。 在她的感觉中,这依然是一样奢侈的东西,它很柔软,在躺上去的时候会有一 刹那的幸福。 父亲一直以来就是个小职员,没有改过行,没有升过官,碌碌无为的一辈子。 丁茜对这个也不在意,她不认为她的父亲成为要人就会使她有所不同,她还是会上 学还是会遭遇还是会成为今天的丁茜。 没什么需要更改的,她的路已经走了这么远,毋须回头。事实上她也无头可回, 她把过去都刷成空白,未来也是空白,她是一只原地的砣螺,会一直地转着,然后 至老而终。 那不是一条路,只是个事件而已。 就象每天她在不同的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甚至也不感觉那是行走,没有此 端彼端,仿佛绕着生命的茧,对自己层层束缚。 她慢慢踱进父亲的房间,与她的小房间相邻,仅是用木板隔着,很有点相依为 命的样子。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种发了霉的烟味,丁茜静伫在窗边,然后在这样的气味中燃 烟。 新的旧的空气渐渐融合,很象一只苍老的手滑过她的脸颊,丁茜无法体会这是 谁的手,而父亲,他从未这样抚摸过她。 他只打过她,那是她从看守所回来的那天,他咆哮着几乎要把她摔烂。于是她 伤痕累累地夺门而出。 是个严冬,她寒冷但不憎恨,她无法恨他,就如同她早该相信自己的孤独与狼 狈。 那不该是她的家。那只手的抚摸也不该属于她。丁茜有次到海边看见波涛涌过 沙滩,她觉得温暖,后来却发现沙滩永远也不属于波浪,它们留下太多脚印,延展 成一条无助的海岸线。 丁茜想起来其实从未有人这样抚摸过她。 连街霸们都不会。 他们会什么,丁茜想起就冷笑。接着想起他们幼稚又慌乱的方式。可是她有时 会觉得是喜爱他们的。他们还那样的年轻,而自己,却几乎满脸沧桑。 所以她对桔子说她无法离开他们。所以她憎恨桔子会去陪伴一个年岁更大的男 人。 她与桔子曾经一样的落魄,桔子是比她还孤独的孤儿,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念 几本书甚至比丁茜的学问还少。丁茜十二岁那年认识她的时候她正把小手伸进丁茜 空荡荡的裤子口袋,一幅饥不择食的样子。丁茜先是和她扭打了一番后来想起这其 实不失为赚钱的方法,她早已辍了学,与桔子立即不谋而合。 她们一起在看守所里同舟共济。 她们可算是患难之交。 可是现在相对时已无话。 桔子是富商的太太,变得喜欢把英文与咖啡挂在嘴边。 她是街霸的女人,只能无止尽流浪的失足少女。 One more try 桔子翻译给丁茜听,这叫“再来一次”,这回丁茜记住了,再来一次,丁茜说 :一次就好了,无论是什么,都不必再来。 留下来,你不能回家。他危险地逼近,原本斯文的脸上逐渐堆筑起的凶恶使她 瑟瑟发抖,蜷缩在阴冷的角落中,她终于哭了起来。 丁茜在与街霸们安然渡过那一晚的次日便向他们屈服,因为她饥饿。她走出小 破屋在寒流包裹的街道上徘徊,后来一个中年男人在她面前站住并且望她。他很猥 琐却有她所不能忽略的穿透的视线,正向她暗示着什么。她惊叫着飞奔回了那间小 屋。 她对街霸们说:我是你们的,但要先让我吃点东西。 他们顿时都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个个都唯唯诺诺摩拳擦掌。丁茜并没有因此 讥笑他们,在她眼里没有人比自己更卑微,相反的他们的这种冲动使她觉得简单, 她知道他们没有阴谋。 街霸们的目光都很混沌,他们没什么目的性,干着鸡零狗碎的事情,但足以养 活丁茜。她仿佛在他们身上找到依偎的痕迹,在她看来这也是一种归宿,最后大家 都发现他们似乎已成为了一个整体。 他们是相同的。 丁茜再回家的时候她的父亲就不再责怪她了。他看见了消瘦而颓败的女儿仿佛 霜冻过后的花朵还留着些不合时宜的颜色,这时他显示出了无可奈何的宽容。 因为丁茜对他说:我麻木,这不正是你所盼望的么。 丁茜说:如果你后悔我的存在,可以当我不存在。 父亲说:我不能,我让你活下来就不应弃你不顾,不然当年又何必挽救你。 丁茜说:那么我进看守所的日子你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这也算挽救么? 父亲懊悔地说:是我的错,是我让你无家可归,如果我早些想通,那么你就不 会和这些流氓在一起了。 丁茜冷笑:不必说如果了。需要如果的事情太多。是的,你应该想开些,这样 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那时她的父亲看来还是健康的,只是不可抑制地老着,老着,并且迟钝。 偶尔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地对丁茜说一句:你可否想过另外的生活方式? 丁茜说:象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方式有什么不好呢?很公平的。 这样下去他们便鲜少再有过沟通,连在家中碰了面也就无视地各自为生。丁茜 更喜欢白天回家,那时父亲去上班,她会走进他的房间,站着或坐着,抽一支烟。 大部分的晚上她和街霸们一起,他们会在不同的小旅馆里开房间,有时到迪厅 里调戏些看似纯情的女孩。丁茜在这方面从不准他们放肆,她会在一定的时候出来 喝止他们,而街霸们渐渐地都有些怕她,虽然她并不强悍,却总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属于他们,她或许能象桔子一样不必天天为他 们担惊受怕。不过丁茜对他们说:我仅仅只要生存。 有次街霸说:死了倒也痛快呀,大家集体自杀吧。 丁茜抚摸着手腕上浅褐色的几道疤痕,仿佛又听见父亲蓦然间衰老的声音,不, 她说过放弃死亡,她就一定会生存下去。 她听见撕裂的声音,赤裸的身躯被窗隙吹进的风割碎,在她昏迷以前只来得及 尖利地反抗了一声:不,老师! 丁茜很意外地对覃天文的笑容抱着好感,至少是不排斥。他爱笑,暖烘烘的。 这是她对覃天文所留下的记忆。 覃天文并不想占她的便宜,所以才会导致丁茜对她的刮目相看。那天覃天文对 她的解释是:没有理由。 她不信任地挑起眉毛看着他。他说:不好吗?你吃了不要钱的饭,而我也乐得 美女陪伴。用交换的角度来看我们同时也没有失去什么。 你损失了钱。 你也没打成电动。 于是他们都笑了。她只好说:你很奇怪。他不语。 他的确是不讲道理的。 她继续观察他了良久,当她啜完最后一粒海瓜子的时候她说:你一定是有目的 的,不过我想这对我并没什么影响。 他说:是的,如果没有目的,我就不会来结识你。而且我希望会给你带来影响。 是你吗?陌生人。 你知道,我叫覃天文。曾经有个妻子,现在有个儿子。 哦,祝你幸福,我想我的父亲会更乐意与你交朋友。 为什么? 丁茜咬着筷子得意地说:你们的经历相似,你们有曾经有现在,所以我还要祝 你比他幸福。 她又说:也许他也应该象你这样爱笑。 覃天文说:那么你呢?也该常笑的。 是的,我常笑。她边说边展开笑容,象早起看见的第一朵月季般鲜艳并且带着 尖锐的花刺的邪气。 然而这样的笑容在覃天文看来之所以鲜艳得一览无遗是因为它似乎是养在瓶中 的,有一点稀薄的水份,它失去了土壤。正好意味着即将凋零。 他问她:你的曾经呢?你的现在呢?或者还考虑的将来呢? 她说:不,我没有那么多,我不必考虑,只要是生命给的我全都接受,不过它 只给了我肉体。 这儿,丁茜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空的,我想要是有人一枪打进去是有回声的。 砰!她模仿着枪响,然后闭上眼,显得面色苍白,这时她真的似乎觉得有种回 响在体内爆发,轰轰烈烈的不可收拾的蔓延开来,开始焚烧她的神经。她有些痛楚 的表情,不过瞬间平息,这是种被遗忘的表情,几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睁开眼后竭力轻松地对他说:看,就这样,什么都会消失。 可她心里明白,总有些碎片的,在心中封存着,是永难治愈的伤。 覃天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露出明白了的神色,就仿佛什么都明白了,这样的 神色令丁茜忽然感觉难以遁逃。 其实只有覃天文看见,他看见在她认为痛楚的刹那是有着光芒的。 她的鲜血拖曳成未绽放的罂粟,幼小的身躯被吞噬饴尽,以动物的方式。他的 手如利刃,斩断了她童年的故事。人若不会苏醒,就只有一个黑夜。 丁茜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因为消瘦而松驰,这使丁茜想起多年前载诗 的小船,软软地浮在河面上。人都是如此的一个过程,从漂流到颠覆。 丁茜常认为自己的船还未入水便已蹂躏,父亲至少要好得多,他有过程,可是 在这过程之后,他的生命还将被放逐多久,丁茜难以置信起来。 父亲对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说:你要记得我文化程度不高,同我说话别太深沉。 她可笑地想自己只有与街霸们流行地对话,动粗骂街撒野,无所不是。 丁茜还想到了陌生人覃天文,不怎么说但笑,是愈发的难懂。不过他称赞过她 聪明。她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也长大了,难道你以为我还需要保持十二岁的智商 吗? 结果他认同地点头说:很好,你是能正视你有成长过的。她愕然。 并且发现他似乎非常了解她的背景。只是她并不想问,自己的事还需问人么? 父亲对她说:到我这样的老了,只是想说些诚心诚意的话,做些诚心诚意的事。 丁茜说:好的。 父亲说:我应该说我很抱歉。 不必。 你有怨恨吗? 不,没有。丁茜摇头:从没有。这是她的大实话。 她的父亲迟缓但轻舒地吐出一声微笑,丁茜正在机械地削苹果,她的双手颤栗 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他,说:你笑起来倒还象是个老人了。 父亲讶异,问:那么不笑的时候呢? 象一具尸体。她又低下头去继续削着,却忍不住想笑。父亲倒也呵呵笑开了。 丁茜实在是不记得什么时候还曾这样和父亲相对而笑过。在她的过去中她的父 亲有没有生命都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是冰凉并排的两个形体,没有牵系不必交错。 而现在的他们似乎都突然的生动起来,好象第一次看见天空的破蛹而出的昆虫,对 生命有种不安。 是的,不安。她咀嚼着他的话,问:刚才你说什么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半醒半悟,开始惶恐起来。水果刀碰触在手指上突然一阵冰冷。那时丁茜的 铅笔刀也很锋利,她在手腕上划下第一道的时候感觉象划在那个男人身上,她恨不 得将他杀死。她的身躯远离自己,附着在他的疯狂里,于是丁茜一样的疯狂。血汩 汩地流出环绕着她的幼细的腕,形成妖异殷红的一圈,她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尖叫, 她举着双手,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黑暗又来了,那样的穿透的眼神又来了,是他的 手在一寸一寸地割着。她以为她死了。 父亲把纱布塞在她手中,丁茜才发现手指的血液淌在洁白的被单上,她冷汗淋 漓地发着抖,并且错乱地把那团纱布拿来擦拭汗水。 父亲的神色很焦急,但始终说不出话来,他盯着他的女儿,看着她夺路而逃。 总是这样,她在他面前到最后都是逃走。他重新静躺,忍不住老泪纵横。 丁茜在仓皇地行走间发觉自己重新开始对死亡产生无限恐惧。经历多年她以为 自己忘却了害怕的滋味。除去她的第一次轻生那另外四次都是平静的,当她找来了 更锋利的刀片,当她把脖颈伸入陈旧的红领巾,她都有着非同寻常的超然的平静。 她觉得这几乎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在她的父亲把她用被单撕成的长条牢牢绑在床上的时候,她才体会到了比死亡 更痛苦的感觉,失去挣扎,失去记忆。 整整的一周,她的灵魂与生命的离去。 她以为永不回来,因为她把自己亲手埋葬。 恶臭与寒冷与杂碎的议论声,她不能醒来,不能醒在这荒郊的草地上,一件衣 裳覆盖了她斑斑点点的身体,抱起她。很熟悉的一阵烟味,仿佛最后一丝的温度, 却绝望。父亲。 现在丁茜却又要亲手埋葬她的父亲。他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无声无息的死去。 丁茜在第二天清晨才从医院得知了消息,首先她觉得是一个玩笑,后来她对自 己说:这是迟早的事,几乎每天都会被她挂在嘴边念叨一次。 她来到医院,跟着护士走到她父亲身边,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还露在床单外的手, 一阵寒冷几乎把她的血液凝固,使她行为机械。 举止愈清晰她的思想便愈空洞起来。带着些神经质的牵扯。 遗体被送往太平间后街霸们赶来陪着她守夜,不过脸上都能看出些不耐烦的神 色。他们通常要在晚上开工,这么一来可算是损失不小。然而丁茜根本不敢一个人 呆在太平间,她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又回复到了儿时的怯弱,甚至连小鸟拍打树叶 的声音都能把她吓得魂不附体。 她让他们打牌,并且要求他们大声说话或者吵架。 街霸说:死人是不能够这样被吵的。 她生气地说:他终归不能把我怎样的,我就是吵,他又如何呢? 她的脸色发青,在那张小木床前不停地徘徊,偶尔还会喃喃自语,眼神时而涣 散时而又如野猫般精锐地防备着。 是这样的,我终于被所有人抛弃了,我完全的孤独了。这样的意念几乎摧垮了 她。 在这个时候覃天文奇迹般地又出现了。他对丁茜说:后事交给我来办吧。 丁茜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和街霸如临大赫般逃离了这个对他们而言的是非之 地。她一边还咒骂着他们说:看你们没用的。 街霸不服气地说:我们最后下的是地狱,可不能连累了你老子,他兴许是个老 实人。 丁茜就悲哀地说:他有了我这样的女儿,他也是要下地狱的。 她一个人走回家,把自己锁在父亲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因为父亲的生病也远离 了他的气味,更多的尘埃的味道、霉烂的味道,可丁茜仍然熟悉它们,它们一如她 此时的父亲。 她燃烟,吸进肺里呼出来,有时会搞不清是吸进了外界的杂质还是将自身的杂 质呼出来。 父亲一如既往地开始抚摸她,用她记忆中唯一的一种温度。 覃天文打电话来问她是否要去火葬场。她说:不去了,他在我这儿呢。 她蹲在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并且做梦自己处于睡眠中,无论如何不愿醒来。 四周很多种视线向她投射,蹂躏她唾骂她令她恐慌,她告诫自己不能够把眼睁开, 这样才可以不顾一切。 然而梦结束后她还是不自觉地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覃天文。 他很象她的天使。从不会在她梦中出现,却在她绝望的时候降临。 她问他:你与我父亲什么关系呢? 他告诉她他们在医院认识,他与他的儿子始终快乐,却发现身边有个忧郁的老 人。 她说: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他说:是的,我知道。你说过,我应该与你父亲成为朋友的。 是的,你们拥有的称呼是相同的。 她说:可是,你们的孩子却不同。 他塞了一样轻飘飘的东西在她手心。他说:我儿子很顽皮,喜欢和他的伙伴到 河边去玩纸船。 她看着手中的小纸船,折得很幼稚,一看即知它的漂流不会远。她把它拆开重 新折了一次。 他说:你的父亲告诉我你从不玩这些。 但是她会折,并且熟练,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原因。这只是一只幻想的船。 他说:它会沉没,但我们总可以不停地放游。 她问他:我会被漂到哪里? 他笑:试试看吧。 她震愕了,再一次睁眼。这是否仍然是一场梦,那么覃天文呢?丁茜嗅着空气 中陌生的味道,也许他是真的来过,那么小船呢?丁茜撑着有些酸疼的腿站起来, 她开始四下里搜寻着它的踪迹。 -------- 阳光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