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刚一下楼,就遇到了旧识。黑衣,黑发,黑墨镜,黑色的汽车在夕阳里反射着 金灿灿的光。 她微楞,又马上扯出一脸殷勤的笑。碰了面总要打声招呼的,这是幼儿园里学 的礼貌。“嗨,又见面了。是来找我吗?有事吗?” 话一出口,即知晓了答案。周围已有几个男子不动声色的环伺在侧,自然是找 她的,找她自然是有事的。黑社会没事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下围着写字楼转悠。 黑衣男子隔着墨镜看她,面上依然没有表情。“走吧。”仿佛料定了她会乖乖 地跟他走,并没有示意手下动手来捉她的胳膊。 却有人先捉住了。她回头,顺着扯住胳膊的手往上看,是带点担忧的俊脸,眼 瞳里闪着星子的光,映出几个黑衣人影。 “Joy ,需要帮忙吗?”眼底有一丝复杂,说不出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是轻松地笑,“谢谢,Vincent 。没什么的,几个朋友聊一聊。” 手旋即松开,警惕的脸却松不下来,目光闪烁了一下,又接着道,“有事打我 电话。” “好。再见!”答应得干脆,转身得利落,钻进黑色汽车之后才想起,她其实 根本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黑色汽车很快发动了,后视镜里那怔怔站在写字楼门口台阶上的人影越来越远。 “系好安全带。”身边传来一声淡淡的提醒,疏离的口气竟也显得不那么冷淡。 她依言照做,然后有些讶然地转脸看他。 黑衣男子仍专注地开车,面庞如削,手起手落之间轻松换档,红绿灯,限速牌, 竟没有一个逃过他的眼睛。他把一车人的安全照顾得很好,让她不由得有些憾意。 天晓得她有多想试试马路飙车的痛快!黑社会么,本就应该将红绿灯什么的视若无 物,把限速牌之类的自动从视线里屏蔽掉吧?难得碰见一次,竟连这等小小心愿都 不能达成。 “第二次见面,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汽车行驶得安全又无聊,她便挑 开了话头。“下次不小心遇见了也好打招呼,不然见了面叫不出名字,多不礼貌。” 礼貌对黑社会来说显然是多余的,他自始至终只留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侧 脸给她欣赏,紧闭的唇在提醒她系了安全带之后再不张开。 以为还会被带到上次那个幽暗的房间,没想到却不是。那栋大厦的二楼,是一 个有名的咖啡馆,低回流淌的音乐声里,一行人顺着萦迂的走廊一截截走下去,在 拐角处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甫一进门,入目便是一个宽敞的独立吧台,有服务生正忙碌地煮着 一壶咖啡,袅袅的热气从壶口飘出,溢满一屋子的香味,她深深吸一口,无限醇香。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玻璃窗斜照在室内,窗前两张宽大的沙发隔着茶几相对, 一个侧影在余晖里镀上金边的轮廓,交叠的长腿是唯一能和她的记忆重合的印象。 “她来了。”黑衣男子道。 “嗯。”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慵懒语调,低沉的哼出一个字音。 身后的人仿佛都退出了房间,鲁半半听见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视线在房间里 飘了一圈,确定那人对面的沙发是唯一可以坐的地方,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了。 屁股刚挨上沙发,心里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那是一种身体被唤醒的感觉……半个身 体陷在了沙发里,被柔软的填充物包裹着。 天!怎么会有这么舒服的沙发。心里暖洋洋地被融化了,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 下。 “鲁小姐。”面前的人以奇异的语调念着她的名字,好像在跟她打招呼,好像 又不是,结尾处音调向上攀升,似是疑问,又似轻蔑。 她从那美妙的触感里分神出来,对上两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其实并不高,也就 比平视稍微高那么一点儿,却觉得整个人被那目光笼罩着显得无比渺小,就像高高 在上的神祗俯瞰凡间庸庸碌碌的子民。明明并不凛冽,却能感受到压迫的力量,明 明近在咫尺,却疏离地不可捉摸。 居然看着这目光就愣住了……她自嘲地笑笑。 “我们又见面了。”浓黑的眉,幽深的眼,竟是一副忧郁男主的眉目。 “唔。”含糊地应了声。又见面了?对他来说是,对她呢?那不过只是一个模 糊的黑影而已。 “鲁小姐,我记得我说过,离那老头儿远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把 手,精致的瓷器表面镀着一条银线。 “哦,是说过。”她靠在沙发里认真地回忆。 “可是这几天内你们就通了五次电话。”银线在余晖里闪着冷光“恐怕不止, 一天不打个三四次电话来他是不肯罢休的。” 不知道因为太信任,还是因为太依赖,不管大事小事,陈先生总是习惯于头一 个先找她。Joy 啊,前天下的订单什么时候出货啊?Joy 啊,这次订两个货柜的话 能不能给点折扣啊?Joy 啊,你们那批货里有两箱货贴错了标签…… 又或者,聊聊八卦,侃侃新闻。Joy 啊,听说你们公司那个五十多岁的什么董 事外面养的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老婆收到了风声闹着要离婚?Joy 啊,你的手 机铃声跟我哪里哪里的女朋友的手机铃声是一样的;Joy 啊,你看我多可怜,都五 十多岁了还没结婚…… “……你的记性还真差。”幽幽的一声像惋惜,亦像低叹。 “他是我的客户,仅此而已。” “那你是不准备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喽?”黑瞳里有不明的火光在跳跃。 她深深吸入一腔咖啡香,又缓缓吐出,抬眼迎着那火光望进去,“何必呢,只 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罢了。” “哼,孤独?哈哈……真好笑……他孤独?”慵懒的语调突然狂乱起来,几分 悲凉,几分嘲讽,几分迷惘,里头的凄楚让人不忍听。 正无措时,他却沉默了,闭紧了唇不发一言。寂静的房间里只听见零星传来清 脆的敲击声。 鲁半半转了脸去寻那声音的源头,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坐在他身边,拿 着一个细细的银羹匙挖着水晶碗里的冰淇淋,那杏色的八成是香草味,茶色的估计 是巧克力味,紫色的也许是香芋味,冰淇淋上撒着一层挂着白色糖霜的冰冻草莓粒, 光是看着都觉得口干舌燥。 嫉妒是一味噬心的毒药。 “冰冻草莓有什么好吃,还不如自己去农庄的草莓田里摘,想吃多少,就摘多 少,又新鲜又好玩又过瘾。”酸溜溜的话一出口,不知道是说给小男孩听,还是说 给自己听。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四道目光像箭一般钉在她身上。 她别开目光看落地窗外,蝼蚁般的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 “George,我要摘草莓。”稚嫩的声音蓦地打破了沉默。 她刚想要收回来的目光不由得飘得更远更虚,远处的夕阳已经隐去了半边身子, 照得周围的云彩红彤彤得像染了胭脂。 “不行。” “我要摘草莓!” “不行。” “那我要打电话给爸爸,说你虐待我。” “鲁小姐。”声音隐忍而字字清晰。 这下不能装做没听见了。她转了头,笑得灿烂。“什么事?” “麻烦你帮个忙。”一字一字像砸在地板上的玻璃珠。 因为突然在她身上发现了些许利用价值,所以待遇也不同了。离开的时候没有 直接被拎出门外丢掉,而是被恩准坐专车回家。 黑衣男子仍旧面色冷漠而眼神缥缈,驾车的动作熟练潇洒却沉闷。鲁半半正无 聊地趴在窗边数路灯,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的号码,又 摁掉了塞回口袋里继续发呆。 这个动作终于引得他珍贵的一眼注视:“你不接?” “噢,陌生的号码,我从来不接的。” 又是一阵沉默。 “叫我阿昌好了。” “咦?” “周六早上九点钟我会来接你。” “哦。”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