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月半 今夜无风,有月。 月是半月,懒懒地挂在树梢头映着远处依稀的山影,就像心里那个缺口,怎么 补都补不全;山是半山,环拥着这座白色建筑的大宅,疏林月影,处处沉寂,却显 得楼下传来的喧嚣声分外明白。 顶层宽敞的露台上,一老一少,一坐一立,一威严一落寞,看的是一处风景, 想的是两家心事。 老者年事已高,两鬓霜染,满面的威严却不减当年,坐在椅子里沉肩舒臂,仍 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派头。左手执一杯茶色微褐的酒液,低头抿一口,抬头又看他两 眼。两眼看罢,唇上扯一抹冷笑,酒意醺然。 “哼!你这个死小子!从前我派人三催四请,你等闲也不回来一趟。今天这是 怎么啦?哪颗良心发现,想起我这个孤独的老头子来了?” 乔治倚靠在白色大理石雕砌的栏杆上,回身看老者,面上疏淡如故。“外公, 您哪里孤独了?不是夜夜笙歌,快活得不得了么?楼下大厅里的音乐声,歌舞声, 笑语欢声,都快把屋顶给掀翻了,在山脚下都能听得见呢。” “你不是素来最不爱热闹?怎么今天又巴巴地回来,往我这歌舞场上跑?” “谁说我不爱热闹?我从来都是爱热闹的,只是不爱这些热闹里的人罢了。” “我说,我手下的弟兄小辈们,恨不能把和自家沾亲带故单身未嫁的姑娘全都 带来了,难道就都入不了你的眼?” “一个一个,给人的感觉都太冰冷。” “哼!看见你的时候她们脸都快笑烂了,还冰冷?!”猛地又灌一口酒,把酒 杯捏在指间,细细地看外孙的眼,越看脸色越幽深。“阿治啊,你今天好像有点不 一样。从前我看你,你的眼里是空的,谁都看不进去。今天看你,你的眼里头是满 的,却还是谁都看不进去。我说你那眼啊,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看起来倒像是你 舅舅当年的模样。” “我舅舅?他当年怎么了?” “你舅舅啊,当年暗恋自己的一个女同学,但是那女孩子后来嫁了人,那时他 的表情就像你现在这般模样,闷闷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一天。” “……后来呢?” “后来啊,我让人塞了两个漂亮姑娘进他房间,第二天他就乖乖地相亲去了。” “……” “哼,一个女人算什么?我乔老大从来没缺过女人!一个跑了,自然还会有千 百个送上门来!” 中气十足的豪迈声音,惊走了左近的树上一只栖息未眠的寒鸦,扑楞楞扇着翅 膀急急地隐入夜色之内。 月色渐晦,人亦无言。 乔治默然良久,抱着臂垂首看月阴下栏杆投落在露台上的影,斜而修长,疏而 淡远,迷离像他不知发自何处的声音。“外公,你曾经吃过外婆亲手做的饭吗” “女人是娶来生孩子的,做什么饭!要吃饭当然去最好的酒楼餐厅,不然就把 最好的厨师请进家门。” 老人失却了耐心,不再同他闲扯。霍然起身往屋里走,临进门时脚步忽停,回 头扔给他一句话。 “让你妈过年回来!一个女人家,成天满世界里跑,连家都不晓得回了!像个 什么话!她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爸爸?!” 乔治勾唇笑得苦涩,“外公,我妈她呀,心里又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 有一些角落若是空了,任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都填不平的。 回去的时候,赫然发现车里多了一束花,枝枝杈杈,粉粉嫩嫩,开得热热闹闹。 看见他疑惑而凝滞的眼神,阿昌在一旁开口解释,语气淡得如山里的轻雾。 “这是山上开的桃花,我摘了几枝下来,明天去医院看望朋友正好带上。……我那 个朋友最爱桃花了,连家里都摆了大大的一棵,可惜是假的,笑死人了……” 心里一凛,语气也添了几分急迫,“她……怎么了?” “楼梯上摔了一跤,骨折。” “你没有告诉我!”眉间顷刻皱成了一个疙瘩。 “你不是吩咐不用再向你汇报她的行踪了吗?所以目前并没有派人时时刻刻盯 着她,我也只是偶尔监听到她的电话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不在意的,不该在意的,在意她做什么……人家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这么在意做什么? 隔日上午,阿昌向他告了假,拿着那一大束桃花出了门,临走时凝目深看他一 眼,终于没有开口。 一颗心仿佛随着那粉红的颜色消失不见,轻飘飘地没着没落。推却了和国外的 几个视频会议,坐在二楼的包间里呆呆地出神。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渺如蝼蚁,窗 内充盈着一室咖啡香气,对面那个沙发依旧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儿。 桌上的咖啡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不知坐了多久,才感觉到一个人推门进来, 走近身旁。 “乔先生,我回来了。她目前的情况不太妙,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完全无法活 动。” “……嗯。”淡淡地应了声,语气沉缓,听不出喜忧。 四零八号病房里,靠窗的床就是鲁半半的。窗子西向,床边的矮柜上的花瓶里 正供养着一束桃花,沐着夕阳的艳光,开得妖娆。 粉白粉红的颜色惹人怜爱,连查房的医师都忍不住驻足看上几眼。“哟,这个 时节连桃花都已经开了啊。看病人送桃花,我还是头一次见。” 鲁半半趴在床上,歪着头看。西方,桃花,身形高大面皮白净的男人。心里一 动,一句话就忍不住出了口。 “苏医生,跟我约会吧。” 医生的视线从桃花上挪开,垂眸瞥她一眼,“等你出院吧。” 话音甫落,似有谁进了病房的门,推门的手风风火火,匆匆忙忙,身上还带着 从外头沾惹的一身寒意。她转过脸,见从外面进来一人。幽深的眼里一片冰霜,墨 浓的眉拧成千千结,面容不改,神色却紧绷而纠结,大异于以往的淡漠。 她一怔,旋即又微笑地寒暄,“嗨,George!怎么有空……”话刚说了一半就 被一眼冷瞪灭了口。 一身凉意的人连声音也寒得带颤。“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往日里或笑语盈盈,或谦然有礼,何曾见过她当下这个模样?眼前的她趴在病 床上一动不动,一身病号服,发丝凌乱,脸色发黄,两只墨黑的眼也失去神采。 “没事,摔了一跤而已。”她笑道。 他死盯了她半晌,继而来来回回打量病房里的角角落落,又皱眉看站在一旁的 医师,面色越发不愉。“医生,这病房条件太差了,三个人挤一个房间,空气都不 新鲜,窗子朝向不好,早上晒不到太阳;卫生间不干净,连浴缸都没有。有稍微像 样一点的房间么?” 苏医生抬了抬半边眉毛,“这栋大楼是前年刚落成的,有中央空调,有液晶电 视,有基本的电器配备,条件虽然不算很豪华,在本市来讲也是不错的了。三人间 是本院的标准房间,如果嫌挤,可以申请单人间,不过里面的设施都是一样的。抱 歉,浴缸这种东西,我们任何一个房间都不配备。” “那就不住了,出院吧。”声音竟淡得无比轻快。 一句话竟决定了她的去留,果然霸道。鲁半半傻眼,连忙叫道,“我不介意的! 我觉得这里住着挺好的!不用换呀……真的……不用……” 声音越来越弱,是因为那人已经拿起手机开始吩咐人办理出院手续了。 鲁半半是个逆来顺受的人,鲁半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鲁半半是个对生活品质 要求不高的人。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由得深深地好奇了:“出了院,那我要住哪 里啊?” 他俯身从病床上抱起她,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垂眸相视:“住我那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吧?”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墨黑的眼。 回她是一眼冷瞪,“我不会对你怎样。” 是啊,他是不会,可是待久了,她怕她会有非份之想。 趴在黑色汽车的后座给Julie 打了电话,通知她不用再来医院看她了,她远房 的亲戚接她同住。 Julie 不依不饶地盘根问底,“什么亲戚啊?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亲戚 在这里?” 她淡淡回了句,“哦,以前也没怎么来往过,远房的……大姨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