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之晨 意识一点一点苏醒,身体却迟迟不愿醒来。 身下的触感温热而结实,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若是褪下这件鼻涕眼泪污糟一 片的棉质睡衣,不知是怎生一具眩目的皮囊,想必就算摆在街上待价而沽,也是一 件人人哄抢的宝贝。 昨夜的泪在他胸前的睡衣上浸蚀了大片,湿了又干,绵延成巴掌大一块洇渍。 她流了多少泪水,哭了多长时间已经无从算起,唯有这片洇渍还在无声地丈量。 泪水冲走了体内累存已久的积郁,一夜过后再醒来时居然感到无比平静安宁。 哭到极致,累到极致,宣泄到极致,内心就像被释放被解脱,空得仿佛能装进无限 天地。 人说眼泪里有无限负面的情绪所产生的毒素,里面提取的一滴就足以毒杀一头 壮硕的牛。所以人需要哭泣,以免身体内的毒素越积越多,致使抑郁而终。此刻她 愿意相信,也许这说法是真的…… “醒了?”头顶传来低哑的声音。 不消抬头也知道,那双幽深的眼里必然带着满满的倦意。昨夜她伤心恸哭,折 腾了大半宿,他搂她在怀里,手掌上施了七分温柔三分怜悯,一下一下从发丝抚到 脊背,一直抚到她累了乏了困倦了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抚摸。这样的他,又能有几刻 安眠? 抬了头才愕然发现,那眼里倦意未满,只得一半,除却倦意还有一半竟是满足。 眉目间将醒未醒的慵懒,唇边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轻易就可以将偶然路过的目光 紧紧粘住不放。 昨夜是她一时失态,哭泣也好,发泄也罢,伤心泪,温柔手,诸般种种,全都 只能当作幻梦一场。如今梦醒,人也该清醒了。 强自忍痛,撑起身子就要向一旁退去,冷不防背上的手掌微微施力,重又将她 纳入怀里。“还早,再睡一会儿……” 脸颊挨着她的发丝轻轻磨蹭,说不清那其间是否有几个轻吻无声无息地,不经 意地,悄悄落在发间。隔着发丝传来谙哑的低声呼唤,“Joy ……” 传闻道家有咒术名曰“摄魂”,只消轻声唤人的名字,就能将对方的魂魄摄去。 眼前这厮,莫不是偷偷学会了吧? 尚未算完,头顶的发间接着徐徐传来他低回的嗓音,仿若发自空寂的幽谷。 “Joy ……如果觉得痛,觉得难过,不必埋在心里,都可以告诉我,嗯?” 魂失魄落,刹那成痴。 素来知道这人不善言辞,简简单单的一句,字字都是真金白银。 “……嗯。”草草地应了,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忍 不住那奔腾而出的酸意。 二楼西餐厅的落地窗边,永远有着两人最爱的风景。冬日暖阳,往来行旅,青 湛的天边一朵孤云。缥缈的咖啡香气,俊美如流川枫的侍者,宽大舒适让人不想起 身的沙发。 鲁半半趴在沙发上,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跟家人视频聊天。老爸,老妈,姐姐, 姐夫,外甥,齐刷刷地拥在摄像头前你争我抢。 一片混战缠斗之中,老爸占了上风,窄小的影像中出现了一张布满胡茬的脸, 经年不变的爽朗笑容,“闺女啊,老爸刚给你腌好了一大罐子的腊八蒜,你最爱吃 了,过年回来让你吃个够。隔壁老王家那个侄子过年也回来,听说还没女朋友,人 我见了,模样不错,还是国外留学过的,年纪比你大上几岁,也不算什么。我已经 跟老王打好招呼了,等你回来就去相相……” 姐姐半路杀出,一把抓过了摄像头,冲着话筒扯开了嗓子:“你可别听咱爸的, 就他那个眼光……见着潘长江都能夸玉树临风,一点谱都不靠。老王家那侄子跟我 是同学,我还能不知道么?小学的时候鼻梁子上就架副酒瓶底儿,说话声音比蚊子 还细。上个月我又见着他了,妈呀,脑门儿前面三分之一的头发都能论根儿数了, 三五年就成一准地中海。你说咱爸怎么成天就瞎忙活呀,小妹儿你这么好条件,年 纪轻轻的又不是嫁不出去,再说了,就算一辈子不嫁也不能随便拉一个就凑合啊! 放心吧,老王家侄子那事儿老姐我死活帮你推了,你可得给我争口气,怎么着也得 弄个财大气粗的,达理知书的,模样赛过流川枫的吧……” 哦,突然想起来了,流川枫为什么会成为她的选美标准呢,那是姐姐从小的影 响,老姐她向来最爱此人,每提起世间美男必口称流川枫。久而久之,就在她年幼 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小姨小姨,去年你买的推土机坏了,今年我要大坦克!……” “闺女啊,今年饺子想吃啥馅儿啊?你大姨家帮我喂着两只鸡呢,要不就吃鸡 肉香菇馅?我记得你去年好像说鸡肉馅吃起来比猪肉馅鲜多了……” 电脑内外,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你来我往,闲扯了一个多钟头,不论聊的是 什么,一家人笑笑闹闹就是暖入心扉的亲情。 关了视频窗口,刚要拿桌上的水润润喉咙,转脸就瞥见一双失焦的眼,一瞬不 瞬地盯着她手边的电脑,眼底是空,眼外也是空,目光所及之处,处处皆空。 她挥了挥手,招来一旁的侍者。“Andy,给我来一份香蕉船吧。” 侍者脸上的笑僵在嘴边,面带难色,“这……恐怕……” “赶紧的吧,要不等他发完呆,我就吃不成了。”她连声催促。 侍者只好转身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的却不是冰淇淋,而是一份刚烤出炉的巧克 力曲奇饼,小巧可爱,散发着香草的气味。 “鲁小姐,对不起,乔先生吩咐过的,生冷的东西您都不可以吃。这是厨房刚 烤好的曲奇饼干,不如您吃几块尝尝?” 好吧,他在这里才是老大,她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能说什么呢? 饼干送进嘴里喀吧喀吧地嚼,那边发呆的人也回了神。 “Joy ……” “唔?”手里又拿起一块饼干,张口就咬下半个。酥香绵甜的滋味,让人爱不 释口。 “不要回去。”幽深的眼隔了张桌子看过来,目光分外柔软。“不要回家过年。” 她静静地听着,大半个曲奇堵在嘴里咽不下去。直到把那酥香的饼干含软了, 含化了,顺着喉咙滑进食道,才悠悠地开口,眼里一片浓雾。“我……想吃老爸腌 的腊八蒜,想吃我妈包的饺子,灌的香肠,想窝在沙发上跟我姐一起嗑瓜子,看我 外甥扮老师上课……” 停在此处,愣了一刻,长长地叹出口气来,“我想家了。”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这一句,她想家了。受伤的时候,脆弱的时候,格外地想家。 “……你的伤还没好,不能长途跋涉。”挽留的借口,除了这一个,也找不到 其他。 “两个星期就能走路了,医生说的。” 乔治垂下了眼不再说话,在透窗而入的日光里,修长的指细细描摹咖啡杯上装 饰的银线。 到晚上她依旧趴在他卧室的大床上受那一夜的煎熬,他将她安置完毕却不再出 门。长腿一抬就翻身上了床躺在她身侧,伸手灭了床边的落地灯。 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呼吸相闻。 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弦的弓,惴惴不安时眉心里突然贴上一点温暖,两片软唇 带来的热度瞬间点燃了整张脸。 “晚安。”他将两个字吻落眉间。 “……晚安。”她也故作镇定。没敢问他为什么留下,生怕他紧随而来的回答 让自己无力招架。 “Joy ……”还是喜欢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念她的名字,久之而成瘾。 “嗯?” “夜里如果想哭,可以抱着我。” 黑暗掩盖了沉默,倒是把心跳声和呼吸声清晰地过滤出来。心里自嘲地笑:哈 ……知道有他在身边,哪里还哭得出来? 恐惧,不是看见别人的欲望,而是看见自己的欲望。 -------- 虹桥书吧